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四十一回 水蛭轉血

第四十一回 水蛭轉血

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家人的規矩,若是請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過酒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那五條毒蟲也是一口吞下。他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嗽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外艙的桃谷五仙和船梢的梢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忍了半日,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雖將胃中食物吐了個乾乾淨淨,再無剩餘,嘔吐卻仍是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後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是喉癢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若是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服得多。岳靈珊捧住肚子,道:「大師哥。你……你好,這妖女給了你解藥。只有……只你一個不嘔。」這船中前前後後數十個人。果然只有令狐冲一人不嘔。
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這個……這個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過了得,令人不自禁的大起敬仰之情,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之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幹仙。」將六兄弟的名號逐一說了。游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功夫,那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不錯,名副其實,果然是應該稱作『桃谷六仙』,六位倘若不是稱為『桃谷六仙』,蒼頡當初便不該造這『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道:「你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除了長草沙礫,一無所有,遠見數里之東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餘毒未淨,那是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幹仙揹著令狐冲,桃枝仙揹著桃實仙,當先便行。華山派男女弟子分別負了勞德諾、林平之、岳靈珊三人,齊往那市鎮行去。
只見張夫人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余滄海的左臂卻被砍了一刀,似是頭陀仇松年的虎頭彎刀所砍。他左手已無法使劍,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只是右肩本已受傷,這七人第三次進攻,那是非給他們亂刀分屍不可。玉靈道人一揚狼牙錘,朗聲說道:「余觀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吧!」余滄海哼了一聲,右手長劍一舉,可是只舉到一半,手臂無力,便垂了下來。張夫人形貌似是個衰邁婦人,為人卻是兇悍得緊,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手中鐵棒,對準了余滄海,叫道:「再……」
藍鳳凰笑道:「大哥,水蛭用光啦,今兒晚再去捉些來,明兒再給你轉血。你……你想吃甚麼?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點心倒不想吃,祇是想喝酒。」藍鳳凰道:「這個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你倒試試看。」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苗語,四名苗女應命而去,片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時滿船都是花香酒香。令狐冲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藍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藍鳳凰道:「是啊。我這酒叫作『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令狐冲問道:「什麼叫『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裏的五種寶貝,你瞧瞧吧。」說著端過兩隻空碗,倒轉酒瓶,將瓶中的酒都倒了出來,只聽得咚咚輕響,有幾條小小的物事隨酒落入碗中。船中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
只見那頭陀伸出雙手,去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準了余滄海。那和尚左手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鐵棒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余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余滄海又有何懼?」
這四個苗女都是十八九歲年紀,穿的一色是藍布印花的衣衫,腰中縛著一條繡花腰帶,各人手中都拿著一隻五寸見方竹織盒子。岳不群微微皺眉,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定然不是好東西,單是藍鳳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只怕天下大亂了,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卻又不便阻攔。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低聲說了幾句。藍鳳凰一點頭,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麼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適才見過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蟲,心想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便在頃刻之間,奇事陡生。
桃谷四仙將游迅身子一提起,一時並未使勁拉扯,游迅急忙讚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本來世人都喜在頭上戴一頂高帽,而桃谷六仙更是喜歡旁人奉承,一聽游迅連讚三句,自是不願立即將他撕成四塊。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何以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後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人,個個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
