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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仙霞嶺上

第五十六回 仙霞嶺上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鐵菩提紛紛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敵人隱伏石後,一個也瞧不見,這些暗器自然都落了空。
那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是毫不理睬,片刻之間,恆山派走在最前的七名女弟子已到了他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開了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只容一人行過,兩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只須輕輕一縱,便躍過了他身子,只是男女有別,七個女子在一個男人頭頂縱躍而過,未免太過無禮。
他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裏蟲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之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但他內力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之際,當即過去將馬韁放開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便緩緩走向山坳之中。他隱身樹後,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越行越近,人數著實不少,星光之下,見一行人均穿青衣,其中一人腳步特別迅捷,正是日間在小飯店中與泰山派相鬥的那個老者,其餘高高矮矮,共有三十餘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後。令狐冲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是和我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後,當下悄悄跟隨其後。
這時後面幾撥人已絡繹到了山腳之下,而走在最先的將到坡頂。令狐冲大聲嚷道:「這一帶所在,偷窺摸狗的小賊最多,冷不防的便打人悶棍,搶人錢財。你們出家人身邊雖沒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緣得來的銀子,卻也小心別讓人給搶了去。」儀清笑道:「有咱們大將軍在此,諒來小賊們也不敢前來太歲頭上動土。」令狐冲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見上面有人探頭探腦的。」一名女弟子道:「你這位將軍,當真囉唆,難道咱們還怕了幾個小毛賊不成?」一言甫畢,突然聽得兩名女弟子叫聲:「哎唷!」骨碌骨碌滾將下來。另有兩名女弟子急忙搶上,一把抱住。前面幾名女弟子叫了起來:「賊子放暗器,小心了!」叫聲未歇,又有一人滾將下來。儀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當下眾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冲罵道:「大膽毛賊,你們不知本將軍在此麼?」儀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儀和跟著上去,喝道:「讓開了!」令狐冲道:「是,是!」又走上幾步。他越行越高,將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間大聲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們留神了,你們要等的人正在上來啦,這一殺將出來,那可誰也逃不了!」
令狐冲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並論,不禁臉上現出苦笑,心想:「我這無名小卒,何勞你恆山派前輩如此瞧得起?」只聽那老人道:「大夥兒這就走吧!」眾弟子又應了一聲,便見七名女弟子從高坡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恆山派的輕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人,後七人大袖飄飄,相距都是一般遠近,宛似結成了陣法一般,遠遠望去,美觀已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一時難辨儀琳在那一陣中,眼前眾人均是向南而行,心想:「這些恆山派的師姊師妹雖各有絕技,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眾忽施奇襲,勢必是傷亡慘重。」過不多時,恆山派眾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共是五批,最後一批卻有八人,想來是多了那位帶隊的老人。
猛聽上面「哎唷」之聲不絕,又有幾名女弟子給暗器射上,摔將下來。定靜師太定了定神,覺得還是坡頂的敵人武功稍弱,比較容易對付,當下又衝了上去,從眾女弟子頭頂躍過。越過令狐冲頭項時,他大聲叫道:「啊喲,幹甚麼啦,跳田雞嗎?這麼大年紀,還鬧著玩。你在我頭頂跳來跳去,人家還能賭錢麼?」定靜師太急於破敵解圍,沒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儀琳道:「對不住,我師伯不是故意的。」令狐冲兀自嘮嘮嗦嗦的埋怨:「我早說這裏有毛賊,你們就是不信。」心中卻道:「我只見魔教人眾埋伏在坡頂,卻原來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擠在這一條山道之上,恆山派人數雖多,卻施展不出手腳,這可大是棘手。」
