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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問靈(三)

第四十八章 問靈(三)

黎江立即接過,事情已經發生,他不敢不信。
「唉。」他嘆一口氣,「你慢點吃,我包里還有好多。」
「這麼確定。」盛君殊抿了口茶,「不是不敬鬼神嗎?」
那時盛君殊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非常瘦小,不像十歲的女孩子,像只小猴子,小小的眼皮,睫毛就顯得不協調的長,像蜘蛛的腳。
又被抽了一下,她捂著脖子,被筷子壓著低著頭,眼裡含淚,細眉微蹙,倒有了楚楚可憐之態。
姜瑞出事那天,很巧的又是雨天,花園裡的水泊提供了影像。盛君殊看著美人變鬼的驚悚場面,給手機里存著的希爾頓醫生打電話。
*
盛君殊回房間前,被黎浚叫住。
黑洞一樣的兩隻眼裡射出冷靜的光,「我爹我娘,印三娘,和我一個屋的小碧。」
說頂層是個精心打造、無所不包的微縮娛樂城也不為過。
筷子狠狠抽在脖子上,她躲閃一下,涼涼的筷子端頭,壓住發頂向下按,「規矩忘了,誰許你抬頭了?」
女童怔了一下,低聲說:「我不殺。你給了我饅頭。」
衡南洗髓的時候,他替師父看火。
「因為我還有很多綢緞沒穿,要等及笄才撐得起來,穿一下看看也就罷了。」
「是這樣笑的嗎?!」
黎江和黎浚兄弟兩人坐在對面,同時點頭。他們顧不上質問盛君殊翻窗逃跑,驚愕已經奪去了他們全部的言語。
「這是您之前要的耀蘭城的設計稿。」他氣喘吁吁地遞上幾張皺巴巴的紙,眉頭擰著,表情複雜,「如果讓我哥看到,他肯定會生疑,所以……」
他們以為姜行會當場昏過去。
他感覺自己被她緊緊摟著,越拉越低,像蛛絲凝結飛過的昆蟲。懷裡的人變得越來越冷,好像變成一塊石頭,他不解地睜開眼睛。
聚集的雨水將柿樹豐腴的葉子壓彎,嘩啦啦匯入泥土,有柿子沉悶墜下,摔成綻開的猩紅泥漿。
「那你殺我么?」
「我們可以……」他艱難地說,她用膝蓋磨蹭他,兩個人越來越近,他手中雨傘掉落,仰躺在水泊里,變成承水的器皿,「我們可以等你畢業再……」
盛君殊坐在她床邊看了她一會兒,走到桌子邊燒符紙。
女童眼裡有光,點下頭。
大約濟人濟世這目標太大,不好理解,他換了種說話:「你可以大道長生,飛升成仙。」
頭被壓著,那眼睛便向上瞟,她睫毛很長,眼珠又黑,皮膚蒼白,低眉上瞟的角度正剛好。
女童舔了舔手指,眉眼冷漠。
透明硫酸紙,上面是手繪平面圖,凌亂的柱,牆面,引出的剖切線,不同的是紙的上緣和下緣還多了幾行潦草的字,字距很大,天干地支。
她臉色發青,頭髮已經被冷汗打濕。他一直湊得很近,也沒聽到她發出任何聲音。
*
「為什麼是十五歲?」
女人沒再同她計較,只將她的手撿起來把玩,十指尖尖,如玉筍,掌心又很綿軟:「聽說你抹骨牌抹得很好,雙陸也打得不錯。喜歡嗎?」
這種不安並不是風雨欲來,而是心裏空虛。衡南剛搬進別墅的時候,他充滿了操心,後來衡南日以繼日地給他找麻煩,讓他時常處於失語憤怒的狀態,連多想的機會都沒有。
「就這個?」
「他十八歲就進公司,爸爸手把手教他做事。」
「看我。」
「你怎麼一直低頭?」道士趴在欄杆,江風吹起他的寬袖。
盛君殊一眼看穿裏面的風水局。
