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門彈回去，自動地鎖上。我用拇指向公司車一指：「這就是。」
他呆了一下，我的話才使他產生反應。他說：「翹了！老天！不可以。」
「我看不出和今天的事有什麼關聯。」他說。
「請問什麼人找她？我們需要你姓名，先生。」
「善樓，」我說：「這是賴唐諾。派輛救護車，西奧爾良街二〇七號。二四三房間。乙苯巴比妥。服毒尚未到四十五分鐘，洗洗胃救她是沒問題的。」
我點了支煙，寇先生看著我。天花板上一百燭光的燈泡照出他額上有一點點極微量的汗珠。
「走進來的。」
室內燈是亮著的，燈光未經處理，所以顯得過亮了一點。是一個相當實用的單身房間，一個裝著玻璃門把，漆成灰色的門，一定是晚上可以放下來的床。沙發只有一隻，想當年也是不錯的品質。窗簾已陳舊，不太平整。另外有隻長沙發，可能已整新過兩次，確須做第三次整容了。地毯已成褐色，毯子四周已快磨損見到地板，有兩個明顯的圓印，是壁床放下來時，兩隻床腳的位置。一隻有抽屜的小桌子，可能晚上就是床頭櫃。目前房間的中央放著一隻深色的松木桌子，上面有不少雜誌畫報。
他靜了一會。
寇先生說：「她可能出去買點東西。她是在整行裝。我想我們……」
公寓大門上的鎖比一般鎖好一點點。我口袋中有萬能鑰匙，當然對付它沒有問題，但是尚未到露一手的時候。我隨便按了幾個別的住客的鈕，等了一下，一陣蜂鳴聲，有人替我們把大門電鎖打開了。我推門進入。
「這我知道。」我同情地說：「你不是說謊的人。是許嬌雅在開她的車，還是你借了許嬌雅的車。」
「請稍等。」
「你太太。」我說，然後保持靜默。
我笑笑，什麼也沒有說。
「好，」他說：「我們走。」
我看看手錶，是五點十五分。
沒有反應。
我沒說話。
「湯姆，再見。」寇先生回答。
名單上只有車號，但是商律師給我的那張打字單子上，每個車號後面列上了車主的姓名。
「她不在這裡，她今天早點離開，她回家了。」
「哈囉，愛茜。」我問：「血壓怎麼樣？」
「喔
我說：「好，那就坐下吧。」
我用銀行公用電話，給辦公室打電話。由卜愛茜接聽。
「多事！」他咬牙地說，站了起來。
我坐進駕駛座。寇先生坐我右座。這時候交通流量最多，但我已準備吃罰單了，無論如何十分鐘的時間已到了西奧爾良街。
我說：「有時候，一個真正愛你的女人會躲在幕後，所以你不知道給她的傷害多大。或者換言之，有的女人習慣於站在人前大叫不要受到傷害。」
「你怎麼知道嬌雅的車在現場？」他問。
「車禍中有一方把那天在附近的車子都記下了車號。」
「她叫什麼名？」
這是一幢很老的公寓，連外面的白灰牆都懶得整理了，所以有點髒雜的感覺。外面爬了一點葡萄藤，過小的窗戶使人想到裡面住的人得不到足夠的陽光和通風。從外面看看就可以想像到裡面有各家烹飪的氣味，煤油火爐的氣味，也許還有心境壓抑、不開曠的氣味。
我說：「當你知道你太太有了困難，你決定不論她做了什麼事，也要支持她到底。你知道魏妍素小姐有了她的姓名、地址及車號，所以你找我們，希望這件車禍不要見官，庭外解決。」
沒有幾秒鐘，宓警官回話。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
我看著他說：「你怎麼正好會知道……你太太在跟蹤蘇百利？」
「是的。」
我說：「寇艾磊先生在這裡，你來得快一點，他有故事要告訴你。」
我走回公司車，把引擎發動，腦子在把時間，地點，人物配合起來。
我沒有問他詳情，但是他自動地說：「她說再見時有某種感情。好像永恆似的。我想她懂得我的困難。」
他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我，慢慢地點著頭。
我說：「找一個部下把嘉蘭法律事務所的商茂蘭律師弄來。告訴商律師有一位斐伊瑪已完全招認，在一件『斐伊瑪控訴孔費律』的案子中，她和嘉蘭法律事務所合起來欺騙保險公司，冒領庭外和解的保險金問他願不願招供。不要讓他打電話。」
