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十八回 趕盡殺絕

第十八回 趕盡殺絕

便在這時,簷頭突然掠下一個黑衣人影,行動如風,一長臂,便抓住了劉正風的左腕,喝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去!」右手向後舞了一個圈子,拉著劉正風向外急奔。劉正風道:「曲大哥……你……」原來那黑衣人正是魔教長老曲洋。他道:「不用多說!」足下加勁,只奔得三步,丁仲、陸相、費彬三個人六掌齊出,分向他二人後心拍來。曲洋知道劉府中高手如雲,人人都是魔教的死敵,這一纏上,再也難以脫身。他向劉正風喝道:「快走!」出掌在劉正風背上一推,同時運勁於背,硬生生受了丁仲、陸相、費彬三大高手的拼力一擊。砰的一聲響,他身向外飛了出去。饒是他武功高強,但嵩陽派這三大高手的掌力何等了得,單是中了一人的掌力,已是難以抵受,何況六掌齊施?曲洋哇的一聲,一口鮮血急噴而出,回手一揮,一叢黑針如雨般散出。
只見山石之後,轉了三個人影出來,其時月亮被高山遮了,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那兩個男子倚石而坐,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冲將頭縮到石壁之後,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人發見。但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令狐冲心道:「那瀑布便在旁邊,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似乎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著實不淺。」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一二聲尖銳的琴音傳入耳中,令人頗為心驚,但那簫聲仍是溫雅婉轉。
儀琳身子一震,顫聲道:「幾千幾萬隻螢火蟲,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令狐冲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良心特別的好。其實螢火蟲兒一到天冷,還是會盡數凍死的,只不過早死幾天,那又有什麼干係?」儀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終歸要死。佛家說每個人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大徹大悟,解脫輪迴,卻是談何容易?」令狐冲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什麼不可以殺生,不可以偷盜。菩薩要是每一件都管,可真忙壞他了。」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什麼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流星一掠而過,在天空劃成了一道長長的光影。儀琳道:「儀靜姊姊說,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結,同時心中許一個願,只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願,那麼這個心願便能得償。你說是不是真的?」令狐冲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麼快。」說著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半分,便來不及了。」
這一劍又快又準,乃是嵩山劍法中的絕招之一。要知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之多,雖然除了儀琳一人之外,個個已無抵抗之力,但夜長夢多,只須走漏了一個,便有無窮後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儀琳「啊」的一聲,欲待退讓,敵人劍尖已到了胸口。令狐冲和身撲上,左手雙指插向費彬眼珠,費彬的長劍若是繼續向前一送,雖可立時殺了儀琳,但自己雙眼卻也丟了,只得右足一使勁,向後扭開,長劍拖回時乘勢一帶,在令狐冲左臂上劃了長長一道口子。
笑聲未絕,只見山石後竄了一個黑影出來,青光一閃,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身前,手中已持著一柄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你師兄弟三人合力一掌,也已命在頃刻,你更有何求?」費彬哈哈一笑,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
儀琳拈著衣帶,心想:「我許什麼願好?我許什麼願好?」向令狐冲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急忙轉開了頭。這時天上連續劃過了幾顆流星,令狐冲大呼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儀琳心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願望,可是這願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老天爺祈求,一時之間,只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只聽令狐冲又問:「你想好了心願沒有?心裏可只許說一個心願,多了便不靈。」儀琳心底輕輕一說:「我要許什麼願?我要許什麼願?」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劃過,她仰起了頭瞧著,竟是痴了。
儀琳在令狐冲旁邊道:「非非和她爺爺是救你之人,咱們怎生想個法子,也救他們一救才好?」令狐冲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命之德,只是一來費彬是嵩山高手,自己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亦已非其之敵,二來曲洋是魔教中人,自來正邪不兩立,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為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是以心中好生委絕不下。只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曲洋和劉正風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個女娃娃,那算是什麼英雄好漢?非非,你快快走吧!」曲非煙道:「我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絕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快走!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什麼相干?」曲非煙道:「我不走,偏偏不走!」刷刷兩聲,從腰間拔出了兩柄短劍,身形一錯,擋在劉正風身前。
過了一會,琴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突然之間琴聲簫聲陡地一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令狐冲大感訝異:「怎地來了許多人?」偷偷探首一張,石壁旁仍是只有三人,原來撫琴吹簫之人,均是神乎其技,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一件樂器之中,奏出數種不同的樂聲。
