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殉（二）
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兒，還是面對著舞台。
孟恬緊抿嘴唇，似乎在小幅度地戰慄，裙子上一顆搭扣發出碰撞的聲響，她別過頭去。
二人面對著面。對面的女孩蓬亂的劉海有些長，皮膚呈不均勻的淡青色，毫無光澤的眼睛掩藏在碎發中，她站在台上，彷彿把光都吸走了一半。
孟恬再度顫抖起來，她看到衡南將手伸到背後解開系帶，拉鏈，已經開始看著她的脫衣服了，就顫抖得更加厲害。
臉色青白的孟恬，慢慢地勾起嘴角。
孟恬解開系帶的手，卻突然頓住，她抬起眼，發著抖，看向衡南的眼睛里似乎有無數焦急的怯懦和驚恐，那些情緒千絲萬縷，纏繞著她的手臂，阻礙了她的動作。
衡南頷首，手邊一空。
知名影星因為抑鬱症去世，剛剛學會的這個詞，在她站在高中自我介紹的講台上時，不知道怎麼地蹦到了腦海：「大家好……我是孟恬，我有抑鬱症。」
話音未落，她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扼向衡南脖頸，肖子烈大吃一驚，撐著椅背瞬間翻過來。
這樣好看的裙子。
衡南的肩膀露出，肖子烈立刻扭過頭，「師兄你還看……」
盛君殊的黑眸看著虛空，兩手交錯，慢慢地，輕緩地放下繩索。
盛君殊「嚓」地點亮打火機，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個亮晶晶的腦門。
跪在地上拉繩的小小身影一抖，兩個巨大的黑窟窿轉過來看見他的瞬間，僅存的三根毛髮瞬間像摸到電擊球一樣豎立起來，小手一松。
衡南用扇子柄將她的臉挑了回來，背光增大的瞳孔好似兩丸黑水銀，幽幽地問：「聽清楚了嗎？」
「……」
師姐剛才對她又打又罵把人弄崩潰的沒錯吧？
今時不同往日，她不是飛上去的，是靠威亞吊上去的。
如果她還活著，她應該已經汗如雨下。
肖子烈也嚇得心臟狂跳，半天閉不上嘴巴，伸手去挽盛君殊，想尋求點安全感，「師兄，師……」
回頭，舞台上落下一堆衣物。
肖子烈側頭，盛君殊身影有一半埋沒在黑暗裡，
離鬼這麼近，讓她心臟狂跳，腦袋眩暈，但不這麼近，又起不到效果，她攥緊扇骨，垂下睫毛，遮擋眼裡的怯意，「就是專門讓你聽到的，不然你死也死不明白。」
衡南蒼白的手，卻飽含愛意地，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好似在安撫一隻貓。
生前沒受過這樣的對待和質問，整個鬼被打蒙了。
「你師姐應付得了。」盛君殊面無表情地把肖子烈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扒拉下來，扔回去，「冤鬼你都怕，真出息。」
盛君殊轉過臉：「誰在後台？」
無論喝多少涼水，跑多少圈都永遠減不下來的虎背熊腰的體態，在相片里更是扭曲得更加明顯，貼在小學班級之星欄目的單人照，笑著的臉蛋上被藍色圓珠筆刺青「狗熊」二字，看到的人無不捧腹大笑。
她顫抖著求救地說：「我身上……很多肉……」
「你真的有抑鬱症嗎？」
孟恬似乎愣住：「真的可以嗎？」
兩個互換衣服的女孩，手牽手，轉身面向觀眾席。
有他在的時候，衡南基本上是給他當副手，幫忙捆人，遞刀，擦汗，默默的，倒沒有這樣張狂外露。
「可以的。」衡南拽著她站起身來，詭秘地打量著她，淡淡地說，「你身上的裙子我也很喜歡。」
師姐……這麼強了？
——如果她真的這樣張狂外露，絕對會引起他的注意。
她緩緩地起身，拖出及腳踝的黑色裙擺。厚重的烏雲咯吱向上掀起，原來是她僵硬地提起了裙擺，從側邊樓梯，「咚、咚、咚」地走上舞台。
爸爸長相周正，媽媽尚可。她小的時候，最大的願望，不過是過成一個普通人，可是她為什麼會生成這樣呢？
他把思緒拉回來。
