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風雷（十二）
「得了，你也別嚇唬他了。」董亞寧說。
資景行點了下頭，沉默的對他揮了揮手。
董亞寧將Allen鬆開些。他的襯衫就沒有干透，剛剛又跑出了汗，這會兒滿身上下潮氣濕重，拘的四肢都有些麻木。但他仍盡量自然的，還故意皺著眉頭對Allen，問：「害怕嘛？」
「嗯。剛剛我擠不上去！他們著急，還把我推倒了……然後……那個臉黑黑的叔叔把我拉起來的。然後……他問我是不是叫多多……他說會送我回家。然後……」他連續說著「然後」，然後他就被帶到這兒了。他四下里看看，卻只看到了跟著董亞寧進來的陌生的董其昌夫婦，露出了緊張的神色。
Allen轉頭看資景行。
董其昌將她扶起來，自己推了輪椅進內室，安頓好了資景行，到底出去撥了個電話找醫生過來。打電話的工夫，他看著窗外，雨勢小了好多……隱隱約約的聽到裏面岳父跟妻子的對話，他站在那裡。
Allen好像感受到了支撐和鼓勵，看著董亞寧。這麼近的看，Allen的眼睛愈加的黑白分明。
「來，多多，喝杯熱牛奶。」董夫人看著Allen。這麼白凈的孩子，黑髮蜷蜷，又細細瘦瘦的，看上去是十分討人喜歡的。而亞寧看Allen的眼神，儘管是極力不要表露出他的真實情緒、只怕真實情緒會讓孩子不安，可熟悉他的人，會知道這根本與他平時的散淡比起來，分明判若兩人。
芳菲先站起來，說：「走，我送你們。」她拉了Allen的手。
董亞寧看了看手機，再打過去，卻是關機狀態。
「我才沒亂跑。」Allen被董亞寧放下來，回答。他沒有吃東西，「我自己也能回家。」
「父親！」她急忙過去，拍撫著父親的胸口，對董其昌說：「快，叫醫生來……父親！」
Allen臉鼓鼓的，小嘴唇一抿，護了頭髮。
「好。」Allen答應。聲音更輕了些。
「嘶！
芳菲忍不住輕輕捏了一下Allen的臉蛋兒。
Allen瞅著她，沒點頭，也沒搖頭。
董夫人想要喊住他，被董其昌攔了一下，示意她進去看下資景行。董夫人一省，回身就見父親臉色發白，呼吸短促。
「不害怕。」Allen嫩嫩的嗓音，清脆的說。
Allen對資景行擺手，跟芳菲往外走的時候，又跟董其昌夫婦說再見。董夫人跟著走出來，看著芳菲小心翼翼的領著Allen走在游廊上。院子里翠竹密密的，他們的身影被竹子掩著，若隱若現的……她轉頭，發現丈夫也出神的看著這個方向，兩人目光一碰，幾乎是同時的，看向了兒子——董亞寧低著頭，似專心在研究地上的六角磚。從進門以來偽裝的笑容，蕩然無存。
「父親……」
「醫生馬上過來了，秀媛，讓父親靜一靜吧，這些事晚點兒再講。」董其昌阻止妻子。
董亞寧哈哈大笑。
他怔了怔。心就像是被什麼扎了一下，她蒼白而憤怒的面容在眼前一晃。他於是加快了腳步，在圍廊的盡頭追上芳菲和Allen，二話不說，就把Allen勒起來，說：「走嘍！送你小子回家。」
資景行說：「是該早點兒送回去。廣舒著急了吧？」
資景行不時的咳嗽，打破幾近凝固的空氣。
……
資景行微笑著，招手讓Allen過來。
「廣舒在電話里說什麼了？」他問。
天色暗下來，雨仍嘩嘩的下著，屋內幽暗深靜，沉的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Allen過去，仰臉看著他。
董亞寧左右看看Allen，掐著腰問：「我可記得你！這回怎麼著，該不是翻牆進來的吧？你夠有本事的啊。」他說著，手指如風，挑了Allen腦門兒上的小碎發一下。
「是小狗兒。」Allen說。小臉兒紅紅的。
「這太過分了！你們怎麼能……」芳菲把著門框，一抬
「那我今天就不回來了。」董亞寧說完，轉身就走。
Allen點點頭，說：「是。」聲音雖輕，但並不怯。