「這可不行啊。」女人悠悠地說,「你記住,打雙陸,練骨牌,還有綉那幾條手絹,都是副項,白天助助興也就罷了,夜裡還得靠這雙手干點主業。主業都修不好,副業就沒用了。」
……
「沒有他就沒有我。」
「印三娘又是為什麼?」
「他母親呢?」
「爸爸很喜歡姜瑞。」
「我不想成仙。」女童不大高興地坐在甲板上,「我活到十五歲就夠了。」
「小碧呢?」
無人回話。
「你娘是大美人啊。」道士笑道,「殺了多可惜。」
屋裡掛著艷色綾羅,瑞獸里飄出香霧。門外是道走廊,腳步聲零零落落。
道士在夜空下哈哈大笑,笑聲飄了很遠,和畫舫破水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江面上帶著腥味的風,遠處夜空飄飛無數孔明燈。
她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想說些什麼。那時盛君殊見她睜眼,心放下大半,又一把她塞了回去。
眾人心裏掠過荒誕的猜想,因為過於荒誕,都心事重重,靜默蔓延開來。
如果不是他有太太,希爾頓醫生懷疑這總裁對他有意思。
黎浚震驚地看向哥哥。
「姜瑞的脖子幾乎被勒斷了……」黎浚說,「那不是小女孩的手勁。」
但他只是像獃獃地看著前方,瞳孔好像被打碎的琉璃珠子。反倒是父親呼吸急促,血壓升高,不得已被打了一針。
裝神弄鬼是場玩笑,誰也沒想引來實實在在的怨靈。
女童登時一驚,就要往後抽腳,讓女人一把握緊:「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兒吧。」
成熟的燈籠樣的柿子,砸在他頭上、背上,炸開粘稠的汁液,彷彿一場爭先恐後的狂歡。
房間里充滿了稚嫩的鬼哭狼嚎,經歷過的人都知道這種重塑金身的痛。小孩一般是不大能忍痛的,他們跌一跤都會嚎啕。所以當時幾乎所有人都在尖叫,哭也是緩解痛苦的方式。
被打濕的頭髮貼在臉上,她的臉非常白皙,幾乎在黑夜裡發光,她眼裡宛如燃燒著一團火,和往日大不相同。
道士說:「不是啊,我是捉鬼道士,是救濟天下的,你跟我走不走?」
姜瑞面朝下趴著,無數柿子掉下來碎在他身上,變成一堆番茄醬把他掩埋,鮮紅粘稠的柿子汁四處流淌,中間浮現出一個人的輪廓。噁心的怪誕畫面。
她將臂伸至瘦弱的女童肋下一抱,輕輕鬆鬆將她抱上塌來,脫掉鞋襪:「讓我瞧瞧你的腳。」
「她一天只給我吃一頓飯,還想掰斷我的腳。」
然後她就被女人推下了榻,一腳踹到門口去:「去,有個臭道士找你。」
道士吃了一驚:「你想殺誰?」
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沒見過。」
那年他十五歲。洗髓的場景相當可怕,一人高的丹爐里沸騰著可鏽蝕骨骼的岩漿般的鐵水,少男少女們需要溶解掉自己,才能重生出一幅仙骨。
斑馬線上的傘頂像盛開的花一樣移動,頂著公文包在頭上的行人正在弓著背小跑。
他抱著刀轉到角落裡時,看到了衡南。
衡南還是沒有醒來。
黎江說:「媽媽不喜歡小沅,但是爸爸對小沅非常寵愛,有求必應。唯獨之前她和小姜秘書在一起玩,爸爸很不高興,於是小沅不敢明面上和他來往。」
他發覺這半年來,他和師妹說過的話,生過的氣,還有身體接觸,比過去數年加起來還要多得多,師妹本應該是這樣非常安靜、非常內斂的——是嗎?
