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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心愿(六)

第七十四章 心愿(六)

低頭看去,衣服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米老鼠,倒著的,她摳著老鼠耳朵,企圖把它扣掉。
鬼娃娃下葬,小小的骨灰盒,小小的墳墓。斜斜細雨里茉莉清香,埋葬它的時候,媽媽埋葬了一段荒誕不經的過去,開啟的是新的人生。
衡南卻仰頭,凝神,目光跟隨著天花板上的黃色影子一起下落。透明的鬼娃娃輕輕地、輕輕地落在圖圖身上。
妹妹可以由媽媽和舅舅兩個人帶著,去它最喜歡的遊樂場。鬼娃娃想看的兔子邦尼,卻在永遠的周末。所以鬼娃娃才不讓他們去遊樂場的。
她被推出去了。
「媽呀!」他跳到了衡南背後,「這是什麼東西?」
泥偶的臉上赫然睜開兩隻眼睛,巨大兩眼相錯,一上一下,像埃及壁畫里的邪靈,十分怪異。
「但圖圖看上去只有兩三歲。」
「媽媽,媽媽。」
橘色的陽炎靈火,順著盛君殊的手臂一路向下,瞬間籠罩了偶,那一對大眼睛在火浪中慢慢閉上。
眼睛眨著,右眼一直在掉眼淚,眼淚打在米老鼠的臉上,眼睛很痛,肚子也很餓。
由於太害怕,徐舟完全沒意識到衡南的電話是盛君殊接的:「睡了個午覺做噩夢了,到現在都叫不醒……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但太陽還是落山了。
響過十幾聲以後,電話終於通了。
「快接電話……接電話……」徐舟默念。
「受不了了,真麻煩。」這雙腿的主人拿著衣架走遠了。
「但當時我們都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什麼也不懂。」
「什麼病?」
通靈不是第一回 ,安撫天書也不是第一回。但身後站著兩個男人盯著,他莫名地覺得喉頭髮緊,背後發燙:「你們……先迴避一下?」
三毛「卡啦,卡啦」地點頭。因化療僅剩的三根毛髮,柔和地盤桓在發頂。
她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坐在這條長椅上,捂著胸口絮絮私語,要不是盛君殊表情鎮定,他們差點掏出手機當場報警。
這雙腿的主人手上拿了很多雜物,先是把一隻墨鏡用力戳在衡南臉上:「抬頭。」
衡南不耐地打斷他的懺悔:「照片帶來了嗎?」
「笑笑,再見。」
「食偶使其滿足,然後,刺偶代刺鬼,敲其心。埋偶代埋鬼,正立而埋……」她的聲音幽幽地,「最後,焚偶以驅鬼。」
衡南問:「三毛,你叫什麼名字?」
媽媽的手輕易地穿過了它的身體,輕柔地拍圖圖入睡。
它敲壞燈管,撕碎窗帘,弄髒牆面,因為只是戲弄,它引起人的注意,但未曾傷人分毫。
三毛仰著頭,慢慢地說:「我可以來找你嗎?」
「怎……怎麼恩威並施?」
「那她前面還生過一個孩子。」
但剛才的活動,完全被一隻大手操縱著。被它按著,她的脊柱向前彎曲,從背後向下粗暴地擼去裙子,背上一陣涼意,簡歷指甲嵌進手臂,輕易地被拖拽到一旁。
鬼娃娃默默地陪著她,由青澀走向成熟,可等她明白怎麼做一個媽媽的時候,鬼娃娃的生命也日趨衰減。
徐舟看著偶眨著眼睛,好半天沒有說話。
聽見吱呀門響,徐云云轉過頭來。
在這情境里,她異常弱小。