只聽一人緩緩說:「劉賢弟,你我今日畢命於此,那也是大數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愚兄心下實是不安。」另一個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幹麼……」儀琳聽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冲身邊低聲道:「是劉正風師叔。」他二人於劉正風府中發生如此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什麼「你我今日畢命於此」,什麼「家眷弟子,盡數殉難」,都是驚訝不已。只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一人道:「劉賢弟,聽你曲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令郎劉芹臨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嘆一聲,道:「曲大哥猜得不錯,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另一人正是魔教長老曲洋說道:「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年之後均歸黃土,又有什麼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本該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賢弟不願為我之故,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是以遲遲不發,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嶽盟主,下手卻是如此毒辣。」
劉正風問道:「大哥卻又為何嘆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爺爺,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找上門去,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都斬盡殺絕,替劉婆婆他們報仇!」猛聽山石之後傳來一聲長笑。
陸相笑道:「很好,饒你不難。你須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劉正風的不是。」劉芹雙眼望著父親,目光中盡是哀求之意。劉正風一直甚是鎮定,雖見妻子兒女死在他的眼前,臉上肌肉亦是毫不牽動,這時卻是憤怒難以遏制,大聲喝道:「小畜生,你對得起你娘麼?」劉芹眼見母親、哥哥、姊姊的屍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見史登達的長劍仍是不斷在自己臉前晃來晃去,已是嚇得心膽俱裂,向陸相道:「求求你饒了我,饒了我爹爹。」陸相道:「你爹爹勾結魔教中的惡人,你說對不對?」劉芹低聲道:「不……不對!」陸相道:「這樣的人,該不該殺?」劉芹低下了頭,不敢答話。陸相道:「這小子不說話,一劍把他殺了。」史登達道:「是!」知道陸相這句話意在恫嚇,並不是真的要殺他,舉起了劍,作勢砍下。
琴聲簫聲雖是複雜,每一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聽。令狐冲只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那七絃琴只是叮叮噹噹的作為伴奏,只是琴音卻越來越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側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突然之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霎時間四下裏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
費彬見她拔劍,正合心意,笑道:「這女娃娃要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這不是來趕盡殺絕了麼?難道姓費的袖手任她宰割,還是掉頭逃走?」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只是他受了大嵩陽手內力之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了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雖是握住曲非煙的手臂,卻是半分力道也無。曲非煙輕輕一掙,掙脫了劉正風的手指,便在此時,眼前青光一閃,費彬的長劍刺到她面前。
令狐冲見到他獰惡的神情,也不禁吃驚,心下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叔,你是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句話一點不錯。」說著又向前逼近一步。突然之間,山石後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未做得出來,懸崖勒馬,猶未為晚。」這人正是儀琳。本來令狐冲囑她躲在山石之後,千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冲處境十分危殆,不及多想,還想以一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
劉夫人大叫一聲,撲向兒子屍身。陸相又喝道:「殺了!」狄修手起劍落,又是一劍刺入劉夫人的背心。定逸師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擊了過去,罵道:「禽獸!」丁仲搶上前來,也擊出一掌,雙掌相交,定逸師太掌力較弱,向後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中,她要強好勝,硬生生將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仲微微一笑,道:「承讓!」原來定逸師太本來不以掌力見長,何況適才這一掌她是擊向狄修,以長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擬這一掌擊死了他,不料丁仲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卻是凝聚了十成功力。雙掌陡然相交,定逸師太欲待再催內力,已然不及,丁仲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壓將過來,定逸師太受傷嘔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擊出,一運力間,只覺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傷已然不輕,眼前無法與抗,一揮手,怒道:「咱們去!」大踏步向門外走去,門下群尼也都跟了出去。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大豪傑,怎會真的傷害受重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傑麼?」儀琳道:「嵩山派是五嶽劍派的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什麼事,自然要以俠義為先。」她說這幾句話,乃是一片誠意,須知她不明世務,全無機心,事事將旁人設想得極好,但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嘰嘲之言,尋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受污,縱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非英雄豪傑之所為,勢必給人瞧得低了。」當下長劍一挺,指著儀琳道:「你既非身受重傷,也不是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吧?」