黎江很快回復:「你放心,我會加派人手,守在他身邊。」
盛君殊慌了,他以為有人痛死在丹爐里,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將她提起來。衡南「嘩啦」一下子離了水面,一雙細瘦的本能地環抱住前胸,她的眼睛也睜開了。那是一雙非常大的、漆黑的、照不進光的眸子,兩個戳出的黑窟窿。
男人面向地面,無聲栽倒,口中流淌出的汩汩血液,被亂七八糟的雜草吸收。
頂層有什麼呢?
道士又笑:「你爹你又不知道是誰,殺他做什麼?」
「你是買饅頭的么?」她終於回了第一句話,斂著眉眼,是刻意訓練出的柔順。
他天生抗壓,習以為常地將所有一切一條條捋順,雞飛狗跳的日子過得太久,像打仗一樣。和平驟然降臨,戰士拿著劍,反而不知所措。
掌心微一用力,她拚命向後掙扎,尖叫起來,那聲音又尖又利,聲嘶力竭,刺穿人的耳膜。
姜瑞十八歲高中畢業后才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生活里的,在此前,他們對姜秘書的家庭和他的兒子知之甚少,姜行一年有三百天都是陪在黎向巍身邊,他幾乎從來不提他的家庭,更沒有人見過他太太。
她猜測過了今夜,她會被趕出了畫舫,或者沉在江里,這是她最後一夜,應當吃飽。
「姜瑞是姜秘書的兒子吧?」盛君殊忍不住確認。
女童仰臉,小小一張臉,一對眼睛出奇得大,像某種小獸。
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有人來囑咐了幾句,門外有道瘦高的影子,打了補丁的灰色長褂,很寒酸。
ICU里又住了一個人。
盛君殊在房間里踱步,心裏稍微有些不安。
女人笑了一下,話里有股媚意:「你的手很漂亮,摸著也很舒服,手技練得怎樣?」
盛君殊又坐回衡南床邊,不太習慣地摸了下她冰涼的臉,她一直沒醒,床頭的熱水都放涼了。
師父讓他用鳳凰涅槃重生的典故激勵大家,他覺得實在沒必要,因為光是這種形同煮小孩的場景就秒殺一切了。他記得自己洗髓的那一年,同去的夥伴一進門,還沒聽完師父的勵志故事就吐了一地,還有人尿在了褲子上,站都站不起來,在滿地腥臊中爬著要回家。
「嗯。你能殺人嗎?」
姜瑞抱著她,又低了一點頭,她的手過於冰涼了,像一小塊冰在脖頸背後融化。
女人說:「笑一個我看。」
畢竟一般商場,都是專門找人設計成「聚寶」「聚氣」,盼望更多盈利。
女人惱了,抽她一巴掌:「喊個什麼!」
如果是這樣,耀蘭城七點鐘對外關門就得到了解釋。
這很罕見。
兩個人都把頭低下。
「很奇怪不是嗎?他喜歡姜瑞,也寵愛小沅,卻禁止他喜歡的兩個人走得太近。」
畫舫甲板,是個說話的地方。她接過那雙枯瘦的手上遞過來的饅頭,有點干,咽不下去,留在嘴裏膩膩的發甜。
盛君殊看了看被掛斷的手機,忽然想到了那天從閣樓樑上取下復讀機時,摸到的那個淺淺的坎。當時他不知道是拿什麼東西刻意壓出來的痕迹。
「她往我床上撒尿,在我飯里藏針,我吃不好睡不好,不殺她等什麼。」
天黑以後,這裏將會變成一個人專屬的歡樂場,就是不知道那個「人」是否領情。
「我很喜歡你呀。」他骨架樣的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做師父內門好不好?讓外門大道成仙去,內門都住在青鹿崖,無拘無束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仰躺的傘中聚集了水泊。
盛君殊從懷裡取了符紙給黎江:「化溫水,一天三次,給你妹妹喝了。」
