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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殺人名醫

第三十七回 殺人名醫

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麼?」桃谷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什麼?」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他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什麼可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那婦人道:「我有什麼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什麼人,他便會叫你們去殺。」桃谷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殺什麼人?」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從岳夫人看到岳靈珊,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毛,各人均知,只要這個形容醜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人撕了,縱是岳不群這樣的高手,只怕也是難逃毒手。
令狐冲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有個規矩,救活之後,要那人代你殺卻一人。」平一指道:「不錯,確是有這個規矩。」令狐冲道:「晚輩不願替你殺人,所以你也不用給我治病。」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任無疆則是「哼」的一聲。平一指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冲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令狐冲雖然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已覺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號稱有再生之能的名醫判斷自己的病已無法治癒,心中卻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岳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之聲,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待聽他數人纏夾不清的爭辯,更無懷疑,當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後。他夫婦躲在左首,岳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竟不進來看個明白。岳靈珊心下暗暗好笑:「那有什麼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五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平一指笑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裏等著,誰都不許出聲。」桃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沒答應聽你的話。」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若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六仙的桃實仙,你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起來:「豈有此理,你剛剛救活了他,怎麼又叫我們去殺他?」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麼誓?」桃根仙道:「我們答應了你,若是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卸。」平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兄弟沒有?」桃根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他是不是人?」桃根仙道:「他當然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們去殺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桃實仙!」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平一指道:「你們倘若真的不願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融。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到船艙裏去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桃根仙等五人連連答應,一晃眼間,五個人均已雙手按膝,端莊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
任無疆道:「師弟,是誰託你給這小哥兒治病來著?是什麼人有這麼大的面子,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病人的住處來出診?」平一指搖了搖頭,道:「我治不好他的病,心下慚愧得很,還說他作甚?」任無疆道:「你連死了九成的人都能醫,他又不是死人,怎麼會治不好?」平一指道:「他身體內有八道異種真氣,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任無疆道:「有這麼厲害!」雙手抓住令孤冲的脈搏,片刻之間,便即放開,重重哼了一聲。
只聽平一指道:「那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令狐冲慢慢走到船頭,道:「在下令狐冲,不知兩位尊姓大名,有何見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道:「有人託我來治你之傷。」一伸手,已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根食指搭在他脈搏之上,突然間雙眉一軒,「咦」的一聲,過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住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隻手的脈搏,突然間打了個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見。」
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外兜了轉來。那瓦屋之後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在柳樹之後,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麼剖開了他的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的胸膛也給剖了開來。」「啊喲,六弟,你死得這麼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齊脹死。」岳不群大驚,均想:「怎麼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其時暮色已深,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只見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子,這人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華山頂上被岳夫人刺死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他的身旁,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
瞧不出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倒也真大,一隻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再加上木製擔架,竟是全沒當作一會事。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什麼不要?」桃幹仙道:「你出口傷人,為什麼要說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也未必比我們高明得了多少。」原來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經任無疆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去。他受傷雖重,口頭上仍是堅絕不肯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爭辯幾句。
平夫人道:「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日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咐。」桃谷六仙聽說令狐冲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難事。」令狐冲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不敢勞動桃谷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說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兄弟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兄弟一條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託他之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不可。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兄弟。」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若是不聽令狐兄弟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只聽那白髮老人問道:「你要叫桃谷六怪去殺什麼人?」平一指道:「還沒想出來,師哥,你說叫他們去殺了誰好?」那白髮老人道:「我怎知你胸中的鬼主意?」他頓了頓道:「我猜你定欲利用他六人,助你到千秋宮去取寶,是不是?」平一指哼了一聲,道:「千秋宮去取寶?你白髮童子要去千秋宮,世上還有誰敢跟你爭的?」岳不群聽到這裏,向妻子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這人便是白髮童子任無疆。聽說此人殺人不眨眼,出名的心狠手辣,只是近二十年來好久沒聽到他的名字了,卻不知他便是殺人名醫平一指的師兄。」岳夫人卻不知白髮童子的來歷,但見丈夫臉上肌肉微微一動,眼中露出戒懼的神色,便知道白髮老人的來歷不小,滿心想問,卻是不敢開口。
