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丹境（六）
盛君殊立刻嗆水：「……聽誰說的？賠款好像最多一百萬。」頓了頓，又補充，「你想要保險？想要……」
第二張就狂野得多，看得出她已經開始分神，模特上半身還是帶拉鏈的小外套，下半身就已經變成幾筆甩出來的夏威夷草裙，底下還畫了一隻隨手圈的豬，一隻漫畫風格的跳鋼管舞的兔子，又被一個塗黑的大叉叉掉。
剛走兩步，就被嗚咽的冷風吹得掉頭折返，撞在盛君殊胸膛：「怎麼了？」
「哪個？」
「我帶著你。」盛君殊看見她眼睛里泛了淚光，笑著把她畫的符撿出來擺在她面前，「你都會畫最厲害的攻擊符咒了，還怕它們？」
郁百合的笑容也僵住，換王娟嘴角挑起，還沒挑兩秒，一道小小的聲音打斷：「我想吃。」
「不想畫這個。」衡南不動彈，「有沒有打人的？」
「助興的蘭膏啊，師兄你不會連這個也不知……」
他將取出的線裝冊子打開，攤在她面前：「主事神都在上面，你能找出來，我教你。」
「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打鬼。」
盛君殊：「……」
辦公室里鴉雀無聲，郁百合叉著腰，喘著氣，手上按著被扯得大了一圈的領子；王娟頭髮亂得像瘋婆子，臉上還有幾道血印，一隻鞋一隻襪子，一手拎著脫下來的布鞋。
衡南正在吃餅乾，驟然被注視了，緩慢而無辜地舔了一下黏在下唇上的餅乾渣。
衡南眼看著盛君殊穿好鞋，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胛，手一撐，利落地翻到了窗戶外面。
「……還能走嗎？」盛君殊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他感覺到師妹抖得太厲害了。關鍵是他把陽炎之氣都刻意收斂了，還是沒等到一隻怨鬼。
衡南依葫蘆畫瓢，只廢了兩張，就把驅鬼、捉妖兩道攻擊性最強的符紙畫全了。
他先看向郁百合，郁百合捂著領子：「老闆，她先刁難太太，讓太太給她幹活，我看不過眼。」
衡南瞬間把本子從他指下抽出來，死死扣在懷裡，不肯給他看了：「胡亂畫的。」
然後他緊緊攥著小圓盒子給肖子烈打電話：「問你要的是凝露，你給的是什麼？」
「衡南不用做飯。」盛君殊又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說，「家裡有專門的阿姨，衡南要是什麼都攬了，還要阿姨，還要我這個師兄幹什麼？」
咯噔噔的大約是袖扣不住地撞在金屬管道的聲音，風聲呼嘯，腳底一
冷氣呵在她脖頸，捏得皺巴巴的驅鬼符，剛讓她抖成帕金森的手摺劍褶，盛君殊肩上靈火就受了感應，立刻「呼」地騰了過來，剎那間把符紙從頭燃到尾。
然後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床單換下來，發現床單底下的床墊居然也潮掉了。
盛君殊開始斷家務事。
「……」他遞得那麼自然，衡南摸不清他想什麼，停了停，接過來吃。
衡南坐在椅子上焦慮地摳手指，臉色變來變去，做了十分鐘心理建設，一把抓起符紙站了起來：「走吧。」
幾道目光瞬間匯聚到衡南身上，盛君殊的尤其複雜。
正畫的第三張完全是在暴躁亂畫，塗黑的無數圈圈，波浪線，火柴人，但盛君殊還是一眼在其中找到了驚人的部分。他的指尖落在由上至下三個重重塗黑的圓點上：「這個……」