洗髓要七七四十九日,他的任務就是把受不了的小孩抱出來,洗洗澡換身衣服,變成外門;或者有小孩痛昏過去墜入爐中,他把他們往上提一提透口氣。
黎江擦了下眼鏡,沉吟:「可這次爸爸也不讓報警,這很奇怪。」
就是「引魂」,自動扶梯角度、朝向,樓梯的階數,形狀,把穢物往上引,引到頂層。
黎江表情都很怪異:「知道了。」
道士兩眼白,但好像不影響視人,拉過她的手,兩袖飄然如風。
盛君殊又讓人往醫院送了一道符。
「沒有。」黎江嘴唇動了動,「這件事情警察管不了……」
唇齒間的聲音代替了未出口的話語,花園裡的草散發出強烈的芳香,他們熱烈地糾纏在一起,女生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頸。
小獸快速勾了下嘴角。
畢竟能入了爐的,不是心懷壯志對自己夠狠,就是像他當年一樣,心智未開有點兒傻。
他繼續說:「黎沅一直在和小姜秘書談戀愛。」
她踉蹌了幾步才走到門口,那男人瘦得可怕,長褂里空空的,留著道山羊鬍子,雙眼白翳,好像是個瞎子,背著個灰撲撲的包裹。她也沒好到哪去,腳上一隻穿著鞋,一隻光腳。
這場雨彷彿帶有了什麼暗示的意味。
她走路腳都在發抖,一腳一腳踩在過長的裙擺上,一天只吃一頓飯,胃裡酸得厲害。
「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到底的。」盛君殊言簡意賅,「黎總和姜秘書知道這件事嗎?」
「嘎吱——」他在叫出聲之前,先一步聽到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
盛君殊立刻給黎向巍打電話,但沒有接通。他轉而給黎江發了簡訊:「讓你爸爸不要離開那個病房。」
女生將男人推到了牆面上。皮包掉落,小腿襪已經濕透,鴉青色制服裙擺濕淋淋貼在身上,兩人親吻的姿態逐漸變得扭曲而失去控制。
「小沅。」年輕人喘著氣推開她,捧住她的臉。
黎沅當場昏過去,高燒不退,到現在還沒醒過一次。
這個消息完全出乎意料。別墅里掛著黎向巍花十萬塊買來的鎮宅,黎向巍的病床上也貼著他派人送去的收驚符。姜瑞卻倒在了別墅門口。
衡南躺在床上。她下巴更加尖細,若有似無的青色血管透出顧股脆弱的意味。
他什麼都沒有講,抱著入門訓劍沉默地轉來轉去。
腳丫握在掌心,也是綿軟,但這腳板跟金蓮兒而比差遠了:「南南,你同房的幾個丫頭的都纏了,你什麼時候纏?」
——如果是為了固定一根繩子不左右滑動,而繩子上又吊著一個人呢?
盛君殊回想,除了金耀蘭最喜歡的寶嘉麗女裝,那天他們走過那裡,似乎還見到小型電影院、酒吧、西餐廳、檯球廳、一個小博物館,甚至湯浴美容院。
「伸舌頭?不,你怎麼會這麼想?」他有些尷尬而不耐地打斷盛君殊的描述,「您說的和我的專業領域不相干……我猜這個倒霉鬼應該是被活活勒死的,頸椎都斷裂了……」
這是盛君殊回到黎家別墅之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
「不不,不會瞪眼睛的。因為血流受阻,大約會流鼻血,或者鼓肚子。」
女童不說話了,抿唇低了低眼。
「她只是個一百個男人都騎過的木馬。」
對方大概以為「喪屍」又出了什麼情況,立馬接起來。沒想到盛君殊只是用一口優雅的英倫腔跟他聊天,問他「心臟病人死的時候是什麼表情」這種無聊的問題。
姜瑞。
「腳冷不冷?」
散發寒氣的女人在笑,眼球從眼眶裡凸出,恨意炸裂成無數道的血絲,她嘴裏吐出來鮮紅色的東西,纏著他的脖子的並不是一雙手,而是……
「報警了嗎?」盛君殊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