「師兄，這PUA是你教師姐嗎？」
「師姐……」短促的聲音截斷在肖子烈喉嚨里，他猛地向前看去，台上的衡南同他遠遠對視，她的食指豎在紅唇前，目光空冥。
他怎麼覺得，師兄今天氣壓有點低？
「怎麼，被你室友的話激怒了？」衡南用指
一千年前，無論是他帶師妹出秋，還是和師妹一起去夜獵，她的表現無非是畫符，閉眼念咒，中規中矩，話也很少。
孟恬爬上舞台，一雙陰鬱的眼睛仍然藏在雜草般的劉海背後，一聲不吭地盯著她。
女生們會挽著她的手臂，分她水果和零食，不使她落單，同桌會主動問起她的心情，分擔她的值日，老師近乎小心的鼓勵和關懷，全部超出她期望的閾值，幾乎上癮的幸福。
她只是覺得，這是個會死人的病。
原本沒有人的第一排正中央，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身影。
來例假依然要冷水中刷洗抹布，替所有跑掉的同學做完值日。
裙片上的金線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是她從前再熱也不敢穿的短裙，可是前後兩片長的裝飾片，又剛好可以遮住她不甚完美的腿。
下一秒肖子烈被扇子的抽打聲和女生爆出的尖叫嚇了一個激靈。
似乎看一眼，它的美麗可填補內心，化成足下的雲彩，她就能鼓起全部的勇氣，
但為什麼，這三個字保護她的同時，也逐漸將她和世界隔離開來？
比她從前一切裙子都要好看。
「你都死了，她們說的當然都是真心話了。」衡南俯身，貼著她的臉。
其實輕拿輕放，本身就是一種感情，是她以前太過貪婪，從未留意。
她的書包被扔進垃圾桶，書被撕破，腦袋被後座揉成的紙團當靶子攻擊。
肖子烈再度目瞪口呆。
一隻青色的帶著傷痕的手扒在了舞台邊緣。
跟著她進去的肖子烈，現在正坐在觀眾席最後一排。
做遊戲使女生摔倒，照片被掛上論壇，抹上口紅也醜態百出的假髮，參与「年級第一醜女」評選。
肖子烈的手指忙不迭地轉換孔洞，腮幫子鼓起，睜大眼睛，「唔唔」地使著眼色。
她單人單桌坐在講台旁邊，向「孟恬」借錢不需要還，和「孟恬」表白是大冒險的懲罰，「和孟恬跳交誼舞」是一件需要瘋狂洗手的
肖子烈暴起殺鬼的動作猛地剎車，愕然一屁股坐在了後面的座位上。
什麼是PUA？
盛君殊扭頭看他，眼神閃閃，目光不悅而疑惑。
看見孟恬也開始脫了，他才挪開目光。
盛君殊忽然嘆了口氣。
「我怕的是冤鬼嗎？！」少年小聲爭辯，脖子上青筋暴起，「我怕師姐被奪舍了啊！」
也許是因為對方先出手打她的，挨了攻擊，她的脾氣就不那麼好了，耐心更差。
「我沒有抑鬱症的。」她嘴唇微動，「……對不起……」
「我……我不想。」孟恬錯亂地說，「我沒有準備好衣服，我沒有受過培訓，我沒有化妝，我還沒減肥，我不行……我不行……」
她的頸上出了一層細汗，小小碎發打著圈粘在脖子后。她在空里飛了太久，腳尖接觸地面的瞬間，像踩在棉花上，向前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
意外的是，當這三個字出口，全班同學戲謔的眼光，不約而同而變成了同情和關注。
那個時候他就把驚訝全用光了。
衡南向後退了一步，踩在方才自己滴在地板上的冰涼汗水中。
「嗯？師兄？」
「裏面裝的不是維生素B族片嗎？」
他看著舞台，目光有些複雜。
孟恬捂著臉，別過頭，臉上一道黑色的淤痕。
塌鼻子，厚嘴唇，單眼皮，所有的一切組合在這張臉上，就是一場災難。
衡南拉拉她的裙擺，站起身來摸著頸環：「這個是我師兄送的，就不給你了。」
轉個身又扮演起慈祥的母親普度眾生……關鍵是孟恬讓她輕柔地安撫了一會兒，竟然趴在她腿上嚎啕大哭起來？
慢慢地，那道黑色烏雲又扭曲地爬上了舞台，她身體笨重，渾身的骨架咯吱作響，似乎折了不少。
在他反應過來前，大腦已替他做了決定，《山鬼》空靈的曲調戛然而止，那根簫如同一根利劍從他瘦長的手上射出，拐了個彎向上一推，仙女棒一樣墊在衡南腳下。
