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舊影（九）
白雪翻過桶倒水，回頭一望，地上那玩意噴泉似的「噗嚕」噴出一柱洗澡水，喘氣，又噴一柱。
但是……白雪彷彿聽不懂他的意思一般，直勾勾地盯著他，似乎在醞釀著什麼，半晌，目光移到了他蓬鬆柔軟的尾巴上。
「嗷嗷……」狐狸掙扎，聲似嬰兒哼唧，還沒叫兩聲，再度摁下去。
「我管他、管他怎麼叫的……」白雪雙目睜圓，一隻手臂打酸了，甩甩手臂，燒火棍換了個手，砰地揮出。
可等白雪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它又立刻向前走了。一直湊到了她面前，前爪向下，竟然安安穩穩伏爬下來，尖嘴馴順地抵著地面，尾巴一卷，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圈住了。
鎏衣忍不住小心地打了個哈欠。
今晚的閑聊大會，盛君殊是先走的。
「承蒙師姐照顧，十五生辰，唯一的心愿與師姐相關，要不要聽？」
天上月落成霜，鋪陳遍地。楚君兮的衣裳顯得銀白，兩手相背而行，走得很孩子氣。
衡南向後撐著坐在桌上，怎麼上去的他不記得……好像是被他抱上去的。
「先祝你生辰快樂，禮物師姐下個月補給你。」
狐狸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她一伸手，它就嚇得前蹄一剎，身子退半步，慫得夠嗆。
屋裡很黑，他隨便撿了一根小蠟燭在肩上點燃，墩在床頭柜上。
盛君殊沒猶豫多久，眉宇微斂，一張符紙拍在窗上，就現出了門口一對男女的身影。
最後一次，白雪擰方巾那樣用蠻力擰了一把濕噠噠的尾巴，水淅瀝而落，狐狸「啊嗷嗷嗷」地蹬直四肢腿掙扎，眼含兩汪熱淚，活似觸電一樣。
白雪看得新奇，再看看手上的桶，很後悔把水倒早了。
盛君殊一抱住這細弱的骨架，讓她在脖子上一蹭一咬，便有些受不住了，在這幻境裏面滿打滿算熬了半個月了，明知道不可……
楚君兮的笑聲戛然而止，懵然看向盛君殊。
「嘩啦——」拎出來。
簡易烤架下，火堆已經熄滅成黑灰。
刀下還壓著半件貼身衣裳，絲滑面料，皺成一團，泛著光。燭光下有色差，不知道到底是紫色還是藕粉，總歸都是暗的，曖昧而含混的。
「那就好。」
楚君兮又看著她笑：「師姐，今天的月亮好像特別圓。」
他嘆了口氣，站起來把帳子
她這腳盪得有點高，都勾住他的腿了。
張森的毛髮瞬間立起。
「你年紀還小，一日一變。」盛君殊斟酌片刻，「心思放在正事上，再過幾年再考慮這些事也……」
「說了不是。」盛君殊咬緊后牙。不知是不是楚君看錯了，師兄看著他的目光似乎帶上點狼狽的怒意。
代替烤雞、四隻腿捆在架子下面叼著的，是只蓬鬆皮毛都被燒成焦黑的藏狐，隨著「嗷嗷」的幾聲叫喚，被擊飛出去，來回做鐘擺運動。
「為什麼？」楚君兮見他一臉嚴肅，忙抬起手，「我修習仍會盡心……」
楚君兮愕然看著盛君殊像一道旋風一樣急追而去，反手關上了房門。
「讓你去求賜婚，是我考慮不妥。」盛君殊一想想剛才衡南那幅既不否認也不拒絕的模樣，就心有餘悸，「這樣吧，我明天去跟師父說。」
「嘩啦——」把它拎出來。
妝台有一面大鏡子，鏡子下面，整齊地伏著一排蝴蝶發卡，翅膀晃出耀眼的光暈。小姑娘側著臉對鏡子摘耳墜，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梳子順著拆開的黑髮一下一下梳著，髮髻散落下來，鬢邊黑髮打著捲兒。
「就怎麼樣？」
白雪聞聲回頭，訝異地左顧右盼，發現師兄師姐還有君兮早就不知道何時走了。
「對不起，師姐最近事情有些多……」
張森卻一直趴著，爪子輕輕地刨著地板，尾巴尖偶爾動一動，似乎很習慣這種對待。
竟然沒想起來。
到了白雪面前，又被小姑娘打棒球似的一棍子「嘿」地悶回去。
「冷，冷，冷……」白雪搓著手關上窗戶，走進屋內，坐在妝台前。
衡南捏壺的手抖得很厲害，承不住一樣，茶壺咣當一聲沉在了桌上。
「哎，子竹，子竹你幹什麼呢！」白雪要攔，已經晚了，簡子竹把那繩一抽，狐狸已經張牙舞爪地落在地上，從她飛撲的雙手間竄出去，三兩下消失在夜色中。