「她服毒了。」他說：「我們要想法子做點事。」
標示顯出辦公室在二樓。我爬樓梯來到一
「這個許嬌雅，」善樓問：「肯不肯講話。」
我說：「她翹了。」
我說：「我叫他們送熱咖啡上來。我們先來把她從浴缸中弄出來。」
寇太太的名字不在上面。蘇百利的名字也不在上面。程咬金的名字也不在上面。記事本這一頁就是沒有看見。另外還有半打車號和人名。我把它放在一側，先看路理野給我的名單。
寇先生看看壁櫃後的小廚具說：「也許我們自己可以煮一點。」
自信箱上得知許嬌雅在公寓裡的房間號為二四三。公寓裡可能有電梯，但是我不浪費時間，直接爬樓梯。寇先生是個肌肉結實的人跟在我後面，我每一步跨兩級樓階。
「你怎麼進來的？」
有柯白莎的車號，柯白莎的姓名和地址；有寇艾磊太太的車號，斯加拉比大道一〇一三號；有蘇百利的車號，注明是凱迪拉克房車，福祿大道三二七一號；三四個車號，和魏小姐記事本所記相同的；兩個車號魏小姐沒有記到的；然後是一個車號，許嬌雅，西奧爾良街，二〇七號。
我說：「人生是非常奇怪的。也許這就是人生。有的時候很難做一件大事，而不會損害到另外一個人的。」
「依我的意思，」愛茜說：「你還是去汽車裡好了。外面空氣新鮮點。再說，昨晚你到哪裡去了的問題，好像依舊存在。」
「不是，你真有興趣的是寇艾磊。」
「多到你不想告訴我的就不必說。」
我看看房間說道：「房東肯給房客裝這樣大的燈泡，可見這房間白天一定暗得像地獄。」我把燈關掉。
「相當高。」
寇艾磊自浴室出來：「怎麼回事，你在提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說。
「我們沒時間了。下面街口有個餐廳。」我衝出房門，把寇艾磊留在裡面陪昏睡中的許嬌雅。
「什麼地方不尋常？」
「大概四點十分。」寇艾磊說：「她說她有點不舒服
我敲二四三的房門，但是沒有人回答。
這間房間是在公寓的後側，對著北方。一個小的公寓單身房間，由兩個小窗供應空氣。唯一的對流可能是靠門上的氣窗。
我走到那隻晚上可能當床頭櫃的小桌邊，把抽屜打開。有隻小瓶子，瓶蓋已轉下來，裡面是空的。瓶上有標籤，標籤說裡面本來是乙苯巴比妥。
我想了一下，看看手錶，對寇先生說：「她什麼時候離開辦公室的。」
「死了？」我問。
「她說再見的方式。」
寇艾磊在他辦公桌後面坐著。兩肘靠在桌子上，兩拳緊握，下巴靠在胸前，握著的拳頭分別放在兩顴骨上，兩眼固定，好像在深思，也好像受了催眠。他沒聽到開門聲，也沒有抬頭。
「應該的事很多，目前我們應該先找到許嬌雅。」
我掛上電話。
立刻，這地方變得幽暗，憂鬱，沮喪。下午的日光能自小窗透進來的極為有限，反使全室有奇怪，不真實的感覺。
我把車停在入口附近。時間已過下班，相當數量的員工擁出大門──年事較高的男人多半帶著午餐盒。年輕，美麗的女郎，全身充滿活力，一面走一面交談互好。
我們兩人把她自浴缸抬出。
我向他笑笑。
我說：「有沒有注意，有什麼不尋常？」
我再試許小姐雇用我們時留下的電話號碼。沒人接。
我看到他注意地看著我，但是我只給他看側面，自顧自抽地繼續說道：「很多情況下，良心再好的人，無論你怎麼做，不是傷這個人的心，就是傷那個人的心。甚而很多人為此傷心。但是當你一定要選一個你不想傷害的人時，有時你被催眠了，而傷害了自己不想去傷害的人了。你懂我什麼意思嗎？」
許嬌雅躺在浴缸裡，全身穿得很整齊。她的眼閉著。臉色蒼白，下顎下垂。
一條長長的走道，兩側是半牆半玻璃的隔間，一律用空體字標示，財務，人事，生產經理，推廣經理──最底上有一扇門標示著董事長。辦公區隔音非常好，外面的人聲，車聲，一點也聽不到。因為已下班，裡面也一點聲音都沒有，完全肅靜，像是完全被廢棄不用了。
他看了我一眼，
房子是一幢很大的三層磚房，在商業區的邊緣。大門上的招牌既陳舊又骯髒。燙金的字體寫著「寇成百葉窗公司」。
「許嬌雅。」
「說什麼？」我追問。
我走向對街停車場，坐在公司車裡，把魏妍素交給我從記事本上取下的名單仔細看著。
