第七十七章 先聖謨烈

「回太后，」關卓凡說，「整頓長江水師，確實是下刀子。不過，下刀子是有講究、有分別的——是割喉嚨呢，還是切腐肉？割長江水師的喉嚨，彭玉麟自然不肯；但如果只是將長江水師身上的腐肉切下來呢？臣以為，正因為彭玉麟視長江水師若己出，才不能容忍黃翼升等人，將長江水師弄得烏煙瘴氣、面目全非！」

在本時空，不曉得奕譞這位活寶，會不會也弄個類似的主張出來？

「是，整整十個昆明湖。先聖謨烈，真正叫後人追慕。」

靠，這個茬，我差點兒都忘了。

關卓凡誇張地「哎喲」了一聲。

「八旗……還有水師？」

哼哼。

「太后聖明！」關卓凡目光炯炯，「咱們中國，本來樣樣強過泰西諸國，可是，自從關上了門窗——拿洋人的說法，就是『閉關鎖國』——就好像一個人睡起了大覺，這一睡就睡了好幾百年！」

這倒不意外。

關卓凡只好鬆開了手。

「真正是聖明不過太后！」

沒有。

「正是如此，」關卓凡微微一笑，「這是高宗純皇帝手上的事兒。」

「不過，」關卓凡微微苦笑，「這些，都是康、雍、乾時候的事情了，今天……」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打住了話頭。

慈禧又戳了關卓凡的額頭一下——這一次，可是用上了力氣。

當然，關卓凡也強調了，此事既然要辦，那就是晚辦不如早辦，拖得愈久，愈是尾大不掉。

慈禧又「啊」了一聲，點了點頭，說道：「這也倒是。」

關卓凡也被自己報出的數字小小嚇了一跳：我沒有搞錯什麼吧？

慈禧明白他的意思：或者形同虛設，或者風流雲散。

「追慕」這種文縐縐的詞兒，很少出於御姐之口。關卓凡剛剛說了句「先聖謨烈，真正叫後人追慕」，御姐現學現賣，雖然用的略覺不倫不類，但是……咳咳，這種好學活用的精神，還是應該鼓勵讚揚滴。

「啊，是這麼回事。」慈禧說，「咱們這個昆明湖，是不是有……追慕這個昆明池的意思？」

慈禧看了看關卓凡微微漲紅的臉，心中也不禁感動於他的「公忠體國」，柔聲說道：「咱們畢竟已經醒了過來——嗯，不僅醒了過來，還開始奮起直追了。我想，只要……君臣同心，總有重新追上去的那一天。」

慈禧抬起手，將一縷秀髮，抿到耳後，嫣然一笑。

過了一會兒，慈禧說道：「彭玉麟清介剛直，不避權貴，這，我是曉得的；可是，他和長江水師的淵源，你應該也曉得吧？」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臣方才給太后回過，秦、漢之時，雲南有國名『昆明』，不服王化，遮閉漢使。這個巨池，既然為征伐西南夷操練水軍之用，漢武帝便名之『昆明』，以激勵士氣，昭示天罰。」

「呃，是，高宗純皇帝校閱的水師，隸屬前鋒營，算是『御林水師』。此外，東北、荊州、江南、福建、廣州，也駐有八旗水師。」

關卓凡握住聖母皇太后的手兒不放，又在白皙細嫩的手背上吻了一下，才抬起頭，笑嘻嘻地說道：「臣豈敢？再說，太后聖明天縱，哪裡是臣能……」

上一次他跟兩宮皇太后提長江水師的事兒，重點並不是「派誰去辦整頓長江水師的差使」，而是「要不要整頓長江水師」？

整頓長江水師，茲事體大，牽連極深，若處置不當，引起的風波，只怕非止於口舌之爭，「動搖國本」都不是不可能的。

慈禧凝視關卓凡片刻，然後微微一笑，說道：「好啊，前邊兒兜了那麼大個圈子，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正在心中「哼哼」，只聽慈禧說道：「說起水師，嗯，上次提過的整頓長江水師的事兒——該派誰去，你想好了嗎？」