令狐冲吃了一驚,道:「甚麼數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主、甚麼一百種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游迅哈哈哈的笑了幾聲,道:「令狐公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公子儘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幾個腦袋?游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終於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張夫人道:「你說不敢胡說八道,卻又儘提這事作甚?五霸岡上有何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當親眼見到,又何必要你先來多嘴?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人手中?」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道:「給一百兩銀子,我便說給你知道。」張夫人呸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麼都是要錢,要錢,要錢!」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向游迅投了過去,道:「一百兩只多不少,快說!」游迅接過銀子,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去,我跟你說。」那眇目男子道:「為甚麼到外邊去?你就在這裏說,好讓大家聽聽。」眾人齊道:「是啊,是啊!那又有甚麼秘密了?」游迅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個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樣一個大消息只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賣,世上焉有此理?」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哈哈哈笑了三聲,道:「兄弟從東方來,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中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幾十位幫主、教主、洞主、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這就忙不迭的趕來湊這熱鬧,想不到運氣真好,卻搶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一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妙藥,沒一百種也有九十九種,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不足道哉,不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伸出右手,拉住了令狐冲的手連連搖晃,顯得親熱無比。
桃幹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冲喝那毒酒,咱們沒有阻攔,若是因此斃命,平大夫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實仙道:「令狐冲若死,咱們高飛遠走,諒那平一指也找咱們不到。」
雙蛇惡乞道:「令狐公子不是你朋友,那再好也沒有了,我們正要宰了你。」他話是這般說,但知令狐冲不願他們殺了余滄海,所以並不上前動手。
那人嘻嘻一笑,道:「兄弟有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但金銀卻在手中留不住的。」岳不群驀地省起,道:「啊,原來是『滑不留手』游迅游兄,久仰久仰。」那人連連拱手,道:「華山掌門居然也知道賤名,游某真是光榮得緊。」岳夫人道:「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游迅道:「是麼?兄弟卻是不知。」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卻是那沒牙齒的老婦在說話。
岳不群道:「將這些酒瓶酒杯都摔入河中。」勞德諾應道:「是!」走到桌邊,手指剛碰到酒瓶,突然間身子一晃,摔在艙板之上,將酒瓶打得粉碎。岳不群驚道:「怎麼?」勞德諾道:「師父,我中了毒。」岳不群登時省悟,道:「酒瓶上有毒!」衣袖一拂,一股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杯,一古腦兒送出窗去,摔在河裏,驀地裏胸口一陣煩惡,忍不住要嘔吐,強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來。
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從自己手臂上拔下一隻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放在令狐冲頸中的血管之上。那水蛭尚未全飽,咬住了令狐冲的血管,又再吮吸。藍鳳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從瓶中挑了一些白色粉末出來,灑了幾滴在水蛭身上。那四名苗女解開令狐冲衣襟,又捲他衣袖褲管,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隻隻拔了下來,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片刻之間,兩百餘隻水蛭已附著在令狐冲身上。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在每隻水蛭身上分別灑上少些。
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蟲,已是一陣噁心,跟著便聞到濃烈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嘔吐,左手一伸,便往藍鳳凰持著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藍鳳凰竟然並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的手背,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的話來,手至中途,突然停住。藍鳳凰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華山派的眾位朋友,那一個喝了這杯酒兒?」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見酒色極清,純白如泉水,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蟲,一是黑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隻指頭大的小蟾蜍。令狐冲嚇了一跳,道:「酒中為什麼放這……這種毒蟲?」藍鳳凰呸了一聲,道:「這是五寶,別毒蟲……毒蟲的亂叫。大哥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
船艙中雖然仍是寂靜無聲,但和適才激烈爭鬥一觸即發的氣勢卻已大不相同。又過一會,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一條吐乾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席上,扭曲了幾下,便即僵死。藍鳳凰拾了起來,從窗口拋入河中。水蛭一條條被投入河中,不到一頓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冲本來焦黃的臉孔,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冲體內的鮮血,總數當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轉危為安。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個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己鮮血,補入冲兒體內。她和冲兒素不相識,絕非對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冲兒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朋友?」
這人高舉右手,向余滄海打個招呼,道:「什麼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城派的『鶴唳九霄神功』是武林中一絕,說不定今日咱們可以大開眼界了。」余滄海全神運功,既沒見到他進來,更沒聽到他的說話。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幾年可發了大財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道:「那裏有游大老闆發的財大。」敢情這富商姓游。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兄弟只不過是面子好看,內裏卻是空虛得很。」
長髮頭陀名叫仇松年,那僧人法名西寶,那道人道號玉靈,游迅也均知這三人來歷,隨口捧了幾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弄得和緩了好多。岳不群心道:「早就聽說山東有個『油浸泥鰍』,是武林中一個難以形容的怪人,卻原來是如此模樣。」忽聽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怎地不讚我六兄弟武功高強,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是要讚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幹、桃枝、桃葉四仙牢牢的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
