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問靈（一）
土院里的狗嗅出生人氣味，衝出來汪汪吠叫，盛君殊立即將衡南換到了另一邊。
衡南偏要越過他伸出手，在他阻攔之前，髒兮兮的大狗裂開血盆大口，「吧唧」地舔了一下她的手心。
「我們又不知道五點閉山，」衡南眼神投向他背後，理所當然地說，「那不是還有人在走嗎？」
「白雪。」
地上只餘一地花瓣，一根小蠟，幾根檀香。
原本這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經營染布坊。為了與市場接軌，金家在十幾年前從鎮子里搬去星港。
盛君殊條件反射地迅速開始掏紙巾，不過他晚了一步，衡南還是嫌棄地把手蹭在他袖子上，他的巴掌也帶著怒火準確地拍在了衡南臀后：「衡南！」
浪花之內，瞬行萬里。衡南頰邊的髮絲被掀起，驚異地回過頭看。小舟已經減緩，隨海綿起伏，面前的大霧中，隱約顯出無數山峰的輪廓。
最內是天書藏洞，其餘皆是散峰。
衡南的表情凍結，緩慢地看了看沾滿口水的掌心。
「寺廟門口買的。」盛君殊把香拆開，遞她三根，嗆咳的煙氣的明滅的火光中，隱約看到師妹懷疑的眼神，頓了頓，「師父比較隨性，心意到了就好。」
女孩子們有節奏的聲音響起。
這是一種幾乎習以為常的縱容，是看著珍愛之物的眼神。
「君兮……還是沒有找到。」
衡南感到腳邊碰到了什麼東西，向後跳了一步，手電筒照過去，一小根蠟燭，還有一堆枯敗的花瓣。
海天一線，灰藍，被迷濛霧氣塗抹開來。雲端鷗鳥變成幾個黑點，鳴叫斜飛。潮汐起起伏伏，數艘貨船正緩緩移動。
……
金耀蘭祖籍就在星港本市，需坐半小時客輪。
「他家做的好吃。」
「對，這是昨天子烈他們來的地方。」盛君殊跪著，拿了一把香，「咔嚓」亮了火機，正熟門熟路地斜著點香。
這是工業岸線，沒有金黃的沙灘和遊客，滿地都是碎石和垃圾。張森腳底「嘎」地踩扁了空易拉罐，把小木舟拖到了岸邊：「走、走了吧，小二姐。」
牡棘刀出手，帶著勁風劈砍過去，那男人身形一動，從刀下鑽出，煙氣鬼魅一般迎面飛來，又像風一樣「呼」地掠過衡
「剛才那個人……」衡南頰邊髮絲回落，「像上次掐我脖子的那個。」
「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後來子孫凋零，兒女四散，祖宅便空置。
盛君殊話與話之間有幾分鐘沉默的間隙，似乎在考慮這一年的進展，再精簡地說出。
這事說來話長。
盛君殊把西裝脫下來，突然發現打這一下之後，他一點都不氣了，心裏平靜了許多。
盛君殊轉過臉：「師父喜歡小姑娘送他花，最喜歡你送。」
果然還是要適當地管教一下。
衡南驚愕地看著盛君殊，連反應都忘記了。
天還沒黑透，盛君殊有點走神。
她似有所感，抬起頭，卻不是看向他。
金家的祖宅很好辨認，因為眼前房屋闊氣許多，二三層的樓宇，瓦片齊整。並不像其他鎮子里的其他房屋一樣是獨棟，而是四合院那樣組合式的宅園。
古鎮坐居水上，黑瓦白牆，石板路裂開的縫隙里長滿青苔。
盛君殊再次拜下。
盛君殊前往金家舊址「問靈」，肖子烈去找黎向巍的出軌對象，黎沅的生母。
衡南沒反應過來，這一年一度的儀式，就這麼結束了。
她們將女孩簇擁在中間，跳著鬧著抱成了一團。
讓她一踩，船受力移動，滑進遠一點的地方，吃水變深，搖搖翹翹，衡南一把抓住盛君殊，毛骨悚然，覺得自己不是坐了個船，是踩了個滑板。
但她知道盛君殊很靠譜，所以他們扶她站上去的時候，她沒有異議。
張森被提著尾巴，拿兩爪給自己打了個碼，像死魚一樣。
「別理她，輸不起。」最大的女孩別了別頭髮，她看上去十三四，正是抽條，身材細瘦，眉眼英氣，短髮在剪在耳根上，已經被汗打濕，「你們倆撐住，我跳個全的。」
他無聲地側過頭，衡南挽著他，正低著頭，無聊地故意把地上的落葉踩得咔嚓作響。盛君殊將她拉緊了些。
因為今天比往年早很多。從前他要先去天書藏洞祭衡南，再去外峰和張森匯合。
「真的。」四目相對，他眨了下眼，把香插在那堆花瓣里，叩了個頭。
