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燈塔（六）
「時機已到。」
世事難圓滿，好事都要代價。不然，好運怎麼可能總落在她頭上？
「她找到了。大巫仍隱居在山中峭壁之上的一座高塔，她的房子像樹上鳥巢一樣建在塔頂，塔身上豎立著成排向上的倒刺，說是『上刀山』也不為過。」
「張、張森……」
「已遂爾心愿，必付出代價。」這是第二次。
丹東伸手接住飄落在掌心中的一片六角冰花，看著他消弭在暗沉的手掌：」當時，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
「殺——」女人的嗓音沙啞凄厲，聲震天地。
但盛君殊始終向前走著，他目視前方，臉上沒有情緒，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盛君殊後退一步，隔著山頭，朝著這邊行了個弟子禮，竟然轉身離去！
傳說天書是神器的碎片，所有人身上的陽炎靈火，皆來源於天書。
張森睜開眼睛。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就焦急起來，因為盛君殊只是遠遠地立在山頭，風吹動他的衣擺，那年輕人像是局外人一般，不動，也不回應，只是站在那裡，與丹東目光相接。背上的人動了一下，似乎向做了個「回去罷」的手勢。
王娟很失望，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的結局，加上雪上加霜的境況，讓她失落得低下頭，一腳一腳埋在雪裡，「那他未出世的孩子，還有他老婆，真可憐。」
在這幅場景之下，一個人很難不動容。
「若按心懷天下，愛國愛民來說，國師是大大的好人。」
小姑娘的臉色慘白，額頭上綻開巨大的紅花，倚靠牌坊軟倒下來。
「原本的政敵不知從何得知國師沒有死於嚴寒，而是藏身於此，著人帶刀柄強弩，埋伏在他回家的必經之路上。」丹東微微一頓，嘴角的興味顯得很冷漠，「小娟，你猜如何。」
她為世間留下了一尊神。
宛如燈光頻閃，兩個媯丘派弟子眨了下眼睛，彼此對視一眼。
「老祖，他——」
「你要問我，道是什麼，」他的聲音若有似無，「道是孤獨，是懲罰。也有人說，這孤獨，是神的嘉獎。」
「我以為，你還不至於傻到讓我救第二次。」
王娟想了一想，只覺得膽寒，「那他有了意識之後，發覺自己已經死了，又是以這種方式醒過來，該如何……如何自處？」
「正是。」丹東說，「可有聽說過煉屍術？」
衡南抱膝坐在天書藏洞內部，茂密的樹影落在她臉上。
鼎中翻騰著乾冰樣的黑氣，他像是一隻螞蟻，被筷子夾著，放置於火鍋頂部。
刺骨的風雪刮過臉側，山崖之下是墨綠樹木的頂部，樹木叢中，擺放著一口巨大的鼎。
「世上最親的親眷，竟是苦痛時相依相偎，富貴時分道揚鑣。」
「不錯。當夜姑娘艱難地給她丈夫收了屍，擺在家裡的床上，他身上全是血洞，死不瞑目，身上血已流幹了，再流不出血來。姑娘守著他悲慟欲絕，三日夜滴米未進。」
「隨後，屍蟲和死屍將合二為一。合則行屍，分則屍蟲。屍蟲為死人滋養，隨時將飄散出黑色的霧氣，那便是死氣啊。」
很多年前，她的願望是活到十五歲，少女撐得起的新裙子，試一試也就罷了。
「國師寧願自己就在那一夜徹底死去。」丹東闔著眼睛，悠悠地說，「他嘗試過多次自盡，可行屍是死不了的。無數的傷口疊加在早已放幹了血的身體上，也不會再有絲毫痛楚，臨到頭來，即使弄瞎一雙眼，竟然還是能看見這世間，多恐怖啊。」
「老天？老天難道能比強弩可靠？當夜，他就成了一個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失去唯一的孩子，令她極端暴躁，手指蒼天咒罵，幾欲癲狂，她用雙手將地上那團血肉捧起，裝進原本承裝鹹菜的陶罐里，摟進棉衣里，一家三口緊緊抱成一團，冒著風雪，再度向山上進發。」
「啊……」
「我今日命絕於此。」
天書藏洞藏於最里，整個垚山的腹地，外峰隱約傳來的無盡的廝殺，正是為它而來。
呼氣中，燃燒的生命也在向外泄露。等盛君殊接過了丹東，她作為一個小小洒掃丫鬟卑微而偉大的使命，就已經結束了。
「姑娘從此要一直住在塔頂？」
「後來呢？」
面前已經空無一人。