藍鳳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著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嗎?聽說你劍法很好,是不是?」岳夫人勉強笑了笑,並不答話,覺得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問得太過粗俗,又問自己是否劍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詢,對方縱是惡意,也當謙遜幾句,可是這藍鳳凰顯是不大懂得漢人習俗,如說自己劍法很好,未免自大,但要是說劍法不好,說不定她便信以為真,小覷了自己,還是不答為上藍鳳凰也不再問,只是安安靜靜的站著。岳不群全神戒備,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異動,擒賊擒王,先制住了藍鳳凰再說。船艙之中,一時誰也不再說話。只聞到華山眾弟子粗重的呼吸之聲,過了良久,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體漸漸腫脹,隱隱現出紅色。岳不群知道這些水蛭一遇人獸身子,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吮吸鮮血,非得吸飽,絕不肯放。只是水蛭吸血之時,被吸者並無多大知覺,僅略感麻癢,農夫在水田中耕種,往往被水蛭釘在腿上,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藍教主叫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須用自己鮮血。看來這些水蛭血一吸飽,便是她行法之時。」
說也奇怪,這些水蛭在五名苗女身上之時,越吸越脹,這時卻漸漸縮小。岳不群恍然大悟,長長舒了一口氣,心道:「原來藍教主所行的是轉血之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的鮮血,轉入了冲兒的血管之中。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製,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當真是神奇之極。」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鬆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五根手指。
令狐冲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氣,我就叫你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艷之色,微笑道:「你真是好。怪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裏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令狐冲笑道:「你若是說我好,為什麼不叫我一聲『令狐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令狐冲此人生性倜儻,不拘小節,與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聽她直言相詢,明知年紀比自己大,卻也張口就叫她「妹子」。這倒不是他存心輕薄,有調戲之意,只是他覺得和陌生女子說說笑話,討好幾句,並無害處,何況她出力相救自己,讚人幾句,令她高興的言語。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十分開心。但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心想,冲兒一隻腳已踏入棺材之中,生死未卜,卻便和這種淫邪女子相言調笑,實是個難以救藥的浮滑少年。
只見四名苗女伸手從竹盒之中,取出一物,那物蠕蠕而動,果是毒蟲。這些苗女將那毒蟲放在自己赤裸的腿上,那毒蟲便即附著,並不跌落。岳不群定睛一看,卻原來並非毒蟲,而是水中常見的吸血水蛭,只是這水蛭比尋常的大了一倍有餘。藍鳳凰也取了一隻隻水蛭出來,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會,五個人的臂上腿上爬滿了水蛭,總數少說也有兩百餘條。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她五人是何用意。岳夫人本在後艙,聽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啊」,他一聲「噫」,充滿了詫異之情,忍不住輕輕推開艙板,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不由得也是「啊」的一聲驚呼。
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舉著酒杯,卻是無人接口。藍鳳凰嘆了口氣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更無一個英雄好漢。」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喝道:「拿來,給我喝!」卻是林平之的說話。他腿上穴道未解,躺在榻上,無法動彈。藍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她只說了這兩個字,岳靈珊喝道:「小林子,你吃了這髒東西,就算不毒死,以後也別想我再來睬你。」藍鳳凰將酒杯拿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吧!」林平之囁嚅道:「我……我不喝了。」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由得脹紅了臉,道:「我不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
桃花仙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已是滑溜之極,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他住?」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讚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功夫,實是不足掛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啦,游某問你好。」說著深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游迅卻是脾氣極好,一點也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乞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既將雙蛇改為雙龍,又將這個「惡」字改為「神」字。嚴三星本來極為兇悍,一聽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令狐冲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這時中艙和後艙之間的夾板已然拉上,岳夫人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後艙。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走到令狐冲床前,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聲音溫柔之極,令人聞之,當真是迴腸盪氣,難以自己。她雖然叫的是令狐冲,可是旁人聽在耳裏,都覺她叫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聲。給她這兩聲一叫,艙中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臉紅耳赤,全身顫抖。
令狐冲緩緩睜開眼來,低聲道:「你……你是誰?」藍鳳凰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聲,又閉上了眼睛。藍鳳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雖多,但不用怕,不會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並不答話。藍鳳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搭他脈搏,皺了皺眉頭,忽然探頭出艙,一聲唿哨,嘰哩咕嚕的說了好幾句話。她說的是苗人言語,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過不多時,眾人眼前一亮,四個苗女走了進來。
