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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封禪台上

第七十八回 封禪台上

令狐冲心想:「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議大事之際,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天下寧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眾人去封禪台,只是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卻由旁人倡議而已。」又想:「這封禪台不知是甚麼玩意?他說和皇帝有關,他引大夥兒去封禪台下,難道真是以皇帝自居麼?方證大師和冲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混一了五嶽劍派之後,便圖吞併朝陽神教,再進行併吞少林武當,嘿嘿,他和東方不敗倒是知己,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突然之間,人叢中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說道:「左掌門,這話就不對了。我們掌門人和兩位師伯師叔圓寂之前,對併派之議痛心疾首,極力反對。她們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後不幸逝世,就是為了反對併派。你怎地可以擅加己見於她三位老人家身上?」眾人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面目娟秀的青年女子,乃是恆山派的弟子鄭萼。
他一言不發的跟著眾人,向上走到封禪台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他是肯原宥我的過失,准我重回他門下了。為甚麼師父從前十分嚴厲,今日卻是臉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絕無穢亂恆山門戶,心中喜歡。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再加上師娘暗中力勸,師父這才回心轉意。今日又是左冷禪力圖吞併四派的日子,師父身為華山掌門,自是要竭力抗禦。他待我好一些,我就可以和他聯手,力保華山一派自存於江湖之上。這一節,我自當盡力,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少數為左冷禪所籠絡的人物之外,對於五嶽併派一舉,大都頗具反感。有的高瞻遠矚之士如方證方丈、冲虛道長等人,深恐左冷禪羽翼一成,便即為禍江湖;有的眼見天門道人慘死而左冷禪咄咄逼人,深感憎惡;更有的料想五嶽併派之後,五嶽派聲勢大張,自己這一派不免相形見絀;而如令狐冲等人,料得定閒師太等三位有道女尼是為左冷禪所害,只盼誅他報仇,自然敵意更盛。眾人耳聽得桃谷六仙胡說八道,卻又說得似模似樣,左冷禪幾乎無法與他辯駁,大都笑吟吟的頗以為喜,年青的更笑出聲來。
桃枝仙道:「當時定閒師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靜、定逸兩位師太即便想到是我們六兄弟。當下一齊鼓掌喝采。那時候定逸師太說甚麼?兄弟,你記得嗎?」桃實仙道:「我當然記得。那時候在三人鼓掌喝采聲中,定逸師太說道:『桃谷六仙比之少林寺的方證大師,見識是差一些了。比之武當派的冲虛道長,武功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嶽劍派之中。無人能及。兩位師姐,你們以為如何?』定靜師太便道:『我卻以為不然。定閒師妹的武功見識,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們是女流之輩,要做五嶽派掌門,領導五嶽派二千餘名英雄好漢,總是不便。所以啊咱們還是推舉桃谷六仙的為是。』」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與冲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方證笑道:「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台做戲,丟人現眼了。」左冷禪笑道:「方丈大師如何說這等話,那不是太過見外了嗎?」冲虛道:「賓客們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不用老是陪著我們這兩個老傢伙了。」左冷禪道:「遵命。」當下拾級走上封禪台。上了數十級,距台頂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這嵩山絕頂山風甚大,群豪又散處在四下裏觀賞風景,可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眾人一齊轉過頭來,圍到石級之下。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下感激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聞,今日乃是我五嶽劍派協力同心,歸併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多謝了。想我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餘年來攜手結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派盟主,亦已多歷年所。只是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嶽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覺若非聯成一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忽聽得會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那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足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併的了。左冷禪道:「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其中的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的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的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在衡山城外喪命,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莫大先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的,只有令狐冲、恆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難道他們竟然走漏風聲?」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都是望在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道:「並無其事,諒莫某這一點點微末道行,怎殺得了大嵩陽手?」
岳不群身子一側,冷冷的道:「令狐冲掌門何以行此大禮?那不是笑話奇談嗎?」令狐冲拜畢站起,退立道側。岳夫人眼圈一紅,道:「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以後只須不再胡鬧,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鬧?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這恆山派掌門能當到今日,也心滿意足了吧?」