天青色道袍，如大鳥一般，展翅漂浮於空中，這抬起的雙手，也最終化作黑色煙塵，如霧消散，藍色的空空的袖管，鼓滿了風，這件僅剩的衣裳，悠悠落下山崖去。
掉落下去的人，將會掉進
「不要小瞧看到希望近在眼前的人爆發出的潛能。這種潛能加上她偏執如狂的性子，令大巫十分滿意，因為他年事已高，將不久於人世。他決定收她為徒，傳她活死人之法，從此之後，姑娘就是新的大巫。」
「可是……」
「爬山的過程中，她小產了，落地的是一個已經成型的男胎。」
王娟點了點頭：「那，那我猜他、他受老天庇佑，只受了點輕傷，逃過一劫。」
很舒服，舒服得讓她怨恨天書。可若是沒有它，以她羸弱的小小身體，早就死在了青鹿崖外的海水中。死在海水中，便沒有入門，沒有入門，便沒有後面的事。
只有她知道，天書是會說話的。她與天書之間，還有著兩樁交易。
沒跳出去。
真可惜啊。
王娟搖頭。
王娟四探無路，肺里像刀割似的，眼淚都下來了，體力和心力早就到了極限，幸好丹東要說的話吊住了她，但丹東講話像老僧念經，時有時無，平板無波。她喘著氣催促道：「這兩人和老祖有什麼關係？」
仰著頭，睜得大大的驕矜的眼睛，倒映著漫天灰色的雲，緊握的手鬆開，一把桔梗花散落在地上。
一千年前，他就是忙於阻擋侵略者，跟這些人纏鬥，一個沒注意，讓衡南走到山崖之上。
「後來……」丹東身上已經被落雪覆蓋，骨骼縮得越來越小，小得宛如一個枯瘦的孩子，甚至一隻長腳的鳥，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輕，需要王娟側耳傾聽才能聽到，「每個人自己的道，說服不了別人，便自己守著，親人背離，愛人相殺，一條路道走到黑，便到了盡頭。」
他們渴望他的援助，祈求他的救命，在他直直離去之後，在身後發出更加絕望的聲音。
盛君殊掃了二人一眼，二人背後的遠處，還有黑乎乎的一群。
說罷，伸手猛地一推，王娟「啊——」的叫聲響徹山谷，轉眼間和落雪一起墜下高崖，
王娟驚疑：「您、您方才說，這法子需要殺人？」
他在懷裡摸出一枚遁地符。
垚山之上，刀兵相接，喊殺聲和慘叫聲遍布山和海。盛君殊從下餃子一般掉落的人和噴濺的鮮血中走過，沿途有人聲嘶力竭地喊道：「大
「是該傷心一會兒的。」王娟嘆氣。
「小娟。」丹東卻微笑道，「就在此地。」
「時機已到。」
「你且聽我說下去。」
她不想只活到十五歲，還想到二十五，三十五，四十五。可看來人總是一語成讖，難得如願。
「盛哥兒，老祖，我看見盛哥兒了！」王娟喜出望外，用力向前揮手，「我這就叫盛哥兒把您接下去。」
如今她身上套著，手上拎著的，正是少女的新衣。她像麥苗一般抽條，天鵝一般伸頸，像花苞剛剛睜開，才摸了一下陽光，就變得過於貪心了。
她摘下天上的月亮。
丹東一把骨頭縮在打滿補丁的道袍里，竟然越來越沒有重量，王娟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感知麻痹，不由得驚恐起來，剛要轉頭，丹東瘦長的手指摸在她的發頂，像仙人撫著幼童一般，奇迹般地制止了她。
衡南冷笑一聲，理好衣群，端莊地站起身來。
王娟渾身的毛髮立起，藏在灌木背後：「老祖他們好像看見我們了……」
張森被盛君殊扔回地上，捂著雙眼無聲啜泣。
「那國師和那孩子……」
你我見面之日，總是永別之時。
垚山之上，他此生最幸福無憂的一段日子，跟他獨自度過的一千年歲月比起來，顯得太短，太過模糊，甚至像是一場虛幻的夢。
過了山腰，灌木叢下就是山腳，過了山腳，就能下山。
衡南拎著裙子，遠遠地回頭，目光含著微涼的嘲諷，眉心一顆紅點在樹影下明暗閃爍。
……不奉陪了。
「姑娘變成了巫女，巫女守著一座塔，裝飾成寨中小屋的模樣，豢養著無數行屍，她千辛萬苦地熬到這一步，就是為了圓一家三口團聚的美夢。」
「他們活了。」
熱血濺在狐狸毛皮上的剎那，紅光大盛，仰天長嘯的狐狸在爆發的火光中，修得了跪坐的人身。
丹東聽聞，大笑起來，笑聲在山間傳出迴響，王娟嚇得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什麼此地？」
盛君殊拿軟布擦了擦刀：「別說廢話。如果你還覺得有一點對不起你小二姐，就給我起來。」
短短二十六天，還不足以讓他完全沉溺於幻境。
「需要大量殺戮。」
月亮似的師兄，讓一個她據為己有，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這般好事的代價，大約
