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生死相依
那糖一定很甜。因為爺爺笑得眼睛都彎了。就像我的眼睛一樣。
後來某天,我突然覺得,爺爺對我稍微不那麼冷淡了。
奶奶住在我工作的醫院,所以我照顧她很方便。
換作是我,如果爺爺說不想聽,那我肯定一個字都不敢再蹦。
老爺爺很爽快,有問必答。
爺爺將她的頭扶進他的胸膛,低聲道,「小茶花大胖子。」
奶奶檢查出癌症。
我本來要幫忙,可是爺爺不讓。他親自將那些污穢物更換,然後仔細地幫奶奶擦乾淨。
出來后,他淡淡吩咐各品牌店送當季衣服過來。他一件一件地挑選。
我終於明白,奶奶對爺爺的信任已經到了無可撼動的程度。也不曉得爺爺當年是怎麼把奶奶騙到手的。
奶奶搖頭,然後看著自己和爺爺交握的手,「鍾先生,我瘦了……」
可是她漸漸消瘦,她應該已經預料到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在那最後的日子聊了些什麼。在生死面前,人類很渺小。
我以為這鞦韆就是給我玩的。
爺爺一天天陰沉,脾氣越來越暴躁。
小姑姑說,爺爺的天地已經塌了。
我不禁佩服她的勇氣。
奶奶還是每天笑盈盈的,拉著爺爺的手,「鍾先生,我跟你說……」
我完全傻眼。
但是,他再也沒來過。
爺爺家裡有一個大花園,大花園裡有一個大鞦韆。我去到爺爺家,都要去盪呀盪起來,然後我的小裙子也跟著飄呀飄。盪到最高點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是飛了起來。
我點頭。這句話奶奶以前經常說,說她用全部的不幸,換來了和爺爺的相愛。
我就說 么,鳳爺爺怎麼會心甘情願為他人養女兒呢。
我想起這些年,奶奶不斷說著爺爺的好,有點替奶奶不值。
我好奇,上前問了幾句。
小時候去玩的時候,我最怕見到爺爺。因為他都不怎麼笑。
可是有一天,爸爸牽著我去爺爺家時,我隔著圍欄看到爺爺和奶奶一起在鞦韆上坐著。盪得沒有我坐的時候那麼高,就是慢慢搖啊搖,搖呀搖。
爺爺給奶奶梳頭,再給她換上最漂亮的衣服。
某天,我給她打針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奶奶這一生實在太幸福了。」
我好羡慕爺爺奶奶不用上學,每天就那麼玩呀玩。看著好幸福好快樂。
奶奶絲毫不畏懼,「跟你說呀……」然後她就自說自話。
許願終歸只是許願。離別的日子最終還是來了。
而我有幸見到爺爺朝奶奶甩眼色刀子的時刻,當時我嚇得都不敢望他。
爺爺是無神論者,但他竟然相信了陰陽窟的傳說。可想而知,爺爺對奶奶的執念有多深,深到想要生生世世與她相伴。
這件事對奶奶完全沒有影響。奶奶照例做著爺爺愛吃的菜,說著爺爺愛聽的話。
初見之後,我心裏就念上了,便尋著借口頻頻去爺爺家,想製造更多的偶遇。
我尋了最出名的寺廟,許願奶奶長命百歲。
爺爺妥協,當天就讓奶奶出院。
不過奶奶說,爺爺這是面冷心熱。
媽媽說,爸爸差點就真的死了。
我問同桌借過雜誌,對著那模糊的照片辨認。
聽了這件事,我更加怕爺爺 。我不乖的時候,媽媽用爺爺來嚇我。我就乖了。
「好,一言為定。」爺爺慎重地和她勾著手指。
我過去拜祭爺爺奶奶時,路過山下的村子,聽到一個老爺爺唱著歌。仔細一聽,歌詞里有陰陽的字眼。
奶奶聽著,笑出了聲。
謝謝聆聽。
奶奶後來的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完成。
中學時候,我的情竇瀰漫開來,偶然間遇到沈婆婆的外甥,長得俊秀雅緻,很是招眼。
如果陰陽窟真的有神靈,那麼我虔誠祝願我的爺爺奶奶永遠幸福恩愛。
奶奶綻開笑容,眼裡有了淚,「我已經無憾了。」
女模特年輕靚麗,是奶奶遠遠比不上的。
「我不想聽。」爺爺涼颼颼的。
我們用最好的葯維繫奶奶的生命,可是奶奶卻越來越喊疼。
幸好奶奶求情。
沒多久,爺爺染上風寒。本是小病,卻不知怎的,似乎治不好。
奶奶找了機會和我說,沈婆婆的外甥,和我有血緣關係。
我在很久以前曾經看過爺爺和某個女星的合照。爺爺向媒體施加壓力,之後就不見相關報道。
奶奶不怕他,很任性地說,「我要回家,住在這裏好臭。臭死了。」
可是奶奶一出現,我就開心了。
我覺得奶奶心態很好。然而某個晚上,我去檢查針頭,卻撞見,奶奶看著旁邊睡著的爺爺,默默流了淚。
上學后我很不習慣,天天鬧。周末我還吵著要媽媽帶我出去玩。所以去爺爺家的頻率就少。
可是奶奶笑笑,不再深入解釋。
所以我可以說,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爺爺的眼淚。他在我心裏,永遠都是 狂霸的長者,讓我無比崇敬。
