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亂雲薄暮的驚回（七）
她以為自己能找到他的，但是沒有。他並沒有來。
屹湘點點頭。
「他不在這兒不是壞事。這麼惡劣的天氣……」葉崇磬說。
她站在天井中央，看著四周每一扇窗子。
董大叔不住呵斥著二虎，二虎卻叫的更凶。他將葉崇磬和屹湘送出門，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往燈塔方向走去。那個矮小的、從進門開始就眼圈發烏的女子，隔了這麼遠，都知道她全身都在顫抖……他嘆了口氣，回身關了門。
而她，也確實找不到他了。
風還是很大，厚厚的雲層被風攪動著，迅速的在天空中翻滾移動，烈日穿過清透無比的空氣，照射在他們身上，短暫的時間里，曬的人發昏。
屹湘走著，禁不住的再次回頭。
原先小方塊的玻璃窗，早已經換成了白色的塑鋼窗，可是……可是那窗子上，掛著的窗帘，雖然顏色破敗慘淡了些，卻仍能看出來，是淺黃色底子上的橘色向陽花。只是那向陽花在她眼中慢慢的開始旋轉、旋轉……她眼前一陣發黑，向陽花鑲了金邊似的，在黑暗中亂舞。
葉崇磬說：「謝謝。我們也還有事，要趕回去呢。」他說著，拉著屹湘往外走。屹湘腳步有點遲緩，他配合著她的步子，也走的慢。
葉崇磬將屹湘擁入懷中。很輕很輕的，他清亮的目光，看向屹湘背後的這些——整齊的房舍、潔凈的布滿水
他沒來過這裏。
二虎見他們往外走，忽的從院子角落裡躥起來，又對著他們開始狂吠。
艦艇在鳴笛，葉崇磬抬頭看看那個方向，說：「當心些。」
屹湘看到面前這掛草珠帘子。被濕氣打濕了翅膀的蒼蠅，有氣無力的伏在草珠上……這帘子，當年還是剛剛串起，董大叔家的媳婦兒給每一串草珠下綴著紅色的塑料纓子，隨著風飄起來的時候，煞是好看。此時那紅色的塑料纓子不但早就被曬的敗了色，還有個別的地方，草珠都缺了……她伸手拂開草珠簾，輕輕的、溫潤的草珠滾過她的手背，竟讓她手背上像被通了電，手、臂至身體，痙、攣。
葉崇磬拉起屹湘的手，踩著礁石間的沙石小路。
葉崇磬將她拉了起來。
她此時只能聽到自己短促的呼吸聲，終於跑回來，只差一點便要整個人都撲到虛掩的木門上，控制住自己這已經不像是自己的身體，盯著那兩扇木門見約有半指寬的縫隙……
「客氣啥呢，又沒幫什麼忙。我倒是盼著亞寧能來的。」董大叔說著看屹湘，有些擔心的問：「這樣子能下島嗎？」
他站著。
屹湘看著他，點頭間，重又握住他的手，緊緊的，然後她退
葉崇磬跟董大叔說著話，兩人都看著屹湘慢慢的從木凳上站起來，往院子里走去。誰也沒有阻止她。
「他在這兒的。」屹湘欲轉身。葉崇磬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子。
海岸上風很大，吹的她幾乎要飄起來。
葉崇磬卻問她：「還能走嗎？不能走的話，我可以背你。」
「去吧。」他說，「路上小心些。」
董大叔站在一邊，見狀急忙說讓他們進屋涼快下，別中暑。
方方的天井，被暴雨沖刷的乾淨至極。
葉崇磬以為自己聽錯。
可現在她完全不是去時的樣子。
大風帶著雨意穿過兩人之間。
他無奈。撐著她的手臂，將自己的力量分給她一點，讓她能夠自己走著。
他站在原地，望著屹湘往回跑去，手上的溫度仍然在，她已經跑開了很遠。
也只是一愣之間，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已經滿臉是汗。這樣跟屹湘一起走，遠不如他負著她的體重要輕鬆一些。可是他也知道，倔強的她，尤其是在這裏，是不會要他背負她的。果不其然，他看到她儘管已經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還是搖頭。
院子里那口井，井台經過這麼多年，原本整齊的水泥台，好幾處凹陷進去，殘缺處長了青苔。
「怎麼了？」葉崇磬看著屹湘。
「我們走。」她再說了一遍。比剛剛那句聲音要細上很多。