出乎他意料，衡南沒有離開，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懶洋洋地趴在書桌上，一雙眼睛盯著他的臉看。
……
「……」
向下幾分，又畫下一行字：「符腹內。寫明何事何作用。」
走到最後，衡南臉色青白地裹著盛君殊的外套，緊緊地抱著盛君殊的手臂，幾乎是讓他提上去的。
他回頭，見衡南目不轉睛地看，略感欣慰，筆尖提到符紙最上方留下的空白處，重重地從上至下點下三枚塗黑的圓點：「點符頭，是給一張符點睛，不同宗派有不同做法，你剛才在本子上畫的，是我們垚山的符號。」
「太太想吃對不對。」郁百合快壓不住竊喜的表情了，還要嘆氣，「這可怎麼辦，哎，太太想吃我做的烤乳鴿……」
車直接跨了三個區，開到了清河郊外。衡南蜷在車上睡了一覺，被叫醒的時候車門打開，盛君殊撐著車門俯身看她，神色稍微有點猶豫：「困不困？困了回去。」
她的記憶力極好，這麼多年的考試，都是這麼填鴨速記應付過來的。一下背了太多，腦子有點酸。
「冷不冷？」盛君殊讓風一吹，也有點後悔，走得太急，忘記讓她多加點衣服，立刻把外套脫下來，將衡南一裹，睫毛動了動，「好點了嗎？」
「王姨。」盛君殊轉向王娟，「你也是活了……幾十歲的人了，還打架，你跟她計較什麼呀？」
盛君殊見她鋪速寫本，把檯燈脖子扭了扭，
「……」盛君殊綳不住笑，「你鎮宅都不畫，就想畫攻擊向的？」
盛君殊想，不得了，師妹回魂以後是絕世天才：「要不要用著試一下？」
衡南垂著眼半天不做聲，好像有點喪氣。但他不覺得有什麼，忘記了再教一遍就好。
她暴躁地翻了足足半個小時書，「啪」地把書一合。
床倒是大的，中間隔一排浮標，或者，房間里再擺一張小床，拿帳子隔開？
可是他再嘗一次時，竟然還能認出來。
盛君殊嘆口氣，扶著她的腰，把她提溜上了最後幾級台階。
衡南驚恐地看向他，瞬間慫成紙老虎。
他看得彆扭至極，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要換也不想讓郁百合看見，只好牽了只吹風機，狼狽地蹲在地上吹了半個小時，把床墊吹乾。
「沒事。」盛君殊垂下眼。端起碗抿了一口，心口掠過一股奇異的情緒，像下雨前膨脹的潮氣。
尖叫衝出前，汗流如雨，衡南腦中一片空白。
「什麼？」衡南別了別半乾的頭髮，瞥他一眼。王娟雖然只教了十分鐘，她學得很快，別墅里有原料，轉眼就能做出一模一樣的。
但等盛君殊看過十個方案、做過五個計劃，就以強大的調整能力，迅速適應了辦公桌對面多出來的一個活物。
盛君殊抬頭，瞥見衡南的手指無聊地繞著頭髮，正盯著他看，是在等待一個答覆，連忙回答：「很好喝。」
兩個阿姨大眼瞪小眼，都冷哼著別過頭去。
衡南看著畫好符紙默了好久，莫名地覺得心口沉沉，有點難受：「以前，也是你教我的？」
正混亂地想著，衡南用膝蓋頂開門，門「砰」地撞在了牆上，愕然抬頭，衡南慢吞吞地、沒什麼表情地端了個托盤進來。
再向下：「腹膽要念訣，一筆畫就，務必小心，一張符能否靈驗，全看符膽。」
最下方拉下三道，遒勁如鐵馬金戈：「叉符腳，意在請兵鎮守吾符，有幾種變化，先學這種，別的我以後慢慢教你。」
他抽了一張黃紙，把畫好的白紙擺在旁邊：「你試試？」
盛君殊從書架上取書，隨口道：「是啊。你們的基礎符術，都是我教的。」
他從容卡在十點半關閉電腦，喝了口茶。起身繞到衡南背後，看她做完了什麼。