十五歲的師妹胳膊腿都跟蘆柴棍似的，黑洞洞的瞳，尖尖下巴，低頭看著自己，衣裳卻褪至肘間，抹胸包裹著尚玲瓏的起伏，易折的腰，只讓人聯想到某種妖物，一陣海洋味道的風。
但他生得鍾靈毓秀，像是林間仙人靈物踱步：「過了今日，君兮就滿了十五。」
待他
伸手比劃一壺酒，往嘴裏灌了灌，楚君兮搖了搖頭，自顧自笑了：「好一個十五歲生辰……」
三角眼跟兇狠、猥瑣等氣質總脫不開關係，但奇怪的是，白雪不覺得它的眼神是仇恨。
即便是脾氣很兇，也掩蓋不了這瓷娃娃的魅力，總讓人想把最好的東西捧到她面前。
「別鬧。」他甩了一下手，企圖甩掉。
狐狸頭暈目眩地站起來，喝醉了酒一樣，嘩啦啦抖了一圈頸上的毛。
「好涼。」楚君兮笑著說。
「真好用啊。」白雪發出滿意的喟嘆。
「……別鬧。」又晃了一下。
碩大的尾巴一卷，完全展開能竟然有半個屋子高，帶著勁風水汽呼嘯而過，少女睜眼一看，它已經全乾了，又恢復了蓬鬆的樣貌。
「……師姐？」
她支著下巴，似乎陷入沉思：「不知烤狐狸味道……」
她咯咯咯地笑出聲，聲音脆得銀鈴一樣。
香味大概是從那而來。
總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桌子傾斜，杯盞側翻，壺吱吱地沿著糙面滑動，幸而在他額頭冒汗之前，停了。
「嗷嗷嗷嗷——咕嚕……」塞進去。
楚君兮開心道：「謝謝師姐。」
楚君兮向來這樣，想一出是一出。衡南說：「當然聽。」
正掛著，門口似乎傳來些人聲。盛君殊凝神細聽，大約是衡南回來了。但說了一會兒，又半天不見進來，盛君殊覺得奇怪，放輕步子走出去。
衡南笑：「那你其實還大我幾個月。」
衡南師姐才奇怪，她垂著眼站在盛君殊投下的陰影里，咬著下唇，似乎在掙扎著，又似乎在緊張，額頭上都出了亮閃閃的汗。
已折騰到了半夜，明月高懸。
楚君兮點了一下頭，側目看她，看了時間長了些，少年眼神中只含著最皎潔的狡黠：「願師姐生生世世如意平安。」
簡子竹大大地打了個哈欠。
「你們也想走嗎？」白雪不高興地問。
衡南略一思忖，暗道不好，尷尬地捋了下頭髮：「君兮，今天是你生辰？」
盛君
可是很習慣。真奇怪，他以往不喜歡的冰涼粘膩，讓人錯覺是條蛇纏繞上來似的，越收越緊，要跟他同歸於盡，可他很習慣。
當她走近的時候，它瑟瑟發抖起來，的眼下的皮毛濕濕的，凝成了一道淚溝。
「咦——臟死了。」白雪嫌棄地攤開手心，滿手的狐狸毛和灰，她掐著張森的脖子拎起來，咕嚕一聲摁進浴桶里。
留下的只有滿臉不耐煩的簡子竹，還有耷拉著腦袋，鵪鶉一樣討好地看著她的鎏衣。
「因為我先一步幹了你今天乾的事，你衡南師姐答應了，所以你不行。」
白雪似乎覺察到什麼，嘎吱一聲推開圓凳站起，扭過身，窗台上不知何時趴伏著一隻似犬非犬的褐色動物，臉側的毛皮燒得焦黑，正用一雙三角眼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
屋裡仍然只有那一根小蠟，昏暗得厲害，衡南的睫毛纏著，未發一語。
不拆了，封回去，迅速拉起系帶，盛君殊耳根通紅，不知道如何解釋：「…………抱歉，我……其實……」
圓圓。
狐狸抬起頭來——只是剛抬起頭而已，還沒說一句話，就視線倒轉，凌風飛出去，「砰」地撞在牆上，險些攤成一張餅滑落下來。
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衡南的一小塊床帳，還有床上擱著的雪亮的刀。
「不可。」盛君殊輕道。
「怎麼嗲里嗲氣的，小孩子一樣。」鎏衣靦腆地說。
頓了頓，桌子尷尬地平了。
「……至於么。」白雪抬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不太服氣地說，「不就打你幾下，見我就被嚇哭？」
「啊嗷嗷嗷嗷——」叫聲劃破夜空。
就說是來拿刀的吧。
盛君殊心頭巨震。
鏡子里一張很嬌美的臉，大而明亮的眼睛，濃密的睫毛，櫻花樣的唇，人中很短，臉也圓，因為這樣的特徵，總顯得稚氣，像雪塑成的娃娃。
「那為什麼？」楚君兮的目光從盛君殊身上轉到衡南身上。
「嗷嗷嗷——」稚嫩的叫聲響起。
