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點翠凝碧的春風（九）
他有時候會覺得葉崇磬該有多麼可怕和冷靜，尤其是對自己該是怎麼樣的冷酷無情。痛苦的時候，都不肯麻痹一下自己。就比如說，他就只能讓自己喝酒喝到爛醉，才敢讓那隻手任意的把他心底的弦撥亂，於是他人就凌亂不堪，什麼事都能幹出來……
「你等等的……我有電話進來……」屹湘掛起電話，手機放在離她幾步遠之外，聽音樂已經知道是葉崇磬。他問她是不是決定了後天走。她說是的後天一早的飛機。停了停，見葉崇磬沉默，問了句怎麼了？
有他呢……有人可以依賴，多好。
葉崇磬往旁邊走了兩步，躲開那煙陣，也從樹陰下，到了明亮處。
「……開車幾小時也就回去了……」
「時間怎麼會這麼快……又一年過去了，還什麼事都沒有做……」
她這幾日忙著收集資料，天昏地暗似的，感覺已經有好久沒有見過葉崇磬了。
有些遠，在她視野範圍外的樹陰下，停著一輛銀色的車子。
屹湘朝著那邊走過去。
他笑笑。
「……等等……」那邊叫她，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陣，才說：「……他要跟你講話啦……」
忍不住的微笑漾上來，怎麼想，這電話掛的，都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嗯。」
她聽著那邊輕笑，甜的很。她就聽著這能讓人心情在不知不覺中愉悅起來的笑，不想說話。
冷汗直冒。
屹湘笑，說：「開頭不是說過了？又啰嗦什麼？跟他說啦，我都知道了，該麻煩他的時候我不會放過他的。得了，我沒空跟你們兩口子磨洋工，外面涼快會兒我就回了，一堆東西要看呢，先掛了。」她說完，乾脆的掛了電話。
什麼也沒有。
她又笑。這一個字一個字的蹦著詞兒，真是個討厭的習慣。
「豬頭。」她笑。幸福
「阿端？」她在垂花門那裡停下來腳步。這裏涼風習習，門外一片金鑲玉，竹葉颯颯而動。有種夏夜特有的暖而香的味道。
「沒有……天氣熱，我們來海邊了……」那邊悉悉索索的有些雜音，似乎確實有海浪聲。
葉崇磬見了他倒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什麼欣喜若狂。那個人，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候。他過來問他怎麼樣，看看他，先就自問自答的說你這身板兒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了。葉崇磬說著遞給他帶來的熱咖啡和巧克力。熱氣騰騰的咖啡從壺裡倒出來，葉崇磬自己也來了一杯，坐在他身邊，就好像他們倆是專門登山來看風景似的——其實那山巔的風景十分的美。有種冬日里特有的蒼涼和狀況壯闊。他看了一早上，硬是想不起誰的畫，能有這種鐵畫銀鉤的風骨——葉崇磬看著那車子，笑著說沒想到這種跑車能被你開成越野車。
她略皺了下眉頭，還是微笑著，說：「那就是有什麼壞消息要告訴我了？說吧，現在對我來說，消息是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等你閑了，給我電話……」
屹湘說好。便掛斷了電話。
「會好起來的。」
結果帶人上山來的是葉崇磬。
那邊笑，說：「沒有哭啦，是兩個吃飽了就睡的小東西。再說，有他呢……」
是啊，時間怎麼會過的這麼快，頭對著頭在花架下看連環畫，好像還是昨天的事。那時候，哪兒想得到，有一天她們會在聊什麼結婚紀念日。
輕巧的邁過高高的門檻，她站在門口，四下望了望，門前開闊，空蕩蕩的。
他遠遠的聽見唿哨。葉崇磬走在徒步上山的一小隊人馬中
葉崇磬喝著手中那已經沒有熱乎氣的咖啡，整個人從外面冷到了心裏去似的。
興許是電話那端那隻靠聽就已經感受到的滿溢的幸福，還是讓她有些不適應吧……她聽到崇碧和瀟瀟在叫她吃西瓜。
「怎麼把車子停在這兒了？」她走的不急不緩，也到了他面前。指著家門口的方向，說：「不進去嗎？剛剛在喊我吃西瓜呢……」
隨著手一揮，手上的一點紅盈盈的火即收了。
「喂？」
「好。」她答應。這個懶傢伙，非到不得已，不會給人電話的，就是個只會在心裏念著人的。她知道她。大概這輩子，這樣特別的朋友，也就只有這一個了。就算好久不通音信，她也知道她在那裡，想起她來會覺得安穩。「晚安。」
「別折騰了，我後天就走了。」屹湘微笑著。開了一天的會，滿腦子都是各種文件、各種不利情形……能被這樣溫柔的語調撫慰，就算沒有實質上的幫助，已經覺得分外開懷。她說：「你快掛電話吧，我好像聽到孩子哭。」
「就來！」她答應。剛要往回走，看著手機里的通話記錄，卻不由自主的繼續往外面走去。
「沒關係，我不是人。」她開著玩笑，說：「我下次回來，見見面吧。」
「哎。」
葉崇磬輕咳了下，轉了下臉，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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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崇磬依舊默然的看著屹湘。
葉崇磬說有點事情，不過不著急，我晚點打電話
