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愛成珠》目錄

第十七章 風雨浸染的荊棘(八)

第十七章 風雨浸染的荊棘(八)

汪瓷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屹湘張張嘴,卻沒有出聲。
「我羡慕這樣的母女關係。曾經,我和我的母親是最最親密的。可她一度也是這世上我最痛恨的人。」汪瓷生轉了下臉。她白皙的肌膚,在陰霾和柔光中呈現一種對比的差異。說出「痛恨」兩個字的時候,她的嘴唇似乎都是冷冰冰的。
汪瓷生一錯不錯的看著屹湘,她說:「是的,是瑞嚴寺的許願簽。你……之前沒見過么?你沒有么?」
喜悅,而驕傲。
屹湘笑了下。
顯然不願意聽,也得聽下去了。
「我能想象……有你這樣的女兒,她該是多麽的滿足和幸福。」
汪瓷生見屹湘發愣,只好將自己的心情一再的壓抑下去,儘管她已經焦急的無以復加。
「恨了一些年。恨到幾乎想過要跟她同歸於盡……」汪瓷生轉了下手指上的戒指。藉著這一低頭間,將言語間逸出的怨恨,掩飾些去;掩飾的並不好,好像也並不想掩飾的天衣無縫,而是要將自己此時的心情原原本本的放在屹湘面前——屹湘向後挪了一下。
「生於中醫世家的他幼年失怙,由寡母撫育,自強不息。十六歲考取湖南省官費留學日本,先後就讀語言預科、高等學校和帝國醫大。在他醫學院三年級時,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他中止學業,回國參軍。那一年,他22歲。在他離開東瀛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向他表示了愛意和追隨他歸國的心愿。那女子名叫阿部美智子。阿部美智子比父親小四歲,卻聰穎至極,在帝國醫大,僅僅比他低了一級。美智子在入學儀式上便對父親一見鍾情。但她出身貴族世家,就讀醫科已經離經叛道,若追隨一個貧窮學生、還是在日華人,是不被家族允許的行為。於是她便將自己的心思埋藏的很好,只是暗中的關心父親。在那個時候,聰明的父親早已發現美智子對他的心意,並不是不感動,但他不能接受因此也不能給她任何希望。其實在父親抵日之後半年,即發生『九一八事變』,父親便已經意識到,中日之間大規模戰爭的不可避免。儘管他的師長、同學、房東甚至鄰居多數都對他友善親和,他還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以『國之將亡、何以家為』為由,拒絕了那個阿部美智子。」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我的父親跟別人不一樣,我的母親更是跟鄰家的伯母嬸嬸姨姨姐姐不一樣……她甚至連話都講不太好。開心和不開心的時候,都是沉默的看著我,看著父親,微笑。我父親,高大、英俊、正直、剛強,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是世上最偉岸的男子漢。」
這是個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動作,乾淨利落的像一個女軍人。
屹湘默默的,看汪瓷生將身邊的一個手掌大小的橢圓形牙雕盒子拿上來,從裏面取出一個手指寬的手工縫製「意願」來,放到茶几上。
屹湘心疼了一下。
她似乎是被汪瓷生這樣一種述說給蠱惑了,只能靠在沙發上,聽。
「我從不相信這些,進寺院也只是參觀而已。所以您要跟我提瑞嚴寺,我記得那裡的國寶級槅扇壁畫,記得那裡的卧龍梅,也記得您和Laura給我的枇杷膏……但是,這個,我就興趣不大了。」屹湘微笑著說。又看看那個「意願」,「如果許願有用,下次去,我也許一個。可是有用么?」她問。
屹湘將那「意願」拿在手裡,說:「是瑞嚴寺的許願簽。我在那裡參觀時見到過。」
提到父親,汪瓷生臉上露出了類似微笑的表情。
「我想,我的故事會很長,你願意聽聽嗎?」
就在這樣的表情映照下,屹湘覺得,汪瓷生甚至露出了童真……
汪瓷生點了點頭,她鬢邊的髮絲翹起來一點,繞到了線菊上。
滿足和幸福?也許是痛苦和無奈的多。
她能想象,汪瓷生在殺伐決斷的時候,該是多麼的冷酷無情。到此時她也不能不猜測,對於鄔家、鄔載文、和鄔氏的企業來說,汪瓷生是怎麼樣一個可怕的對手,偏偏藏在溫柔華美的面容之後,看上去是那麼的無害……她咽了下唾沫。
「想我的媽媽。」屹湘說。
「沒有用。這些年我每去一次,都虔誠祭祀祈福,許兩個願望。第一個,希望我的丈夫病痛愈合;第二個,希望我能找到失去的孩子……結果,我的丈夫離開人世;我的孩子杳無音信。」汪瓷生撫摸著「意願」,「這都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慘事。」
汪瓷生試圖從屹湘臉上看出一絲異狀,但沒有,一點都沒有。
屹湘咬了下牙關。
屹湘並沒有看她。
屹湘拿著茶杯,心想今晚回家,要替母親好好打扮一下,讓她容光煥發的出現在明天的婚宴上……
汪瓷生說:「沒用。」
屹湘看著她那烏黑的發、雪白的線菊,忽然間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頓時對汪瓷生產生一種說不清的憐愛。是的,汪瓷生是跟她母親差不多歲數的女人了。可她的頭髮是這麼的黑,而母親的頭髮卻灰白了。
「這個東西,你見過嗎?」汪瓷生望著屹湘。
屹湘將「意願」放回原位,搖了搖頭。
「你在想什麼?」汪瓷生問。她並沒有立刻開始「講故事」。
「但恨到後來,才知道,我恨的不是她,恨的是我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是不是很諷刺,無能為力這四個字,怎麼可能用在我身上?我一生中所有的奮鬥,都是在努力擺脫『無能為力』——可我在自己最最在的、願意拿生命去換取的物事上,恰恰是最無能為力的。在失去我最愛的人的時候,在失去我的孩子的時候,在失去最愛我的人的時候……統統都無能為力。」
屹湘默然。
失去的孩子……她並沒有預備聽到這樣的隱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