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二四六章 非軒親王不能決疑

第十卷 天道好還

第二四六章 非軒親王不能決疑

這——真正是謀國以忠、以公!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燾說道,「還有軍費,亦不能不慮!若和俄羅斯開戰,如文祥之言,『兵禍連接,不知伊于胡底』,則軍費就是個無底洞了!」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臣以為,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俄羅斯素來安分守己,塔蘭齊就算想做石敬瑭,亦未足為慮。可是,母后皇太后明鑒,羅剎野心勃勃,確如左宗棠、展東祿所言,『窺我疆土,非止一日』。」
四位大軍機,人人氣血上涌,齊聲說道:「是,臣等謹領慈諭!」
「哦……」
「母后皇太后明鑒,」許庚身說道,「塔蘭齊若在我軍入疆之初,勾連俄羅斯,俄羅斯于塔蘭齊,確實會仿阿古柏例——支持軍火,派駐顧問;可是,目下達坂城、托克遜、吐魯番都已光復,阿古柏敗相畢露,證明俄羅斯對阿古柏的那一套,沒有用處,所以,若俄羅斯真的覬覦伊犁,就不會重蹈在阿古柏身上的覆轍。」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燾說道,「就是咱們說的『西域』。」
「就在今年,」郭嵩燾繼續說道,「俄羅斯設『土耳其斯坦總督』,加緊吞併中亞諸國,那阿古柏的母國浩罕國亦被其禍。母后皇太后明鑒,私底下,阿古柏和俄羅斯勾肩搭背,可是,俄羅斯侵吞其母國,卻毫不手軟!所以——臣以為,左宗棠、展東祿說的對,須做『萬全之備』!」
「叫起」之時,軍機大臣在下面做這種「相互以目」的小動作,是很少見的,嚴格說起來,這算「失儀」,不過,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這個事兒,實實在在,「很棘手」。
「新疆新平,」文祥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人心未定,朝廷便推翻前議,以兵戈加諸伊犁,全疆必定人心浮動,則改『纏回』為『維吾爾』以來,種種撫綏的功夫,只怕……一大半就白做了!」
「我沒有教訓誰的意思,」慈安說道,「我是說……呃,算了,我是說,這個塔蘭齊,這麼……嗯,惡形惡狀的,果然不是『空言恫嚇』么?」
「中……亞?」
過了一小會兒,慈安說道:「我覺得,這個情形,和同治三年簽那個《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的時候,可是有一點兒相似了——都是被人家抽了冷子,吃定了你這個點兒,拿他沒有法子。」
「母后皇太后教訓的是!」文祥、曹毓瑛齊聲說道,「臣等不敢壅于上聞!」
「回母后皇太后,」許庚身說道,「西征的軍事、後勤,一切規劃,都是先北疆而南疆,伊犁是放在最後的,如果此時掉頭西進,則所有的規劃,就全部打亂了。母后皇太后明鑒,倉促變陣,兵家大忌。」
傳了太監進來,點起了幾隻粗如兒臂的牛油蠟燭。
慈安打斷了他的話:「這個事兒,不能怪你和六爺!」
反正,說來說去,四位大軍機,都不主張同俄羅斯「破了臉」。
慈安曉得「石敬瑭」是什麼人,心頭一震,臉色微變,沉吟片刻,看向其他三位大軍機:「你們幾位,都怎麼看啊?」