其實喜不喜歡,他也很難確定,但在徐云云做的那個怪異的、布滿洋娃娃的夢裡,所有卡牌的背面都是這同一張照片。
那對眼睛左轉右轉,成功地嚇到了闖進門來的徐舟。
她敏銳地察覺她的敷衍,小心地說:「你上周也這麼說,那你周末不在家裡睡覺行嗎?」
盛君殊將她拉開一點。
她跟那女人氣場不合,卻對著徐云云叫了一路媽媽,真夠窩心。
「沒有你我早就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你為我付出一點又怎麼了?」
三毛捂著腦袋,細細的眉毛垂成憂愁的八字。
手上的票根緊張地揉成一團,在火山爆發的當口,生出一股尿意。
她輕輕地撫摸過泥偶的發頂,呢喃:「偶用來對付孩子的魂靈。」
「五年前,你們也知道,網店童裝正盛行,我第一次有自己的事業,我太想掙錢了,有時候,我忘記她是一個孩子,以忘記她要吃飯,也有喜好,要人陪伴……」
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所以發揮得時好時壞。她心想,所以我要耐心等等她,經常原諒她。
發熱七天的圖圖躺在床上,徐云云兩眼紅腫,獃滯地守在她身旁。病房裡,窗帘撕碎,牆上有一串掌印,滿地散落著炸裂燈管的碎片。
她陡然轉醒,扭頭看向毛絨毯包裹的圖圖。
「我想打人。」她睜開眼睛,戾氣縈繞,腳跟一踩,借力站起來,一腳踹上了路邊放的金屬南瓜車,裝飾落葉凌亂飄落。
她不知道這具體是什麼意思,但她一看女人的臉沉下去,就知道不好。
「等等吧。」盛君殊倉促掛斷。
這具小身體的腦袋總是垂著,張開汗津津的手心,悄悄睨一眼,手心裏有一團紙,展開一看,是地上撿的半張票根。
「我也算是她舅舅了。」徐舟說,「我今年二十三,我姐有她的時候,我才十三,滿腦子都是打遊戲,我姐有時讓我看孩子,我煩得很,讓她自己在家裡,很少搭理她……」
「我記得……她說她不喜歡新衣服。」徐舟緊張地說,「這件裙子是她自己拿我姐的紗巾做的。」
踹完南瓜車以後,衡南彎腰系鞋帶。
她用檸檬黃紗巾和別針做了一條抹胸裙,露出麻桿似的肩膀和手臂,手臂內層纖細的青色血管拉出痕迹。
與冤鬼共通,瞬間的憤懣、悲哀、絕望不一而足,但起碼還能在場景中自由活動。
鬼娃娃穿著紗巾改造的檸檬黃色抹胸裙子下葬。它短暫的一生穿過了太多不屬於她的、未曾摘牌的新衣服,卸下假髮,脫去紗巾,只在墳墓上方,取了一個被風吹來的破舊麻袋,跨越清河,一路飄到了寒石的重光劇場。
那邊徐云云宛如鬼上身,這邊衡南也差不了多少。蔣勝和實習生面面相覷。
顯而易見,在她醒來的這段時間里,徐云云遭受了鬼娃娃的戲弄。
「……找個好人家。」衡南擼了一把它的光頭。
「小姐姐!」他喊,「我姐好像中邪了!」
視線地面很近,這個視角,無論是柜子、鏡子還是面前的米老鼠,都大得可怕,扭曲變形。
忘記告訴她了。
笑笑,笑笑,笑渦的笑。爛漫的,純真的,雲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
它周身縈繞著淡淡的白光,窟窿眼裡重新孕生烏黑的眼睛,面頰鼓起,嘴唇恢復紅潤,肋骨上大片的紫癜消去。
「玄學門派,以偶代小鬼。說起來也很好笑。對付小鬼,就像對付小孩一樣,恩威並施。」
衡南一聲不響地點起打火機,將照片燒掉,灰燼錯落地落在偶人腦袋上。
「周末。」
「怎麼回事?」
蔣勝和實習生對視一眼,迴避到了一旁的樹叢。
「什麼?」
「穿上了?」
值得注意的是,她頭戴一頂垂落肩膀的金黃假髮。在淺色頭髮的映襯下,她的皮膚更白而夢幻,更像一個洋娃娃。