沒有黑氣縈繞，他的面容變得更加清晰，更有實感，似曾相識。
他停了停，把後置電筒打開，塞進衡南手裡：「拿著。」
玄學門派，也興燒香。衡南把香扒過來，摸到了紙包裝：「這哪兒來的？」
從發現他，到他消失，整個過程不到三秒鐘。盛君殊的刀「啪」地入手，回頭看著男人消失的方向。
……
女孩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高亢，速度也越來越快：「九五六、九五七、九八九九八十一！大姐，八十一了！」
衡南尖銳地同他對視，心裏卻不捨得移開眼。
肖子烈冷笑：「每次找外圍女、站街女、按摩女，都是我去，憑什麼啊師兄？」
衡南覺得非常圓滿。
「那我就當卓文君，跟相如當壚賣酒去。」少女爽朗一笑，早已跑出數步，揮揮包，「記得跟爸爸說啊，我趕船！」
衡南坐在半截防汛牆上，外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衡南看著越來越近的山腰上，逐漸清晰的又紅又綠的祠堂建築，有點失望：「這就是我們……」
那男人高瘦白皙，穿一身西裝，面對他們，盛君殊看清他輪廓的剎那，血氣上涌。
盛君殊看到這些，停了一下：「就這兒了。」
盛君殊先是被師妹爬樹的速度驚了一下，隨即想起了衡南遊泳的慘狀，難怪她這麼害怕。他沒有作聲，她往下滑的時候還順勢託了她一把。
紅袖標大叔詫異地一回頭，衡南一把搶過狐狸尾巴，猛拍一下盛君殊，反身一路狂奔：「快跑。」
「這不是。」盛君殊說，「這是外峰現在開發的景點。」
盛君殊不太自在地看了看他：「我要帶著你師姐，不方便。」
「是去見那個人吧。」管家嘆氣，打量她身上天藍色的連衣裙，「義大利的設計，對著個小幫工，白瞎了。」
盛君殊用紙巾擦了擦香掉在指間的紅：「應該去景區了。」他遞給衡南一張紙，「白雪隕在外峰，牌坊下面。」
盛君殊和衡南毫無反應。
回去重點清洗的意思。
「……謝謝。」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師妹屈辱的聲音。
點、邁、勾、挑、轉，一雙小皮鞋像是敲鼓的槌，眼花繚亂地點在地面
「您跟他說說，我不喜歡那男的。」空氣里飄下濛濛細雨，少女將包頂在頭上，手腕上一串粗製濫造的晶石手鏈，「我坐船去星港。」
衡南仰著下巴，看上去非常冷漠。
衡南看他拉褲腳跪下去，也跟著跪下。這裏沒有墓碑，沒有牌子，只有花瓣，一根孤零零的小蠟燭。
從別墅跑出來整一天，盛君殊的電話幾乎被那兄弟倆打爆。他淡然把電話卡抽出來，扔到了一邊，安排了一下後面的計劃。
「不了不了。」張森往盛君殊背後躲，「我長、長的就像個秘書。」
群峰排布，正呈拱衛之勢，師父躲那麼後面，要開發也是先開發弟子。這非常尊敬師長。
「小雪和子竹的功德也做了。」
遊客在一處密閉的山洞里，聽到了詭異的哭聲，似禽非禽，似獸非獸，保安衝進去一看，是只野生藏狐，不知道咋搞的，抓起來準備扔到山裡。
盛君殊：「……」
「又到那小飯館吃飯去？」
黃昏里，他的表情和說話的語氣都很平淡，看她的眼神卻帶著一點少年趣味。
衡南緊緊閉著眼，感覺盛君殊摸了摸她的後腦的頭髮，隨後她感覺水並沒有漫上來，咸腥的海風撞在脖子上，腳邊毛茸茸的東西在蹭——狐狸蜷成個小團，熟練地用油亮的大尾巴擋住臉，尾巴上的皮毛上已經沾滿了圓圓的濺起的水珠。
「從頭開始吧。」
抄近道拐進景點背後，大片未開發的山峰隱藏在薄霧中，青黑的山，墨綠的樹，水墨畫一般將日光吞噬。大石布滿青苔，又被古泉日復一日腐蝕貫穿。
盛君殊拿符紙變出的獨木舟窄而單薄，衡南摸了摸，真的是木頭做的，不是紙糊的。
順著衡南的目光看去，遠處水杉林之間，立著一道背光的身影。
衡南睜開眼，遠處的船、海和天的線都看不到了。腳下小舟向前飛飈，浪花被衝撞得泛出白沫。
衡南懷疑她聽錯了，她在野外摘任何東西，好像都被他訓過。
但是她老老實實地走完後半程，沒有追貓逗狗，盛君殊覺得自己還是給她帶了一些震懾。
這數座山在七八九月顯現，其餘節氣隱沒，被稱為「海上仙山」，為了配合「樓閣玲瓏五雲
