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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殉(四)

第六十五章 殉(四)

搬起一枚石頭,重重丟下山,砸進在山崖下的水潭裡,「咚」地水花暴起。
衡南低頭一看,自己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綢褲,提起來一看,赤腳踩了一雙草履,小小腳丫凍得腫脹沒了知覺。
耳邊風聲一過,老警察完全憑藉一線械鬥的本能,一把撲住盛君殊的胳膊,警服都從身上滑落下去。
「……」
她打好了結,拿牙齒咬斷,再次扶著牆站起來,還是一拐一拐地走路,慢吞吞地,一步拆成三步走,頭髮上全是汗,慢慢地挪過他面前:
她面前出現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進了門就坐著,他坐的那把椅子是金屬的,鉚接,動作稍微大點,調整個姿勢就會咯吱咯吱作響,自他們進來,一次都沒響過。
這個人的皮膚是僵黑的紫紅色。
「謝謝師兄。」她背對著他挑起嘴角。
蔣勝想起來了。
下雨天,船從水上過,他挽了挽浪蕩的衣袖,彎腰拔下一株芰荷蓋在她頭頂,還肯讓她站在船篷外聽雨,她就想要和他走了。
在舞台上,她飾演過無數次的倒地死亡。象徵著死亡的是爆開的綵帶筒和艷麗的紅綢,更像一種狂歡。但真正的死亡,原來是這麼平靜,安穩和誘人。
水上波光粼粼,她晃著船槳,一人飄著,邊划船邊怨恨丹東。
楚君兮?這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非得讓她搶,那她就搶到手。
五百多個小孩,一天看一個,也要看一年多不重樣的。
帶隊師兄,才會配入門訓劍。
胖子不閃不避,好像挨了刀也慢半拍似的。這一刀,正正好切在胖子脖子上那一圈縫線,整個腦袋就像被撬開的啤酒蓋一樣彈飛出去。
她赤著腳,裙擺掠過黃昏影影綽綽的水杉,深秋,只有一個敏捷的小影邁著遲疑地步子跟在身後,一回頭,雜交的花貓駐步仰頭,長尾搖擺,深深地「喵」了一聲。
這股香氣,似乎和他身上的氣息相同。
實在太想了,她不再猶豫,撿起一根樹枝丟向貓。
「你退後,左邊是門。」盛君殊用氣聲回答。
她自小深諳爭搶之道,會掐,會擰,眼如珠石,心如蛇蝎,從早餐的一枚雞蛋,到貴人賞賜的玉扳指,再到她想要一切的機遇,這種殘酷的競爭激發她的血性。
「對。」過了好久,他喉管里才發出一道沉沉的聲音,很悶。
她忽然想到帶隊師兄平靜的臉。腰間別著一把入門訓劍,疊著靈符輦的手指也是這樣靜默的靈巧。
回頭一看,盛君殊笑了一聲,森森的,笑容里染著血和恨:「再說一遍你叫什麼?」
這時候她有一點猶豫,但她已經被頭痛和昏昏沉沉的精神折磨太久,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場放鬆的安睡,醒來后,可以從沉重的軀殼中脫出,變成一束纖細的光,自由地奔跑跳躍。
在船上的時候,她經常幻想未來的生活,也許還是讓丹東牽著在小舟上、大船上、大街上、小橋上、漂泊來去,那真是很好。
丹東是那個瞎眼老道的名字。
都把她騙回來了,卻還要「考核」——一關又一關,她穿過了叢林,捱過了猛獸,鋸過木頭,砍過走屍,走著、爬著、跑著,眼看就要到了。
衡南怒火滔天,恨不得咬碎銀牙。
雪白的腳抽出來,腳趾蜷著,踩在甲板上,旁邊晾著兩隻小小的草鞋,帶著濕氣的江風將草葉吹動,痒痒地拂動她的小腿,她忽然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氣,她分了一縷神,低頭看,草葉下的傷口正在緩慢地愈合。
早上半夢半醒、聽見了外界的聲音,卻在夢與夢之間來回掙扎的感覺。
蔣勝罵了一句,拔腿就跑。
「有人掉下去了嗎?」那聲音越來越來越近,竟好像逆著人群走過來了。
它警醒地退了幾步,轉身躍出狹小的綠化帶。
也許不是因為面善,是因為他枯瘦冰涼的手拉過她的手,她走得慢,也願意放慢腳步地等等她。
前面有一群人,都是小孩,集體往前疾步趕路,他們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服侍各異,絲綢紅羅的裙角緊挨著破攔的褲子,底下是雙踩著凍爛了的腳。頭上同理。前一個人還梳著玉質發冠,後面就是雙邊走邊掐死虱子的髒兮兮的小手。
盛君殊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好大一把刀,刀上都是鐵鏽,刀刃卻比屠夫用的那種刀還利,已經削掉了桌子的一個角。
*
她想明白了,就不再困擾。
盛君殊忽然在門框位置停住了,臉色難解地看著裏面的人。
他也為難地看了看她,清雋的一張臉,眉間點出英氣。
原本她活得好好的,錦衣玉食供著,印三娘和她娘是故交,說好了卸掉她娘的牌子,以後就換上她的,不留外人,由此可見,掰斷兩隻腳以後的人生,也會吃喝不愁。
衡南扶著牆壁站起來,聲音細細弱弱,像蒲草:「哦,耽擱你了,你快走吧。」
挨不過的,就是與師門無緣,要被遣返下山,哪有這樣的道理?她來都來了……
所以呢?
