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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臨終重託

第五十九回 臨終重託

儀清不去跟他辯論吃葷吃酒之事,說道:「將軍,眼前之事,如何辦理,還望示下。」令狐冲搖頭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經了。本將軍升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眾弟子大叫:「將軍,將軍!」令狐冲那去理會?但他轉過山坡後,便躲在一株樹上,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但見恆山眾女弟抬著定靜師太的屍身哭哭啼啼的上路。他速速跟在後面,暗中保護。
令狐冲發足向南疾奔,頃刻間便在數十丈外,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他相距不遠,但不多時他背影便成了一個黑點。令狐冲沿途察看,不時轉頭望著她們三人,唯恐相距過遠,救援不及,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奔出里許,便住足等候。
他身處嫌疑之地,又因答應風太師叔,絕不洩漏他的行跡,實是有口難辯,中夜自思,師父所以如此決絕的將自己逐出門牆,雖說是由於自己與魔教妖人交結,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辟邪劍譜,行止卑污,不容再列於華山派門下。此刻聽到岳、林二人談及劍譜,雖然耳聽他二人親暱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便在此時,只見左邊牆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牆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令狐冲幾個起落,繞到鏢局之前,只見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他提氣追將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靈珊,心想:「小師妹半夜三更卻到那裏去?」
那店小二睜大了眼睛,說不出的驚慌。令狐冲剝下他衣衫後,換在自己身上,將一身軍官裝束包成一包,挾在脅下,將三兩銀子拋在店小二身旁,喝道:「本將軍前來辦案拿賊,借你衣衫一用。你若是洩漏半點風聲,教那江洋大盜逃了,回頭就捉去當賊黨辦理。這三兩銀子除了房飯錢外,都賞給你。」店小二開口不得,不住的點頭。
令狐冲飛身上屋,只見她走到小巷頭,一縱身便躍進了一間大屋的牆內。這座大屋黑門白牆,牆頭盤著一株老藤,顯是將近百年的古物,但見屋內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岳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
令狐冲一聽到這聲音,胸口一熱,腦中一陣暈眩。他千里迢迢的來到福建,為的就是想聽到這個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自己早已易容改裝,小師妹自然認不出來,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一個人竟似泥塑木彫般呆住了,淚水不由自主的湧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只這麼一個稱呼,這麼一句話,便知小師妹跟林師弟十分親熱,想像他二人一路之上,不知享盡了多少旎綺的風光。
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恆山派女弟子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開便退開,那有什麼希奇?別說退開三步,三十步也行。」一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他的胸口,那人啊喲的一聲大叫,身子向後直飛出去。令狐冲和他相距本有兩丈之遙,但不知如何,手臂只一伸便戳中了他胸口,內力到處,將他震得飛出丈許。令狐冲料到自己這一戳定可將他點倒,叫他無法以恆山女弟子的性命相脅,卻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如此強勁,刀鞘頭一碰到他身子,便將他震了出去,自己卻也呆了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幾聲響,擊倒了三名蒙面漢子,喝道:「你們還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裏去,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令狐冲倏地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並肩而行。岳靈珊穿的是一件湖綠色衫子,下面是翠綠的裙子。林平之則是一件淡黃色的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什麼東西塞住了,幾乎是氣也透不過來。他和岳靈珊一別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相愛之深。他手探腰刀之柄,恨不得抽出刀來,就此一刀橫頸自刎。突然之間,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登時一交坐倒。
令狐冲聽到岳靈珊這般說,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林師弟若能在佛經中翻到那部劍譜,可就好了,免得他們再疑心是我吞沒了。」卻聽得林平之道:「我早翻過啦,不但是翻一遍兩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過了。我還到書舖子去買了金剛經、法華經、心經,來和曾祖父這些遺經逐字對照,確是一個字也不錯。那些佛經,便是尋常的佛經。」岳靈珊道:「那就沒什麼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說道:「佛經的夾層之中,你可找過沒有?」林平之道:「夾層?我可沒想到。咱們這便去瞧瞧。」
他信口開河,快要走到了二十八舖盡頭,一躍上屋,四下望去。其時朝暾初上,白霧瀰漫,樹梢上煙霧靄靄,極目遠瞪,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無。突然之間,見到南邊大路之中有一樣青色的物事,相距甚遠,看不清楚。只是一條空蕩蕩的大路上,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顯得頗為觸目。他縱身下屋,發足奔去,將那物拾起一看,卻是一隻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儀琳所穿的一模一樣。