岳不群心下好生為難,料不定桃谷五怪將有什麼行動。勞德諾、岳靈珊等親眼見過他們手撕成不憂的兇狀,此刻思之猶有餘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冲回身走進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裏幹什麼?」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什麼也不幹。」令狐冲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吧。」桃幹仙道:「平一指平大夫吩咐,叫我們在這船艙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的兄弟。所以我們便乖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狐冲忍不住好笑,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也可亂說亂動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可大事不妙。」
桃葉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若真生性愛靜,該當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桃幹仙道:「船家在後梢,你在中艙。你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麼?」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
白髮童子嘻嘻一笑,手舞足蹈,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道:「師弟,上一次千秋宮開宮,我的龍象掌還剛剛開始練,自知進不了宮,苦苦等了三十年,好容易等到今日,那自然是要去試一試的?其實,與你同去卻也不妨,咱哥兒倆聯手,聲勢比我獨個兒大得多。」平一指道:「算了,算了,我不去千秋宮,咱二人還有兄弟之情。若是我一起此心,只怕還沒有離開朱仙鎮,已命喪在你龍象掌之下。世上又沒第二個殺人名醫,我頭頂給你擊上一掌,誰來給我醫啊?」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我受人之託治你治病,不是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內力有關,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無能為力,十分慚愧。」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的丸藥,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製練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令狐冲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欲上岸,忽然又回頭道:「瓶裏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吧。」令狐冲不接,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大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日八日,於人於己,均無什麼好處。」平一指側頭又瞧了他一會,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向任無疆一點頭,兩人一同躍上岸去,片刻間走得沒了影蹤。他二人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竟將一個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無物。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如何打發,可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便似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若是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麼時候,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
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均想:「平一指的醫術果是驚人,而他師兄的內力亦是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定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甦醒。」二人微一猶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得遠了,而那白髮老人與平一指已在室內坐定。既知這二人內功高深,岳不群夫婦便不敢立即離去,剛才若和桃谷六仙同時離開,屋內二人多半不會察覺,此時卻須另候機會了。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人,又有什麼希奇?」桃花仙道:「殺人有什麼難?你只會殺人,不會醫人,枉稱了這『名醫』二字。」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接過,醫好之後,內外武功和未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你能救活六弟,那可錯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麼還不動手醫治?六弟的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醫治,便來不及了。」平一指道:「殺人名醫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自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後,本來早就在準備醫治,你們五個討厭鬼來囉唆不休,我怎麼醫法?我叫你們去楊將軍廟玩個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什麼這麼快便回來了?」桃幹仙道:「快動手治傷吧,是你自己在囉唆,還說我們囉唆呢。」平一指又瞪目向他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
岳夫人傾聽外面說話之聲,只是五人,心想那桃實仙果然是被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所以遠離華山,乃是躲避這桃谷諸怪,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裏碰上了,雖然尚未見到,但勞德諾等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只聽五怪愈爭愈烈,終於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是什麼臭菩薩。」五個人一湧而進,一個人大聲叫了起來:「啊哈,你瞧,這裏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說話的乃是桃枝仙。
便在這時,只聽得桃谷五仙的聲音大叫:「令狐冲,令狐冲,你在那裏?」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七個人匆匆奔到碼頭邊,桃谷五仙之外,便是任無疆與平一指。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遠遠望見,便即大聲歡呼,五個人縱身一躍,齊向船上跳來。岳夫人拔出長劍,向桃根仙胸口刺了過去。岳不群不等她劍招使老,也已長劍出手,噹的一聲,卻是將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跟著左手一探,將她長劍抓了過來,低聲道:「不可魯莽!」他估量敵情,桃谷五怪同時躍到,即便能傷得一二人,終究非其之敵。只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桃根仙大聲道:「令狐冲,你躲在那裏。怎地不滾出來?」令狐冲大怒,道:「我怕你們甚麼?為甚麼要躲?」突然之間,船身向左一側,一眾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那婦人「哈」的一聲,桃谷六仙齊道:「是,是!」那婦人又是「哼」的一聲,桃谷六仙又是一齊說道:「是,是!」那婦人道:「此刻還未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先生,是他十分敬重之人。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什麼,你們便聽什麼,不得有違。」桃谷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
不多時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德諾諸弟子均在後殿相候,各人神色甚是不安。岳不群道:「回船去吧!」眾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當地,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勞德諾知道師父心意,逕向船家說道:「咱們要辦的事很是緊急,不能在開封府多耽了,這就拔錨開船吧。」船家大是奇怪,道:「在開封府一晚也不停?黃河水急,黑夜行船,十分危險,還是明天早早開船的為是。也不爭再多耽擱一晚。」勞德諾取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交給船家,道:「你立即開船,賞你這錠銀子。」船家見這一夥客人不論男女,個個身上帶劍,勢在非允不可,當下謝了一聲,接過銀子,懶洋洋走到船頭去拔篙。
