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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鬼胎(二十)

第三十章 鬼胎(二十)

師父去世之後,盛君殊是唯一一個只靠自己就能喚出「三駕車」的人,也因此,順理成章成為垚山掌門。
她睜著漂亮的、漆黑的眼,目光空冥無神。
「吾奉威天:山河日月,在吾掌中,使明則明,使暗則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下,使東則東,使西則西,從吾封侯,不遵令者斬首!」①
她像個模擬人偶似的閃了閃睫毛,沒有做出任何表情,彷彿毫不知痛。
對人間所有的玄學門派來說,畫符咒的原理,在於求神辦事。求何事,則向對應的主事神祈禱,主事神有千千萬萬,附於符上顯聖,從不現真身。
要多大的面子,才能請上古神明現身,而且一請就是三位?
盛君殊聽到的最靠譜的版本是這樣的:天書是某件神器的碎片。
碩大的火鳳幻影,赤紅色,籠罩在城市上空。
盛君殊目光陡然一變,一把將門推開。
一切塵埃落定。他坐在蔣勝的警車上,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疲倦。疲倦的表現,就是沉默地放空。
對於盛君殊來說,天書充其量就是一種象徵,甚至沒有手上砍人的牡棘刀有實感。
一連亮了七星,符紙撐不住似的,在空中重重抖動,咯咯吱吱,幾乎崩裂。
因此,威天神咒為萬咒之王,會此咒者,鳳毛麟角。當初垚山上下三千餘人,也就只有師父會威天神咒。
盛君殊抬頭望向雲層中,火鳳已經淡得幾乎消去,第二輛、第三輛馬車依然沒有出現。
因為持有天書,傳達了神明旨意,垚山派極其幸運地,代表了大道,正道,天道。
無論是盛君殊還是肖子烈,甚至是盛君殊的師父,都很難做出確切的解釋。
盛君殊眼眸沉沉,指節猛然攥緊。
「衡南?」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其實同其他公務員,白領,甚至工地搬磚的工人沒有任何區別,捱了一天終於下班之後,只想快點回到溫暖舒適的家裡,見一見家裡的人。
肖子烈罕見地露出嚴肅的面容,皺著眉去把衡南的脈。
盛君殊抿唇不語。
盛君殊伸手輕輕遮住衡南雙耳。
「你知道,洗了髓的陽炎體,是跳出六道輪迴的,死而神形俱滅。要是能回魂,白雪和子竹早就回魂了。」盛君殊說,「回魂的,只有衡南一個。」
「……八.九不離十。」
盛君殊雙肩靈火衝上霄頂,酸棗枝一抖,牡棘刀帶著凜冽的殺意,劈砍而去,「噗嗤」一聲,咕嚕嚕滾下一截徐肉模糊的白森森的食指。
天書被置於垚山三十六峰天書藏洞內,世世代代的弟子,入門先拜大道,拜天書。
「你別說話。」盛君殊倉促打斷他,面容如常地扭頭看著窗外,「……讓我安靜一下。」
可這一回,雲頭才出了第一輛馬車,盛君殊懷裡的衡南,霍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他轉著看了看掌心裏的燈泡,又往外看:「前面停一下。」
盛君殊拎著盒子回到別墅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
不知道有多少年,他未曾生出如此凜冽的殺氣。一張空白符紙祭出,懸浮空中,中指在刀刃上一擦,以帶血的指,快速連接八方星宿。每引至一星,血紅的星便盈盈亮起。
「誒?有便利店啊。」蔣勝把車停在路邊。
她脖子上的掐痕,慢慢地,也像被擦除了一般憑空消失。
馬車頭頂彤色霞光,底踩銀白海波,晃晃悠悠穿雲而過。
他默然地,轉身把蛋糕放進冰箱里。
到底怎麼回事?是他鑽研不精,還是修為不夠?
盛君殊還是沒吭聲,靜默地看著車窗外滑過的城市夜景,神色墮怠。
盛君殊心亂如麻地抱著衡南,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心裏閃過一個極其不好的猜測。
好在他車上還有一套參加酒會用的備用套裝,能讓他把鮮血浸泡的衣服換下來。燕尾服他沒取,只拿了襯衣,就這麼隨意地一套,扣子都沒扣緊。
「一,二,三,四,五。」肖子烈數了數手上的碎玉,拍著大腿笑,「師兄,法器到了你手上,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用一塊,生N塊。」
「那天我行威天神咒,喚的是神,沒把三駕車叫全,倒把衡南給喚醒了。她……」
鳳鳴三聲即停,窗外猛然大亮,金色光芒將別墅之外映得如同白晝。
威天神咒,請的並非小小主事神,而是萬物之源,神明之首:傳說中,火鳳之後「三駕車」,正是伏羲,女媧,神農三聖並駕齊驅。
衡南喉嚨里咯咯作響,語不成句。
衡南躺在他懷裡,睡衣已經滑落至肩下,露出肩膀,絲絨般的黑髮垂下。雪白頸上留下兩點駭人的青紫掐痕,手指還僵硬地緊緊攥著靈犀。
衡南又是什麼情況?