她也喜歡媽媽。但媽媽不會陪她玩耍,有時她在外面拍門,媽媽就裝睡。可她知道媽媽一定抱著手機,媽媽在房間里笑聲越過半個客廳,但對她的時候,總是皺眉和大喊。
「我知道為什麼會出車禍了。」徐云云獃滯地看向他們,「我們原本要帶圖圖去遊樂場的。」
徐舟遞過來一張被手汗浸得有點變形的照片。
衡南低頭,三毛穿著紫色的新裙子走過來,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恐龍的腰帶扣。
那時候的徐云云,和現在完全不同,她喜歡打遊戲,勁舞通宵,去夜店群魔亂舞,她唱歌到喉嚨發炎,隨便吃點葯在家裡蒙頭昏睡,母親拿鑰匙開門,邊拿衣架打她,邊給她燒水、做飯、洗衣。
……
女人緊張地掰起衡南的下眼瞼看,鬆一口氣:「沒事沒事,揉揉就掉了。」
這裏面的兒童模特,和最新的童模不是同一個,但也很夠可愛。挽著籃子,拿著花朵,戴著陽帽的小小姑娘,有一張衡南熟悉的臉,每一張都笑容燦爛。
衡南呼吸急促,一團團白霧縈繞在唇邊,模糊了眼睛,剩下絨絨的眉。她又開始往上掀開衣服,盛君殊兩腿抵著她膝蓋,像打架一樣強行將她衣擺拽下來,死死按住,「衡南!」
盛君殊默了片刻:「你直播那次,徐舟提過一句,徐云云也是大三.退學,是因為生孩子。」
盛君殊袖子挽起,面前放著一隻醫院用的塑料盆,盆里加水,泡滿了泥土,手扶著泥土一搓,拔出圓柱,十指慢慢向下,塑出一隻惟妙惟肖的偶人。
只有一次,走親戚的時候順路去劇場看了小兔邦尼,戴禮帽的邦尼出來的時候,媽媽下意識歡呼著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放開,一直牽到了劇院外。媽媽還買了一大一小兩個小兔發箍戴著,和她一起吹泡泡,那一天她好開心,恨不得太陽不往山下落。
沾滿污漬的鏡子里映出細細的胳膊和腿,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上。還沒來得及看清鏡中的肋骨,視線又被蒙蔽。
一股涼氣順著衡南的脊梁骨爬上去,她開始快速翻動手機,「那個孩子弄哪兒去了?」
她連自己都還照顧不好,連獨立生活都未曾習慣,卻有了一個孩子。
「人總是到一定的年紀,才醒悟一些事。」
盛君殊一走,偶人倏忽動了,跳下桌子,一跳一跳地跟在他步子后。
「幹什麼。」
盛君殊順手將它墩在桌上,端著盆子去洗手。
衡南把連衣裙子抖開,小心地鋪平熨燙,將腰帶扣上。腰帶扣上是個橡膠制的綠色卡通恐龍,恐龍身上還騎著一隻白兔。
面前拄著一雙腿,筆直漂亮的腿,腿面上彷彿凝出晶亮的油脂。她穿著超短褲,腿內層有一行陳年的刺青,隨著步伐若隱若現。大約是因為熟悉,這刺青在她眼裡也顯得安寧溫暖。
「懷『她』的時候是意外,我男朋友砍人進監獄,我們分手,我退學。那時我在清河當太妹,拉扯一個孩子,比我想象中難得多。」
衡南霎時靜了。
「白血病。兒科的護士都知道,白血病就喜歡找聰明漂亮的小孩子。」
它想要媽媽的撫摸。
女人講著電話,單手將衣服向下扯去,使腦袋、胳膊,著急忙慌地從洞口支出,吊牌上掛的金屬小別針不慎在脊背劃出長長的印記。她叫了一聲,但綢布抖落下去,衣服也穿好了。
看了兩眼,又粗暴地拿下去,鏡架勾掉了幾根髮絲。接著換另一隻墨鏡。
衡南用剪刀拽去線頭,頭也不抬:「是『偶』。」
好似想到什麼剜心的回憶,她雙眼擠緊,悲泣起來。
鬼娃娃記得世界,世界上誰還記得鬼娃娃呢?
