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師妹（四）
可惜，是個命苦的太太。
他說到「好，再見」的時候，恰逢紐扣藤第六次嚶嚶哭著地爬近了，衡南頓了頓，彎下腰去，將紐扣藤撿起來，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衡南默了許久，慢慢直起腰。
想到這裏，他極其耐心地彎下腰，一手塞進她膝彎，一手撈背後，在衡南劇烈掙扎之前，快速把她從衣櫃攔腰抱了出來。
雪白的赤足在空中輕輕一盪，足尖帶起的風就把那輕飄飄的紐扣藤吹翻了個兒，吹到了角落邊。
真沒想到老闆是這樣的人……
這湯比她常喝的好喝，脆皮乳鴿也好吃，這聽不懂的話她便也囫圇聽著，在郁百合愛憐的注視下，慢吞吞地全吃光了。
「你看它在給你磕頭。」
盛君殊坐在床的另一側，電話轉眼接了三個，都是談生意，顧不上管衡南如何蹂-躪那吊蘭精。
「不是要戶口本？住哪裡啊，媽媽給你送過去？」
被那個最溫柔大方、從容鎮靜、同他說話時眼裡帶光、溫聲細語的師妹……
「你快遞過來。」回答的聲音冷清清，帶著一絲啞，疏離而抗拒。
「衡南。」
身側手指僵硬地動了動，蜷起來，在她溫熱的頰不大熟練地擦了兩下。
所以她的心態崩潰了。
盛君殊沉默地摩挲著傷口，轉念一想，便明白衡南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
郁百合腦袋垂著，在盛君殊將近一米八五的身高映襯下愈發萎靡：「就是在房間里不見的，我整個屋子，樓上樓下儲藏室，全都找遍了。」
臉色蒼白的女孩穿著白色弔帶睡裙，正抱膝蜷縮在柜子里，一動不動，宛如箱子里放置的人偶娃娃。
盛君殊頭一次在工作時間內被叫回別墅，站在陽光籠罩的客廳里聽郁百合哭訴。
衡南捏著被子角望著那一排字，神情茫然，似乎沒想明白，發獃。
沒有應答。手一松，那截紐扣藤飄落在地上，他拿鞋尖踩住，它掙扎了半天，好
他面無表情地出門，隨便在走廊里進了一間房間，拿腳點開門，把衡南扔在了床上，張開被子一蓋，將她掩在底下。
「嘩啦」，一截細細的紐扣藤一甩，搭在浴缸邊緣，好似濕淋淋上岸的人，一點水從浴缸里飛濺出來，一行彎彎扭扭的字，出現在大理石地板上。
過了一會，怨毒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變成了細弱弱的，嚶嚶的哭聲，像是十三四的女孩發出的聲音。同時，百葉窗外一株綠意盎然的千葉吊蘭，剎那間枯萎凋敝成了黃色。
眼前的這個，畢竟只是一個宛如驚弓之鳥的、身為普通人的師妹。
手肘撐在西褲腿上，他伸開手指捻了捻，眼神已經淬了冷意：
此刻安靜下來，地板上「咚咚咚咚」的聲音愈發清晰，好似誰在玩彈珠，衡南瞳孔猛地一縮，臉色煞白，一頭撞進盛君殊懷裡。
盛君殊隨手舉起未拆封的洗面奶看了一眼瓶底，又放下去。
他這是……
郁百合嘆了口氣，掀開鍋蓋攪了攪煮沸的湯，熱騰騰的蒸汽湧出來。
年輕人怎麼能有那麼多覺好睡？
「……」
好在他說話聲線低沉動聽，語氣平和，也沒顯出要走的急燥，反倒成了悅耳的背景音。
衡南拿著杯子，眼裡才像是有了神。眼角、鼻尖都泛著紅，像是雪塑的人點了生動的彩，聞聲側眼看過來。
盛君殊停了停，單手打開腰帶，把衣服調整好，順帶按了床頭的鈴。
往常盛君殊中午加班，晚上也加班，一天只能用她做的只有早餐，做得太花哨，盛君殊還嫌鋪張，十八班武藝使用不出來，實在太憋屈了。還好，現在有了太太。
用消毒毛巾擦過手，又接到了電話。
浴室里剩下盛君殊一個，空氣里還漂浮著溫熱的玫瑰香薰的氣味，他走進去，叉開一雙長