接著便聽得開抽屜、拉桌子的聲音,過了半晌,岳靈珊道:「這裏甚麼都平常得緊。你家裏可有甚麼異乎尋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會,道:「異乎尋常的地方?沒有。」岳靈珊道:「你家的練武場在那裏?」林平之道:「也沒甚麼練武場。我曾祖創了鏢局子後,便搬到那裏去住。我祖父、叔祖父、父親,都是在鏢局子練的功夫。再說,我爹爹遺言中有『翻閱』二字,練武場中也沒有甚麼可翻閱的。」岳靈珊道:「對啦,咱們到你家的書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們是保鏢世家,只有帳房,沒有書房。帳房可也是在鏢局子裏。」
四人又走七八里路,奏絹突然叫道:「咦!」奔到一叢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頂青布帽子,正是恆山派眾女尼所戴的。鄭萼道:「將軍,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從這路上去的。」三個姑娘一見走對了路。當下加快了腳步,令狐冲反而落在後面。
走了幾條街,沒見到有舊衣店,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鑽進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冲喝道:「本將軍東征西戰,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們小毛賊。來將通名,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一名漢子笑道:「原來是個渾人。」一刀向令狐冲腿上砍來。令狐冲叫道:「啊喲,真的動刀子嗎?」身子一晃,已然衝入了戰團,提起刀鞘,拍拍拍連響了七響,擊在七人的手腕之上,七件兵器紛紛落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定靜師太一劍插入了一名敵人的胸膛。原來那人突被擊落兵刃,駭異之下,不及閃避定靜師太這迅如雷電的這一劍。
令狐冲見她如此隱秘的來此,料想這座屋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隨即恍然。窗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麼?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是和你一樣。」岳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去。」林平之道:「不用你挖,我自己挖給你看。」岳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瘋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之笑道:「師娘若是問你,這句話我是什麼時候說的,在什麼地方說的,你怎去回答?」岳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未時,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儘跟我說這些閒話。」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岳靈珊道:「呸!好希罕麼?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什麼啦?」
岳靈珊登時心軟,柔聲道:「小林子,我不是說你武功不行,你這般用功苦練,將來一定比我強。其實除了劍法還不怎麼熟練,要是真打,我可還真不是你對手。」林平之輕輕一笑,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劍,或許咱們還能比比。」岳靈珊不想便去,又要討他喜歡,說道:「小林子,我幫你找找看。你對家裏的東西看得熟了,見怪不怪,或許我能見到些什麼惹眼的東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這裏又有什麼古怪。」
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後人事不知,後來那些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鬆了我們腳下綁縛,將我們趕入了一條地道,出來時已在鎮外,一路足不停步的拉著我們快奔。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用鞭子抽打。天黑卻仍是不停,後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降……」說到這裏,喉頭哽咽,哭了出來。
他站著等了一會,儀琳等三人跟著趕到。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道:「是你的鞋子麼?怎麼落在這裏?」儀琳接過女履,明知自己腳上穿著鞋子,還是不自禁的向自己腳下瞧了一眼,見兩隻腳上好端端都穿著鞋子。鄭萼道:「這…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怎麼會落在這裏?」秦絹道:「定是那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在這裏掙扎,鞋子落了下來。」鄭萼道:「也說不定她故意留下一隻鞋子,好教我們知道。」令狐冲道:「不錯,你見識過人,武藝高強,咱們該向南追,還是向北?」鄭萼道:「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冲道:「這些毛賊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一路之上,可聽出些什麼端倪麼?」儀和道:「他們……他們當然是魔教的妖人了,若不是魔教妖人,那會如此陰險狠毒,不講江湖義氣?」她心直口快,只道世上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更無別的壞人。儀清卻道:「將軍,我聽到一句話,卻起了些疑心。」令狐冲道:「一句什麼話?」儀清道:「我聽得一個蒙面人說道:『五師兄吩咐,大家腳下加緊些,路上不可喝酒,以免誤事。到了福州之後,再請大家喝個痛快。』」令狐冲道:「此話不對,一路上有酒便喝,何必到了福州才喝?」儀清不理他打岔,說道:「貧尼心想,他們魔教中人,互相不稱兄道弟,又想魔教教眾戒葷戒酒,喝個痛快之言有些不對。」令狐冲心想:「這個小尼姑很是細心,頗有見識。」但口中卻道:「戒葷戒酒,最是不通。若是大家不喝酒,辛辛苦苦釀了酒出來幹甚麼?那些豬羊雞鴨,又何必生在世上?」