這是一個極其沉重的問題,壓得四位大軍機本就微微低俯的上身,不由自主,又向下低了一低。
「臣等惶悚無地!」曹毓瑛說道,「不過,非臣等敢推卸責任!母后皇太后明鑒,西北的軍事、政治,舉朝上下,軒親王之外,高明者就要數到左宗棠了,母后皇太后也曉得的,左宗棠是一個很有主張的人,可是,這一回,他『請旨辦理』的時候,卻沒有拿出自己的主張,這個情形,不同尋常——」
微微一頓,「最緊要的是——左宗棠、展東祿也在『夾片』中說了,咱們雖然不怕俄羅斯,可是,我軍不能兩線作戰,如果掉頭西進伊犁,就不能南下喀什噶爾,則阿古柏必然得到喘息之機,則……非但不能在今年之內,底定全疆,甚至,北疆已經恢復的部分,如烏魯木齊、瑪納斯、吐魯番,亦可能……有所反覆,則兵禍連接,不知伊于胡底了。」
「還有,」曹毓瑛說道,「朝廷因為塔蘭齊一番恫嚇,便不得不與之虛與委蛇,必然大漲其逆志,亦會叫他覺得,俄羅斯果然是其靠山!如此一來,就算他原先同俄羅斯沒有什麼勾連,今後,也不能不去同俄羅斯勾連了。」
此時宮門早已下鑰,也快到掌燈時分了。
「若塔蘭齊同俄羅斯達成了什麼協議,」許庚身介面說道,「而朝廷又推翻了同伊犁的成議,俄羅斯亦可以此為藉口,說什麼俄羅斯在伊犁的利益受損云云,出兵干涉。」
文祥和曹毓瑛,不由自主,偷偷對視了一眼。
母后皇太后根本不曉得情況之嚴重,還什麼「要不要緊」?還什麼「有些子麻煩」?當然要緊!這是……天大的麻煩!
慈安看明白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麼近
「唉,我不是說哪個有能、哪個沒能,可是……總得拿出切實的辦法來呀!」
說到這兒,停了下來。
慈安對西北的情勢,確實是「弄不大清爽」的。西征大軍一路奏凱,半年來,自新疆送過來的消息,都是大好的消息,因此,雖然左宗棠、展東祿明確說到,塔蘭齊的威脅,不能視作「空言恫嚇」,但在慈安的潛意識中,還是把塔蘭齊的威脅,當做了「空言恫嚇」——「伊犁不復為中國有矣」,怎麼可能呢?
慈安神色嚴重:「這麼說,如果俄羅斯真的想……吃下伊犁,十有八九,會像同治三年那樣,把自己的兵,派進來了?」
「那麼,」慈安說道,「就只有……暫且答允塔蘭齊了?」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說道,「如果俄羅斯仿阿古柏例,只在暗地裡,替塔蘭齊運幾門炮、幾千桿槍,確實不足為慮,可是,咱們想得到的,俄羅斯多半也想得到,塔蘭齊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這一層,俄羅斯未必見不及此。」
這個問題,沒有人曉得答案,可是,君上問話,臣下不能不答。
慈安想了一想,說道:「西北的疆界,咱們不是和俄羅斯簽了一個什麼條約嗎?呃,那是……對,大前年——同治三年的事兒吧?」
慈安的心,提了起來:「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要有什麼顧忌!嗯,左宗棠、展東祿他們,有一句話,說的挺好——『不敢壅于上聞』。」
郭嵩燾連忙說道:「回母后皇太后,是臣說的不清爽!英吉利確實是『當世第一大國』,臣說的『舉世第一大國』,是就本土疆域而言。英吉利疆域廣大,過於俄羅斯,不過,大部分皆為其海外屬地,曰『殖民地』,其本土疆域,不過英倫三島,和咱們的一個省,大小差不多,那是遠遠小過俄羅斯的。」
還有,他們也在猶豫,關於此事之情勢嚴重,要不要對母后皇太后和盤托出?會不會嚇到了她?這一整天的糟心事兒,已經夠多了!