衡南身上彌散著濃郁玫瑰香薰的味道。盛君殊百忙之中瞥了她一眼，見女孩眼珠潤澤，濃密的睫毛濡濕，眼淚不住地順著眼角滑落，枕套洇濕了一大片。
盛君殊安頓好衡南，環視房間一圈，確定不再有作死的花花草草成了精，彎腰給床角貼了收驚符。
盛君殊單手拉開窗，抓住葉子把那株枯草拖進來，「噗通」一聲丟進了浴缸里，一連串氣泡，咕嘟咕嘟地從水面升起來。
電話結束，盛君殊果然站起來，拉開被子，把她攤平放倒，輕按一下她的發頂：「你在家裡好好休息，師兄先回去了。」
他快步走到浴室，郁百合也小碎步跟到了浴室。衡南從浴室里竄出來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打掃，地上灑著泡沫和水漬，隱約連成一串奔向門口的水痕。
「衡南。」盛君殊叫了一聲。
她向床邊看去，地上沾著水寫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對不起」，紐扣藤磕頭的頻率已經慢慢地放緩了，「咚、咚、咚、咚」，伴隨著「呼哧，呼哧」的生無可戀的細細的喘氣聲。
盛君殊拿紙巾小心地擦了擦指尖的水：「成精才幾年，就敢在我家裡撒野。」
衡南蜷縮著側躺，無趣地撩了下眼皮，轉著手腕上細細的紐扣藤。這個人一定是把她錯認成什麼別的人。要麼，就是精神上跟她一樣都有問題。可惜湧上的睏倦支撐不住她多加思考，她再度閉上眼睛。
「自己出來，還是要我找你。」
「……」
「咚咚咚咚咚……」衡南緊緊攥著他的襯衣。
盛君殊斜坐在床上，壓住了她的被子角，膝蓋微彎，膝上放著纖薄的筆記本電腦，十指飛動，抓緊時間回了幾個部門經理的郵件。
「太太下午就是從這跑出來的，好像嚇壞了的樣子。」郁百合戰戰兢兢地擦了一下眼淚，「我看太太好像早晚在吃小瓶子里的藥
衡南讓人一碰，眼神登時有了焦距，暴戾和恨意一塊襲來，突然的劇痛讓盛君殊條件反射地抽回手去，看見拇指下面兩排小而深的牙印。
衡南默不作聲，看著郁百合麻利地將小桌板撤下去。
湊近一看，才發覺女孩臉上滿是交錯的淚痕，讓光一照，亮閃閃的。
「……」
衡南冰涼的手攀附上來，握住了杯子，不一會兒便把水杯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喝光了。
未等她說完，盛君殊掐著它的脖子，提著它起身走出浴室，上了二樓，那嗡嗡嚶嚶的哭聲跟了他一路，拖下一串長長的水漬。
這個別墅，最不缺的就是房間。
衡南哭得淚水斑駁。
衡南：？
盛君殊又回公司里去了。
她甚至怕衡南跳樓了，還一個箭步衝到太太房間的陽台往下看了看，沒有。
盛君殊環視浴室一周，忽然嘆了口氣。
仰躺在床上的、蓋著被子的白色蕾絲睡衣的女孩一直在望著天花板抽泣。
咬了？
郁百合下午來看過太太四次，她都是枕著手臂，背對著她很沉地睡著，睡得無聲無息。
中央空調調控之下，盛夏的房間沁涼舒適。
角落裡細細的紐扣藤枝條，像菜青蟲一樣弓起身子，一拱一拱地爬了過來，爬到了衡南垂在床沿的腳邊，不斷仰起腦袋來，好似可憐巴巴地作揖。
「好……」郁百合的凝重的目光在這兩人間徘徊，「咕咚」第咽了一口唾沫，複雜地點了點頭，「好。」
風聲鶴唳這一整天，她也是真的渴了。
紐扣藤撞了個七葷八素，天旋地轉，晃了晃腦袋，再次一拱一拱地爬過來。
盛君殊拿紙巾僵硬地擦了一下，看了她半晌，感覺水分流失得太多，合上電腦，端起床頭柜上的裝熱水的玻璃杯，捏著她的脖頸給她灌了幾口。
衡南溫熱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他手背上。
「芝士焗生蚝。」郁百合拿毛巾
好，床單是濕的。
衡南垂著眼，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倒顯出一種乖戾來，像是無論如何也討好不了的陰鬱小孩。
