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六回 金盆洗手

第六回 金盆洗手

眾人又吃一驚,齊問:「什麼?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麼知道?」那花白鬍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喜歡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個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山城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什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只能刺得三頭。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斬,刺雁那有何難?所以他要罵你胡說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他一看茶館中的客人,除了林平之外,便是角落裏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她想開口向林平之詢問,但見他臉朝街外,似在呆呆的想什麼心事,話到口邊,又縮住了。
林平之不禁有氣,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卻喬裝祖孫,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偏是我瞎了雙眼,打個莫名其妙的抱不平,累得我父母失陷奸人之手,自己險些兒做了地底之鬼。」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那王二叔道:「學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冤家。一個人臨到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下,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卻也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幹很是吃虧。」那王二叔道:「為什麼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無法還手麼?」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咱們得把棺材劈開來瞧瞧,說不定……」那姓申的嘿嘿笑了幾聲,道:「是啊,是該劈開瞧瞧。說不定也不用劈,只要找到了筍頭,這麼向上一推,向下一掀,棺材蓋便開了,說不定棺材裏還有幾隻上了鎖的鐵箱子……」那姓吉的拍腿笑道:「申師哥,你當真厲害,這些金銀珠寶,便藏在棺材的鐵箱之中,是不是?妙極,妙極,他媽的,這些走鏢的龜兒子花樣真多。他把金銀珠寶藏在棺材之中,鏢局中就算來了高手盜賊,可又那裏找得到?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
茶博士收拾了二人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隻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驚奇,道:「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誰一劍削斷七隻茶杯?」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談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彭大哥,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看來場面當真不小,離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裏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瞎了一隻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五嶽劍派聯手,在武林中聲勢浩大,那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再說,劉正風劉三爺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三十六手『迴風落雁劍』,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番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我看明後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
那老者笑著搖頭道:「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別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當真令他驚心動魄,心道:「他說的是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只聽得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局者迷,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是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所以這幾天我老是聽人家說:『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實在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
姓申的道:「是啊,這件事情不合道理。其實哪,一件事情初初看來不合道理,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咱們就得傷傷腦筋,想他這個道理出來。」姓吉的道:「我可沒你這麼許多閒功夫,他愛在隔壁房裏放棺材也好,放糞坑也好,誰費事理他?」姓申的笑道:「吉師弟,你得傷傷腦筋啊。他為什麼在隔壁房裏放一口棺材?難道棺材裏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捨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他在棺材裏收藏了什麼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
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後面二人沒有聽見。只聽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金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不過劉三爺子一不保鏢,二不作賊,自然又作別論。」
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這麼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一個冤家不少,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都瞧低了。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裏,怎麼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老子瞧著心頭有氣。」
又行三十餘里後,來到一個大鎮,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一間上房,閂門關窗,將五個包裹逐一打開來看,果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包裹則是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一對七八寸高的翡翠孔雀。他自幼珠寶見得慣了,但見這對玉馬翡雀,也覺大異尋常,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意。」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四個包裹併作一包,負在背上。尋思:「人不累馬累,須得再買兩匹馬,以便及早趕上爹媽。」於是到市上挑了兩匹好馬,三匹馬替換著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連日連夜的趕路。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袍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聽得武林中的同道說道,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身道:「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道:「是非只為多開口,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的。」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來?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
那姓申的道:「吉師弟,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武功是要緊的,可是更加要緊的,卻是須得心眼兒機靈,否則便吃大虧。你倒想想,這鏢局子中有一樣東西很是不合道理,那是什麼?」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鬆平常,卻在局口旗桿之上,高高扯起隻威風凜凜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鏢局子裏還有什麼希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幹的邪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裏一局之主,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裏,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豈不是活該倒霉,哈哈,哈哈!」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怎樣?」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麼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
林平之驚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他此刻不怒反喜,心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別說是洗腳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萬籟俱寂,若是就此走開,只怕給二人知覺,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下仍是靠在窗下的牆上,過了好一會,聽得房中鼾聲響起,這才慢慢站起身來。抬頭,猛見一勾冷月,照在身上,一回頭,但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到了窗上。
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好多知道一些五嶽劍派的情形,那知這三人話不投機,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林平之想到那醜姑娘逼著自己喝毒酒的情景,暗忖:「這花白鬍子的話大有道理,他們華山派和青城派就互相勾結。甚至五嶽劍派,未必都是甚麼正人君子,一般狐群狗黨,有甚麼好腳色了。」