「我應該揍你。」他說。
我點點頭。
他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恐和狼狽。
我說：「我在用時下年輕一代的慣用話，翹的意思是逃走，是溜走。好像翹課就是逃課。」
「不相信。」
我說：「我們要快，和她談一下。假如你不知道地址的話，我告訴你是西奧爾良街，二〇七號。我的車在下面。」
寇先生坐在長沙發上，盡量使自己舒服。
我看沒有理由再假裝正經。我自口袋取出一隻鑰匙包，把拉鏈打開，拿出那套萬能鑰匙。
「門應該是鎖的。」他說。
足足十秒鐘，大家沒有開口。
他搖搖頭。
「告訴她唐諾找她。」我對接線小姐說。
我把名單折起，放進皮夾，過馬路打電話給寇成百葉窗公司。我說：「能不能找許嬌雅小姐說話？」
一聲不響他推開座椅，站起來。
「謝謝你。」
我看看寇先生，他的臉收縮憔悴。即使在這條空氣不流通，有點異味的走道暗光下，我仍可看到他臉色慘白，鼻下兩道皺紋直到四角。
我把自己靠在椅背上，一口一口吐著煙霧。
我慢慢向前，由寇先生帶著路。
「等。」
他注視了我一兩秒鐘。他的眼神冰冷，有力。他問：「你知道了多少？」
「好，我要仔細想一想。假如辦公室裡血壓還很高。我到對面去坐在汽車裡想好了。」
他說：「他們一定記錯號碼了。」
「你在胡謅什麼呀。」寇先生說。
「好，謝謝。做個好女孩。」
「只好如此了。」她說，在我問她原因之前，她把電話掛了。
我拿了張椅子坐在寇先生對面。拿出包香煙，問道：「來一支？」
我在厚的地毯上走過去。直到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定，他才見到我。他向上看到有人，滿臉疑問及受打擾的不滿，而後他認出是我，激怒地說：「是你！」
我開車到寇成百
寇先生深深吸口氣，減輕了負擔似地說：「她還沒走。」
我看我的手錶，是四點三十五分。
他的眼睛移開了片刻，又看著我的眼睛：「是她告訴我的。」
他面紅地說：「你不相信？」
第一次試用，就把問題解決。我們走進門去。
「好，」寇艾磊生氣地脫口而出：「是我借用了她的車子。她什麼也不知道。我意思是她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借車。我……老天，我真是卑鄙的下流人，去跟蹤自己的太太。我以為她有外遇，要去和什麼人約會。老實說我有點起疑──對那個蘇百利大廈──當然，我想你知道的，賴先生。」
「我們做什麼？」
「知道了。」
我聽遠遠似有似無的聯絡聲，然後高效率，聲音美妙的接線小姐告訴我說：「她今天比較早已回家了。」
一隻直背椅子上放了一隻箱子，箱子蓋沒有關，裡面清楚地看到已裝滿一半，都是女人用的衣服。
他不樂地說：「我不太習慣別人不信我的話。」
我推開董事長的門。
我走進去，裡面的門是單向門，只能從裡面開。我等著，等到一位小姐推門出來想會合在街上的同伴，我把門順手拉著，讓她先出來。她沒太注意，以為我在獻殷勤。
許嬌雅的名牌是從名片上剪下來貼上去的。已經很舊。寇先生按著名牌旁的按鈕。
「這種事為什麼找我？」
寇先生說：「做做好事，把燈開起來。」
我注意到浴室門下有一條極細的光線洩出。
寇先生問：「你怎麼正好會知道……她想走了？」
「不要揍我。」我告訴他：「到浴室去看看吧。」
我打開燈的開關。
一項女用帽子及一件外套丟在沙發上。壁櫃的門大開著，裡面有兩個爐頭的煤氣爐，上面有抽風機。有個洗槽，上面是一隻小冰箱，一個架子放點碗碟杯子。另外有個小門，門上有全長的鏡子，一定是通浴室的。
他什麼也不說。
我們走下樓梯。走出單向通行門。夜班警衛現在已開始值班。他機械地說：「晚安，寇先生。」
我說：「弄點冷毛巾在她頭上，我要他送熱咖啡上來，他們不肯，要我自己下去拿。」
我走向電話，撥警察總局說：「找兇殺組的宓善樓警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