電話斷了。
董亞寧說：「坐我的車走。」他說著，沒動。
「雖然他也三十多歲了，家裡家外，也能獨當一面，在心底，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小孩子……」資景行自言自語般，念道。「你們說我今天錯了，錯了便錯了……哪怕從此閉眼，也行了。」
董亞寧微笑著看Allen，就見Allen點點頭，說：「Faye。」
「小林手腳夠利索的。」董亞寧淡淡的說著。他對著Allen微笑，伸手撫摸了一下Allen的頭髮，問：「是嗎？」
Allen輕輕的說：「你才翻牆進來的呢。」
芳菲把Allen拉過來，前前後後的看了，確定他沒事兒，才放心。見他跟哥哥鬥氣，百感交集的，對著Allen說：「以後無論如何，不準跟陌生人走，知道嘛？知道你叫多多的多了，哪能個個都是好人？萬一你被壞人帶走了，你讓我們……讓家裡人都怎麼辦啊？聽明白了嘛？」她用力的握著Allen的小手，合在手心裏搓揉了兩下，眼睛緊盯著他。
真怪。明明是這麼尷尬和沉重的時候，對著這個孩子，笑出來卻不是件困難的事。
他心裏沉沉的疼著。再次仔細的打量著Allen。這小模樣兒，真不像哭過……是小林處理得當，是家裡人安撫及時，還是這孩子小小年紀，就鎮定如此？亦或是，像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哭？
「亞寧？」董其昌開口，「還不快去？」
「個兒這麼小，膽兒倒壯。」董亞寧拍了他後腦勺一下，「
Allen摸著被董亞寧拍過的地方，瞪他一會兒，說：「我才不告訴你呢。」
「不用。」資景行擺手，隨即咳嗽起來。好半天才緩過這口氣來，搖著頭，看著擔心的女兒和女婿，長出一口氣，說：「沒關係，你們別怕。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
董亞寧含笑望著Allen：這孩子的眼睛，看著人的時候，清澈的目光溪水靜流似的，淌到人心底去——他卻知道若不是在陌生環境里，Allen恐怕早就給他一個大白眼了。
「嗯？」資景行微笑著。
這屋子裡儘管開了燈，因為都是深色的傢具，又幽深，整個的環境顯得暗而冷。Allen眨著眼睛，看看董亞寧，又看看面目慈祥的資景行——在董亞寧看來，Allen就是這屋子內的唯一亮色，他也只看著他，問：「哦，不是翻牆進來的啊，那是怎麼來的？」
「Mummy說，不能隨便吃人家的東西。」Allen輕聲的說，「謝謝您。」
董夫人啞然。
董亞寧身子僵了一下。臉對著臉，大臉套小臉似的模樣，也讓屋子裡其他的人發了怔。
「不說，也對。」資景行緩慢的說。每一個字都好像經過長途跋涉才出了口。
「多少事掐算了千遍萬遍，以為天衣無縫，到頭來卻全然不是那樣。盡人事，聽天命吧。」
董夫人搖頭。
Allen被他這樣抱著，皺著小眉頭。
就在這時，門外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響打破沉寂。
董夫人沉默片刻，又看了眼董亞寧和Allen，才說：「是。」她不能說，在電話里，郗廣舒的態度和語氣，在慣於控制情緒的她來說，已不啻為暴怒。
「真不害怕？」董亞寧追問，「害怕還說不害怕的，是小狗兒。」
「必然的。誰家不見了這樣的寶貝疙瘩不早急了呀。不過，」資景行指了指座椅，示意他們都坐下，說：「亞寧，讓多多下來喝點兒熱東西……多多，以後出門要
資景行看著亞寧和Allen，說：「在車上就讓多多跟你郗阿姨通過電話了。原本應該直接送回邱家去的，那邊也在醫院亂著，緩一緩也好——剛給他換了乾衣服，之前那套都濕了。」他停了下。屋子裡安靜，在場的人誰都沒有說話。「多多，等下送你回去哦。Mummy在醫院手術，很順利，你也不要擔心。」
