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鬼胎（八）
「……」
但是千年前她在人前，也沒有這麼凶地干過架。
盛君殊眼睜睜看見落在地上的靈犀碎成兩半，沒想到衡南能不懂事到拿法器撒氣，怒火頓時直衝頭頂，揚起手：「你——」
再然後，又滾了一周，額頭抵在他心口。
手決不能松，巴掌他躲得開，但是師妹的指甲還沒剪。
盛君殊腦子一團亂地把扣子撿起來握手心裏，看她哭得太喘，讓她歇了兩秒，自己也冷靜了兩秒。估量了一下到床頭的距離，一個滾翻，衡南拋落在床上，打了個滾爬起來，趁他沒起身，又一腳往他的臉上踩去。
被子滑落半邊，衡南毫無感覺，她的手臂搭上來，一點點箍緊了他的腰，整個身子鑽進他懷裡，上上下下磨蹭半晌，調整了個被完全籠罩的姿勢，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呼吸均勻且沉，睡得熟了。
風聲過頸，盛君殊頭皮微麻，下意識低頭，不過他猜錯了，衡南沒有惡劣到揪他的頭髮，只是向後勒住了他的領子，這睡衣讓她糟踐得又崩了一顆扣子。
盛君殊僵硬地讓她抱著，手一伸，輕輕地牽起被子角，蓋住她的脊背。
衡南閉上眼睛，睫毛顫了顫，冷冷偏過頭去，自己把頭髮撥開，完完整整地給他露出半張蒼白的小臉來。
他的掌心貼住腳踝，向上試探，隔著皮肉，竟然隱約摸到一處斷口。
黑峻峻的眼睛看著她，含著點怒意：「還打嗎？」
把衡南貼在他胸口的那隻冰涼的手掰下來，先握著暖了片刻，右手十指嵌入指縫，扣緊，掌心相貼。陽炎質靈火順著經脈運轉，周而復始，但是等到轉到震位，脈
盛君殊深呼吸，再呼吸，感覺還沒打人，自己好像先挨了四五巴掌，手指蜷縮，捏成拳頭。
盛君殊撒了手，衡南一躍而起。
自古以來，異性相吸，陰陽互補。衡南現在這副至陰的身體，在沒有意識的時候，完全控制不了地被陽炎體吸引，趨向，靠攏。即使是個陽炎質的木頭樁子，她也會不由自主地抱上來，這不能怪她。
盛君殊利落地往側邊一滾。床是義大利生產的，相當柔軟，衡南一股勁兒踏空，就像小孩踩蹦蹦床一樣，向前撲在了床上，那瞬間，盛君殊把她掀起的裙擺「唰」地拉下來蓋住腿，抓住她肩膀把人掉了個個兒，扣住兩手，回歸了最初的狀態。
倒不是衡南的力氣有多大，她現在這副身體孱弱，踢打落在他身上都是撓痒痒；而是因為，盛君殊做了近一千年的掌門，不說天下無敵，起碼也從沒給任何敵人近身機會，更何況是毫不設防地、讓人快准狠地蹬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盛君殊躺在床上，衣衫狼狽，手心裏捏著兩枚紐扣、兩枚碎玉，微抿薄唇，越想越睡不著，扭頭冷然瞥了衡南一眼，坐起來「啪」地關了原本留著的檯燈。
黑洞洞的夜裡醒來時，人靠在他懷裡，一隻手讓他緊緊扣著，一隻腿讓他觸著，當下渾身顫抖，汗毛倒豎。
衡南一個人，根本護不住天書，應該不至於這麼犯傻。只要人回來，他牡棘刀在手，不說能撐到最後一刻，最壞也不過是個玉石俱焚，
可衡南並沒有跳下床。她從床上爬起來，猛推了一把盛君殊的肩膀，將他推個仰躺，一屁-股坐在了他肚子上，一把揪住他的領子，睡衣領口的扣兒都給她揪掉了，那狠絕的勁兒，隱隱約約還帶著點千年前干架的姿勢。
「你的腿怎麼回事？」
他順手接了，也把酒囊里的酒倒出來給師妹分了，兩人吃著糖，喝了幾杯酒，又哆哆嗦嗦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因實在太累了，聊著聊著就睡了。
盛君殊：「……」
衡南實在睡不著了，翻個身起來，從懷裡的布袋裡倒出幾顆麥芽糖遞給他。
盛君殊難得枕著手臂，側過去看著衡南的臉思考人生。被子窸窣響動，衡南翻了個身，落下的手指尖碰到了他的衣服角，似是感覺到了什麼，眉頭皺起。
盛君殊愣了一下。
他轉過去，二人一聲不吭地繼續上山下山。
「幹什麼？」盛君殊警惕回頭。
反正左右睡不著，盛君殊順便幫她調理一下身體。
盛君殊握著衡南的腳腕正詫異，沒注意到他一摸，把衡南給摸醒了。
盛君殊將衡南的肩膀攬住，半抱著她倏地坐起身，尋到脈門位置，大概是右腳到右腿之間。
等他酣戰足足兩個時辰，分心注意到總是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衡南不見了，心裏一顫，抬頭看過去，旁邊的山上果然有一道衣袂飄飛的人影奔跑向上，細細弱弱的，彷彿乘風就能飛去。再後面，是蝗蟲似的人影。