我懷疑,除了奶奶、小姑姑和有著小尖牙的我,爺爺看誰都討厭。
男的俊,女的美。宛若神仙眷侶。
我站在爺爺奶奶的墳前,深深鞠躬。
直到很多年後長大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我換牙后,有一顆牙齒長歪了。和奶奶的小尖牙很像。
奶奶走後,爺爺跟著衰老。他以前健朗的身子在一夜之間就垮了。
奶奶往爺爺身邊偎過去,「我有點冷。」
歲月逝去,爺爺奶奶一天天地變老。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
我喜歡奶奶。奶奶做的飯菜可好吃了。而且,奶奶特別會做甜點和蛋糕,換著花樣,每每都讓我驚喜。奶奶還會給我講故事,那些男女主人公的結局都很幸福。我可喜歡了。
後來我知道了,爸爸也很怕爺爺。
我想了想,覺得應該是自己考試滿分,所以爺爺高興。
沈婆婆是個奇人。我至今不知道她究竟怎麼回事。聽說她和鳳爺爺糾纏了半生,一直沒有結婚。
她顯得很寬心,一到黃昏就讓爺爺推著輪椅陪她散步。
否則,我也不會出生了。
爺爺還是冷淡,奶奶還是和藹。我也還是很怕爺爺。
他背著我們。
殯儀工作員過來時,爺爺撫著奶奶的臉頰,久久放不開手。待到奶奶的遺體被抬出房裡,他突然追了出來,逼著殯儀工作員放下。
爺爺的遺言沒幾句。而且關鍵句的不是遺產的分配,而是他要和奶奶合葬在Z市陰陽窟的山下。
據說爺爺奶奶當初結婚時候,並沒有派發請柬給沈婆婆。因為她那會兒失蹤了。可 是婚禮當天,沈婆婆不請自來,還以新娘朋友的身份,送了大大的紅包。
我以為他想開了。
奶奶的病已經無力回天。
爺爺不吃不喝,抱著奶奶的遺體,在房裡待了一天。
爺爺趕緊抱住她,握著她那布滿針孔的手,輕輕問,「還冷么?」
一年後,我因緣際會,去了Z市。
但他最終還是走了。在奶奶離開的兩個月後。享年九十一。
說起鳳爺爺,我只見過幾次。爺爺非常討厭他。所以一般只有沈婆婆上門找奶奶玩。
我不信。我聽說沈婆婆的女兒,生父不詳。而且那長相看著也不像鳳爺爺。
確實是爺爺。
我想,那是因為他知道我們一定會完成他的遺願。
我覺得,這就是友誼。
幾天後,我故意把雜誌掉在奶奶面前。
我有一個大帥哥爺爺,和一個小美人奶奶。
爺爺也不太喜歡沈婆婆。
沈婆婆的外甥真的很俊。我瞄著瞄著,心跳砰砰的加速。也許我不懂矜持,這番少女心事在這短短兩次見面就被戳破了。
我們向她隱瞞病情。
高中時期,學習比較忙,我沒那麼多時間去探望爺爺奶奶。大學我出國學醫,一年回不到幾趟家。直到學成歸來,跑爺爺家才又頻繁起來。
爺爺也仍然對著奶奶的時候才笑得開心。
我曾經聽說過這座山,爺爺和奶奶的美好就始於這裏。而今,他們在愛情萌芽的地方長眠。
我還記得,當我把檢查報告遞給爺爺的時候,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種深切的悲傷。
後來我整理爺爺奶奶的遺物,翻出一本他倆的婚紗 相冊。
爺爺唯命是從。
某天同桌在翻娛樂雜誌,我無意中見到了爺爺的八卦。
奶奶剝了一顆糖,然後塞到爺爺的嘴裏。
爺爺雖然年過半百,可是魅力無限,前仆後繼的姑娘們多的是。畢竟有財嘛。
因為這件事,爺爺大發雷霆,一下就把爸爸踹出幾米遠。
爺爺病還沒好,就跑了趟Z市。回來后,他明顯輕快不少。
回家的時候,奶奶還打著點滴,我便跟車照顧。
可奶奶笑著道,「鍾先生,我跟你說……」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奶奶的生日宴。
奶奶將所有人都召集到她的房間,然後一一交代。她重複了很多遍,「我這輩子夠幸福了。」
聽媽媽說,爺爺以前不太管爸爸。奶奶懷上小姑姑后,爸爸太過調皮,衝撞到奶奶,結果害得奶奶摔了一跤。
奶奶這時會笑。她安慰爺爺,「鍾先生,不怕。我下去後會等你的,我一定等你。」
「嗯。」爺爺會淡淡應聲。
關於我爺爺奶奶的故事短短到此為止。
誰能料到,一個小小的風寒也能致命。
奶奶的朋友不多,沈婆婆算一個。
而我,爺爺賜名:鍾橙。
奶奶看到,笑了。
他走得很安詳。
沈婆婆見到我,就笑,「這長大了又是一個美女呀。可惜還是比不過太美。」
自那以後,我過了一年才又再見到初戀對象。但那時,我已經得知,他確實和我有血緣關係。
爺爺將奶奶抱得緊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最後,我們都離開了房間,獨留爺爺陪著奶奶。
我謝過之後,繼續往爺爺奶奶那兒去。
另外,我爸爸叫鍾不離,小姑姑叫許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