旗營——想一想，陸上的都是副什麼情形？水裡的就更加不必說了。

「既如此，」慈禧狐疑地說，「你叫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刀子，這，行得通嗎？」

「回太后，大約三千畝，就是……三十頃。」

關卓凡目光大大一跳。

「就怕不是人人都能和太后同心共德！」

關卓凡也不說話，微笑著看著慈禧。

前面那個「啊」，音調不由自主地上挑，說明了，對關卓凡的這個舉薦，聖母皇太后大出意料；後面的那個「啊」，音調下垂，音量也低了下來，表示聖母皇太后的內心，對這個人選，是不解和猶豫的。

「不然的話，」慈禧慢悠悠地說，「康熙二十三年，聖祖爺何以開海禁？雍正五年，世宗爺又何以再開海禁？」

「昆明湖原名瓮山泊。」關卓凡說，「高宗純皇帝二征金川，形勢和漢武事西南夷，頗有相似之處——金川也在西南，也要用到水軍。於是，高宗純皇帝取漢武昆明池故事，將『瓮山泊』改名『昆明湖』，就在昆明湖上，操練、校閱八旗水師。」

現在慈禧做如是說，就是同意了他「整頓長江水師」的要求了。

「漢武帝大事西南夷，」關卓凡說，「雲貴一帶，河流眾多，須水陸並進，分進合擊，方為上策。北人不習水戰，於是，漢武帝在長安上林苑中開鑿了一個極大的池子，方圓三百余頃，用以操練水軍。」

「你說的是，」慈禧嘆了口氣，「如果沒有海禁，講不定，咱們早早兒就有了洋槍洋炮，早早兒就『西法練兵』，英國人再強凶霸道，也不見得能討得多少便宜去——也未必就會有辛酉年的大劫！」

「哦？」

話一出口，略覺不妥，關卓凡又說道：「臣是說——只怕有人還沒有睡醒！咱們要奮起直追，有人會說，跑什麼？一跑就亂了步子，嗯，這個步子，可是『祖制』！」

若論難易程度，整頓長江水師，其實還過於整頓鹽務。所以，關卓凡只是提出建議，並說明此事不能不行的原因，並未要求兩宮皇太后馬上就做出決定。

「三百多頃？咱們這個昆明湖，有多大啊？」

「回太后，」關卓凡說，「臣以為，辦這個差使，最適宜的人選，莫過於彭玉麟了。」

關卓凡精神一振。

「啊？啊……是他……」

關卓凡想，昆明湖和「八旗水師」還真是有緣。乾隆在這兒弄了支「前鋒營水師」；到了光緒朝，醇親王奕譞又在這兒辦了間奇葩無比的「水師內學堂」——在人工湖裡培養海軍人才。

「你不敢？你不能？」

沉吟了一小會兒，慈禧說道：「祖制自然是緊要的。不過，我記得，你說過句什麼『與時俱進』——這個『與時俱進』，也算祖制。」

「讓我想一想，今兒這一大篇兒話，話頭是怎麼起來的？啊，對了，昆明湖！瞅瞅，被你牽著，左兜右轉，直繞到現在，我還不曉得，這昆明湖和雲南的昆明，到底有什麼關聯呢！」

御姐格格嬌笑，不過，這一次，倒是沒有硬往回抽，反而把另一隻手也送了出來。不過，不是朝關卓凡嘴邊兒送，而是豎起一根柔嫩的手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戳：「我都叫你繞暈了！」

關卓凡單膝跪地，握住聖母皇太后的一隻柔夷，抬到自己的嘴邊，輕輕一吻。

「臣曉得的，」關卓凡說，「都說是曾國藩手創長江水師，其實，長江水師的規劃、制度，大半出於彭玉麟之手，說的確切些，應該是『曾國藩和彭玉麟合創長江水師』才對——這支水師，于彭玉麟，真正像親生兒子一般寶貝的。」

「鬆手！不然，再給你來一下更狠的！」

關卓凡耐心地等著。

「喲！」慈禧輕輕驚嘆了一聲，「十個昆明湖？」

「呃，臣荒唐！」

「這幾百年間，泰西諸國，狂飆突進，花樣百出，文明制度、技藝機器、艦船槍炮，樣樣都追了上來——不僅追了上來，還過了咱們的頭！待咱們睡醒了——還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人家敲醒的——外邊兒的世界，早已經天翻地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