肖子烈服了:「天書至陰,原來我們在山上,那麼多陽炎體的弟子才鎮得住它。現在它不動彈,光逮著師姐一個人吸,你還挑逗天書,讓她怎麼能承得住神格?」
盛君殊幾乎傻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指尖顫抖得太厲害,摸了半天,才摸出一點微弱的脈搏。
所以當姽丘派以朝廷軍隊為刀,攻上山來搶奪天書時,他的想法是「先保住師弟師妹的命,天書沒了就算了,大不了以後當野道士化煞,休養生息,再搶回來」。
此神器當然不可能是牡棘刀這種級別的,所謂的「神器」,應該是字面意思,神明之器。
鳳鳴並非一種鳥鳴,並不悅耳,而是傳說中三十三天神獸啼哭之聲,聽起來像放大了數倍的耳鳴,如果啼叫不休,普通人頭暈目眩,不久雙耳嗡鳴出血,普通玻璃能在數秒內炸開蛛絲網裂紋。
但他沒預料到,衡南護天書而死,不幸的同時是大幸。
衡南的魂靈與天書糾集在一處,是大幸,也是不幸。
他抿著唇,低頭掀起她裙擺,飛速瞟了一眼,放下。還好,底褲整整齊齊穿著。他一言不發地將她衣服理好,指腹極輕地撫摸了一下衡南頸上的掐痕。
更讓他受不了的是,師妹手上還捏著靈犀。剛才她肯定呼救了,想想衡南那麼無助,那麼害怕的時候,他優哉游哉地往回走,甚至一點也不知道……
屋內的日光燈被襯得暗淡,盛君殊臉上落滿光華,抬眼注視天上車架,像是看著普通的煙花。
他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本沒有打擾衡南的打算。但路過衡南的房間時,忽然感受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威壓。
盛君殊俯身,眉眼冷淡,隔著玻璃櫃仔細看過去,點了點兔子:「這個。」
因為沒有見過,所以愈加神秘,愈加不可言說。對靠神鬼吃飯的玄學門派來說,僅是一件通神之物,即可稱之為聖物,需要供奉起來。
「什麼意思?你是說師姐和天書合體了?」
「這就可以解釋,衡南本是陽炎體,還魂之後成了至陰體質。」盛君書說,「天書至陰。」
肖子烈冷著臉,把衡南細瘦的手腕舉起來展示,「你看你看,師姐這樣,早晚拖死。」
車身鑲金嵌玉,刻有朱雀玄武,鏤雕捲曲花葉,高挑起的車篷為赤色雲錦,隱約晃動的車簾為串起的白色東珠。
「陰氣已經失控了,」肖子烈抓著衡南的手,那點陽炎之氣打進她血脈,就像是泥牛入海,片刻間讓她身體里的怪獸吞噬乾淨。
那天以後,衡南無病無災,但一天有二十個小時都在昏睡,小臉蒼白,一看就是虛耗過多。
與此同時,衡南瞳孔的金色慢慢褪去,像是被抽取了筋骨,身子癱軟,昏倒在了盛君殊肩膀上。
因為天書畢竟為神器,隕滅后散落在自然中的碎片自動聚攏,于千年之後再度凝結,同時,順帶拼湊回了衡南的魂靈。
盛君殊盯著衡南,她眼神死寂,肩膀卻在小幅度的顫抖,嘴唇也沒什麼血色,面具之下,似乎是承不住的模樣。
無論是郁百合,還是此刻應該正安適睡著的衡南。
——單是衡南一人,尤其毫無修為的今生的衡南,絕不可能發出這種威懾。
窗外暴雨拍窗,間隔電閃雷鳴,忽明忽暗。
這對金瞳,宛如精心打磨的一雙寶石玉珠,折射出無數道光,粲然生輝,映得她整張蒼白的面孔都有飄忽之態。
他那輛轎車車鑰匙扔給了張森,讓他拉著李夢夢和她爸去了就近的醫院。臨走之前,他把擋風玻璃前衡南送的燈泡拿了下來。
「衡南?」盛君殊呼吸紊亂,一把將床上的人攬起來。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肖子烈咆哮,「救命的事,你還有什麼不情願……」
盛君殊抿唇看著窗外,沒搭理他。前半夜雨越下越大,把他的頭髮都沾濕了,沒了髮膠定性的黑髮散落在額頭上,顯得年輕而柔順。
*
言語里夾雜嘆息:「是衡南,也是天書。」