令狐冲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許說。」令狐冲笑道:「那有什麼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我可要走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那也沒什麼可害燥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
儀琳大叫,道:「我……我……我?你為什麼要殺我?」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自己也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說著踏上了一步,仗劍要向儀琳刺去。令狐冲雙掌一錯,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父來救命。」他知道當地甚是荒僻,不知何時才請得定逸師太到來,所以要儀琳去討救兵,只不過支使她開去,逃得性命。費彬長劍一晃,一劍向令狐冲右肩刺到。令狐冲斜身一避,費彬刷刷刷連環三劍,攻得他險象還生。儀琳見狀,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刺了過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傷,快快退下。」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一劍直斬,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時脫手而飛。費彬長劍挑起,刺向她的心口。
且說令狐冲所受劍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雲熊膽丸內服,兼之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具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兩晚後,創口已然癒合,這一天兩晚之中,肚腹飢餓,只是以西瓜為食。令狐冲求儀琳去捉魚射兔,她卻是說什麼也不肯,說道令狐冲這次死裏逃生,全憑菩薩保佑,最好是吃一年長素,向菩薩感恩,至於要她破戒殺生,卻是萬萬不可。令狐冲笑她迂腐無聊,可也無法勉強,只索罷了。
費彬卻也吃了一驚,道:「你是恆山派的,是不是?怎麼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裏?」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曲非煙被點中穴道,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只可惜……只可惜咱們都要死了。」
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來淌這個渾水,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為難。」令狐冲哈哈一笑,道:「劉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那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何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要是這種不要臉之事也都幹得出,和邪魔外道又有什麼分別?」曲洋嘆道:「這種事情,咱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請便吧,嵩山派愛幹這種事,且由他幹便了。」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我便是要瞧瞧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嵩山派大英雄大嵩陽手費大俠,是怎麼一副的大俠風範?」說著雙手抱胸,將背脊靠在一株松樹的樹幹之上。
丁仲叫道:「黑血神針,快避!」急忙向旁閃開,群雄見到這叢黑針,久聞魔教黑血神針的大名,無不驚心,你退我閃,亂成一團,饒是如此,只聽得「哎唷!」「不好!」十餘人齊聲叫了起來。原來廳上人眾太過密集,黑血神針又多又快,畢竟還是有許多人中了毒針,混亂聲中,曲洋與劉正風已逃得遠了。
劉正風長嘆一聲,道:「姓陸的,是你贏了!」右手一揮,將五嶽令旗向他擲去,同時左足一抬把費彬踢開,朗聲道:「劉某身敗名裂,也不須多傷人命了。」左手橫過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令狐冲笑道:「捉螢火蟲兒,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涼,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師妹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裏醒來,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睛,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我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蟲來,放在你蚊帳裏,不是像星星一樣嗎?』」儀琳輕輕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師妹說:『螢火蟲飛來飛去,撲在我臉上身上,討厭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子袋兒,把螢火蟲裝在裏面。』就這麼,她縫袋子,我捉飛螢,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只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那些螢火蟲全都死了。」
這套功夫變化雖然古怪,但臨敵之際,卻也並無太大的用處,要知高手過招,人人嚴加戒備,全身門戶,無不守備綦謹,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是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傳徒之時,對這套功夫並不如何著重,如見徒弟是飛揚佻脫之人,便不傳授,以免他專務虛幻,於是正紮根基的踏實功夫反而欠缺了。劉正風是個深沉寡言之人,在師父手上學了這套功夫,平生從未一用,此刻臨急而使,居然一擊奏功,竟將嵩山派中這個大名鼎鼎的「大嵩陽手」費彬制服。他右手舉著五嶽劍派的盟旗,左手長劍架在費彬的咽喉之中,沉聲說道:「丁師兄、陸師兄、劉某斗膽,奪了五嶽令旗,也不敢向兩位要脅,只是向兩位求情。」