好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來,像誰在揉搓泡沫塑料。
但是千辛萬苦回了垚山,一進門,她就傻眼了。
衡南向後縮縮,厭棄地盯著他髮髻上的絲帶,雖說比金鑲玉的發冠樸實多了;但那潔凈、平整、白鶴般的儀態,到底是道天塹。不是王侯,也應是世家。
衡南知道自己剛才大概是又通靈了。
蔣勝額頭上冷汗「吧嗒」一下落在胳膊上,他蔓延胡茬的嘴唇哆嗦。
上了靈符坐的輦,輦便是她的,她馭著輦,加足馬力越過前面的人,搶先一步坐了船,往青鹿崖劃去。
為了不讓這個決定牽連他人,她刪除了最後的通話記錄。
蔣勝急著翻桌上的記錄:「哎你這小子,剛才你怎麼不叫這個名字?」
話音未落,刀毫無徵兆地揮舞出去,白光耀眼,蔣勝反應也快,刀下一滾,奪門而出,臨到門口,回頭。
做內門,便可住在青鹿崖,青鹿崖,就在前面。
……這段應當還是夢,她在派出所的沙發上,沒有雪原,也沒有地方給她劇烈運動。
蟲子已經窸窸窣窣如浪潮出來,越來越厚,逐漸密集,派出所辦公室里的人全部站起來,文件夾掉在地上,慌不擇路,開始尖叫,有拿文件夾狂拍的,有人拔了搶,照著地磚突突,彈殼和火星四濺。
唯一相同的是,都在向前死命地走。
說是這樣說,她走的時候,專程一瘸一拐,拐的幅度很大,把血擠出來,濕漉漉地浸濕草鞋。
她沒有逃離的遠大志向,完全是看著他面善才跟他走的。
「盛總……」蔣勝嘴唇微動,耳語。
衡南慌亂片刻,當機立斷,用石片在腳踝上重重一劃,坐在地上,大喊道:「我受傷了。」
冰涼的水淹至後腦,她一張口,先「咕嚕嚕」地嗆了一大口苦澀的冷水,隨後水面猛然淹過頭頂。眼前一片黑暗。
她不怨恨什麼。
她一面恨著丹東,一面加快了搖槳的速度,入夜的江風灌入滿是熱汗的身體,冷得人牙齒打顫,小船也跟著七扭八歪地抖動。
這聲音越來越大,然後他看見……無數只黑亮的大甲蟲從他空蕩蕩的脖頸中魚貫而出,簡直就像是井噴,沿著他的脖子爬到地上,轉瞬向外蔓延。
盛君殊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主要是想辨別一下,他眯縫的眼睛到底是睜是閉:「叫什麼名字?」
胖子機械地抬起頭,一字一停地說:「我叫楚君兮。」
蔣勝忙帶盛君殊向小房間走:「我們抓住的,就那個賣回收衣料的,他承認跟清河當地殯儀館內部員工有勾結,違規回收大量逝者的衣服,而且都是新逝者,有的衣服上還沾著血,清理一下掛網上當成二手衣服賣,一共開了八家網店……」
這老道怕不是個人販子!