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道:「南嶽衡山派於併派之議,是無異見了。東嶽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天門道人站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幾達二百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二百年的基業,說甚麼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併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突然泰山派中一名穿青色道袍的白髮道人站了起來,說道:「天門師侄此言差矣。泰山一派,上下共有四百餘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的私心,阻撓了利於全派的大業。」眾人見這白鬚道人臉色枯槁,說話的中氣卻仍是十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在低聲私語:「他是玉璣子,是天門道人的師叔。」
天門座下眾弟子齊叫「師父」搶去相扶,見他氣絕,登時大哭起來。
左冷禪朗聲道:「大夥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請進禪院坐地。」群雄轟然道好。嵩山絕頂,古籍稱為「峻極」,那峻極禪院便在嵩山絕頂,本是一座大寺,但近百年來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反較近於道家。群雄進得禪院,但見院子中古柏森森,大殿雖也極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只進來一千餘人,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後來者幾無插足之地。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光臨者極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諸般供應,頗有不足,招待簡慢,還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聲道:「不用客氣啦,只不過人太多,這裏站不下。」左冷禪道:「由此更上百步,乃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地勢極是寬闊,本來極好,只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禪台上議事,流傳出去,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刺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了。」
建除道:「閣下忽施偷襲,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揚,拍的一聲,打了天門道人一個耳光,懶洋洋的道:「誰對我無禮,老子便打他師父。」天門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辱,無不又驚又怒,各人挺著長劍,只消同時攢刺,這麻衣漢子當場便得變成一隻刺蝟,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投鼠忌器,誰也不敢妄動。一名青年叫道:「……你這狗畜生……」那漢子舉起手來,拍的一聲,又打了天門一記耳光,說道:「你教出來的弟子,便只會說髒話嗎?」
建除道人大聲說道:「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絕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麼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也不妨。但若你一當掌門,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千古罪人,你……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玉音子道:「你後生小子,憑甚麼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派合併,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五嶽派這『五嶽』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內,又有甚麼不好了?」天門道人道:「你們暗中搞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殺我可以,要我答應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能。」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天門道人叫道:「忠於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到底,絕不投降。」他們人數少,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殺了,這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冲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絕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幹這屠殺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數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左冷禪道:「你們師父見識高遠,老謀深算,乃是我五嶽劍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最為佩服。定閒師太雖是女流,但武功之強,見識之高,我輩鬚眉男兒也是大大不及,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這五嶽派掌門一席,那是非她莫屬了。」他頓了一頓,又道:「當日在下與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談及併派之事,在下就曾極力主張,併派之事不行便罷,若是如議告成,則五嶽派的掌門一席,必須請定閒師太出任。當時定閒師太雖然謙遜力辭,但在下全力擁戴,後來定閒師太也就不怎麼堅辭了。唉,可嘆,可嘆,這樣一位女英雄竟然大功未成而身先死,喪身少林寺中,實是令人不勝嘆息。」他連續兩次提及少林寺,言語之中,隱隱是將害死定閒師太的罪責加在少林寺來了,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為武學聖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這樣兩位武學高人,則少林派縱非串謀,也逃不了縱容兇手、疏於防範之責。
令狐冲越聽越是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與左冷禪搗亂。但左冷禪既妄造死者的言語,桃谷六仙依樣葫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禪倒是無法可施。
人叢中忽然有人說道:「左掌門,你派了『東海雙惡』這種人物來對付天門道長,未免太過份了吧?」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形貌猥瑣的老者,有人認得他名叫何三七,常常挑了副餛飩擔,出沒三湘五澤市井之間。被天門道人擊斃的那個細長漢子到底是何來歷,誰也不知,聽何三七說,卻是「東海雙惡」之一。「東海雙惡」是何來頭,知道的人卻也不多。