他轉過身來,走向大街,待要向行人打聽「福威鏢局」的所在,突見人叢中一個青衣漢子臉上神色十分古怪,急速轉頭,快步走開。令狐冲心念一動:「不對!這人為何一見我立刻避開?」他是個十分機警之人,隨即省悟:「是了!我在廿八舖內外兩番對敵,均是這副打扮,只怕道上傳言早已沸沸揚揚,說什麼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復出,這麼長,這麼短,穿戴的便是這樣一副德行。這漢子是武林中人,說不定還是那晚蒙面人中之一,可將我認出來啦,那可須得另換裝束,否則極是不便。」當下便去投店住宿,到街上去買衣更換。
令狐冲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幾天,就會痊可。」定靜師太道:「你……你答應了嗎?」令狐冲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滿臉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來……本來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令狐冲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微,已是命在頃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伯,晚輩是華山門下棄徒令狐冲的便是。」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氣絕。
他急忙躍下樹來,說道:「快跟我來,那裏有人打架,可有熱鬧瞧了。」秦絹道:「啊喲,莫不是我師父?」令狐冲循著聲音從長草叢中疾奔過去。只奔出數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數枝火把一齊點起,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他加快腳步,奔到近處,只見數十人點了火把,圍成一個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飛舞,長劍霍霍,力敵七人,正是定靜師太。圈子之外躺著數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恆山派的眾女弟子。令狐冲見所有人眾個個都蒙了面,當下一步步的走近。眾人都在凝神觀鬥,一時誰也沒發見他。令狐冲哈哈大笑,說道:「七個打一個,有什麼味兒?」
林平之笑道:「好啦,來了這麼久,該回去啦,我送你回鏢局子,若是給師父、師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靈珊道:「你趕我回去,是不是?你趕我,我就走,誰要你送了?」語氣之中,甚是不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起長大,知她這時一定是噘起了小嘴,女孩兒家脾氣發作,輕嗔薄怒,卻另有一番繫人心處,心想:「這個林師弟真是奇怪,若是她來看我啊,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會讓她走。倒像小師妹對他死心塌地,而他卻是漫不在乎。」林平之道:「師父說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現江湖,聽說已到了福建境內,此人武功之高,人所難測,又兼行事心狠手辣。你深夜獨行,若是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麼辦?」岳靈珊道:「哼,你送我回去,若是碰巧遇上了他,難道你便能殺了他,拿住他?」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來取笑?我自然對付不了他,但只須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
令狐冲自言自語:「難道我昨晚這個夢發得不準,眼花看錯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過一個夢不可。」心下卻想:「這些恆山女弟子就算給人擄了去,怎麼定靜師太可又突然失了蹤跡?只怕她落了單,遭了敵人暗算,該當立即奔去追尋才是。但儀琳她們三個年輕女子,若是留在廿八舖,卻又大大不妥,只得帶了她們,一同去找到她們師伯。」說道:「咱們左右無多,這就去找找你們的師伯,看她在那裏玩兒,你們說好不好?」鄭萼忙道:「好啊,將軍武藝高強,見識過人,若不是你帶領咱們去找,只怕難以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藝高強,見識過人,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本將軍將來掛帥平番,升官發財,定要送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
但見岳靈珊挨在牆邊,向前飛奔,令狐冲好生奇怪,跟隨其後。這時候他的功力比之這個小師妹已不知高出了多少,信步而行,便始終不即不離的在她身後二丈之遙,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岳靈珊奔行一會,便回頭瞧瞧身後是否有人。但她回頭之時,左肩必先微微一沉,令狐冲早就搶著躲在牆邊,不給她發覺。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千門萬戶,岳靈珊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似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不有半分遲疑,直奔出二里有餘,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子中。
定靜師太這一劍使了全力,竟將這人釘在地下。她身子晃了幾晃,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絹叫道:「師父,師父!」奔過去撲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間,令狐冲心中一酸:「她對師父如此孝心,我雖欲對師父盡孝,卻不可得。」此刻已在福建境內,與師父師娘相距不遠,心想:「我這麼一副德性,師父師娘定然認我不出,我就這麼去見他們一見,也免他們見到了我生氣。」