眼見前面道旁有一小店,當下縱馬上前,買碗麵吃,他仍是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麵後,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探手出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太陽下金光燦爛,卻是一隻赤金元寶,生怕店家見到,急忙放回包裹,摸到一隻最大的元寶,取出來才是銀子。他拔劍砍了元寶一角付賬,客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受人欺辱,此刻將手一擺,道:「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第一次回復大少爺、少鏢頭的豪闊氣概。
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忽然冷冷的道:「什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那耍猴兒的笑道:「我們不是神仙,大師哥卻是神仙。」
突然之間,茶館角落中七八個聲音一齊響了起來,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林平之吃了一驚,心想:「從那裏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個人已站了起來,另有五個人從茶館內堂走了出來,有的是腳伕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做買賣的模樣,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似是耍猴兒戲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躲在這裏,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那耍猴兒的笑道:「怎麼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嚇人,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的不跟你們在一起?」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上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幾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被劉三爺壓將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當很大,不願和師兄爭這虛名,所以要金盆洗手,以後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好幾個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這個莫大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自己削弱了衡山派的聲勢?」那身穿綢袍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本派的力量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裳快濕透了,在這裏喝杯茶去。」
那矮胖子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隱沒不見。原來,他這柄劍是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道這一把殘舊的胡琴之內,竟會藏有這樣一件厲害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眾人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之聲,又隱隱約約的傳來。
吃了一碗排骨大麵後,便到街上閒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聽青城派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原來湘南雨水最多,此時又當暮春,一下雨往往數日不休。林平之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茶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幾個人齊聲問道:「為什麼武藝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有人便問:「那是什麼內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道:「你們多問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大聲道:「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好幾個人七張八嘴的道:「什麼顧全大局?」「什麼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麼?」
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福州城那個賣酒少女的聲音,不自禁把頭低了下來。只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吧,喝杯熱茶暖暖。」兩個人走進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面的一個座頭。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頭,逕去投店。那知連問了數家,都已住滿了人,店小二道:「再過二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家到別處問問吧!」湖南人稱人「你家」,乃是尊稱,是「你老人家」的簡化。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雖然塗污了臉,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當下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了半副牙齒,在鏡中一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心想,「便是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
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著自己,打橫坐著的卻是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
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那腳伕打扮的人一直沒跟她說笑,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兒跟大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趕來。」那少女微微皺眉,道:「又喝醉了?」那腳伕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喝得好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這豈不喝壞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哥肯聽人勸,那當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只聽得那姓申的又笑道:「吉師弟,這裏四包東西,一包孝敬眾位師叔,一包分給眾位師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自己揀一包吧!」那姓吉的道:「那是什麼?」過得片刻,突然「嘩」的一聲驚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這可發了大洋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果然幾十年來搜刮得不少,師哥,你從那裏找出來的?我裏裏外外找了十幾遍,差點兒給他地皮也一塊塊撬開來,只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他媽的都把寶藏搜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這幾天我冷眼旁觀,瞧你翻帳簿,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忙得不亦樂乎。」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那裏找出來的?」
另一個花白鬍子道:「若說都是跟劉正風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兒三個就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正風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後,再也不出拳動劍,絕不過問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江湖上算是沒了他這號人物。他既立誓絕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甚麼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和常人無異,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圖他甚麼?」那年輕人道:「彭大哥,話不是那麼說。劉三爺今後雖然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結交五嶽劍派,你配麼?」
他來到馬廄,牽了一匹高頭大馬,打開後門。走出鏢局,一人一馬行過道旁泥地,踏過好大一片菜園子,直至離鏢局已遠,才上馬而行。辨明方向,來到南門,其時,城門未開,林平之牽馬來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後,解下背上包裹,吊在馬鞍子上,倚著土丘養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趕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色明亮,城門打開,他騎馬出城,一出城門,立時縱馬疾馳,一口氣奔了十數里,這才心下大定,自離福州城以來。至今日胸懷方得一暢。
林平之提起鋼刀,心想:「一刀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逕?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下取過刀劍,將五個包裹,一個個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見桌上放有筆硯,便拿過筆來,在口中沾得濕透,提筆在二人床前的白板桌上書道:「福威鏢局林平之到此一遊」。寫完這個「遊」字,聽得那個鬍鬚漢子鼻息如雷,童心大起,便想在他臉上寫上幾筆,振筆欲揮,終於強自克制,尋思:「他若一醒覺,我命休矣。」當下輕輕推開窗格,躍了出來,將刀劍插在腰裏,取過包裹,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步走向後院,生恐發生聲響,驚醒了二人,那便前功盡棄。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瞧去,只見那矮胖子所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每一隻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
那姓吉的罵了聲:「這龜兒子!」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驚,只道被他們發見了行跡,待要奔逃,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盤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驚呼出聲,那窗格卻又合上。跟著眼前一黑,房內熄了燈火。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隻茶杯是誰削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間她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傑作。」