令狐冲胸口又是一酸,微微側頭,向岳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身上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令狐冲胸口便如給大鐵鎚重重打了一鎚,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晃,站立不定,耳中隱隱似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門,你是遠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令狐冲覺得有人伸手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睜開眼來,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令狐冲聽得岳不群口氣鬆動,竟有重新收留自己為弟子之意,這良機如何肯失,雙膝一屈,便即跪下,道:「師父,師娘,弟子罪大惡極,今後自當痛改前非,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只盼師父師娘慈悲,收留弟子。」
那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每一塊大石都是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祀福,不知驅使幾許石匠,始成此巨構。令狐冲再細看時,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然已以泥苔塗抹,仍可看出乃是新近補上,顯然這封禪台以年深月久,頗見毀敗,左冷禪曾命人修整一番,只是著意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推測其居心不善。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獨立天心,萬峰在下,其時雲開日朗,纖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見到成皋玉門,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只聽得三個老者向右南方指指點點,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直並峙的是雙圭峰,那三峰插雲的便是三尖峰了。」另一位老者道:「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去。很覺得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令狐冲瞧這三人服色打扮,並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內力大是了得,看來左冷禪這次已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則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原來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上天呈表遞文,乃是國家的盛事。這些江湖上的豪傑,那裏懂得封禪是怎麼一回事?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呼不暢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愛說閒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人衝出院門。左冷禪道:「既是如此,大夥兒便去壇下相見。」
令狐冲明白他言語中皮裏陽秋,說什麼「開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說道:「晚輩奉定閒師太遺命,執掌恆山門戶,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報仇大事一了,自當退位讓賢。」他說著這幾句話時,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即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說道:「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今後五派歸一,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不單是恆山之事,也是我五嶽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於此,那是好得很了。」他頓了一頓,道:「泰山天門道兄、衡山莫大先生、華山岳先生,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武林朋友都已到達,請過去相見吧。」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冲虛道長到了沒有?」
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群雄簇擁著方證大師和冲虛道人上得山來。岳不群低聲道:「你起來,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令狐冲大喜,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師父、師娘!」這才站起身來。岳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憂,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岳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一人懶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漢見得多了,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倒是少見。」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之旁,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當扇子般在面前煽風。這人身材極瘦極長,瞇著一雙細眼,一臉是不以為然的神氣。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這幾句話是在罵誰。只聽他又道:「你明明把掌門人讓了給人家,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你名字中這個『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個『屁』字,那才相稱。」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來。