盛君殊縱著小舟，順著溪流七拐八彎，繞進漏水的洞穴，跳下舟來。小船縮小，化作一片濕透的符，悠悠飄行水面。
垚山並不是一座山，而是三十六群峰的統稱，群峰之下是海，巨石嶙峋，鷗鳥環繞。
「你們倆給我站住！」
衡南等盛君殊指示。可是他沒再要求她什麼，她只好也跟著叩了個頭。
潔白的小小的姜花，從她指尖被風吹走，她才回過神。慌忙去抓，花被風吹進洞，飄落在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花瓣的頂部。
為了遊客安全，「海上仙山」五點關閉，工作人員上下巡查有沒有落單的遊客，沒想到幹道上撞見一對小情侶，還在手拉手慢悠悠地走，保安大吼：「兩小時前就閉山了！都聽廣播沒？」
蜉蝣天地的入口幾乎被叢生雜草遮蔽，白色姜花混雜著野草盛放。盛君殊順著衡南目光，看向星星點點的花朵，忽然道：「衡南，你摘一朵送給師父吧。」
他沉默了數分鐘，頓了頓，做了個總結：「弟子一切都好。」
衡南四下看看，前後都是路：「是這嗎？」
衡南跟著盛君殊返回，回頭四顧，突然想起什麼：「小狐狸呢？」
「那我們現在去找他們。」
平靜的海面波濤洶湧，無數漩渦旋轉，海浪一點點昂起頭，像是海嘯襲來一樣豎起一堵牆，四面都是這樣旋轉的浪，將小舟裹在中間。
外峰向內，飛天、登雲、抱月三峰，是外門弟子住地，中間的重明、白澤、夔牛，是練習的校場和上學的教室。靠內的青鹿崖，也就是盛君殊辦公室掛著的那一座，是內門弟子住地，其背後的蜉蝣天地，才是師父住地。
「你真敢提，小心老闆把你的裙子都給二小姐三小姐。」管家擰眉，半是央求半是哄勸，「他不行啊——」
小巷很窄，機動車過不去，只能靠走。兩面都是雙坡屋頂，青灰牆面開裂，還保留著民國時候的樣貌。大部分是被廢棄的房屋，少數還有人住。
還想說什麼，讓一道強力手電筒照在臉上，照斷了。
「手擦乾淨了嗎？」盛君殊平靜地問，把擦過狗口水的袖子翻了
洞穴里沒有燈，幾不見物，盛君殊忽然感覺胳膊上阻力變大，像掛了個秤砣.
衡南跪在洞里，聽著他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忽然覺得一種妥帖的安適感將她環繞。
秤砣握著一道光，這才肯讓他挽著前行。
這是衡南第一次看見「問靈」的經過。屋脊上有斑駁的脊獸，飛檐上掛著生鏽的銅鈴，處處象徵著主人家曾經的輝煌，這些從前鎮宅的靈物，變成被詢問的對象。
「外門師兄師姐都有補給。」
盛君殊還沒等她站穩，便反抓住衡南，稍一借力躍了上來，船向下陡然一沉，眼看就要翻，衡南驚叫一聲，猴子上樹一樣往他身上爬。
「他很聰明的，他是個奇才。」少女忍俊不禁。她燙了發尾，唇上塗了口紅，再撐把陽傘，就能直接參加宴會，「我想把他介紹給爸爸。」
但其實，這座最靠海的外峰，是門臉，原本只有一道簡簡單單的「垚山」牌坊。
「三師妹。」盛君殊回想了一下，「年歲不大，脾氣挺大。張森讓她吊起來打得最狠，」他扯了扯嘴角，「每回還不忘祭她。」
兩人一齊盯著他手裡提著的一晃一晃的栗色毛茸茸。
斜陽照在青石板，小小鞋子噠噠地落下，三個女孩穿著厚重布衫跳皮筋，最小的那個羊角小辮一跳一跳：「二姐，你跳錯了。」
成堆的腐朽的花瓣里，居然還有一點清香，低頭時流轉過鼻尖和眉眼。
「大小姐！」管家匆匆追出來，「媒人為您來，您不去老闆要生氣的。」
「師父。」盛君殊低低的聲音響在空曠的山洞里，忽而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溫熱，聲調很平，「師妹在我身邊。」
火焰吞噬黃紙，熱氣中火焰騰起的煙霧扭曲將眼前的景物，盛君殊念咒。
盛君殊握刀的指節發白，忍了又忍：「……師門敗類，以後跟你細講。」
再靠近岸邊，衡南果然看見又紅又綠的祠堂下面，還涌動無數又橘又粉的穿登山服的人，螞蟻似的在山腰一點點移動，無數自拍桿支出，吵吵鬧鬧，人頭攢動。
「不玩了，我進屋看書了。」一個女孩蹬蹬地走了。其餘女孩都發出了失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