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眾師姊的綁縛,這時秦絹已將本門的治傷靈藥服侍著師父服下。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師太四周。眾人見她傷重,誰都默不作聲。
林平之道:「這個自然。只是我爹爹媽媽死得如此慘法,生前又遭人折磨侮辱,若能以我林家劍法報仇,那也是替爹爹媽媽出了一口氣。再說,本門這紫霞神功,向來只傳一名弟子,我入門最遲,縱然恩師、師娘眷顧,眾位師兄、師姊也都不服,定要說……定要說……」岳靈珊道:「定要說什麼啊?」
一眾蒙面人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驚,倏地回過頭來,只有正在激鬥的七人恍若不聞,仍是圍著定靜師太,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過去。令狐冲見定靜師太一件布袍上已有好幾灘鮮血,連臉上也濺了不少血,同時左手使劍,顯然右手已受重傷,自己若是遲來得半步,只怕她已給敵人亂刀分屍。這時人叢中已有人呼喝:「甚麼人?」兩條漢子手挺單刀,躍到令狐冲身前。
岳靈珊道:「那也說得是。這些日子來,我見你總是精神不濟,晚上又不肯在鏢局小睡,一定要回到這裏,我不放心,所以過來瞧瞧。原來你白天練劍,又要強打精神陪我,晚間卻在這裏掏窩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隨即嘆了口氣,道:「想我爹爹媽媽死得好慘,我倘若找到劍譜,能以林家祖傳劍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媽媽在天之靈。」
中午時分,四人在一家小飯舖打尖。飯舖主人見一個將軍帶了一名小尼姑,兩個年輕姑娘同行,心下甚是詫異,不免向他們細細打量。令狐冲拍桌罵道:「你奶奶的,有甚麼好看?和尚尼姑沒見過?」那漢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鄭萼心中一動,指著儀琳,笑道:「這位大叔,你可見到有幾個像這位小師太那樣的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嗎?」那漢子道:「好幾個是沒有,一個倒是有的。有一位老師太,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令狐冲道:「囉裏囉唆,一位老師太,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那漢子道:「是,是。」鄭萼笑道:「那老師太怎樣啦?」那漢子道:「那老師太匆匆忙忙的問我,可見到有好幾個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我說沒有,她就奔下去了,唉…這樣大的年紀,奔得可真快了,手裏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倒像是戲台上做戲的。」秦絹拍手道:「那是師父了,咱們快追。」令狐冲道:「不忙,吃飽了再說。」四人匆匆吃了飯,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說要給師父吃。
且喜一路無事,眾弟子將定靜師太收殮了,僱了伕子,將棺木運到福州。這麼一來,走得更加慢了。令狐冲直到眼見恆山一行人和那棺木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庵,而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著「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想:「大將軍統率小尼姑,那是世上從所未有的奇事,幸喜這副擔子,總算是交卸了。我答應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相庵,這不是都進了無相庵麼?」
長街之上,行人如鯽,眾人突見一名軍官坐倒在地,都圍了攏來,七張八嘴的詢問。令狐冲定了定神,慢慢站了起來,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復有何益?今晚我留書一通,告知師父師娘,暗中見上他兩位老人家一面,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伸臂推開行人,也不再去買衣改裝,回到店中喚酒大喝。他酒量本宏,但酒入愁腸,卻是易醉,只喝得三斤名酒,已是大醉,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次晨醒來,見幾名年青弟子在定靜師太的屍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女尼們大都蜷縮著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要本將軍率領這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真是古裏古怪,不倫不類。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率領是不必,我沿途保護便是。」當下咳嗽一聲,走將過去。于嫂、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幾名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什行禮,說道:「貧尼等得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伯不幸遭難,圓寂之際重託大俠,此後一切還望吩咐,自當遵行。」她們都不再叫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將軍是個冒牌貨了。
令狐冲蹲在屋角上,聽著兩人一句句的調笑,早已痴了,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這時窗子半掩,岳靈珊和林平之的影子映在窗紙之上,但見兩個人頭相距不過數寸,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令狐冲輕輕嘆了口氣,正欲掉頭而去。只聽得岳靈珊道:「這麼晚還不睡,幹什麼來著?」林平之笑道:「我在等你啊。」岳靈珊笑道:「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之道:「山人神機妙算,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岳靈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了,是不是?」