「臣亦以曹毓瑛之說為然!」許庚身說道,「且伊犁水草豐美,土地肥沃,乃是新疆少有的膏腴之地,引羅剎垂涎,亦非止一日。」
頓了一頓,「這大半年,新疆這麼好的局面,難道……難道就這麼斷送了不成?」
又頓一頓,「關卓凡說,當時,羅剎人是派了兵進來的,一路逼近了伊犁,如果咱們不簽這個,這個,哦,『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恐怕,連伊犁都保不住!」
「不敢」兩個字,叫四位大軍機都掂出了分量:這是朝堂議政,大片疆土之得失,乃至國家命途之順逆,將在君臣短短的晤對之間決定下來,因此,一定要將相關情勢全面、真實、客觀陳于君前,絕不可以只報喜、不報憂,不然,就做不出正確的判斷,就是對國家和君上的不負責任。
慈安沉吟不語。
頓了一頓,「這個什麼『約記』,關卓凡是給我們姐倆兒譬解過的,當時,整個新疆都反了,咱們被捻子綁住了手腳,根本顧不上新疆的事兒!朝廷剩下的幾小塊地盤,都在靠甘肅這邊兒——東邊兒,西北那邊兒,根本就是……嗯,鞭長莫及!羅剎人是抽了冷子,趁虛而入!」
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們說,如果塔蘭齊真的和羅剎人勾連,那麼,他們兩家,會是怎麼個勾連法兒呢?我是說,是像阿古柏和羅剎人那樣,還是怎麼樣呢?如果是像阿古柏和羅剎人那樣,似乎——」
事情確實「很棘手」,而倉促之間,他們兩個,都還想不出來,應該如何應對?因此,不期然而憂形於色。
「是。」
「那,咱們和俄羅斯,可就破了臉了!」
文祥低低的答了聲「是」,心中百感交集:萬萬沒有想到,在兩宮皇太後面前,語及《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之時,關卓凡不但沒有藉機中傷恭王和自己,反而替恭王和自己辯白,道理又說的如此通透!
「母后皇太后明鑒,」文祥的聲音,亦頗為艱澀,「俄羅斯不是阿古柏,咱們若真的與之兵戎相見,勝負之數,殊屬難言。」
頓了一頓,「西征軍費,主要是『借洋債』籌來的,數目是固定的,如果大幅超支,只怕……難以為繼。」
「你的意思是——」
「聽你們幾位這麼說下來,」慈安說道,「又對應著同治三年的事兒看,這個俄羅斯,真的是不能不防!不過——」
既然「西北的軍事、政治,舉朝上下,軒親王之外,高明者就要數到左宗棠」,那麼,連左宗棠都拿不出「切實的辦法」,我們幾個,就更加不必說了。
文祥退下,原位跪好。
東暖閣內,一時無語。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燾朗聲說道,「慾壑難填!俄羅斯這個國家,不曉得『飽』字是怎麼寫的!前明之時,俄羅斯還不過一個小小公國,數百年間,東征西討,迄今已成舉世第一大國!可是,依然不見饜足!臣打個不恰當的譬喻,俄羅斯就如一隻貪食巨蟒,不撐到走不動道兒,甚至撐破了肚皮,是不會停止逐獵的!」
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嘛。
「母后皇太后聖明,」文祥說道,「『暫且』二字,指畫明白,先答允塔蘭齊的條件,將他敷衍住,待南疆平定之後,再移師北上——無論如何,新疆不能夠出現一個『國中之國』!不然,不但算不得『金甌無缺』,還為日後埋下了一個大大的隱患!」
慈安默然。
「還有一層,」郭嵩燾說道,「亦要請母后皇太后留意:喀什噶爾和俄羅斯之間,畢竟還隔著一個浩罕國,俄羅斯的勢力,雖然已經深入了浩罕國,不過,畢竟還沒有把浩罕國全部吃了下去,隔著浩罕國,直接把手伸進喀什噶爾,還是力有不逮的。」
母后皇太后的聲音,略略有一點兒發顫。
頓了一頓,「不過,臣等不敢壅于上聞,這條緩兵之計,亦有不可不慮的後果。」
不過,四位大軍機神色有異,慈安卻是看了出來,她不由也緊張了起來,說道:「怎麼,事情很棘手嗎?」