他只是想將令狐冲嚇得讓開,卻不是意圖傷人,是以這一劍將刺到他身子之時,便即凝力不發。令狐冲恰於此時轉過身來,一見一柄長劍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大聲喝道:「你…你…你這是幹什麼來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女尼拿了下來。」憑他如何大聲吆喝,這荒山野嶺之上卻是無人睬他。幾名年輕的女弟子更是咭咭笑了起來,覺得他在這種地方還在硬擺官架子,實是滑稽之至。
跟著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說話之聲,只是相隔既遠,話聲又低,聽不清她說些什麼,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向那高坡上望去,只見影影綽綽的站著二三十人,心想:「原來他們在說我,卻為何罵我是混帳東西?」當即身形一矮,鑽入了道旁的灌木叢中,繞到那高坡之後,弓腰疾行,來到一株大樹之後,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義……」只聽得這一句話,他腦海中便映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口微微一熱,知道說話之人乃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面兩句話便沒聽見。
眾女弟子齊聲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只聽那老人道:「這裏荒山之上,今晚我在這兒跟大家說明白了,一入閩境,四下裏可就是敵人。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茶館裏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細。別說隔牆有耳,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著敵人,自今而後,大夥兒絕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岳先生、令狐冲、東方必敗的名頭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齊聲應道:「是。」原來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時,往往稱之為「必敗」,一音之轉,會有長自己志氣,滅敵人威風之意。
只聽那老人道:「我佛慈悲,不許輕開殺戒。只是世上多一個魔教的惡人,便多幾分殺孽。咱們誅殺惡人,正是為救善人。咱們須當體念菩薩救苦救難、大慈大悲之心,奮力降魔誅妖。」
令狐冲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不是,尋思:「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上坡之人若是事先不知,這些魔教教眾陡然發難,不免難逃毒手。他們是要伏擊泰山派的和風師叔他們。五派聯手,同氣共枝,我可須得去警告他們一聲。」當下悄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一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了幾個彎,回頭望不見那高坡,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大公雞下鍋後,不久雞香便透了出來。忽聽得門外格支、格支聲響,有幾輛雞公車推到店前,五名腳伕袒著胸膛,走進店來。瞧那車上裝的都是鹽包,份量著實不輕。五名漢子大汗淋漓,坐在當風的桌前,拿著手中草帽,不住扇風。一名漢子說道:「好香,店家,有雞是不是?來兩隻,要肥的。」店主人笑道:「早知道今日生意這麼好,前日在市集就多買幾隻雞了。對不住,店裏只有一隻雞,是這位軍爺要了的。這位軍爺真好,卻又讓給了這三位客官。」
他一路疾走,一路留神傾聽對面行人的腳步之聲,走出十餘里後,忽聽得左側高坡上傳來一個女子的尖銳聲音:「令狐冲這混帳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儀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冲湊手過去,握住了她一隻溫軟的小手。儀琳運勁一提,令狐冲左手在地下一撐,這才站直身子,神情狼狽不堪,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冲道:「我這皮靴走山路太過笨重,若是穿了你們的麻鞋,那就包管不會摔跤。再說,我只不過是滑了一滑,又不是真的摔交,那有什麼好笑了?」儀琳緩緩鬆開了手,說道:「是啊,將軍穿的馬靴走山道確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雖然不便,可威風得緊,若是像你們老百姓那樣,腳上穿雙麻鞋草鞋,可又太不體面了。」眾女弟子聽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來。