他也看一樣那閉合的大門。在走向那道門的時候，她的腳步急切而堅定，每一步都像她的人似的，儘管疲憊卻有種活力和希望。緊張是緊張的，緊張中有對董亞寧的惱怒和氣憤，可她應該沒有絕對的懷疑過她的判斷，她相信即便是在全世界都找不到董亞寧的時候，她還是能夠找到他的，因為大概這個地方，就像是心底最明凈純潔的一個角落，要留給最沉最遠的記憶……他看著她那樣的腳步，再想跟上，都忍不住要慢下來。
「不。」屹湘輕聲說。
葉崇磬轉身往下走，說：「走。」
與此同時，屹湘在沙石路小徑上奔跑著。
眩暈的時候她總是最快的降低重心，她知道這是最有效的辦法。
董大叔一邊繼續說著留他們吃飯的話，一邊往外送他們。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不過……都快晌了天了，真該留你們吃飯的。」董大叔說著，搓了下手。
耳邊風聲呼嘯，順帶著捎來些聲音，她想回頭看一眼，卻仍看著葉崇磬，跟著他的腳步，拾階而下……艦艇上的水兵們不知道在說什麼，笑聲不斷。她的腳步遲滯了下，看向艦艇上那幾個深藍色的身影，有一個念頭迅速的晃過。心神一分，腳下打滑，她急忙抓住葉崇磬的衣襟。
「屹湘
風吹的他偉岸的身軀亦微微晃動。
屹湘拖著他的手鬆了一下，說：「我得回去。」
遠處的汽笛聲再次響起，是催促他們登船的號角。
她蹲在地上。
屹湘抓著葉崇磬的手。以他手顫的程度，她清楚的意識到，他此時應該是在對著她說著什麼的，可是她一個字也聽不到。她只能這樣抓著他的手，讓自己努力的多吸進一些氧氣來，好儘快的說出下面的話來，她說：「他不在這裏……我們走吧。」
「你女朋友呢？」上士看看那邊，並沒有看到人，跟著葉崇磬，邊走邊問：「哇，見鬼了，剛剛還在這兒。人呢？」
他不在這裏。
他們站在礁石上往下看，碼頭上等待著他們回歸的艦艇，像朵藍灰色的小花，開在五顏六色的海面上，伴隨著不斷湧起的白色浪花，起伏。海面平靜多了，因此站在甲板上的那幾位看到他們，高高抬起手臂，揮舞了兩下，還喊著「快點上船回去還趕得上開飯」！
葉崇磬兩三步並作一步，向碼頭迅速而去……
葉崇磬鬆了手。
向陽花還是不斷的往她面門上撲過來，讓她看不清東西其他……
她用自己此時能使出的最大的氣力奔跑著，全不管喉頭胸口的劇烈疼痛。只知道自己必須快些、再快些，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們被洶湧而至的潮水追著，如果不拚命的跑在潮水的前
「別告訴他了。」屹湘望著那窗帘上慘淡的向陽花，眼淚在眼眶裡轉著，「不用告訴他……他確實不想，讓我找到他。」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海浪聲。
「會找到他的。我們先走，那邊船不等人。再不走咱倆就真耽誤事兒了。」葉崇磬對著董大叔溫和微笑，說：「打攪這麼久，真是抱歉。」
「沒關係，我會照顧她的。要是亞寧來，麻煩您告訴他，湘湘來找過他。」葉崇磬叮囑。
屹湘使勁的搖著頭，抬頭看看他，說：「對不起。」
她似乎聽見笑聲，在耳蝸內依舊隆隆作響的聲音里，笑聲突兀而又清脆，無憂無慮的，伴隨著水聲……那該是從井口壓上來的清水，有撲面的涼意，被清晨的陽光照射，騰起的水霧裡有七彩虹霓，虹霓里有好看的、略帶羞澀的笑靨……
葉崇磬卻說：「既然亞寧沒來過，我們也就不在這裏耽擱了。謝謝您。」
兩人終於穩住。
大風捲起她的裙擺，她就像是在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中忽然綻開的一朵淡色的花，陽光如此強烈，卻遠沒有她的身影耀眼。頃刻之間，那束陽光移開，陰影將她籠罩，跟隨著她，一路向前……
「屹湘！」葉崇磬急忙的從屋子裡出來。伸手想要拉屹湘起來，屹湘扣住他的手，不動。他便也蹲下去，在她身邊，「你還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