這人身穿繭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鬚,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的和藹可親。他右手中拿著個翡翠鼻煙壺,左手則是一柄一尺來長的摺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後見到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到這裏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捲起自己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著又捲起褲管,直至膝蓋以上。華山派一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喲,不好!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術,以色慾引動我門下弟子。那藍鳳凰說話的聲音如此淫邪,這當兒施展妖法,我門下眾弟子內力修為未足,定力不夠,自是難以抵禦。」不自禁的手按劍柄,心想這些五仙教徒若是施展邪法,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
她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聽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幾步走進圈中,站在余滄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未免太不公道,何況那位游老闆說過,辟邪劍譜確是不在余觀主手中?」這人正是令狐冲。但仇松年等都不認得這個滿臉病容的少年。張夫人低沉著嗓子問道:「你是什麼人?要陪他送死不成?」她容貌本來令人見之生怖,受傷之後,更是難看。令狐冲道:「陪他送死倒是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大家不用打了吧。」仇松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玉靈道人道:「你是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令狐冲嘆了一口氣,道:「我叫令狐冲,倒不是替人……」一句沒說完,只聽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一齊都叫了起來:「你……你便是令狐公子?」令狐冲道:「在下山野少年,不敢稱『公子』二字。各位識我的一個朋友麼?」一路之上,許多高人奇士對他尊敬賣好,都說是由於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冲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什麼時候交上了這樣一個神通廣大的朋友,一聽這七個人如此說法,料想又是衝著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子了。果然玉靈道人放下手中的八角狼牙錘,打個稽首,恭恭敬敬的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趕來,便是要想一識尊範。適才多有得罪,公子勿怪。」張夫人將那鐵棒往懷中一揠,說道:「我們不知余觀主是公子的朋友,對他可太過放肆,幸好大家只受了一點微傷。」余滄海哼了一聲,噹的一聲響,長劍掉在地下,原來他肩頭給玉靈道人的八角狼牙錘重重擊了中下,一根大骨碎裂了一半,受傷著實不輕,勉力支撐了一會,到後來也無力拿劍。他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令狐冲,不禁大是奇怪,他性子倔強,說道:「令狐冲這小子可不是我朋友。」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什麼?」那人向桃枝仙瞧去,「咦」的一聲,略覺驚訝,原來他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隨即連連拱手,大聲說道:「不得了,了不得,連華山派的大掌門『君子劍』岳先生,岳夫人也到了,最近岳先生一劍刺瞎一十五名強敵,當真是名震江湖,無人不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十分真切,便如親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一聲,與此人素不相識,可不便向他詳加解釋。那人又道:「早知岳先生、余觀主兩位掌門人要來,兄弟該當遠遠迎接才是……」桃枝仙問道:「你外號叫作什麼?為什麼內裏空虛得很?」
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的頭頸,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臉上印了兩個紅印,笑道:「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驚,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面前這般胡鬧,非給師父痛罵一場不可。」藍鳳凰又斟了一大碗,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蟲,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請你飲酒。」
到得鎮上,桃幹仙和桃枝仙不約而同的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冲和桃實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令狐冲一瞥眼間,見到一人,不由得一怔,原來那是個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人余滄海。
令狐冲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杯毒酒便是解藥?」桃根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讚那妖女年輕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條毒蟲。」桃葉仙道:「他雖然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後,中毒更深?」
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矮子多說甚麼,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麼隱僻之處,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有什麼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卻原來滿口牙齒都已落光,那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你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
令狐冲和余滄海雖然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在強敵環攻之下,不願乘人之危,更增他的艱險,說道:「六位桃兄,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麼?」令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幹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場好戲看。」桃葉仙拍桌叫道:「拿酒來,拿菜來。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八塊。」桃實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一定是切成九塊,不是八塊。」桃葉仙道:「為什麼?」桃實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人要多切一塊。」令狐冲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掌門余觀主的心神。」桃谷六仙當下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看余滄海。令狐冲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不過裝作不害怕。」桃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人打一人,他非輸不可。」桃幹仙道:「他若是不怕,為何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空著右手,以備用劍。」余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格的一笑,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矮小。」
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怕這個美貌姑娘從此不睬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說道:「大哥,回頭見。」將酒杯在桌上一放,一揮手,帶著四個苗女走出船艙,縱回小舟。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小舟搶在頭裏,遠遠的去了。