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裏一急,別真的摔了下去,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冲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一張俏臉,在月光下秀麗無方,想起那日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擊,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突然之間,心底一股柔情升了起來,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敵要加害於她。我便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她平安周全。」儀琳見到他雙目無神,神情醜陋,向他微微點頭,露出溫和的笑容,又道:「儀清師姊,這位將軍若要跌下去,你可趕快拉住他。」儀清笑道:「他這麼重,我怎拉得住他?」本來恆山派戒律甚嚴,這些女弟子輕易不與外人說笑,但一來令狐冲大裝小丑模樣,不住逗她們的樂子,二來四週並無長輩,黑夜趕路,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亦有振奮精神之效。
那老人道:「這一次五嶽劍派齊下福建,大家都知道是去取那福州林家的『辟邪劍譜』。那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坐門下,這劍譜若是為華山派所得,那是再好沒有。咱們恆山派向來大公無私,絕不貪圖人家之物,就算這劍譜落入了咱們手中,也當交還給那姓林的孩子,防的是別讓魔教乘火打劫,還有許多旁門左道之士,好比『塞北明駝』木高峰這些人,那劍譜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那就為禍人間,流毒江湖。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頭,命我率領大夥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得,我自非全力以赴不可。這劍譜若是落入魔教之手,這些妖魔歹徒武功大進,你我人人都是死無葬身之地。再過去三十里,便是浙閩交界之處,此後步步都有危機,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路,到廿八舖歇宿。好在泰山派的和風師叔已將魔教的先行宰了,咱們趕在頭裏,以逸待勞,魔教人眾大舉趕到之時,可又有惡鬥了。」只聽得數十個女子聲音齊聲答應。
只聽得山後有吆喝之聲,卻是和風道人和另外兩名高手追了那老者下去。令狐冲見那老者背影一閃,便已隱入了林中,輕功極高,料想和風道人他們追他不上。果然過了一會,和風道人等三人氣憤憤的奔回。一個四十來歲的矮子在地下吐了口濃痰,罵道:「他媽的,魔教的妖人沒旁的本事,便是逃得快。」當眾人在店堂中鬥得熱鬧之時,令狐冲一直縮在一旁,裝作十分害怕之狀。他看出這些人都是泰山派中的弟子,和風道人是他們首領,二十餘人中有七名道者,其餘都是俗家弟子,其中八九人頗為面熟,他以前曾經見面。自從離杭州後,十餘日中始終未曾剃鬚,滿臉鬍子,料想他們未必認得出自己,只是未曾喬裝易容,總是冒險,當下低下了頭,不敢向他們正眼相覷,泰山派中道俗見他嚇得手足發抖,便有一人道:「軍爺,這些魔教中的妖人,白日行兇殺人,你是親眼見到的了。這事不和你相干,你趕快上路吧。」令狐冲道:「是!是!我……我……這就走。」匆匆出了店門,上馬便行,心下尋思:「這些人到福建來幹什麼?可跟我華山派有關麼?」
令狐冲騎馬過了三人身邊,一瞥之間,見到這三人中一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雙眉倒吊,嘴角卻是向上翹起,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其中一人相貌頗為俊美。兩個年輕人腰間都懸了一把單刀,那老者沒見帶甚麼兵刃。江湖之上,武人甚多,令狐冲也不在意,馳出二十餘里後,來到一間飯舖,當下進內打尖,叫店主人宰了一隻大公雞,打了兩斤酒。慢慢喝著酒,等他燒雞煮飯。
令狐冲大聲道:「剛才宰了一條狗,吃得肚子發脹,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嘔,啊喲,不好,真的要嘔!」當下嘔聲不絕。眾女弟子都是愛潔之人,入了恆山派後就不茹葷酒,聽他如此,都掩鼻退開。令狐冲嘔了幾聲,即嘔不出甚麼。眾女弟子竊竊私議間,第三撥又已到了。只聽得一個清柔的聲音道:「這人喝醉了,怪可憐的,讓他歇一歇,咱們再走不遲。」令狐冲聽到這聲音,心頭微微一震,尋思:「儀琳小師妹心地當真良善。」儀和卻道:「這人故意在此搗亂,可不是安著好心!」邁步上前,喝道:「讓開!」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撥去。
儀和等一聽,當即退回。一人道:「此處地勢奇險,若是敵人在此埋伏,忽施偷襲,倒是不易抵擋。」儀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會叫了出來?這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上面定然無人。咱們要是露出畏縮之意,可讓敵人笑話了。」另外兩名中年女尼齊聲道:「是啊!咱三人在前開路,師妹們在後跟來。」三人長劍出鞘,展開輕功,又奔到了令狐冲身後。令狐冲不住喘氣,說道:「這山坡可真陡得很,唉,老人家年紀大了,走不動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讓在一旁,給我們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火氣別這麼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門關嗎,還是走得慢些兒的好。」那女尼道:「你這不是繞彎罵人嗎?」呼的一劍,從儀和身側刺出,指向令狐冲背心。