鬼娃娃樂了。
「不是。」盛君殊藉著身體的遮擋,手從衣擺下方鑽進去,壓住天書。
衡南又踹一腳。
徐云云的童裝店「艾媽媽」已經被警方解封,衡南打開網店貨架,一路翻到最下面的貨品列表,愣住了。
她洗去刺青,變成人群里普通的母親,有一份工作,周末會和弟弟一起,開著麵包車,帶著小女兒去遊樂場。
徐舟說,「比如我姐,三十歲又有了圖圖,才荷爾蒙爆發,明白怎麼當個媽媽。」
原來三毛叫做笑笑。
站定,像以前一樣,用黑黑的兩個窟窿眼,仰頭看著她。
盛君殊停下,偶也停在他腳跟后,眼珠好奇地左看右看。
「媽媽,吃麵包——」
她最喜歡的遊戲是小熊小熊,最喜歡的玩具是換裝娃娃,她有兩個喜歡的小朋友,這些媽媽都不知道。
「弟妹是不是羊癲瘋啊?」蔣勝小心地問,「我小姨子也是羊癲瘋,發病也這……」
其實她不想起得很早,不想維持一個姿勢一整天,不想脫了穿,穿了脫,進進出出地對著這個大機器。
盛君殊單手將衡南拎起來坐直,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拇指,他立即反握她的手,抵上衡南的額頭。衡南的睫毛簌簌地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麼:「……」
衡南忘記告訴她了——這個顏色其實是溫柔的香芋紫,比基佬紫淺得多。
照片攝於四年前,小女孩坐在病床上,細細的眉,大眼睛眼角彎下,笑容燦爛。
「我們什麼時候去看小兔邦尼?」
「哎呀。」眼線筆戳進眼睛。
「喂?」
「不是,我……」男人低下頭,眼圈有點紅。
偶人的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是新奇。
「捏得噁心死了。」女人心不在焉地斜瞥一眼,揮開門帘,「張工好了沒有?」
衡南被用力地拉到凳子上坐下,潮濕的粉撲胡亂撲在臉上,帶著膩膩的發霉脂粉味。
徐云云的眼淚霎時落下來:「『她』想去看一次兒童劇,我都沒……帶她去……」
蘸符水,點睛。
彷彿是在印證他的說法,一旁的徐云云發出了一聲嘶力竭的吼叫,幾個護士死死按住她的手腳,叫大夫的聲音此起彼伏。
焚偶驅鬼,燒到盡頭時,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女的是徐云云。」
徐舟沙啞地說:「因為她頭髮已經掉光了。」
三毛說:「我叫笑笑。」
「怎麼了?」衡南瞟了他一眼,「活著的時候捨得打她罵她用她,變成鬼反而捨不得驅趕了?惺惺作態。」
頭戴太陽帽,身穿背帶裙,胳膊上挎著籃子,籃子里裝滿假花,面前有個大機器,瘋狂地閃爍。
不是他刻意敷衍,而是椅子上坐著的衡南正在撕扯自己的羽絨服,他情急之下,按住她一雙手,電話就此掉落。
她兩口吃掉麵包——又從嘴裏拽出來一小塊,捏在手裡,耐心地等女人走過來。
可惜,人走燈黑,小兔邦尼已不再演啦。
女人頭頂是一盞明晃晃的燈,照得她的面目模糊不清:「你跟你爸一樣自私。」
她有新的男人,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是一塊布料蓋在頭上。
這個女人的情緒急躁,越說越氣,拍粉把額頭懟得一倒一倒:「媽媽不是在努力賺錢嗎?你到底懂不懂體諒我?我就不明白那種弱智玩意兒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連媽媽也忘記了,還有誰會記得鬼娃娃呢?
「想讓我給你當媽?」衡南嗤地一笑,彈了它一個腦瓜崩,「想得美。」
倚在門框上的男人正在吃早餐,見她眼巴巴看著,掰了塊麵包給她,她歡喜道謝,贏得一頓誇讚。她的腦袋被很多人摸過,欣慰的,憐愛的,同情的,她喜歡被人撫摸,這種撫摸帶著認同。
*
「怎麼選這張?」衡南皺眉。
圖圖嘴裏咕噥了一聲,嚶嚶哭起來。徐云云的神情忽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