寂靜之中,忽聽得鄰室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師弟,醫活了人沒有?」平一指道:「當然醫活了,難道還會醫死嗎?」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推開,走進一個胖子來。這人比平一指稍高,滿頭白髮,滿臉皺紋。他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之間,伸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重重一擊。六個人「啊」的一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仙,另一個竟是躺臥在床的桃實仙。他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為甚麼打我頭頂?」那白髮老者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穴,你能好得這麼快麼?」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麼相干?」那白髮老人道:「你奶奶的,老子要和我師弟商量要事,你老是不能起身,豈不是叫老子等得不耐煩?」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走就走,希罕麼?」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桃谷五仙見他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跟隨其後,出門而去。
這矮胖子身高不過四尺,但橫闊幾乎也有四尺,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鬚,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完了沒有?」桃谷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什麼屁放?」那矮子道:「這活死人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結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救活後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醫好了有何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些。」那矮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人,老子顏面何在?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屍抬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桃根仙忍不住說道:「那有什麼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桃幹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明明是肺經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道,這小子那裏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是紛紛大發謬論,各執一辭,自居大功。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到底是你放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是你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大位傻瓜了。」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心道:「這平一指,果然名不虛傳,他一搭脈搏,察覺冲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能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真氣來自不戒和尚。」
平一指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一條透明的粗線,將桃實仙胸口的剖開處縫了起來,別瞧他十根手比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蔔一般,但動作竟是靈巧之極,運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桃實仙早已昏迷了過去,絕不出聲。平一指反手從許多瓷瓶中取出這種藥粉,那種藥水,紛紛敷在傷口之上。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灌下了幾種藥水,然後用濕布抹去他身上的鮮血。那高瘦婦人一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是熟練。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白髮童子的內功,似乎比那殺人名醫要強得多,師哥,這兩人到底是甚麼門派的?」岳不群道:「聽說平一指的師父是在伏牛山隱居的一個老道士,甚麼門派來歷,武林中誰也不知。」岳夫人道:「瞧他二人行事,直是邪多於正。」岳不群道:「桃谷六怪也在這裏,這開封府是個是非之地,咱們及早離去吧,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的一聲,只覺畢生之中,近幾個月來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嶽劍派一派掌門之尊,竟然是在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一容身之所。他夫婦間雖然無話不談,但話題一涉及此事,便老遠的避了開去,以免二人同感尷尬。
岳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坐船,便坐著不妨,只是我生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辯不休。」桃幹仙道:「岳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為何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還須說話的。又為何有兩隻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若是生性愛靜,便辜負了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隻耳朵的美意。」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麼地步,打架固是打他們不過,辯論也是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
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婦都給他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大喝嚇得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屋來,手中端著一隻盤子,一言不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臉上全無血色,眼睛深陷,似是身患重病。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可知我的規矩?」桃根仙道:「當然知道。不論要殺什麼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弟無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在我還沒想到要殺那一個人,等想到了,再跟你們說。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即停手,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五怪生平不受人氣,而且要他們乖乖的站著不出一句聲,那可比什麼都難受。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來有往,大家便宜。」這桃谷六仙心中早就答應了平一指的吩咐,只是生性要強好勝,口頭上的虧卻是無論如何不吃。桃根仙一拍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平夫人卻白了白眼睛,逕自去了。
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只怕是在睡夢之中,也要爭辯個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只是手足情深,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六弟的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咳嗽也不敢咳出聲來。
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排行第幾?」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幾?」桃幹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麼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麼意思?『再』,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所以既是楊公再,又是楊再興。」餘下四人連連點頭,都道:「此言甚是有理。」突然之間,桃枝仙又說道:「你說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來一個,那麼楊七郎名字中有個七字,豈不是要再來七個?」桃葉仙道:「是啊,楊七郎有七個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便生一萬個兒子?」五個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谷五怪又爭了一會,桃幹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只要保祐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幾個頭也是不妨。我這裏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幹仙道:「我便將神像打得稀爛,再在爛泥上撒一泡尿。」
