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舊版)》目錄

第九十六回 惡有惡報

第九十六回 惡有惡報

(全書完)
令狐冲請方證、冲虛二人回入無色庵,在觀音堂中休息。方證翻閱梵文「法華經」。冲虛撫弄一會「真武劍」,讀幾行「太極拳經」,實是喜不自勝,心下的疑竇也漸漸忘了。突然之間,供桌下有人說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冲郎,你…你…你…」正是桃谷六仙的聲音。令狐冲「啊」的一聲驚叫,從椅中跳了起來。只聽得供桌下不斷發出聲音:「冲郎,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過世了。」「怎麼會過世的?」「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從仙人掌上摔了下來。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過片刻,便即斷氣。」「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麼?」「不是的,向大哥說,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這十幾年苦,近年來以十分霸道的內功。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實在是大耗真元。他老人家是天年已盡。」「當真想不到。」「當日在朝陽峰上,向大哥與十長老會商,一致舉我接任朝陽教的教主。」「原來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任老先生。」
只聽得鎖吶、鐘鼓之聲停歇。響起了簫笛、胡琴的細樂,心想:「任教主花樣也真多,細樂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駕上峰來啦。」越見他古怪多端,越是覺得肉麻。果然細樂聲中,兩行朝陽教的教眾一對對的並肩走上峰來。眾人眼前一亮,但見一個個教眾均是穿著嶄新的綠色錦袍,腰繫白帶,鮮艷奪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中都托著一張盤子,盤上鋪了緞子,不知放著些甚麼東西。這四十人腰間竟未佩劍,不知兵刃暗藏何處。那四十名錦衣教眾一上峰後,便遠遠站定。跟著走上一隊二百人的細樂隊,也都是一身錦衣,簫管絲絃,仍是不停吹奏。其後上來的是號手、鼓手、大鑼小鑼,鐃鈸鐘鈴,一應俱全。令狐冲看得有趣,心想:「待會打將起來,有鑼鼓相和,豈不是如同戲台上做戲一般?」
方證大師眼見危機只在頃刻之間,可又不能出聲勸阻,洩漏了機關,當即快步入殿,大聲說道:「貴客在外,不可相鬧,別吵!」這「別吵」二字,卻是運起了少林派至高無上內功「金剛禪獅子吼」功夫,一股內家勁力,對準了桃谷六仙噴去。冲虛道長只覺腦中一暈,險些摔倒。桃谷六仙卻已同時昏迷不醒。冲虛大喜,出手如風,先將六人從椅上提開,隨即點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觀音供桌底下,側身在椅旁一聽,幸喜並無異聲,自覺手足發軟,滿頭大汗,只要方證再遲得片刻進來,藥引一發,那是人人同歸於盡了。他和方證並肩出來,說道:「請任教主進庵奉茶!」可是轎帷文風不動,轎中始終沒有動靜。冲虛大怒,心想:「老魔頭架子恁大,我和方證大師、令狐掌門三人,在當今武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這裏相候,你竟是不理不睬!」若不是九龍椅中伏有機關,他便長劍出手,挑開轎帷,立時和任我行動手了。他又說了一遍,轎中仍是無人答應。向問天彎下腰來,俯耳轎邊,聽取轎中人的指示,連連點頭,站直身子後說道:「朝陽神教任教主說道,少林寺方證大師,武當山冲虛道長兩位武林前輩在此相候,極不敢當,日後自當親赴少林,武當相謝賠罪。」方證和冲虛都是哼了一聲,知道他話中說得客氣,其實是說日後必來掃蕩少林、武當。向問天又道:「任教主說道,教主今日來到恆山,是為和令狐掌門相會而來,單請令狐掌門一人,在庵中相見。」說著作個手勢,十六名轎伕便將轎子抬入庵中觀音堂上放下。向問天和綠竹翁陪著進去,卻和眾轎伕一起退了出來,堂中便只留下一頂轎子。
當時一場惡鬥,武當派中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雖然也毀了朝陽教五名長老,但一經一劍卻未能奪回。這是武當派的奇恥大辱,八十餘年來,每一代的掌門臨終時留下遺訓,必定是奪還此經此劍。但黑木崖壁壘森嚴,近數十年又是聲勢極盛,武當派數度明奪暗盜,均是無功而還,反而每次都送了幾條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劍竟會在見性峰上出現。他一斜眼看另一張盤子時,盤中赫然是一部手書的冊頁。紙色早已轉黃,封皮上寫著「太極拳經」。冲虛道人在武當山見過不少張三丰師祖的手書遺跡,一見便知這「太極拳經」確是真跡。他雙手發顫,握住劍柄,輕輕抽出半截,發覺寒氣撲面。他知道三丰師祖到晚年時劍術如神,輕易已不使劍,即使迫不得已與人動手,也只用尋常鐵劍、木劍,這柄「真武劍」是他中年時所用的兵刃,掃蕩群邪,威震江湖,卻是一口極鋒銳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給任我行騙了,再翻開那「太極拳經」一看,果然無一不是三丰師祖所書。