「你喜歡嗎？」衡南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那我們交換。」
衡南的裙擺如木槿花瓣綻開，下落頓時停止。
這樣
「你在寢室里放的那個藥瓶是什麼？」
盛君殊拉拉衣襟，表情平淡地看向舞台，好像在專註地欣賞一齣劇目。
盛君殊神色驟然變。
舞台上「啊」的一嗓子，又將他注意力瞬間吸引。
瀑布樣的頭髮披散在寬肩上，上窄下寬，像倒放的一把拖布。
威亞是要靠人拉的。
燈下可見指甲都可怖地劈開來，凝固的血塊發黑。
「再見。」
小可憐師姐目光空冥，嘴唇血紅，蹲在燈下，正倒拿著扇子柄狠狠抽人，左右開弓，一聲一聲逼問越來越疾言厲色：
同時，劇場內傳來清脆的鼓掌聲。
盛君殊先是被這近乎驚艷的美麗鎮住片刻，旋即目光隨著她一起慢慢上升，衡南腰上，有個生鏽的鎖扣。
後台一片漆黑，腳步騰起嗆人的灰塵，這裏看起來空無一人，空氣中卻有詭異的、咯吱咯吱的收繩聲。
蹲在地上的，幾乎從脊柱骨燃起一簇爆炸的火，倒在地上的則越來越低，頹靡不振，幾乎被她逼得陷進地板里去。
她期盼衡南移開目光，讓她有片刻鴕鳥埋沙的機會。
那一刻起，她就找到了新的盾牌。
萬一被偷襲了怎麼辦？這種時候切不可掉以輕心。
衡南的紅唇勾著，底盤穩得像是扎在了舞台上，一動不動。
衡南雙袖垂下，手裡的扇子合攏握在手心，半掩在袖中，順著這溫柔的力道，晃晃悠悠地落實地面。
這的確是……從未示人的作風。
「我很高興。」她擦了擦眼淚，提起新裙子的裙擺，對著空蕩蕩觀眾席，笑著做了個謝幕禮。
孟恬卻彷彿被灼燒了一般發出沙啞的尖叫，雕塑一般直挺挺向後一仰，「通」地翻下舞台，騰起一片灰塵。
一首《山鬼》讓他吹得七零八落，他低下眼，濃密的睫毛落下，學這個曲子時他還小……這簫是師姐拿的道具簫，不僅扎嘴，音準都沒在調上。
她也期盼著一場驚天動地的，能讓欺負過她的人都後悔落淚的死亡。
孟恬
衡南蹲下身，用束腰將她裹起，由上至下給孟恬繫上搭扣，在外面留出的一排鉤子中，找了個最適中的扣上：「我給你預留了很多尺碼。」
「不要太勒了，適合自己的最好。」
「你跳得真好。」孟恬的聲音細而怯懦，有點輕微的娃娃音。
她變成一件玻璃製品，因為易碎而被輕拿輕放，沒有人敢用它盛載情感。
三毛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地縮在一旁。
「不要哭了。」她輕輕緩緩地說，「都過去了。」
孟恬作為一個沒什麼社會經驗的新冤鬼，讓人這麼一凶，完全崩潰，抱著頭低低啜泣，攤成了一團黑色污泥。
他看著黑色柔軟繁複的布料從她腰上滑落，她提著它，彎下腰，將一雙修長的腿一根一根抽出裙擺，足尖微微繃著，柔軟的，光滑的，冰涼的……
但她此刻聲音很低。
肖子烈衡量了一秒是讓蕭過去還是扔了蕭自己衝過去。
師兄他竟然沒有衝上去把小可憐師姐護在自己的大翅膀底下？
肖子烈睜大了眼睛，一回頭，盛君殊不知何時坐在了他身邊。
「裝模作樣，矯揉造作，撒謊成性。」
昏暗的後台，盛君殊跪坐在地上劇烈喘息，兩手拉緊了繩索，渾身都是冷汗。
她越縮越小，縮成一塊石頭，在伊沃爾觀眾席上看著美麗的于珊珊，在她的表演中找到自己卑微的宣洩口。穿上戲服，就好像用古怪遮掩了不堪。
「想騙人騙到什麼時候？嗯？孟恬？「
「都不要緊。」衡南用扇子柄勾起她的頭髮，漫不經心地說。
他倒是想說，騰不開嘴啊。
衡南只穿內衣，雙手抱臂，仍然漫不經心地看著她：「我都不怕跟一個死人換衣裳，還怕你幾兩生肉嗎。」
孟恬不做聲了，半晌，她抬起頭看著衡南，血淚漣漣，順著腮畔落下，「你的裙子好好看。」
衡南繼續撫摸孟恬的頭髮，聲音清冷，微帶沙啞，這點沙啞，在夜色中聽起來異常酥心：「看了這麼多場伊沃爾，你很想演一場吧？」
滑輪咕嚕咕嚕向下放繩，衡南轉瞬便從空中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