盛君殊倉促地拽著她的手腕：「不
盛君殊看她一眼，沒說話，冷著臉把她手上的酸奶盒子拿走，又從從抽屜里拿了一小包餅乾遞過來。
衡南咬著筆桿放空。
「什麼叫刁難？我好好地正跟小二姐說話呢，」王娟說，「她先動的手。」
房間在別墅二層。
「……」窗戶外風大，衡南跨過膝蓋高的窗欞上，腿一軟，被絆了一下，涼風過耳，直接撲進一個沾染夜露的懷裡。
「不放糖。」盛君殊不解其意，「不用放糖，這樣就很好。」
她知道盛君殊梗住的那一下原本是想說什麼，一千多歲的人了，郁百合跟她比起來，是小輩中的小輩，她居然不顧形象跟人家廝打，真是丟人。
盛君殊吃了一驚，旋即大喜：「你剛才一個人把它滅了？衡南，好勇……」
尷尬的氣氛略微緩解，王娟穿好了鞋，整理好頭髮，小心翼翼地笑：「盛哥兒，消消氣，我這就給你做午飯去。」
「不吃。」盛君殊讓她們這麼一鬧，哪有心情。
盛君殊讓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時，她才開口：「你給我買了一個億的保險？」
「不好意思。」
盛君殊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慘叫，氣波盪開，四周的小松樹都被盪得瘋狂搖擺，落了一地針，他一回頭，只看見帶著火光的靈符灰燼，從衡南手裡墜到了腳邊。
衡南扭過頭，盛君殊已經從書架抽了幾張列印紙，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蟬翼的質感，在燈下不疾不徐地掐出印子，按著裁成小塊，看著非常賞心悅目。
半個小時后，盛君殊攔腰抱著當場嚇昏過去的師妹下了七十多階山路，擦了擦汗，抬頭看了眼旅館紅通通的招牌。
盛君殊默了好半天，用力合上文件，額角暴了青筋：「吃。」
「一張符從上到下，一共有五個部分。」他拿了根筆，在方紙靠中間的部分，慢慢畫出個蜿蜒曲折的複雜的字，「這是主事符神。遇什麼事，找什麼神，拿宅神舉例，主護宅。」
盛君殊稍微彎腰，拽著她從地面入口掠下地庫。直到被塞進車裡，被安全帶扣在座位上，車窗外路燈化作無數光點向後掠過，車窗縫隙里的風撩動頭髮，衡南才有了點實感，把手心裏被冷汗皺成一團的符紙展開：「怎麼還要坐車。」
盛君殊上批文件，筆尖壓得吱吱作響，冷笑一聲：「你們倆做的飯，今天誰的也不吃。」
有一隻
王娟聽他語氣認真，生怕他順著郁百合，誤會她刁難衡南，忙道：「是我不好，是我著急了。」
衡南吞咽口水，蹭著地過去，盛君殊就立在一層的的空調室外機上，如履平地，低頭簡單理了理衣服褶皺，張開手臂，仰頭看她，眼睛和身後的夜色一般黑：「快來，師兄接著。」
露著肚子還嫌熱……倒也不枉丹境。
他又不知怎麼地分神想起清晨處理案發現場，把衡南從床上挪到了沙發時，尷尬地弄了他一袖子，拿紙巾大概幫她擦了擦腿，她也沒醒。
她本科是學服裝設計的，雖然沒上完，但多少有點手繪基礎。第一張，人體模特上拿彩鉛畫了件黑色裙子，魚尾擺曳地，畫得很認真。
——如果真是這樣，不知道晚上還樂不樂意睡這個房間。
盛君殊怔住：「你想起來了？」
王娟面色登時難看，郁百合便得意，想到剛才老闆只說王娟，沒多怪她，瞬間笑得合不攏嘴：「那，那老闆吃別墅帶的便當吧，都熱好了，我這就端去！」
但是衡南瑟瑟發抖地說：「能！」
「行了。」盛君殊表情複雜地打斷，「你們兩個，我真是沒辦法說……」
衡南畫了三幅畫稿。