默然片刻,慈安艱難的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咱們同俄羅斯見仗,呃,打得過嗎?」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母后皇太后微微提高了聲音,「難道……難道就真的沒有好法子了嗎?」
這個話,有人以為然,有人不以為然,可是,沒有人出聲贊同或反對。反正,同治三年那一次,人家是真的派了兵進來,可是,兩家並沒有真的「破了臉」。
頓了一頓,「可是,伊犁不同!《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簽署之後,伊犁可是離中俄邊界沒多遠了,這一層,只要看看地圖,就清清楚楚了!」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話了,聲音中充滿苦澀,「方才母后皇太后說的條約,曰《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彼時,臣忝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簽署該條約,亦算是臣的責任,臣不能為國家力爭權益,以致上煩厪慮,貽憂至今,臣……」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說道,「咱們手頭,並沒有塔蘭齊和俄羅斯勾連不軌的證據,不過,俗話說,狗急跳牆,塔蘭齊為遂一己之私,屈身羅剎,賣國求榮,做石敬瑭,這……不是沒有可能的。」
四軍機想有所分辨安慰,可是想來想去,竟是無可措辭,只能由文祥做代表,低聲答了一個「是」字
一瞥之間,都在對方臉上,看見了難以掩飾的憂慮。
慈安呆了片刻,想起一事,說道:「呃,當世第一大國,不是……英吉利么?為什麼說是……俄羅斯?」
「文祥所言甚是,」曹毓瑛說道,「臣亦以為,此時同俄羅斯兵戎相見,乃……下下之策。」
又頓一頓,「還有,放貸的『銀團』,雖然是以美利堅、英吉利的銀行為主,可是,其中也有法蘭西、比利時的銀行,甚至,也有俄羅斯的!咱們若同俄羅斯開戰,法蘭西、比利時不說,俄羅斯的銀行,是一定要退了出去的。」
慈安一震。
微微一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下,不過是……第四年嘛!」
正在心潮起伏,母后皇太后平靜的說道:「以前吃了虧,總是力不如人的緣故,以後——咱們君臣上下,一起使勁兒,把以前吃的虧,找補回來就是了!」
雖未說全,但四位大軍機都曉得母后皇太後下面要說什麼:怎麼,還不夠嗎?
「很有主張」是一種婉轉的說法,意思是說,左宗棠其人,一向很愛自作主張,這一回,卻「沒有拿出自己的主張」,那就證明,他是真沒有主張了。
「輿圖」取來了,在御案上展開,用白玉鎮紙壓好。文祥上前,替母后皇太后指示:伊犁何在?邊界何在?
「什麼後果?」
國家社稷,怎麼可以離得開這樣的人?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朗聲說道,「臣以為,此事……非軒親王不能決疑!」
還有,慈安也並不真正了解伊犁對於中國的重大意義,對於伊犁的得失,遠沒有四位大軍機那麼敏感。
慈安輕輕的「啊」了一聲,秀眉微蹙。
頓了一頓,「掌燈!」
不過,曹毓瑛的這番話,慈安聽出了味道:重點其實不在左宗棠身上,更不是為自己和其他三位大軍機卸責,重點是這五個字——「軒親王之外」。
這幾句話,帶著明顯的指責的口吻,這于母后皇太后甚為少見,四位大軍機一起俯下身去,齊聲說道:「臣等無能,惶愧無地!」
「伊犁之外,」文祥說道,「說不定,亦會再起烽火,西征大軍的仗,一時半會兒,可就……打不完了。」
這一說,提醒了慈安:「對呀!趕緊叫人取一張輿圖過來!」
慈安不由自主,微微的點了點頭,然後看向許庚身、郭嵩燾:「你們兩位怎麼看?」
頓了一頓,「好像,那一次,羅剎人多少是賺了些便宜的吧?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