劉芹臉色慘白,全身發抖。劉正風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死得何等英勇,死就死了,怕什麼?」劉芹顫聲道:「可是……可是……爹,他們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劉正風哈哈一笑,道:「到這地步,難道你還想他們放過咱們麼?」劉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殺了曲……曲伯伯……」劉正風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說什麼?」史登達舉起長劍,劍尖在劉芹鼻子前晃來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饒,我一劍削下來了。一……二……」他那「三」字還沒說出口,劉芹雙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別……別殺我……我……」
殺到這時,劉門徒弟子女都已殺戮殆盡,只剩下劉正風最心愛的幼子劉芹。這孩子今年十五歲,長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黃面諸葛陸相早就探聽明白,劉正風對這幼子十分寵愛,此刻要在這孩子身上,向劉正風作最後一擊,於是向史登達道:「問這小子求不求饒?若不求饒,先割了他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的受苦。」史登達道:「是!」轉向劉芹,問道:「你求不求饒?」
丁仲微一躊躇,道:「此事我和陸師弟又作不得主,須得歸告左師哥,求他的示下。」劉正風道:「這裏泰山、華山兩派掌門在此,恆山派有定逸師太,也可代她掌門師姊作主,此外,眾英雄好漢,俱可作個證見。」他眼光向眾人臉上掃過,沉聲道:「劉某向眾位朋友求這個情,讓我顧全朋友義氣,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定逸師太是個外剛內和之人,脾氣雖是暴躁,心地卻極慈祥,首先說道:「如此甚好,也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丁師兄、陸師兄,咱們答應了劉賢弟吧。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結交,又遠離中原,等於是世界上沒了這個人,又何必硬要多造殺孽?」天門道人點頭道:「這樣也好,岳賢弟,你以為如何?」岳不群道:「劉賢弟言出如山,他既這般說,大家都是信得過的。來來來,咱們化干戈為玉帛,劉賢弟,你放了費賢弟,大夥兒喝一杯解和酒,明兒一早,你帶了家人弟子,便離開衡山城吧!」
陸相卻陰森森的道:「泰山、華山兩派掌門都這麼說,定逸師太更是竭力為劉正風開脫,我們又怎敢違抗眾意?只是嵩山派的費師弟刻下遭受劉正風的暗算,我們若是就此答允,江湖上勢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劉正風的脅持,不得不低頭服輸,如此傳揚開去,嵩山派臉面何存?」
定逸師太道:「劉賢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脅逼迫,『低頭服輸』四字,從何說起?」陸相哼了一聲,道:「狄修,準備著。」站在劉正風身後的嵩山派弟子狄修應道:「是!」手中短劍向前輕輕一送,直抵進劉子背心的肌肉。陸相仍是陰森森的道:「劉正風,你要求情,跟我們上嵩山去見左盟主。親口向他求情。我們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即刻把令旗交還,放了我費師弟。」劉正風慘然一笑,向兒子道:「孩兒,你怕不怕死?」劉公子道:「孩兒聽爹爹的話,孩兒不怕!」劉正風道:「好孩子!」陸相喝道:「殺了!」狄修手中短劍往前一送,自劉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的心窩,短劍跟著拔出,劉公子俯身倒地,創口中鮮血泉湧。
令狐冲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師叔。」費彬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該當誅滅,若是由我出手,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令狐冲搖了搖頭,道:「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也矮著一輩,若是小侄殺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說,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面前欺侮他們的小輩,絕非英雄好漢的行逕,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絕對不會做的。」言下之意說得十分明白,華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若是做了,那麼顯然嵩山是大大不及華山了。
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著遞出。費彬嘿的一聲笑,長劍圈轉,拍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酸麻,虎口劇痛,右手短劍登時脫手。費彬長劍一斜一挑,拍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劍又被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彬的長劍已指住她的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長老,我先把你令孫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右邊左邊……」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一縱,將咽喉往費彬長劍上撞去。費彬手法好快,長劍一縮,曲非煙的身子便向他撞了過來。他左手食指陡出,一指點中她右肩,曲非煙翻身栽倒。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要死卻也沒這麼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左眼刺落。
費彬雙眉揚起,目露凶光,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麼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長劍不住顫動,劍鋒上冷光一閃一閃,似是一劍便欲向令狐冲刺去。
忽聽得遠處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冲和儀琳對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這山中野嶺,有人彈琴?」但聽那琴聲甚是優雅,過得片刻,有幾聲柔和的簫聲夾入了琴韻之中。七絃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但聽那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冲湊身過去,在儀琳身邊低聲道:「這音樂來得古怪,只怕於我們不利,不論有什麼事,你千萬別出聲。」儀琳點了點頭,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遊絲隨風飄盪,卻是連綿不絕,更增迴腸盪氣之意。