盛君殊坐在辦公桌前，手蓋著半邊俊容，按著太陽穴。
話音未落，咣當一聲，落葉四散。
盛君殊只在聖星待了半天，下午就回別墅房間工作。
衡南開始嘩啦嘩啦翻書。盛君殊一手揣著口袋鬆鬆靠在桌緣上，喝百合湯。
大半夜的下樓出門，郁百合又要問。
他應該早就遺忘了確切的味道的，這一千年他喝過無數不同的綠豆百合湯，甜的，不甜的，綿密的，粗糙的。
「這個。」盛君殊看她的眼光都變了，抽出一張，語氣認真許多，「你記住，攻擊力越強，主事符神反倒越簡單。」
陽炎體的氣息濃郁，衡南的心砰砰直跳，她的眼睛還沒睜開，感覺到一隻手扣緊她的腰，失重感陡然襲來。
衡南安適地坐在老闆椅扶手上，嘴裏叼的酸奶喝到了底，吸管驟然發出「吱嚕」的一聲，泄露了她的幸災樂禍，立即心虛地看向盛君殊。
「行了，」盛君殊不想過多糾纏，只想著以後不能讓這倆冤家再見面，「相互道個歉，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盛君殊愕然看著滿桌寫滿複雜字元的紙條——大約是找不出來，她竟然把所有的主事符神硬默了一
荒草搖擺，面前一道蒼白的階梯向上，白色的臨時路燈。衡南知道這是哪了，是清河郊外最大的墓園。
其實也不全如此。是衡南比較好學，下課後還常跑來問他問題，他順帶著把一天的內容給她回顧一遍，權當溫習。衡南很客氣，總是回贈點心、劍穗，乃至束髮的玉冠。他也說不用送東西，給師妹講題還要什麼回禮？但師妹固執，只好收下。
兩個人就像被叫到老師辦公室里的小學生一樣，垂著腦袋。
一隻小瓷碗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給，綠豆百合湯。」
王娟的臉幾乎慚愧地埋進胸口：「對不起，盛哥兒。」
吃完晚飯後，衡南就跟郁百合湊在一起，遲遲沒有上樓來。他沒太注意，只是在處理郵件的時候，分了一縷神想：
衡南扭過去看他。
兩人閉嘴低頭。
衡南的外套是剛才讓他逼著才肩膀上的，裏面是件彈力長袖，袖子長，下擺短，露肚臍。她以前也沒這麼穿過，盛君殊有點彆扭地移開目光。
「找到了？」盛君殊轉過身看她，卻見她把剛才他裁好的紙條一字排開，開始快速地在紙上畫，畫完一張就撇開畫下一張，一口氣畫了四十多張，往他的方向一推。
衡南忽然自負地笑了一下，好像專門在等他這一句：「不放糖的。」
衡南用手背擦擦嘴角，用力搖頭，一把推開他下車。
高高低低的墓碑，分明的稜角上掛著清冷月光；影影綽綽的是墓碑兩側的松柏，一些蠟還沒燒完，搖曳的一米燭光。
「不想。」衡南垂著眼，扣開筆盒，沒什麼耐性地結束對話。
「坐車比較方便。」盛君殊盯著前路，左手碰了下唇，稍微有點赧然，上次動用威天神咒，把附近的怨鬼全殺光了，要想找個練手的地方，很麻煩。
師妹從房間里端出來給他的綠豆百合湯，什麼味道，當時他喝得太快，時間又太久，只留了個「很好喝」的印象。
盛君殊默了片刻：「我教你畫符吧。」
初始時，盛君殊的目光總能掃到對面的衡南，有些不太適應，尤其是她坐沒坐相，枕著手臂側趴著寫寫畫畫，半乾的頭髮散一半搭在手臂上，一半搭在桌面上，飄出濕漉漉的香味。
郊外行人少，溫度低，四面都是荒草黑漆漆一片，冷風往領子里鑽，衡南雙手插兜，牙齒打顫：「沒……什麼。」
他把電話掐了。
「對不起。」
師妹是不是也不太自在，所以乾脆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