可除了師父之外，無人見過天書的模樣。
「為、為什麼救、救我？」張森抬起通紅的眼。
「萬事萬物都有代價。」
「白、白、白雪，我叫、叫……」
「寨中隱居於深山的大巫，一直有七日之內活死人的傳說，但也只是傳說。姑娘實在捨不得她的丈夫，於是，第四天，她清洗了國師的屍體，用植物編織成毯，小心翼翼將他層層裹起，中間塞進防腐的草藥，將他捆成了一個包裹，背在背上，去爬大山找巫醫。」
剛擦完，面前便站了兩個黑乎乎的媯丘派弟子，森森注視著他。
「所謂煉屍術，需大量殺死年輕男女，以獲取新鮮死氣，培育出特殊的屍蟲。而後，將死屍置於煉屍爐內七七四十九日，屍蟲將分而食之，連骨頭都不剩。」
「可不止一會兒。」丹東一雙瞎眼不知看向何方，「這寨子里的人，從未到過外面，看待事情十分偏執。寨中的勇士千百年受萬民跪拜，寨中的罪人子子孫孫丟進蛇窟里活活咬死。這姑娘的愛恨，也如同瓶子里的酒一樣濃烈。」
「她找到巫醫了嗎？」不知不覺，王娟已經走過大半路程，可她沒有覺察，仍懸心於故事。
「大師兄——」
一雙手捉住了他的衣領，使他整個人蜷縮起來，盪鞦韆一樣在空中搖擺。
「善惡分明的好孩子。」一雙手蓋在她的發頂，「汝命不該絕，予你祝福。」
既然是神器，想必很早之前，就預料到今日劫難。
「老祖！」
她將丹東的賜婚書小心疊好，埋進這個只她知道的山洞里。
此刻，隨著喊殺聲臨近，那個聲音焦躁地催促著。
年輕人的雙目赤紅如血，肩膀顫抖。
「那國師可是好人？」
「那她找到了嗎？」
王娟想了想：「國師可是個好人？」
「好吧。」
她娘倒有一點沒說錯。
「可是，人死不能復生，正如光陰不曾倒流。世間的規律永不可逆，就像大江大河持續向東，隔了這些年再睜開眼睛的國師，已經不再是國師，甚至不配為人；成為巫女的姑娘，也不再是姑娘。」
床頭五個正字，一道橫。一共二十六天。
走出天書藏洞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今日正是她十五歲生辰。
此處洞口陰涼，風吹在她臉上，帶著風雪的沁
」可是，小娟。」丹東話鋒一轉，「這種『活』可不是像你一樣的活。他們能說話，會行走，甚至像普通人一樣可以思考，但他們永遠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他們身上的腐肉不能再生，血液不再循環，無法感知冷熱，深淺，食物的味道。」
*
「還沒看清嗎？」盛君殊回頭望，白雪的屍體，還有漫山遍野的倒下的死屍，全部變成了白色的霧氣，蒸發至空中，「假的真不了。」
「兩人定居於古寨，相濡以沫，日子過得自由安穩。在山間漁樵兩年，姑娘懷有一子，於是國師給她做了小浴桶，小木馬，還走山路請銀匠打了精緻的銀鎖，天降橫禍。」
如此，才會急不可耐地，找一個以肉身為盾牌，保護它的人。
王娟的眉毛和心都揪在一起：「那——」
「她上去了。」
丹東眼瞎耳背，遲鈍地反應了片刻，呵呵笑起來：「若按心懷天下，愛國愛民來說，是個大大的好人。」
「瞧見沒有？」丹東遙遙伸手一指，王娟才驚覺山上已經晃動著白蟻似的人影，為首的是一個裹著黑袍女人，黑袍如同烏雲一般，大肆張開來吞噬天地，一道複雜的怨毒的目光，如同陳年的詛咒，直射過來。
丹東布滿皺紋的嘴角漫出淡淡的笑意：「男的沒進過寨子，但他為人疏狂；女的沒出過寨子，但生性豪放，互相看對了眼，也別管是不是異鄉人，倒酒一杯，手挽手拜了天地，結為夫妻也。現在想來，真是天生一對。」
「從前有對伉儷。男的是落魄國師，走了一千里路，流放苗嶺，遇到山崩，押送他的人都死了，他自個兒回頭土臉地跑進寨子里。女的是個苗寨姑娘，大桶飲白酒，赤腳掛鈴鐺，脖子上環著一尾銀白小蛇的姑娘。」
寫有「垚山」二字的玉石牌坊，從白雪依靠的那側轟然傾塌，滿地珠石碎玉，落下的雨點般蹦跳於二人身側，年輕人猛地向斜木叢生的崖邊跑去，縱身一躍——
這樣說著，素衫女人背後伏著的那一團道袍里，不住地飄飛出成團的黑氣。
盛君殊駐立山崖邊，回頭看著漫天落雪。外峰山門處，有亮光一閃，狐狸發出的聲嘶力竭的悲鳴，撕裂整片天空。
「救爾一命，日後需還。」這是第一次。
王娟大驚：「這，這不是行走的屍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