左冷禪道:「這可笑話奇談了,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見面,怎說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門和『東海雙惡』或許相識不久,但和雙惡的師父『白板煞星』,交情定是大非尋常了。」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叢中登時轟的一聲。令狐冲依稀記得許多年前師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時岳靈珊還只六七歲,不知為什麼事哭鬧不休,岳夫人嚇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來捉你去了。」令狐冲便問:「『白板煞星』是什麼人?」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一個大惡人,專捉愛哭的小孩子去咬來吃了。這人沒有鼻子,臉孔是平的,好像一塊白板那樣。」當時岳靈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冲想起往事,凝目向岳靈珊望去,只見她眼望遠處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間微帶愁容,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這名字,恐怕幼時岳夫人所說的話,也早忘了。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麼說,更是脹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師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那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我反對五派合併,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什麼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道:「五派合併,行見五嶽派聲勢大盛,五嶽派門下弟子,那一個不沾到光?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什麼干係?只是泰山一派,說什麼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併。」玉璣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柄黑黝黝鐵鑄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這柄短劍貌不驚人,卻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百多年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群雄見他師叔侄二人說得如此劍拔弩張,都是凝神以觀,屏息傾聽。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把本派掌門人的職位,傳給了玉璣師兄,退位讓賢,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眼下又是你掌門人,你仗劍行兇,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大罪。」天門道人道:「我是一時氣話,本派掌門人之位,豈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的,我也絕不能傳給玉璣。」他急怒之餘,竟是口出穢語。玉音子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掌門人?」
忽然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桃谷六怪,恆山派定閒師太說這些話,有誰聽到了?」桃根仙道:「那是恆山派的幾十名弟子親耳聽到的。鄭姑娘,你說是不是?」鄭萼忍住笑,說道:「不錯。左掌門,你說我師父贊成五派合併,那些言語,又是誰聽到了?恆山派的師姊師妹們,左掌門說的話,有誰聽見咱們師尊說過沒有?」數十名女弟子齊聲答道:「沒聽見過。」有人大聲道:「多半是左掌門自己捏造出來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門相比起來,我師父還是對桃谷六仙推許多些。我們隨侍她們三位老人家多年,豈有不知道師尊心意之理?」
令狐冲心想:「小師妹新婚燕爾,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該當十分喜歡才是,又有什麼不如意事了?難道是小夫婦兩個鬧彆扭嗎?」眼見林平之站在她的身邊,臉上神色頗為怪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冲又是一驚:「這是什麼神氣?我似是在那一個人臉上見過的。」但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想不起來。
天門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著旁人多管閒事。」那麻衣漢子仍是懶洋洋的道:「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那閒事便不得不管。今日五嶽劍派的好日子,你這牛鼻子卻在這裏拔劍使刀,大呼小叫,敗人清興,當真是放屁之至。」突然眾人眼一花,只見這麻衣漢子躍起身來,迅捷無比的衝進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天門道人竟不招架,一劍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撲,從天門道人的胯下鑽過,右手據地,身子倒了轉來,砰的一聲,在天門道人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這幾下招數怪異之極,峰上群英畢至,各負絕藝,但這漢子所使的招數,眾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天門猝不及防,登時給他踢中了穴道。天門身側的幾名弟子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刺去,那漢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門後心,擋向長劍,眾弟子縮劍不迭。那漢子喝道:「再不拋劍,我把這牛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說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的頭髮。天門空負一身武功,給他制住之後,竟是無法動彈,一張紅臉變得鐵青,瞧這情勢,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天門的頸骨立時會給他扭斷了。
左冷禪冷笑道:「六位英雄?是那六位?」桃花仙道:「不敢,那便是我們六兄弟了。」此言一出,山上數千人登時都轟笑起來。這些人雖然大半不識桃谷六仙,但瞧他們形貌古怪,神態滑稽,這時更自稱英雄,說甚麼「武功卓絕,見識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先前說話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咳嗽一聲,說道:「我是桃根仙,這五個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禪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們甚麼?是久仰我們的武功高強呢,還是久仰我們見識不凡?」左冷禪心想:「胡說八道,原來是個渾人。」但念在桃根仙為自己捧場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幹仙道:「我們的武功,那也沒有甚麼,六人齊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單打獨鬥,那就差得遠了。」桃花仙道:「但說到見識,卻可真比你左掌門高得不少。」左冷禪皺起眉頭,哼了一聲,道:「是嗎?」桃花仙道:「半點不錯。當日定閒師太便這麼說。」桃葉仙道:「定閒師太和定靜師太、定逸師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閒話,說起五嶽劍派合併之事。定逸師太說道:『五嶽劍派若不併派便罷,倘要併派,須得請嵩山派左冷禪先生來當掌門。』這一句話,你信不信?」左冷禪道:「那是定逸師太瞧得起在下,我可有些不敢當。」桃根仙道:「你別忙歡喜。定靜師太卻道:『環顧宇內的英雄好漢,嵩山派左掌門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要他來當五嶽派的掌門人,倒也是一時之選,只不過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當掌門,我座下這些女弟子的苦頭可吃得大了。』」桃幹仙接著道:「定閒師太便說:『以大公無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們不但武功卓絕,而且見識不凡,足可當得五嶽派的掌門人。』」