只見一個頭陀長髮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髮,身邊放著一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髮花白,滿臉晦氣之色,身邊放的是一根短短的鐵棒。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燦爛奪目,身邊放著一缽一鈸,均是純鋼所鑄,那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極是高大,長棍上放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極重。道人右側的長梯之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衣服污穢破爛,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他並無其他兵刃,看來便以這兩條蛇勝敵。其餘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那還不奇,奇在男的又少了條左腿,女的則少了條右腿,兩人身邊都倚有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這兩條拐杖形狀一模一樣,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黃金所鑄,份量便著實不輕,瞧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身子似是弱不禁風,偏偏攜了如此粗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桃谷六仙不住嘔吐,卻也不捨得少說幾句。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也是嘔吐不已,那船在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立即縱到後梢,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畢竟他內功深厚,運了幾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那船慢慢的靠岸,他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隻鐵錨無慮二百來斤,平素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模樣,不但將這隻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禁為之咋舌。只不過他咋舌也沒咋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痛飲河水,喝滿了一腹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藍鳳凰見令狐冲臉色好轉,再搭他脈搏,察覺振動加強,心下甚喜,柔聲問道:「令狐公子,你覺得怎樣?」令狐冲於一切經遇雖非全部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謝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若在平時,他和余滄海狹路相逢,必有一番爭鬥,但此時這個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之中。只見他坐在一張小桌之旁,桌上放著酒壺酒杯,三碟小菜,另有一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長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是頗為兇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件兵刃奇形怪狀,沒一件是尋常刀劍。七個人一言不發,凝視余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是沒絲毫顫動。
四名苗女捲起衣袖褲管後,藍鳳凰也慢慢捲起了褲管。岳不群使眼色,命眾弟子退到外艙,以免為邪術所惑,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餘各人或是呆立不動,或是退了幾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氣凝丹田,將紫霞神功運了起來,臉上紫氣大盛,心想五仙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惡名絕非倖致,必有狠毒厲害的邪法,此時是其教主親身施法,更是非同小可,若不以紫霞神功護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著了她的道兒。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體,不知羞恥為何物,自己著邪中毒後倘若喪了性命,也還罷了,只怕是心神被迷,當眾出醜,那華山派聲名掃地,可就陷於萬劫不復之境了。
余滄海一言不發。他知道這七個敵人無一好鬥,今日已到了生死的大關頭,氣凝丹田,全神貫注,那三個人的說話,竟是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僧人大喝一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可是誰也不懂他說的什麼,只見他站起身來,左手持缽,右手持鈸,全身鼓勁,便欲向余滄海撲了過去。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
張夫人道:「好,一不做,二不休,咱們先把余滄海殺了,再逼這游泥鰍說話。動手!」她「動手」二字一出口,只聽得叮叮噹噹幾下兵刃迅速之極的相交。張夫人等七人一齊離開了長凳,各挺兵刃和余滄海拆了幾招。七個人一擊即退,仍是團團的將余滄海圍住。只見西寶和尚和頭陀仇松年腿上鮮血直流,余滄海長劍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給誰重重的擊中了一下。張夫人叫道:「再來!」七個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噹噹的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後退,仍是將余滄海圍在核心。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咱們並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那辟邪劍譜乖乖的交了出來,咱們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到這七個人圍住了余滄海,竟然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師徒三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便是落在余滄海的手中?」
張夫人瞪視余滄海,說道:「姓余的,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不交出來?」余滄海加緊運氣,仍是毫不理會。游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什麼?爭辟邪劍譜?據我所知,這部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張夫人道:「據你所知,這劍譜是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只怕嚇壞了你。」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快說!你若是不知,便給我出去!」游迅笑道:「這師傅遮莫多吃了些燒烤,卻偌大的火氣,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卻是十分靈通。江湖上有什麼秘密訊息,要瞞過兄弟的千里眼,順風耳,可不大容易。」桐柏雙奇、張夫人等認得他的,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游迅好管閒事,無孔不入,武林中有什麼是他所不知道的事,確是不多,當下齊聲說道:「你賣什麼關子?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幾天實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財主,拔一根汗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些難得的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常言道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自當贈於財主。兄弟所賣的不是關子,而是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