「大師兄。」楚君兮心性平和，表白現場中途讓人撞破打斷，既不惱怒，也不尷尬。只是舒緩聲音，雙手枕在腦後，舒服地蹭了蹭頭髮，「我不求衡南師姐答應，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
白雪玩夠了，只覺得木桶里水涼了，兩隻腳丫出水，踩在盆邊，一摸腿上，抬頭。
屋子裡還殘留著一點幽幽的女孩的氣味。
「衡南。」衡南把扣在盤子里的酒杯翻過來，盛君殊把壺遞過去，心中有些惴惴，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我不經你同意就對外說，你是不是不高興。」
「當然不了！」白雪大而圓的眼睛流露出興奮的光，櫻花一樣的嘴唇翹起，「我們還可以拔它的毛，燒他的毛，掐它脖子，活埋它，或者……」
「不是修習的問題。」
「從君兮入門那一日起，直到現在，心中唯獨有一個人。」他坦然地注視著她，彎起眼，「師姐當知道是誰，這秘密我告訴你啦。」
白雪面無表情地拍拍手：「想起雞，還是很生氣！」
少女坐在板凳上，褲子挽到膝蓋上面，露出白皙的小腿。玲瓏的腳掌壓在腳背上，「嘩啦嘩啦」撥著水，水花發出清脆的響聲。白雪一面洗腳，一面出神看它。
「當然有，不過都解決了。」
兩人似乎共同沉默了一會兒。
盛君殊有點矛盾地坐在床邊，因為緊張，所以沒什麼表情，眼睫的影子在燭下晃動，叉起自己修長的手指，又分開，一個個按動關節，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響聲。
「不是，不是的……」鎏衣急忙抬起手解釋，目光同情地落在藏狐身上，「它、它、它是有錯，但牲畜又不懂道理，要不然就……」
隔著道門，隱約見兩道人影晃動。
「我也不影響衡南師姐修習……」
衡南極快地瞥了盛君殊一眼，轉身走回房間。
張森也正抬頭，四目相對的瞬間，狐狸張開尖嘴「嗷」地叫了一聲。
盛君殊臉色平靜，站如芝蘭玉樹，彷彿剛才一口氣吐出來的是一句諄諄的教導。楚君兮眨巴了片刻眼睛，再挪向同樣表情凝滯的衡南。
沒拿沒、沒關係啊，告、告訴他在哪裡，他可、可以去叼！
哎呀，忘拿擦腳布了。
「碰」皮毛打濕的小動物被扔在地上打了個滾，四爪攤開，鼓起的肚皮朝上，奄奄一息，尖尖的嘴巴一張一合，呼咻呼咻地喘氣。
他滿
她背後的張森猛地抖了下毛。
抬頭看了眼月亮。
楚君兮竟然朗聲大笑起來：「可是你不過也只比我們大三歲而已……」
「你還打算怎麼樣？」簡子竹沒好氣道，「就這麼一直打，打一晚上？」
「嘩啦——」拎出來。
心有一點浮，偏偏這時候，冰涼的手摸過他的臉。盛君殊瞬間就地起立，原來只是掛起的帳子滑落下來，擦過了臉頰。
白雪自小傲慢驕橫，充滿破壞欲，矮身按住它的腦袋，忽然發力一通亂揉，把狐狸頭上的毛揉得像亂長得雜草一般。
「我聽著吱吱叫得像老鼠……以前見過被捕獸夾夾住的黃爺爺可不是這麼叫的，嘶嘶的，可凶了。」簡子竹說。
她著急忙慌地撕扯他的衣服，室內燭火在晃，她雙肩的靈火也傾斜著晃，明明還是陽炎體，身上卻冷得跟冰塑一樣。
更糟糕的是，手底下扶著的窗「咔嚓」一聲猛然向外開了。
門外一輪明月，大而圓，做了松尖兒的背景。秋蟬生生，百蟲齊鳴，聲聲如嘶。
簡子竹一把接住嬌小少女打過來的拳頭，「哎——師姐，我為你好，我是防止你變得更加變態。」
「涼嗎？」衡南敏感地把手收回來，攏進袖子里，真像一個長姐一樣溫柔關懷道，「最近功法有不懂的部分？」
衡南眼睫動了一下，似乎覺察什麼。
他彎眼笑著：「等一下再進去。」
白雪瞪著他，哼了一聲，收回了手。
衡南身子朝著門，似乎被人叫住，正回頭。楚君兮如雪的寬袍大袖被風吹動，十分飄逸：「師姐。」
浴桶是她用的，水還沒倒，留著點熱氣，漂浮的花瓣散發著香味，旋轉著聚攏至一邊。
衡南一哂，轉了過去，抬手蓋在楚君兮額頭上：「沒喝酒，怎麼像醉了一樣。」
鎏衣急忙閉嘴搖頭。
「怎麼了？」衡南問。
盛君殊低頭，他的手正抓著衡南外衣邊緣，是一個暴力強拆的姿勢，衡南的赤足抵抗地蹬在他胸口，再低頭，原來桌子是他頂斜的。
*
張森爬將起來，濕透的毛全貼在臉上，更顯得嘴尖腦袋大，風吹在身上瑟瑟的，嘩啦啦一抖皮毛，白雪立刻拿手擋住臉，還是被甩了一手的水。
「吹吹風，一刻鐘的時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