「……」盛君殊漆黑的眼睛望著她，讓她揪了片刻，猛地一翻身，把戰局倒轉。
盛君殊冷汗涔涔，
「這房頂還是破的。」
怪他翻過來的時候顧忌力氣，手撐了一下床，不至於壓到師妹，衡南就鑽著空子一滾，從他臂間鑽出來，抬起腿從背後跨撲到他身上，坐直了，再次馭上了他這匹烈馬。
盛君殊放開她，眸光平靜，實則非常狼狽地捏住敞開的、幾乎變成深V領的睡衣，掩住露出的皮膚。
是夜山裡降溫，深秋時節，晚上竟然飄起大雪。垚山內門弟子，洗髓之後都是陽炎體，那也不代表完全不怕冷，兩個人木著臉，讓西風吹得瑟瑟發抖。
尋常女孩趁此機會，必定是哭著跳下床赤足逃跑，把門一關，把變態反鎖在內，再跑下樓呼救。
盛君殊反應敏捷，在她咬過來之前錯開了肩膀：「衡南——」
姽丘派人馬聯合朝廷攻上垚山的那一日，外門弟子全軍覆沒，內門抵擋不住，三師妹白雪守在門邊，第一個觸門柱而死，隨之「垚山」二字牌坊跌落崩塌，碎成粉末，入口淪陷。
從前下山捉鬼的時候，徒兒應邀獨自出山，在垚山叫做「出秋」。出秋一般都是由年長弟子帶著，以指導術法，順便保障安全。
衡南低下眼睫去，背對他摸了摸空蕩蕩的脖頸，低低道：「我走了。」
後半夜，窗外花園裡蟲鳴響動，萬物沉眠。被子窸窣響動片刻，微涼的柔軟身體，滾了幾滾，又蹭到他懷裡，箍緊他的腰，臉兒安然靠著他胸口，呼吸勻而沉。
盛君殊獨居有一千年了
盛君殊剛拉開被子，衡南坐起來，赤足踩著地面。
盛君殊還扣著衡南的手，鬆開她的腳踝，迅速將另一隻手腕也扣住，反身摁在床上：「聽我說。」
直到今日，手裡攥著兩顆紐扣、兩塊摔碎的靈犀的今夜，他似乎才明白一點點。
不問還好，這句話問出口，衡南瞳孔一縮，好像被觸到了逆鱗，頸間的漁線拽斷，揚手一扔，盛君殊阻攔也已晚了，小小佩玉劃了道弧線，啪嗒砸在牆上。
話音未落，衡南一腳蹬在他肋骨上。
盛君殊頓了頓，半晌，冷著臉摸了一把師妹後腦勺冰涼的軟發，給她蓋了一角被子。
往常他叫一聲，哪怕他不叫，一個眼神過去，師妹自己就微笑著地朝他走過來，這回他叫了四次，足足四次，衡南置若罔聞，那身影已走在山巔，退無可退，才輕飄飄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盛君殊把被子一撂，厲聲道：「回來睡覺。」
他慢慢地下床，把碎成兩半的靈犀從地上撿起來，扭過身，伸出一指虛點兩下她的額頭，沉沉道：「……你等著。」
「天書在，我在。」
衡南躺在床上「嗯」了一聲：「我看見月亮了。」
鎮上就一家客店，客店裡剩下一間空房，他知道師妹怕蟲，把床讓給衡南，自己也不講究，鋪了席抱著刀睡在地上。仰躺下去，突然發現屋頂上還閃著光。
平日乖巧溫婉的師妹，從來沒拿這樣直白而陌生的眼神看過他。
衡南別過頭，眼淚撲
盛君殊就破罐破摔地等著她跳下床，再按鈴叫郁百合來，在底下接著。
衡南出秋那次，是盛君殊帶的。運氣不好，在山中小鎮，戶與戶之間隔著二三十里，中間又要上山下山，一天下來，饒是他都感覺要斷了腿，回頭探看一下師妹，衡南正把裙子挽著，漆黑的大眼睛閃爍，面如土色地同他對視幾秒，忍不住「嗤」地笑出聲。
衡南睡熟了。橘色床頭燈，勾勒出她鼻尖和睫毛的形狀。呼吸之間，身子微微起伏。大概是女孩子用的沐浴露一類，在空氣里漂浮著淺淺淡淡的玫瑰香氣。
衡南讓他一凶，停了停，一聲不吭地躺回了床上，僵硬得好像一尊雕塑。
這第一個人，是他師妹。
心裏不知為什麼，慌亂得很，他定了定神，方才穩住：「衡南回來。」
那是通往天書藏洞的路。
衡南記得自己躺下的時候是平展展睡下的，專門睡在豪華大床的邊邊，兩個人之間隔了小半米，是互不打擾、相互尊重的安全距離。
那一眼裡含著淚，淚裡帶著乖戾、自嘲、還有很淺的不甘。後來的好些日夜裡，他總是反覆琢磨這一眼，猜測師妹這些年是不是其實恨他，分明是討厭他。
那時山上兇險，畫符等不及燒，差點燒到手指，忙不迭劈來劈去，劍都砍豁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不過有個伴陪著，心裏總感覺踏實一些。兩個人在一起，反而能心無旁騖，順順利利地把出秋過了。
衡南在黑暗裡瑟縮了一下，不過也識趣地沒吭聲。
她回過頭去，無謂地淡淡一笑，縱身一躍，與天書同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