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岳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的。」岳不群點頭道:「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靈。」眼見其餘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氣勃勃。岳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之意。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六弟的傷治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六弟治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幹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夥兒不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餘四人都是大哭起來。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四個字便用不著了。」五個人一面爭辯,快步出廟。
船身向左傾側,登時便有河水灌了進來,幸好那船一側之後,便又向右邊側了過去,不住的左右搖晃,只見船頭又多了二人,一個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另一個便是他師兄白髮童子任無疆。這二人都是又矮又肥的胖子,每個人少說也有二百來斤。但這艘船船身甚巨,載重數萬斤,這四五百斤重且加上去,本來極難撼動,船身所以傾側,自是由於師兄弟二人同時使上了「千斤墮」之類的高深內功。岳不群心下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他二人跟著也來了,莫非是發現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桃谷五怪已是極難對付,再加上這兩個辣手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開封府了。」
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嘎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在那裏?」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幹仙道:「為甚麼是叫我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這裏又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傷,你們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丟下黃河裏去餵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聽,呼的一聲,五個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便躺在架上。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這裏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岳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妻聯手,此刻聽妻子這麼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兩人出廟後,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樹。兩人不敢太過逼近,只是遠遠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遠,卻聽得清楚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道,經過十幾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桃谷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那座瓦屋之中。岳不群輕聲道:「從屋後繞過去。」
岳靈珊和林平之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之中,卻是不妥,咱二老陪陪他們吧。」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然不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幾步,走到女兒身畔。四個人腳底都是極快,問明途徑後,逕向朱仙鎮而去。
桃幹仙怒道:「為甚麼我們六人的較弱,不戒賊禿的較強?明明是我們的強,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人的,難道還是你們較強?」桃花仙死不認輸,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哎唷,他媽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內功借著令狐冲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震。
桃幹仙搔了搔頭,道:「這裏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做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麼叫做楊公再。」桃幹仙道:「這裏寫的是『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麼『興之神』三個字是什麼意思?」桃幹仙道:「『興之神』這三字難道是我寫的?既然不是我寫的,我怎知是什麼意思?」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根仙點頭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說這裏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麼是楊七郎了?」桃幹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麼是楊七郎了?」
桃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麼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沒有死?」桃幹仙道:「你既無醫好我六弟的本事,何以又剖開了他的胸膛?你…你…你…」那矮胖子仍是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什麼?」桃幹仙道:「你的狗屁外號有道是『殺人名醫!』」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普天下醫道之精,據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原是在情理之中。」
桃枝仙和桃幹仙提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開船,開船!」令狐冲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若是不聽,我不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別說是你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是禮敬有加。」令狐冲聽他居然自稱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師父,這六位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如何?」
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岳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去摸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麼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說不定是楊文廣呢?」另一人道:「為甚麼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絕不會起一座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刺我排行第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甚麼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為甚麼不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眼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有活,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吧。」五人張口結舌,神情極是尷尬。平一指「哼」了一聲,坐在一旁。五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都沒有說話,那婦人則將針線刀圭等物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立時便會察覺。
任無疆道:「中了我龍象掌之人,就算你是殺人名醫親自醫治,也未必救治得活。」平一指道:「是啊,殺人容易救人難,原是千古不易之理。」任無疆道:「這也不能一概而論,要看想殺的是誰,想救的又是誰。想殺我白髮童子,只怕就不怎容易。」平一指道:「是極!是極!否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將你千刀萬段,可是我的任師兄,還是活到白了頭髮,看樣子還有七八十年好活。」任無疆呵呵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四歲,再活七八十年,豈不是變成老妖怪了?」平一指道:「師哥,我這就要去給一個人治病,你有無興緻跟我出去走走。」任無疆笑道:「在你這三間小屋裏呆著,悶也把我悶死了,跟你出去走走也好。」兩個人邊談邊行。到了另一間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