林平之道:「說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過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討恩師、師娘的歡心。」岳靈珊道:「呸!旁人愛怎麼說,就讓他們說去,只要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靈珊拍的一聲,不知在他肩頭還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
令狐冲道:「什麼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叫我將軍好了。」于嫂等互望了一眼,只得點頭。令狐冲道:「我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婆娘用毒樂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後來怎地到了這裏?」
只聽得岳靈珊笑罵:「臭林子,死林子,你討我便宜是不是?」又聽得拍拍作響,顯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內調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辟邪劍譜之事,只因林平之的父母臨死之時,只有自己一人在側,有幾句遺言要自己帶給林平之,可是由此卻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後來得風太師叔傳授,學會了獨孤九劍的神妙劍法,華山門中,只怕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辟邪劍譜,連素來知心的小師妹也大加懷疑。平心而論,此事原來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過崖的那日,還曾與師娘對過劍來,便擋不住她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月,突然劍術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門劍法大不相同,崖上並無外人到來,若不是自己得了別門的劍法秘笈,焉能精進若斯?而這別門的劍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又會是什麼?
可是直到天黑,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的蹤跡。一眼望去,盡是長草密林,道路越來越窄,又走一會,草長齊眉,天又黑得極快,路也不大看得出了。令狐冲心想:「若能找到一二家農家,便可去借宿一宵,這種荒野之所,客店是休想的了。」眼見前面有棵大樹,當即奔將前去,一躍上樹,遊目四顧,全未見到半點人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隱隱傳來有兵刃相交之聲。
令狐冲越牆而出,逕往福威鏢局奔去。這鏢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離客店又不甚遠,不多時便已見到鏢局外的兩根旗桿。旗桿上並未懸旗,想來林平之自從父母雙亡後,專心練武,不再重理舊業。他繞到鏢局後院,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何處?此刻當已入睡,今晚先行投書,明日再來見他二位一面。」眼見鏢局中燈火盡熄,更無半點聲息。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岳靈珊身子一縮,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語的道:「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有人。」又將兩房窗慢慢關上。岳靈珊一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
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去,再又向前奔去,如此數次,已然奔出了十餘里,眼見前面道路崎嶇,兩旁樹木甚多,若是敵人在轉彎處設伏,將儀琳等擄了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見秦絹久奔之下,已然雙頰通紅,知她年幼,不耐長途奔馳,當下放慢了腳步,大聲道:「他奶奶的,本將軍足登皮靴,這麼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還真有些捨不得,咱們慢慢走吧。」
睡到中夜醒轉,將店小二叫了進來,問明了「福威鏢局」的所在,要他取來筆硯,提筆寫了封信給岳不群夫婦,上款只寫「書奉華山掌門岳大俠岳夫人」,說明任我行重入江湖,將與華山派作對,此人武功奇高,務請小心在意,下款寫了「知名不具」四字。他故意將筆劃寫得歪歪斜斜,好教岳不群認不出來,只是語氣恭敬,顯得是一名武林後輩所書。寫罷書信,又將店小二叫了進來,一指將他點倒,便剝他身上衣衫。
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眼來,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然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麼?」令狐冲搖頭道:「不是。」定靜師太閉上了眼睛,但見她出氣多,入氣小,顯然已是難以支持。她連喘幾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我恆山派縱然一敗塗地,盡……盡數覆滅,也不……不要……」說到這裏,一口氣已然接不上來。令狐冲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跟她胡說八道,說道:「在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麼?」定靜師太勉強睜雙目,瞧了他一眼,見他雖然鬍子蓬鬆,最多也不過三十來歲,道:「那麼你為什麼……為什麼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的弟子…」
令狐冲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恆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幾枝火把掉在地下,逐次熄滅,四周黑沉沉地,更顯淒涼。
岳靈珊道:「不知大師哥此刻在那裏?我能見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還劍譜。他劍法早已練得高明之極,這劍譜也當物歸原主啦。我說,小林子,你早死了這條心,不用在這舊屋子裏東翻西尋啦。就沒這劍譜,練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報得了這仇。」