令狐冲怒道:「你們這些女孩子說話便不知輕重,我堂堂一位將軍,想當年在戰場上殺賊,這股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模樣,你們若是瞧見了啊,嘿嘿,還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區區山路,那裏瞧在我眼裏了,怎會跌下去?當真是信口開河之至……啊喲!不好!」腳下似乎踏到一塊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這時他正在山道之中,若是滾跌下去,只怕會帶得恆山派許多人受傷。他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
令狐冲心想:「這人並非恆山派掌門,也不是儀琳師妹的師父,不知是恆山派中那一位前輩師太?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後,將我當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趕在頭裏,殊不知魔教教眾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我怎生去告知她們才好?」
如在平地之上,定靜師太也不會對這種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須展開小巧功夫,便能從側搶攻,但這山道甚是窄小,除了正面衝下之外,別無他途。對方兩柄八角鎚舞得急處,但見兩團黑霧撲面而來,定靜師太空有一身精妙的劍術,竟是無法施展,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軍爺請借道。」令狐冲唔唔兩聲,忽然間鼾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卻是毫不和氣,眼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是十分突兀,而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強仰怒氣,說道:「你若不讓開,咱們可要從你身上跳過去了。」令狐冲鼾聲不停,迷迷糊糊的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儀和一怔,聽他這幾句話竟是意帶雙關。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個人都退開了幾步。
一路南行,這日已入了仙霞嶺山脈,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好在胯下坐騎乃是一匹駿馬,雖行山路,仍是頗為迅速。行到中午時分,只見前面路上有三個漢子也在向南而行,腳程甚快,顯是武林中人。令狐冲不欲多生事端,叫道:「三位勞駕,借光,借光。」緩緩催馬上前。那三個人回頭來,見是一名軍官,瞧他服色打扮,職位還頗不低,其時軍人在民間橫行不法,這人居然出語謙下,倒是難得,當即避在一旁。令狐冲在馬上拱了拱手,說道:「得罪。」那三人也即抱拳還禮,說道:「好說!」
和風道人著著進迫,那老者又退了幾步,突然反手一掌,擊在身後那店主人胸口。他發這一掌時,並未回頭,但背後宛如掛了眼睛一般,擊得部位極準,他一掌得手,身子一矮,已繞到那店主人身後,又在他背後拍了一掌,那店主人身子飛起,撲向和風道人。和風道人向旁一閃,那老者已然竄入了後堂。和風道人和另外二人仗劍追了進去。店堂中十餘人刀劍齊舉,已然將那相貌俊美的青年劈死。有人叫道:「那個狗崽子可別宰了,留下活口。」那粗壯青年揮刀惡鬥,身上已受了六七處傷,卻是毫不畏懼,直是困獸猶鬥。突然右腿上被人用鋼鞭重重一擊,俯身倒地。三個人撲將上去,將他手足踏住。
他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道之處的山口,離開魔教教眾埋伏處約有一里之遙,便坐了下來,尋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找,只是他們生怕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動手。」他等了一會,索性臥倒在地,過了好一會,隱隱聽到山坡下傳來了腳步之聲。令狐冲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眾來和我動手,只須稍稍打鬥一下,恆山派自然知道了。」於是喃喃說道:「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槍,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來,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逕。」他對著高坡,提氣說話,聲音雖不甚響,但藉著充沛內力遠遠傳送出去,料想魔教人眾定然聽到。
一人悄聲道:「師姊,這人似乎有點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來著。」另一人道:「魔教中人絕不會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儀和道:「不管他!他再不讓道,咱們就躍了過去。」邁步上前,喝道:「你真是不讓,咱們可要得罪了。」令狐冲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他生怕給儀琳認了出來,臉向山坡,背脊對著恆山派眾弟子。他右手撐在峭壁之上,身子搖搖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說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時,恆山派第二撥弟子已然到達。一名俗家弟子問道:「儀和師姊,這人在這裏幹甚麼來啦?」儀和皺眉道:「誰知道他了!」