蔣勝咣當靠在門上。
這個猜測令他涼透後背,兩腿生理性打顫。
蔣勝的冷汗涔涔而下:「盛總,這是派出所,不是菜場!」
真正的傾塌很安靜,耳孔里傳來一點簌簌的聲音,像是雪山內部小小的冰晶正在一枚枚融化,融化成春水,隨即亮晶晶的粉塵轟然傾塌,視線里也是一片純凈的白。
別人都能輸,她不能輸,輸了她就去死。
前面那些孩子正在向著某個目標趕,先到先得,趕不上拉倒的那種。
「楚君兮。」
人活著,總要有個盼頭,比如升學,休假,見一個愛人,等一份快遞,甚至下班后就可以去公司旁邊的咖啡店買的一杯冰飲。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
審訊室的椅子上,坐著個差不多快兩百斤的胖子,眼睛都被臉頰上的肉擠成兩條狹縫,膝蓋分開,手臂上的層疊肉被手銬勒出印子,垂在兩膝之間,坐得像個石塑的彌勒佛。
再說,看這大胖子也不能是他師弟,多半是個同名同姓的犯人,至於……
盛君殊看著他:「你是chu?」
赤紅的火焰「倏」地從審訊室鑽出來,沿著走廊,一路向外覆蓋,火光里充滿可怖的噼里啪啦的燒焦聲響,緊跟出來的是拿刀的盛君殊:「所有人先出去。」
*
他的反應總是慢半拍,聲音好像是從裡邊傳出來的似的……
後面跟上來的船上,都點著小小的燈火,回頭看去,像無數前前後後的螢火蟲,靜默地游在她身後,她感到了壓力,厭煩和燥熱。
他驟然間觀察到,那胖子抬頭時,脖子上,有一圈細細的,蜈蚣一樣的針腳。
她感覺到三毛掐她了,知道自己在通靈,但是卻不足以醒來。
衡南眨巴著眼睛看他。
當時在辦公室,盛君殊講過他的師弟,跟他一樣,都是「君」字輩的。
一隻小手掐住了她的手臂,她看見三毛仰起的頭,驚惶不安的眼睛,好像在晃著她,像在冬天跑步,聽不到別的聲音,耳畔全是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和放大無數倍的呼吸。
哪有不定罪就砍人的?
忽然迎面一道浪頭打來,船毫無徵兆地一翻,一隻手掐住她的腳踝,猛然將她拽入水中。
「老蔣,招了。」小警官從審訊室鑽出來。
他似乎嘆了口氣。
「有人受傷嗎?」
風從敞開的窗戶中吹入,半邊窗帘鼓起,壓住紙條的粉紅色茶杯翻倒。相反方向的風來,窗帘復又吸緊,那張與世界道別的小紙條,滑了幾步,被卷出窗外,在空中翱翔。
斬首了,竟然沒有血迸出來!那龐大的剩下的身子,仍然石塑像似的,穩噹噹地坐在椅子上。
遠處的點是一顆鉚釘,夠著它,盼著它,才能拉出平滑有力的直線,快速地掠過中間難捱的部分。
因為同她一樣,讓丹東領回來的小孩,有五百多個,滿院子都是蝗蟲似的人。
少年蹲下來,他腰上別著一把入門訓劍,別的孩子都沒有劍,只他有,似乎證明了他非同尋常的地位。
「我不會,我又沒有受過傷。」衡南懨懨地說,低下頭,淚珠子撲簌簌地滾下來,拿手背一擦,稚氣的聲音響起,「你快走吧,不過皮外傷而已,剛才只是被血嚇住了才哭。」
她居然掉在隊尾。
衡南默然,雙眸黑得深沉。權貴之家培養偽君子之道,就是動動嘴皮。
她自出生以來就是籠中之雀,學忸怩步態,步步生蓮,以嬌弱為美。誰趕過這麼長的一段路?以她的體能,今日跑死在這裏,也趕不上前隊。
他仔細地看了看她腳上的傷痕:「傷口很深,倒沒傷到骨頭。」
少年一把將她扶住,捏她肘關節的力道加重,失笑:「我說我不能處理,你自己不會拿草擦一擦?」
回頭看看,後面是山上的土路,大石塊頂上覆著殘雪,洞口生著野草,路上全是泥濘的腳印。
師兄令她慢慢走,和她腳程保持一致,是為公平,她也應了。
等她走出十餘步,擠出來的眼淚和汗水也滴了一路,背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我幫你做個轎輦,助你下山,坐過了船,自己走。」
本是泄憤之舉,竟然引起前隊的注意。遙遙地,前面有一個少年的聲音傳來。
「你直接越過我走便是,等我,你明天早上也走不到。我自己走就是了,慢慢地走,走不到我就死在這裏,掉下去也是我的命。」
「這個草,左邊,左邊,對。」少年抱臂垂著眼,「揪下來,蓋在傷口上,繞過去,背後打個結。」
「按考核規矩,所有弟子一視同仁,我不能給你處理。」
「……」
她不怕。入門五百余個孩童,留到這一關有兩百個,每天有一百多張生面孔在帶隊師兄面前晃悠,他連她的名字沒問,哪能記得這其中有一個人問他借過輦,還時常注意她在哪裡?
這段時間,這些登山的坎子,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接一個地消解了。上台原本是最後一顆鉚釘。就在剛才,這顆鉚釘也瞬間消碎了,山頂對她便不再有意義。
她給小貓過過生日,所以它前來送別。
她也不留戀什麼,甚至哼著歌輕柔地洗了個澡。
她還是跑著,呼吸著扎人的冷氣,肺里織出棉絮,嘴裏含著腥甜,刺眼的太陽像明晃晃的探照燈,刺得她流淚,她拿手遮了一下。
前面的隊伍已經看不見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