令狐冲聽到這裏,眼淚涔涔而下,哽咽道:「師父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岳不群輕拍他的肩頭,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我所使的那幾招劍招,其中實含深意,盼你回心轉意,重入我華山門牆,但你堅執不從,可令我好生心灰。」令狐冲垂首道:「弟子該死。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實有說不出的苦衷。如得重列師父門牆,原是弟子畢生大願。」岳不群微笑道:「這句話,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為恆山一派掌門,指揮號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之中,衡山、泰山兩派,已然贊同併派之議,看來這是大勢之所趨,既然併派一舉乃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嵩山派自也當追隨眾位之後,共襄大舉。」令狐冲心下冷笑:「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劃促成,嘴裏卻說得好不輕鬆漂亮,居然還是追隨眾人之後,倒像別人在創議,而你不過是依附眾意而已。」只聽左冷禪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併派,不知華山與恆山二派如何?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數次和在下談起,對併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極力贊成的,定靜、定逸兩位師太,也均持此見。」
左冷禪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雖近,但自持身份,不免要擺擺架子,那是不會來的了。」令狐冲點了點頭。便在此時,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那是全力快跑,顯是身有急事。這二人輕功雖不甚佳,但從二人急趨而上的神態瞧來,料到山下發生了甚麼大事,峰頂上諸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過不多時,那人奔到左冷禪身前,抱拳說道:「恭喜師父,少林寺住持方證大師,武當派掌門冲虛道長率領門人弟子,正上山來,向我五嶽派道賀。」左冷禪道:「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那可客氣得很啊。這須得下去迎接了。」聽他語氣,竟似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捨得?」天門道人怒道:「為什麼捨不得?」玉璣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的鐵劍。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下,那鐵劍已被玉璣子夾手奪了過去。他不及細思。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長劍。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晃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面前,齊聲喝道:「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麼?」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子二位師叔。他氣得全身發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剛才幹甚麼來!」
但令狐冲見到他左手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畢竟是難以盡掩。在嵩山絕頂之上的群雄一聽到少林方證大師,武當冲虛道長到了,登時聳動,大家跟在左冷禪之後,迎下山去。令狐冲和恆山弟子避在一旁,讓來人下山。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幫主、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等等前輩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冲和眾人一一拱手見禮,忽見黃牆之後轉出一群人來,正是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弟師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搶前,跪下磕頭,說道:「令狐冲拜見兩位老人家。」他不敢口稱「師父、師娘」,也不敢自稱「弟子」,但跪拜之禮,與平素一般無異。
只聽得左冷禪道:「玉璣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門。於五嶽劍派合併之議,道兄高見若何?」眾人聽得左冷禪不答何三七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那麼於結交「白板煞星」一切,是默認不辯了。
只見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率領了二十名弟子,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雖是恆山掌門,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師伯」,畢竟是後輩,當下行禮,道:「晚輩令狐冲拜見嵩山掌門。」左冷禪道:「多日不見,令狐世兄丰采尤勝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執掌恆山門戶,開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賀。」這左冷禪向來冷口冷面,不論心中如何高興,臉上定是冷冰冰地不露半分歡容,這時口中說「可喜可賀」,臉上神色,卻絕無絲毫「可喜可賀」的模樣。
令狐冲道:「今日嵩山之會,瞧左冷禪師伯的用意,似是要五嶽劍派合化為一,合成一個五嶽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道:「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若是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那就……那就……」令狐冲自被逐出華山門牆以來,從未見過岳不群對己如此和顏悅色,不由得大喜,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不,晚輩無有不遵。」岳不群點頭道:「我也沒甚麼吩咐。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最講究的是這『恩義』二字。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留下去,並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過失,實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待你有如父子,卻也不能徇私。」