儀琳拈起了衣帶,怔怔的望著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便有一顆流星劃過長空,只是這流星一瞬即逝,儀琳的手指只動得一動,那流星便已隱沒。他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至東,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捷敏,竟爾打了個結。令狐冲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老天爺保佑,一定教你得償所願。」儀琳嘆了口氣,道:「我只顧著打結,心中卻什麼也沒想。」令狐冲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吧,在心中先默念幾遍,免得到時顧住了打結,卻忘了許願。」
丁仲與陸相對望了一眼,均想:「費師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聽他有何話說。」丁仲道:「求什麼情?」劉正風:「求兩位轉告左盟主,准許劉某全家歸隱,從此不干預武林中的任何事務。劉某與曲洋曲大哥從此不再相見,與眾位師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劉某攜帶家人弟子,遠走高飛,有生之日,絕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
這日傍晚,兩人倚在石壁之上,望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點點星火,煞是好看。令狐冲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幾千隻螢火蟲兒,裝在十隻紗囊之中,掛在房裏,當真有趣。」儀琳聽到他說「裝在幾十隻紗囊之中」,心念一動,尋思他是個散漫不羈之人,絕不會去縫製幾十隻紗囊,說道:「是你的靈珊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冲笑道:「你真聰明,猜得好準,怎知道是我師妹叫我捉的?」儀琳微笑道:「你性子這麼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會這般好耐心,去捉幾千隻螢火蟲來玩。」她頓了一頓,問道:「掛在房裏便怎樣?」令狐冲笑道:「師妹拿來掛在她帳子裏,說道滿床晶光閃爍,幾千幾萬顆星,她就像是睡在天上雲端裏,一睜眼,前後左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緻?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大不利五嶽劍派與俠義道的好漢。唉,他們不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曲洋道:「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早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多傷無辜,於事無補。」令狐冲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這人難道是魔教中的高手?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
費彬殺機陡起,獰笑道:「你以為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是癡心夢想,費某殺三人是殺,殺四人也是殺。」說著踏上了一步,他雖見令狐冲身子搖搖晃晃,站立不定,但素聞華山派大弟子是君子劍岳不群的得意傳人,武功之高,不在別派第一代好手之下,眼前之事,關及嵩山派和自己的聲名,若是給他逃去,不但自己將被他說得一錢不值,同時泰山派和嵩山派之間,也將由此而生極大風波,只有爽爽快快的殺之滅口,方無後患。
令狐冲拚命一撲,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喘不過氣來,身子搖搖欲墜,儀琳搶上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冲喘息道:「你……你快去……」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知人家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完,費彬臉露獰笑,挺著長劍緩緩上了一步,跟著左足又踏前了一步。
陸相喝道:「再殺!」兩名嵩山弟子推出短劍,又殺了兩名劉門弟子。陸相道:「劉門弟子聽著,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饒,指斥劉正風之非,便可免死。」劉正風的女兒劉菁怒罵道:「奸賊,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惡萬倍!」陸相喝道:「殺了!」萬大平提起長劍,一劍劈下,從劉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達等嵩山弟子一劍一個,將早已點了穴道制住的衡山弟子都殺了。大廳上群雄雖然都是畢生在刀槍頭上打滾之輩,見到這等屠殺的慘狀,也是不禁心驚肉跳。有些前輩英雄本想站出來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動手實在太快,稍一猶豫之際,廳上已然屍橫遍地,各人又想:自來邪正不兩立,嵩山派此舉雖然未免辣手,但並非出於報復對劉正風的私怨,而是為了對付魔教,縱然出手略為殘忍,亦是未可厚非。再者,其時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連恆山派大名鼎鼎的定逸師太亦已鎩羽而去,眼見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聲,這是他五嶽劍派之事,旁人若是多管閒事,強行出頭,勢不免惹下殺身之禍,自是以明哲保身為是。
劉芹忙道:「該……該殺!」陸相道:「很好!從今而後,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劉正風的兒子,我饒了你的性命。」劉芹跪在地下,嚇得雙腿都軟了,竟是站不起來。群雄瞧著這等模樣,忍不住為他感到羞慚,有的人便轉過了頭不去看他。
劉正風輕輕一笑,道:「傷及無辜,固是不幸,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後,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嘆,道:「昔日稽康臨刑,撫琴一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然精妙,卻又那裏及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稽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曲洋輕輕拍掌道:「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嘆了口氣。
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吃了一驚,心想:「怎地身後有人到來,我竟然不知!」他不知令狐冲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後,一動不動,否則以他的功夫,絕無有人欺近而矇然不知之理?急速轉過身來,揮劍護身,月光之下,只見一個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臉上卻全無血色。費彬道:「你是誰?」令狐冲道:「小侄華山令狐冲,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岳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裏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