林平之縮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那姓吉的漢子矮矮胖胖的身材,多半是日間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之人。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來,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十六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彩。老吉,麥師弟他們去攻打廣州分局,鄺師哥去攻打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和于師弟他們攻破了福州總局,擄獲想必比咱們哥兒倆更多,只是將小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命送在福州,師父面上或許可以將功折罪,小師娘卻一定饒不過他們。」那姓吉的道:「師父分派咱們下山之時,說道:福威鏢局林家三世走鏢,人多勢眾,林家家傳的七十二路辟邪劍,一百單八式翻天掌,以及一十八枝銀羽箭非同等閒,必須攻其無備,才有必勝把握,什麼叫大夥兒在總局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這些玩藝兒徒有虛名,方師哥他們手到擒來、連林震南夫妻也一齊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
茶館中的幾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有人道:「一劍削斷七隻茶杯,茶杯一隻不倒,當真是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又有人道:「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和常人一般見識?」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只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一點血色,旁人的言語卻是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是麼?我早勸你少說幾句。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它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只見窗上人影一晃一晃的抖動,林平之惕然心驚,身子一矮,見那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傾倒了洗腳水之後,未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恨,正是良機!」右手拔出腰間的半截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使出一式「靈貓戲蝶」的小巧功夫,稍沒聲的翻入了房中,這才放下窗格。月光從窗紙中透將進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此時暮春天氣,長沙未有蚊蟲,蚊帳並未放下,見一人朝裏而臥,頭髮微禿,另一人則仰天睡著,濃濃的眉毛,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鬚。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一柄鋼刀,一柄長劍。
那矮胖子說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很帥哪!」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麼。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他怎麼會來?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然讓了他一步,他也該心滿意足了。」只見那賣唱老者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頭子幹什麼?」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晃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幾下。
那耍猴兒的笑道:「別的不問,就只問大師哥。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句話,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兒好端端的在這兒,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幹麼?」那耍猴兒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又沒爛,你卻又問他幹麼?」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師哥呢?」那腳伕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幾個人齊聲笑道:「只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那是壞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其實有什麼相干?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裏惹厭了,拿錢去吧!」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的一聲,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準。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聽有人說道:「駝子,大夥兒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二人都是身穿黑衣,腰間掛著兵刃。
那王二叔笑道:「你這後生家當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可還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願,上上大吉了,那真有人吃了獅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劉門的公子、弟子,又有那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杞人憂天了。」
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噹噹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所以啊,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他說到這裏,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有人唱道:「嘆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人形狀十分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麼?打斷了老子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那少女道:「為什麼又大喝起來?遇到了什麼高興事麼?」那拿算盤的道:「這可得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就可和小師妹見面,心中痛快,所以大喝起來。」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有歡喜之意,又道:「你們怎樣知道二師哥和我會來?又不是神仙!」
林平之在窗下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如此說來,青城派是有意找我鏢局的岔子來著,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他們早就深謀遠慮,分遣眾弟子攻我總局和各處分局。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但不知咱們鏢局什麼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們竟然下手如此狠毒?」言念及此。自咎之情雖然略減,胸中氣憤之意卻更是直湧上來,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聽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腳。
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幾歲,正當武功鼎盛的時候,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後,這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那一來是改過從善,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二來地方上若有大案發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山劉家已發了幾代,這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均想適才那矮子稱讚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當真是非只為多開口,說不定無意中說了幾句話,便此惹禍上身,眼見那穿綢衫的中年人拉了矮胖子匆匆而去,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頃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
又聽得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想當年福威鏢局威望沿海五省,似有真實本領,多半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辟邪劍和翻天掌在武林中得享聲名,不能全靠騙人。」林平之聽到他說「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這句話,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又聽那姓申的道:「咱們下山之時,師父跟我們拆解辟邪劍法和翻天掌法,雖然短短十天之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和掌法潛力不少,只是不易發揮罷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師父他老人家既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悟到劍法和掌法的要旨,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喂,申師哥,方師哥他們拿到了林震南夫妻,不立即解回本觀,卻又帶到衡山去幹什麼?」姓申的笑道:「劉正風金盆洗手,各門各派都會遣人道賀,方師哥和于師弟拿到江湖上有名聲的福威鏢局總鏢頭,那有不到酒筵上去炫耀一番之理?」那姓吉的道:「方于二人倒也罷了,賈人達這小子貪嘴貪舌,讓他在人前露臉吹牛,我可瞧不慣。」語氣之中,甚是懊喪。那姓申的笑道:「瞧不慣也得瞧著,誰叫他是咱們同門兄弟呢,嘿嘿,瞧吧。」
林平之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瓷圈,尋思:「這人長劍一晃,便削斷了七隻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只道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門人,五嶽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氣,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而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復又頹然坐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