「呃……好像……」那邊忽然卡殼了似的，頓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你不講我真忘了……明天哎……」
「嗯？」
電話那頭仍在等她，已經聽到她說的話，問她這是誰，她停了停，說：「你家葉哥哥啦。」
「好啦……」屹湘拖著長音。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其實這拖著長音的軟綿清甜的聲音，總是電話里這個女子特有的。她微微笑著，叫她：「阿端。」
她笑著說：「真不想見你，你呀，悶死人。」她開朗活潑，阿端沉靜溫柔，在一起玩的時候，是她說的多。瀟瀟總嫌她過於吵鬧。阿端從來不。她想想，問：「好像你們結婚紀念日快到了？」
「要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儘管說。」
葉崇磬那個就算是喝醉了酒都不露行跡的人，說心事都是在極清醒的情形下。
他見葉崇磬盯著車子懸在崖邊的眼神，再明白不過葉崇磬那塊心底的殘缺，是女媧顯靈也補不了的了。他不知道那有多少是因為愛，又有多少是因為悔，總之是補不了的，確切無疑。
她也跟著笑。
「你現在哪兒？」她粗心。說了半天，都是阿端在問她事情，她竟然都沒問問阿端現在哪兒。「沒在北京啊？」
穿著坡跟拖鞋，踢踢拖拖的，身上掛著薄薄的麻裙子，勾勒出姣好的身段……夜色朦朧中，有種格外的美。而且是在微笑著，握著手機，比比劃划的……也許是剛剛跟誰通過電話，讓她心情不錯。
走著，竹葉掃過臉頰，微痛。
他看著負責拖車的人檢查底盤時候那心疼到已經青紫了的臉、恨不得雙手捧著那被山石划的面目全非的全手工打造的底盤做捧心狀，笑著說你再給我來半斤牛欄山二鍋頭，我說不準還能做到。
「我知道。」
董亞寧牢牢的攥著方
越走越近，聞到煙味。
她往下走了兩步。
「真想你啊。」她說。
董亞寧踩住了剎車。
葉崇磬看看屹湘。
葉崇磬摘了墨鏡，恰見董亞寧的車尾消失在馬場大門處，他捏著鏡腿，輕敲著車頂。
葉崇磬急忙下車，就看著董亞寧車子轉彎的太急了，幾乎看到輪胎摩擦地面時候冒出的火星子，芳菲的車子剛剛到，被董亞寧沖的急忙向旁邊閃避。只是一停頓間，董亞寧已經調轉方向，風馳電掣般的駛離了。
「你現在是不是肥的沒法兒見人了？」她問。
這個一貫遲鈍的傢伙，這些年，是怎麼混下來的？
車子在馬場外的通道上發出了尖利彆扭的摩擦聲，幾乎是同時的，葉崇磬的車子也停在了旁邊。
還好，看上去，很輕鬆的樣子。
不知道算不算救命之恩，他當時對葉崇磬是什麼都沒表示，但是大約那個時候隱隱約約有一個認知，身邊這個人，是他可以將身家性命託付的。在這個爾虞我詐、有利益便無情義的年代，對某個人莫名的產生這種認知應該是非常危險的。所幸的是，至今為止，多數時候，他都沒看走眼……看走了眼的，竟是他以為那塊沒有人能夠填補的缺，還是能再砌起來、磨平的。
「嗯。」她微笑著答應。
「那要不我快點回來讓你看看……你到底哪天走？後天嗎？」
「湘湘……」又是拖了長音。
一車，一人，一幅色調暗暖的靜物畫似的，遙遙的掛在那裡……
葉崇磬眼看著董亞寧的車在自己面前停了那麼一會兒，就如同一道閃電似的，颼的一下向後倒去，接著便是急轉彎。過來預備接應的停車場員工被他嚇的四散而逃。
屹湘那沉浸在短暫歡快氣氛中的情緒漸漸的脫離出來。
看到她，他抬手揮了揮。
「有點兒哎
屹湘凝神聽時，海浪聲又消失了。
她睜大眼睛。
「在的。」屹湘起身，走出房門。屋子裡沒有開空調，一行動，額上就冒汗。她說：「別擔心我啦，這點兒事，就你這麼個心重的人才當成天來大。」她低著頭，拾階而下。其實心裏真正覺得溫暖。最近她是不是太容易動感情了，接到這個問候電話開始，她就想哭。所幸控制的好，不曾落淚。
葉崇磬舒了口氣，說：「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見你。」
「你剛說晚點打電話，可沒說晚點登門拜訪。你看看，這都幾點了？」屹湘站在葉崇磬面前。電話里他的語氣有些異樣。她轉了下身，靠在他的車邊，輕聲問：「是不是也在擔心我的官司？你們一個一個的怎麼都這樣。我不是早說了讓你們儘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么。千萬別小看我的抗壓能耐。」她絞著耳邊的一縷碎發。後天就要走了，照著日程安排，到紐約一落地休息不了多會兒就要跟那邊的律師開會。還不知道有多少未知的狀況會爆發出來，也不知道未來官司會走到如何兇險的一步，但是暫時的，她是在家裡。在這裏，她可以盡情享受暴風雨前的安寧。
大門洞里的穿堂風涼爽強勁，吹起她的裙擺，打在腿上。
刺目的陽光從車頂反射過來，弄的人頓時心煩意亂。
她低了頭。默默的站了一會兒，忽聽的一聲輕輕的車響。
他聽過葉崇磬敘述。怎麼跟粟菁菁吵架、冷戰，怎麼提到了分手，粟菁菁怎麼就答應了，怎麼說的從來沒有愛過他……然後怎麼樣生氣的開車離家。在葉崇磬覺得不妥當追出去的時候，已經不見了蹤影。他開車折回住所，剛剛到家，警察的電話就到了。趕到醫院的時候菁菁已在彌留之際……
葉崇磬也喝了杯熱咖啡，說，你拿命玩兒呢亞寧。臉色就不十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