資景行點點頭，說：「你Mummy把你教的很好……亞寧，這就送多多回去吧。跟湘湘說，讓她受驚了。今天是個意外，以後不會了。」
董亞寧在跨進門檻兒的一剎，臉上已經露出了微笑，兩道濃眉一動，往屋中一站，對著坐在資景行對面的Allen打量了兩眼——Allen安靜的坐著，看上去不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嚇，看見他，Allen眼睛一亮，顯然立刻認出了他來，他那顆心七上八下的，到這會兒完全被Allen捏住了——他微笑著說：「喲，我當是誰呢，姥爺，這不是那小皮猴兒么？」
Allen搖頭。
董亞寧聽到這裏，一伸手，毫不猶豫的把他抱了起來。
很難想象，這麼小的孩子，媽媽被救護車帶走的時候，是怎麼樣的反應。看樣子，沒有大哭大叫，要不就是沒有來得及大哭大叫，不然怎麼會被忽略？
董夫人看看這兄妹倆，這才將手裡的托盤放下。是一杯熱牛奶，還有幾樣點心。
「讓醫生來打一針吧，我看您這兩天精神差了很多。」董夫人握著父親的手，半蹲半跪的在地上。
她對董亞寧說：「讓多多下來，吃點兒東西。」見董亞寧沒反應，便轉頭對資景行說：「父親，早點兒送多多回去吧。我剛跟廣舒通過電話，她讓瀟瀟馬上過來接人，我說還是讓亞寧去，她同意了。」她盡量語調平和，儘管心裏一團亂。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打亂了一整天的節奏和計劃。她看看Allen。這孩子聽到她提起家人，專註極了。她不由自主的對著他
董亞寧抬頭，看看父母親，最終定定的望著坐在輪椅上的外祖父，說：「姥爺，您說話向來是算話的——不管這是意外，還是什麼，以後，不經過湘湘允許就見多多，絕對不可以。別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董亞寧又抱緊了他，轉了下身。
「父親，今天實在是不該這樣。」董夫人坐在父親床邊，垂著頭給他整理被子，低聲說。見父親半晌沒有出聲，她才看著父親——資景行雙目微闔，面色白里透灰，喉嚨里堵了痰似的，喘息有重重的迴音，他又劇烈的咳嗽了一會兒，搖著頭。
「真記得我啊……好乖！」芳菲配合著哥哥的表現，也微笑著說。
資景行說：「當時情況混亂，那些大人只顧了救人，落下他。小林他們見事情緊急，先把他帶回來了。」他看著亞寧。亞寧來的這麼快，在他意料之中；而事已至此，言語間也無須隱晦些什麼了。
芳菲知道他還有話要說，便帶著Allen先走。
「好，這才對。」董亞寧點頭，「我送你回去，Mummy醒過來就要找你的。不見了你，會很擔心的。」
她可是說，這孩子敏感極了的……
「謝謝。我不需要。」Allen有禮貌的說。很小聲。對著這位看起來高貴大方的婦人，他顯得生疏極了。
董亞寧一行走，一行撥打著屹湘的電話。電話很快就通了，只聽到嘈雜的背景，和風聲，她的聲音反而聽不清，他說：「你在哪兒？我現在送多多回去。」
資景行把Allen抱在膝上，說：「跟老爺爺說，你喜歡吃什麼？下回來，我讓人提前給你準備。」
資景行見亞寧如此，微笑點頭。
他轉了下身，一屁股坐在小方桌上，靠近了Allen，說：「我猜對了吧，是翻牆進來的，我說呢，這裏裡外外驚動了這些人，原來是家裡來了個小皮猴兒！」
「父親……」董夫人擔心的看著他，一時間湧上很多想說的話來，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握緊了父親的手，「亞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