三聖現身,是場沒懸念的碾壓局,方圓五百里的所有怨鬼、厲鬼、行屍,將會立刻灼滅成灰。盛君殊祭出威天神咒,就是打定心思,那團黑氣即使已經跑出了半個清河,也得立刻給他死。
「……」
「衡南,衡南?」讓盛君殊捧著臉呼喚,那對金瞳還是詭異地古井無波。
郁百合睡眼惺忪地迎過來,口中嘖嘖,「啊呦,頭髮都濕了,快點沖個熱水澡吧,別感冒啦,我去煮薑湯。」
「我們找了天書那麼久,一點蹤跡也沒尋到。」
肩膀微沉,背後的冷汗,這一刻才洶湧地津津生出。
「老闆回來這麼晚啊。」
武俠小說中的每個門派,都有鎮派之寶,只知道它意義非凡,並且門派內的每個人都要用心守護,至於它的淵源,多半未知,非常神秘。
燈光照亮的玻璃櫃里擺著小動物的紙杯蛋糕,十二生肖系列,還剩下一個老虎,一個兔子,一隻奶牛,一隻綿羊。
盛君殊意識到,他三個月來一點點引出來的,會打人踹人、對他笑、送他燈泡的衡南,又變回去了。他不在的時候,有人掐住他師妹的脖子,逼著她再度縮進了一開始那副與世隔絕的、無法跟旁人交流的殼子里。
八星湮滅,火鳳和馬車便如放完的煙花,一點點散在了雲頭,窗外慢慢暗下去。一道驚雷劈過,暴雨又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再次嘩啦啦傾盆而下。
肖子烈雙手交叉,沒正形地窩躺在布沙發上,聽見盛君殊說的話,坐直身子,目光複雜地落在衡南身上:「那,那現在這個是師姐還是天書?」
店員笑眯眯地幫他包起來:「送一個蠟燭,也是小兔形狀的喲。」
因為那雙金黃的眸子像一片純粹的雪原或沙漠,不含任何人類的愛憎情緒,像是擺在祭壇廟宇內的金剛天王金塑之眼,盯著看久了,心頭有些發毛。
「怎麼辦吧現在?準備準備雙修吧。」
盛君殊立即將懸在空中的神符召回,在手心揉成一團。
盛君殊看著這雙眼睛,見她這副模樣,感到自己的頸動脈連帶著頭上的血管,正在一下一下突突跳動,渾身的血液逐漸結冰。
盛君殊默然走進了街角的蛋糕店。
——天書,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所以當他看見衡南剛烈地跳入天書藏洞,與天書雙雙湮滅時,整個人呆了一下,非常難以接受。
他已經後悔好幾天了。本來,衡南讓天書拖下水的至陰體質,晚上抱一抱他,還勉強能平衡。誰能想到一個威天神咒,會使天書躁動……
盛君殊推拒,獨自上樓,本也不是多麼大的雨。
床前濃濃的黑雲轟地向外撲散。
客廳里一片寂靜,他的腳步放得極輕,臨上樓時,忽然想起來,衡南今天不睡他那裡。
因此,天書和神是挂鉤的。
三個老頭和哭得站不起來的劉路,也被其他警車一一送走。
這個點,一條街上只營業這一家網紅蛋糕店,可愛的星星掛燈閃閃爍爍。櫃員本來趴在櫃檯后打瞌睡,見有人進來,立即揉揉眼睛起身。
清晨的光薄薄地從白色紗簾內透出,灑在衡南垂下的睫毛上。盛君殊坐在床邊,把搭她額頭上的濕毛巾翻了個面。
那一團黑雲如狼煙從窗口一把衝出,刀沒收好,噹啷墜落在地上。
「……」盛君殊一對黑眼珠看著他,表情分毫沒變,肖子烈卻彷彿聽到師兄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啪嗒」一聲綳斷了。
最後一星點亮,天邊蘧然傳來鳳鳴。
但有一種符咒例外,此咒名叫威天神咒。
盛君殊將她的臉搬向自己,赫然發現衡南雙眼已變作一對金瞳。
火鳳展翅,如夢似幻的長長尾翎,留下成片瑰麗的火燒雲,火鳳之後,出現一架華貴無匹的軒敞車架。
警車頂上掛著紅藍警燈,一路風馳電掣。蔣勝開著車,忍不住道:「專員,你就彆氣你師兄了,好好的救個人還掉個法器,這什麼事兒啊。待會兒有便利店,我給停車去買點膠啊。」
盛君殊見過火鳳和「三駕車」,可暫且稱之為「神跡」,但是他從沒見過神的真容,世界上沒有人見過真正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