還沒爬近，衡南又故意踢了一腳，再次把它掀到了遠處。
房間自帶陽台，光線通透而不曝晒，落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充滿松香氣味，被褥凌亂地卷在一邊。
盛君殊的目光掃過陽台，茶几，妝台和床，福至心靈，手扶著足有一面牆那麼大的嵌入式衣帽間的門，慢慢劃開，撩起了掛在最外面的一排色彩各異的女裝。
盛君殊回頭：「沒事了，你忙去吧。」
他皺了下眉，撩開被子，單手拎著衡南的前襟，把她拽了起來：「坐起來，流進耳朵里容易得中耳炎。」
「太太。」郁百合嘆一口氣，「躲不了的事情，就別躲了。男人都是那樣的，與生俱來的征服欲。你越跑，他越要強取豪奪，你不跑，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這語氣平淡，渾然不像丟了未婚妻的樣子，管家阿姨匪夷所思地看了他好幾眼。但她畢竟受過訓練的，明白豪門之內多秘密，懷著一肚子惶然快步走開。
垚山派大師兄，從小到大不怕刀光劍影，唯獨懼怕女性的眼淚。
話音未落，他兩指併攏，以令人眼花繚亂的迅速一翻，在虛空中掐住了什麼，向下猛地一按，空氣中瞬間出現了類似於尖叫的嘯聲，掛下來的百葉「啪啪」地抖動葉片，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拚命掙扎。
衡南讓郁百合叫醒的時候，橙紅色晚霞透過落地窗潑進房間，照在嶄新的床鋪上，木格柵屏風的光影美得恬靜。床上搭了個寬闊的便攜小桌子，三菜一湯裝在小盅里，賣相精緻。
同意結婚，同意陌生人一切荒謬的條件，不過是以為從此以後在陽炎體的庇護下，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盛君殊有些頭痛地俯下身：「衡南，出來。」。
「你這孩子……」尷尬地笑，「這麼重要的證件，哪能快遞呢。」
下午四點。
郁百合聽見了服務鈴，蹬蹬地上樓來，就看見太太衣衫凌亂地蜷縮在被子里，眼角發紅，顯見是哭過，好像個沒有生氣的破布娃娃。
盛君殊長這麼大，從未被人這麼摸過，渾身上下繃緊，捏著衡南的後頸領子，下意識地想把她丟出去。
*
但是懷裡的衡南抖得厲害，盛君殊心裏一軟，那手硬生生鬆開，順著她突出的后脊骨違心地摸了摸：「……那不是鬼，只是植物精怪。長日無聊，作弄了你，我抓來給你賠禮了。」
在他懷裡，衡南簡直就像扔上砧板的魚，拚命甩尾掙扎，盛君殊將這幅細弱的骨架捏緊，防止她掉下去，一手定住她的裙擺，轉過身尋覓房間里的床。
因為熱，盛君殊原本把西裝外套敞開來，猝不及防一雙冰涼的手伸進外套，把他的襯衣在手心揉成一團。
再回頭，老闆則在一邊利落地扣皮帶搭扣一邊冷著臉吩咐：「看好太太，今晚上之前盡量不要下床，晚飯也送到這個房間來。」
她哭得太厲害，哭聲和吊蘭精的哭聲疊在一起，一模一樣的細弱，嬌氣，那精怪就嚇得不敢再哭了，於是只有衡南一個人的聲音，嗡嗡嚶嚶地盤旋著。
女人好像在室外，聽筒里呼呼的全是風聲。她難掩語氣中的激動，換了個人一樣：「哦喲南南，給你講，你從哪裡掉來這麼個金龜婿啊？」
師兄？
郁百合嚇得不敢再吱聲。
盛君殊聽見吸鼻涕的聲音，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先不要哭。」
「對不起，我只是和她個開玩笑……」
貼到一半，感覺到了什麼，伸手一摸，燙得板而挺的襯衣被衡南捏得皺皺巴巴，還扯出了大半。
一定是累著了才會那麼困。
盛君殊渾身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