蒙面人的首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拱手道:「衝著任教主的金面,我們且讓一步。」左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走吧。」眾人抬起一具死屍和給點倒的三人,拋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中。
秦絹年紀雖幼,卻也知周遭情勢甚是凶險,眾位師姊都已落入了敵人之手,這位將軍瞎說一通,全當不得真,只是恆山派數十人出來,只剩下了自己三個年輕弟子,除了聽從這將軍的吩咐之外,實在並無良策,當下和儀琳、鄭萼二人跟隨著他走到門外。
令狐冲心想:「定靜師太也算得是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尼,魔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突然之間,心念一動:「那蒙面人的首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吧!』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為『朝陽神教』,聽到『魔教』一字,認為是污辱之稱,為甚麼這人卻口出『魔教』?他口中既提到『魔教』,那便不是魔教中人了。那麼這一夥人是甚麼來歷?」耳聽得眾弟子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片刻便睡著了。
岳靈珊道:「那可真難找了。那在這座屋子中,有什麼可以翻閱的?」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師哥的那句話,他說我爹爹命我不可翻閱祖宗的遺物,其實多半是叫我去翻閱這舊宅中祖宗的遺物。但這裏有什麼東西好翻閱呢?想來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經了。」岳靈珊跳將起來,拍手道:「佛經!那好得很啊,達摩老祖是武學之祖,佛經中藏有劍譜,可不是希奇的事兒。」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岳靈珊道:「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我喝了酒後,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吩咐過的,要咱們這幾天別在城裏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吧。」岳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麼?我就沒見到什麼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麼了?」兩人一面說,一面漸漸走遠。
只聽得岳靈珊道:「你已找了幾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兒了,還拆牆幹甚麼?大師哥……大師哥隨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還叫我『大師哥』!」林平之道:「大師哥傳我爹爹遺言,說道向陽巷舊宅中的祖先遺物,不可妄自翻閱。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哥借了去,暫不歸還……」令狐冲淒然冷笑,心道:「你倒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即說是借了去暫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詞。」只聽得林平之接著道:「但想『向陽巷舊宅』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哥所能編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媽媽的遺言。大師哥和我家素不相識,又是從未來過福州,不會知道福州有個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舊宅,是在向陽巷。即便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岳靈珊道:「就算確是你爹爹媽媽的遺言,那又如何?」林平之道:「大師哥轉述我爹爹的遺言,又提到『翻閱』什麼四書五經,或是什麼陳年爛帳,思來想去,必是與那部劍譜有關。小師姊,我想爹爹遺言中既然提到向陽巷舊宅,即使劍譜早已不在此處,在這舊宅中當也能發見一些端倪。」
令狐冲已然走出幾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來。只聽得林平之道:「這屋子幾個月來,上上下下也不知給我搜過幾遍了,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差著沒將牆上的磚頭拆下來瞧瞧……啊,師姊,這座舊屋反正也沒什麼用處了,咱們真的將牆頭都拆開來瞧瞧,好不好?」岳靈珊道:「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問我幹什麼?」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問你。」岳靈珊道:「為什麼?」林平之道:「不問你問誰啊?難道你……你將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令狐冲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娘日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恆山派的鬼蜮技倆,說道:「魔教為非作歹,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絕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恩師人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人所仰的前輩英雄。」定靜師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似乎大為放心,斷斷續續的道:「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下將恆山派……這……這些弟子們,帶……帶……」她說到這裏,呼吸急促,隔了一陣,才道:「帶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