忽然有個粗糙的聲音說道:「左掌門此言差矣,當日定閒師太跟我說道,她老人家本來是想推舉你做五嶽派掌門的。」左冷禪心頭一喜,向那人瞧去,見那人生得獐頭鼠目,相貌十分古怪,不知是誰,但身穿黑衫,乃是恆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著五個容貌類似、衣飾相同之人,卻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雖喜,臉上不動聲色,說道:「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閒師太當時雖有這等言語,但在下與他老人家相比,那是萬萬不及。」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大聲說道:「本派掌門向來是俺師父,你們幾位師叔祖在搗什麼鬼?」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門道人的第二弟子。跟著又有一人站起來喝道:「天門師兄將掌門人之位交給了俺師父,這裏嵩山絕頂數千對眼睛都見到了,數千對耳朵都聽到了,難道是假的?天門師兄剛才說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沒聽見嗎?」說這話的,卻是玉璣子的弟子。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七八個師叔暗中聯手,突然同時向他排擠,這樣一來,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餘人和他敵對。一時之間,泰山派眾人吵成一片,數十人齊聲大呼:「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替!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替。」玉璣子將手中鐵劍高高舉起,說道:「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上作亂,不守門規,該當擒下發落。」
左冷禪冷冷一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鬥,莫大先生原是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只是當日衡山郊外,圍攻我費師弟的,除了莫大先生與令師弟劉正風外,還有北嶽恆山派的弟子,西嶽華山派的弟子,更有魔教中的長老曲洋和他孫女兒。」他說這幾句話時,莫大先生不由得背上陣陣發毛,尋思那日在荒郊殺死費彬,在場的除了師弟劉正風、曲洋祖孫之外,尚有令狐冲和恆山派的女弟子儀琳,不知如何竟然洩漏了風聲,想必是年輕人不知輕重,吐露了當時真相,這麼一來,衡山與嵩山已成死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也是難以預卜。令狐冲聽左冷禪這麼說,也是暗自心驚。卻聽得左冷禪續道:「今日我五嶽劍派聯盟合派,乃是我五派創派百餘年來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只要於我五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費師弟是我師弟,等我五派合併之後,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兇殺,多造殺孽?」他這番話聽來平和,其實卻是咄咄逼人,意思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之義,那麼殺死費彬之事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算不可。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聲,當下不置可否。
突然之間,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口中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那漢子吃了一驚,待要放手,已然不及。天門腦袋一轉,和他面對著面。天門口中鮮血兀自向外狂湧,霎時之間,那漢子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便在同時,天門道人雙手環轉,抱住了他的頭頸,但聽得喀的一聲,那人的頸骨竟被天門硬生生的折斷。天門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飛了出去,拍的一聲響,跌在數丈之外,扭得幾下,便已死去,天門道人身材本便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只是滿臉都是鮮血,令人見之生佈。過了一會,他猛喝一聲,身子一側,倒在地下,竟已氣絕。原來他被這漢子制著,又是當眾連遭侮辱,氣憤難當,竟是甘捨己命,運內力衝斷經脈,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奮力一擊,殺斃敵人,但自己經脈俱斷,也是活不成了。
令狐冲見了這般情勢,料想均是左冷禪暗中佈置,天門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墮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又乏應變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令狐冲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只見師父負手而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並不想插手干預,當是暫且靜觀其理。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只見玉璣子左手揮了幾揮,泰山派的一百六十餘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劍,將其餘五十多名道人圍在核心,被圍的道人,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子徒孫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嗎?那就來拼個你死我活。」玉璣子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門掌門人了?」玉璣子又道:「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干,大家拋下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懲不貸。」
玉璣子手執鐵劍,得意洋洋的說道:「五嶽劍派併而為一,於我五派上下人眾,只有好處,並無害處。只有像天門道人那樣自私心太重之人,貪名戀棧,不顧公益,那才會創議反對。左盟主,在下執掌泰山派門戶,於五派合併的大事,全心全意贊成。泰山全派,決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隨你老人家之後,發揚光大五嶽派的門戶,若是有人惡意阻撓者,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們不得。」他說了這番話後,泰山派中百餘人轟然應道:「泰山派全派盡數贊同併派,有人妄持異議,泰山全派誓不與之干休。」這些人齊聲高呼,雖然人數不多,但聲音整齊,倒也是群山鳴響。看來這些人事先早就練過了的,否則縱然大家贊同併派,也絕不會每一字都說得一模一樣,又聽玉璣子的語氣,對左冷禪老人家前、老人家後的,恭敬萬分,顯然左冷禪若不是暗中早已給了他極大好處,那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貼貼,不敢有絲毫動彈。天門道人座下的徒眾眼見師尊慘死,大勢已去,只好默不作聲,有人咬牙切齒的低聲咒詛,有人握緊了拳頭,心中暗暗立誓,終有一日要殺了左冷禪,玉璣子,為師父報仇雪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