兩個青年一聽,登時勃然大怒,按刀站起。其中身材粗壯的那人喝道:「你放什麼屁?」
店主人剛將雞毛拔得乾淨,尚未下鍋,那三條漢子也已到來,和令狐冲點了點頭,坐了下來。那老者見到這隻光雞,說道:「店家,也給咱們煮兩隻雞來,有牛肉便切兩盤。」說的卻是中州口音。店主人道:「啊喲,這可難了,眼下店裏只有這一隻雞,這位軍爺已經要了,牛肉可沒有,蒸兩斤臘肉好不好?」那老者皺眉道:「咱們不吃豬肉,好吧,有雞蛋給炒一大盤來。」店主人道:「雞蛋剛剛吃完了,真是不巧。」
恆山派一眾女弟子擠在這窄道之中,竄高伏低,躲避大石,幸好這次入閩,所選的都是派中好手,輕功造詣均自不弱,饒是如此,也已有人被大石砸傷。定靜師太聽得眾弟子驚呼,退了兩步,叫道:「大家回頭,下坡再說!」她擋在後面斷後,以防敵人追擊。卻聽得轟轟之聲不絕,頭頂不住有大石擲下,接著聽得兵刃相交之聲,卻原來山腳下也伏得有敵人,待眾人上坡後,上面一發動,便現身堵住了眾人的退路。
只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年紀輕輕,這小腦袋卻恁地固執?難道華山派掌門岳先生的來書是假的?他師父傳書天下,將他逐出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麼?咱們這次到福建去,勢必和魔教動手。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魔教中的奸徒只要遇上,大家可得加倍小心在意。我知道他以前救過你,他多半要憑著從前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那蒼老的聲音喝道:「你還叫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於心計的惡賊,裝模作樣,騙你們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麼狡猾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是容易上當。」儀琳道:「師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聽?不過……不過……令狐師……」底下個「兄」字終於沒說出口,硬生生的給忍住了。那老人道:「不過怎樣?」儀琳似是甚為害怕,不敢再說。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間聽到一個女子清清楚楚的叫出了自己名字,令狐冲膽子雖大,卻也不禁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心想:「是妖精還是鬼怪,怎麼在這裏叫我的名字?」
行出數里後,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是兩人不能並肩而行,眼見那三十餘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想:「我有跟著爬上去,這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一人偶一回頭,便見到了我。」於是閃入草叢之中,要等他們上了高坡,從南坡下去,這才追趕上去。那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間散了開來,分別隱在山石之後,頃刻之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給雙方這麼一場毆殺,令狐冲一餐飯便沒吃成,仙霞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餘里後,始終沒見到人家。令狐冲眼見天色已晚,採些野菜聊以裹腹,只見樹旁有個小洞,頗為乾燥,不致為蟲蟻所擾,於是將馬繫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乾草來舖在洞裏,準備在洞裏過夜,其時趕路已嫌太遲,而睡覺卻又太早,只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那任我行所授的神功大法初練時尚不覺得怎樣,但習練次數每多一次,便多受一次羈糜,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如身入雲端一般。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絕學的『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時我卻明白了。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上手,便成附骨之蛆,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驚:「曾聽師娘言道,苗人養蠱,亦是如此,一養之後,縱然明知其害,也是難以捨棄,若不放蠱害人,那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當時便有訊息從下面傳了上來:「師伯,攔路的賊子功夫硬得很,衝不下去。」片刻間又有人傳訊上來:「兩位師姐身受重傷。」定靜師太大怒,喝道:「大膽賊子!」如飛奔下,眼見兩名青衫漢子手持金光閃閃的金刀,正逼得兩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靜師太一聲呼叱,長劍疾向前刺,忽聽得呼呼兩聲,兩個拖著長鏈的鑌鐵八角鎚從下面飛將上來,直攻她的面門。定靜師太舉劍一撩,一枚八角鎚一沉,逕砸她的長劍,另一枚卻向上飛起,自下而上的壓將下來。定靜師太心中微微一驚:「好大的膂力。」要知這兩枚八角鎚每枚少說也有二十來斤,那人舉重若輕,能以軟鏈帶動鐵鎚,攻守任意,雙臂的勁力著實厲害。
令狐冲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塗抹一陣,料想就在白天,儀琳也認不得自己,當下繞到山道的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並不甚佳,但輕功高低,全然繫於內力強弱,他內力既強,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提氣急奔,頃刻間便追上了恆山派眾人。他怕那老人武功了得,聽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圈子,這才趕在眾人頭裏,一上山道後,奔得更加快了。耽擱了這許久,月亮已掛在中天,令狐冲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眾埋伏在這陡坡之兩側,又怎想得到此處竟是危機四伏,凶險無比。」
令狐冲吃了一驚,他拳腳功夫本來平平,沒瞧出這老者使的是什麼手法,出手竟然如此迅捷毒辣。只聽得「啊」的一聲大喝,那店主人縱身而出,雙手各握一柄精光閃亮的匕首,向那老者撲了上去,餘下三名腳伕也均從鹽車中抽出兵刃,和那魔教的兩名青年動上了手,只聽得四下裏吆喝之聲不絕,牆角裏,樹林中,山石後湧出了二十餘人,紛紛搶到飯店門口。令狐冲更是心驚:「原來這裏埋伏了這許多人。」
一名尼姑笑道:「軍爺,咱們有要緊事,心急趕路,勞你駕往旁邊讓一讓。」令狐冲道:「什麼軍爺不軍爺?我是堂堂參將,你該當叫我將軍,才合道理。」七八個女弟子齊聲笑著叫道:「將軍大人,請你讓道。」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氣十足,突然間腳下一滑,摔跌下來,眾弟子尖聲驚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這才站定,罵道:「他奶……這地下這樣滑。地方官全是飯桶,也不差些民伕將小道給修一修。」他這麼一滑一跌,身子已縮在山壁中一處略略凹進的地方,眾女弟子一一展開輕功,從他身旁掠過。有人笑道:「地方官該得派一輛八人大轎,把將軍大人抬過嶺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將軍是騎馬不坐轎的。」先一人道:「這位將軍與眾不同,騎馬只怕會摔跌下來。」令狐冲怒道:「胡說八道,我騎馬幾時摔跌過?上個月那該死的畜牲作老虎跳,我才從馬背上滑了一滑,摔傷膀子,那也沒有甚麼。」眾女弟子一陣大笑,如風般上坡。令狐冲眼見一個苗條身子一晃,正是儀琳,當即跟在她的身後。這一來,可將後面的人阻住了去路。幸好他雖是腳步沉重,氣喘呼呼,三步兩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後面的人又笑又埋怨,說道:「你這位將軍大人真是……唉,一天不知要摔多少跤!」
那老者身手十分滑溜,一閃身避開了那店主人,搶到腳伕身後,雙掌起處,又擊倒了兩人。他掌力之凌厲,實不下於鋼刀寶劍,著體便即殺人。只見寒光一閃,門外一名道人長劍挺出,向那老者刺了過去。令狐冲心道:「是泰山派的和風師叔到了。」這和風道人在泰山派中排名第四,武功之高,卻僅次於掌門人天門道人。他一出手便是連環四劍,迫得那老者退了兩步。那老者一雙肉掌上下翻飛,在劍光中穿來拆去,竟是絲毫不落下風。令狐冲心想:「這魔教教下確是濟濟多士,人才極眾,難怪正教各門派數百年來始終滅他不得。眼前這個老者,便是第一流的高手。」
一個肥肥矮矮的腳伕笑道:「你們魔教的狗崽子,鬼鬼祟祟的到這裏來,幹什麼來著?」那老者向兩名青年瞧了一眼,哼的一聲,沉聲道:「原來都是道上的朋友,是向咱們尋……」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間身影晃動,拍拍兩聲,兩名腳伕背上已然各中一掌,身子便即癱了下來。
令狐冲身手晃了晃,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幾步。這幾步一走,局勢更是尷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後面的來人除非從他頭頂飛躍而過,否則再也無法超越。
令狐冲心想:「他們不吃豬肉,那是清真教門的了。」便道:「這位兄台,這隻雞讓給你們,我吃臘肉好了。」那老者笑道:「軍爺真是好人,那可不敢當。」令狐冲道:「那有什麼要緊?大家是北方老鄉,出門在外幫個小忙是應該的。」三條漢子拱手道謝,也喝起酒來。
那漢子向令狐冲瞧了一眼,又向那老者及兩名青年瞪了一眼,說道:「死在臨頭,還吃什麼雞?不如早些兒逃命要緊。」
恆山派帶頭的定靜師太一聽得前面現了敵蹤,縱身急上,從一眾女弟子頭頂躍過,來到令狐冲身後時,呼的一聲也從他頭頂躍了過去。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氣晦氣!」吐了幾口口水,只見她大袖飛舞,當先攻上,敵人的暗器嗤嗤的射來,有的釘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給她袖力激飛。她幾個起落,已然到了坡頂,左足剛踏上坡頂,忽然間風聲勁急,一條熟銅棍從頭頂砸將下來。一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知這條棍子十分沉重。定靜師太不敢硬接,身子一側,從棍旁竄過,卻見兩柄鏈子槍一上一下刺到,來勢勁急,使槍的竟是個中好手。定靜師太喝道:「無恥!」反手拔出長劍,一劍破雙槍,格了開去,但那熟銅棍又是攔腰掃來,原來敵人在這隘口上伏著三名好手,竟是不容她踏上坡頂一步。定靜師太以一敵三,絲毫不亂,長劍在棍上一搭,乘勢削了下去,一條鏈子槍卻已刺向她的右肩。只聽得山腰中幾名女弟子驚呼起來,跟著砰砰之聲大作,卻是敵人早已攀上了峭壁之頂,從上面將大石推將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