他將經書放還盤中,跪倒在地,向一經一劍磕了八個頭,才站起,說道:「任教主寬洪大量,使武當祖師爺的遺物重回真武觀,冲虛粉身難報。」將一經一劍接了過來,心中激動,雙手顫個不住。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當派,好生慚愧,今日原璧歸趙,還望武當派上下見諒。」冲虛道:「任教主可說得太客氣了。」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廝便來奉承獻媚,說道得了『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朝陽教的一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後來爹爹逝世,大夥兒忙成一團,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黑木崖。過了十幾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一加盤問,卻原來他自練『辟邪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廢了。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兇手,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子,所以我叫人覓了兩隻大馬猴來,跟他鎖在一起,放在華山之上。」說著伸過手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說著盈盈一笑,嬌柔無限。
卻不聽見任我行說什麼話,跟著令狐冲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冲虛吃了一驚,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衝進相援,但隨即心想:「令狐兄弟劍術之精。當世無對,他進庵時攜有長劍,不致一招間便為任老魔頭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進去動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頭沒殺令狐兄弟,那是最好,否則讓他獨自一人留在觀音堂中,必去九龍椅上坐坐,我衝將進去,反而壞了大事。」一時心中忐忑不寧,尋思:「任老魔頭這會兒只怕已坐到了椅上,再過片刻,觸發藥引,這見性峰的山頭都會炸去半個。我若是此刻便即趨避,未免顯得懦怯,給向問天這些人瞧了出來,立即出聲示警,不免功敗垂成。但若炸藥一發,身手再快,來不及閃避,那可如何是好?」
向問天又道:「呈上聖教主贈給恆山派令狐掌門的禮物。」方證和冲虛均想:「他送給我們的是如此厚禮,不知送給令狐掌門的又是什麼寶貴禮品。」卻見這次上來的共有二十名錦衣教眾,每人手中也都托著一隻盤子,走到令狐冲身前。只見盤中所盛,卻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壺、酒杯、茶碗之類日常用具,雖然均是十分精緻,卻絕無出奇。只有一隻盤子中放著一根玉簫,一隻盤子中放著一具古琴,較為珍貴,但和贈給方證、冲虛的禮相比,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令狐冲拱手道:「多謝。」命恆山派于嫂等收了過來。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來到恆山,諸多滋擾,甚是不當。恆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師太,致送新衣一襲,長劍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師姊師妹,致送飾物一件,長劍一口,還請笑納。敝教又在恆山腳下購置良田三千畝,奉送無色庵,作為庵產。這就告辭。」說著向方證、冲虛、令狐冲三人深深一揖,轉身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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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後,正是草長花穠的暮春季節。令狐冲和盈盈新婚燕爾,攜手共赴華山。令狐冲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祖風清揚,叩謝他傳劍授功之德。可是兩人踏遍了華山五峰三嶺,各處幽谷,始終沒發見風清揚的蹤跡。令狐冲心下怏怏不樂。盈盈道:「太師叔祖是世外高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又到那裏雲遊去了。」令狐冲嘆道:「太師叔祖固然劍術通神,他老人家的內功修為也算是當世無雙。這三年半來,我修習他老人家所傳的內功,幾乎已將體內的異種真氣化除淨盡。」盈盈道:「那可得多謝少林寺的方證大師了。咱們既見不到風太師叔,明日就動身去少林寺,向方證大師叩頭道謝。」令狐冲道:「方證大師代傳神功,多所解說引導,便好比是半個師父,原該去謝。」盈盈抿嘴笑道:「冲郎,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你所學的,便是少林派的『易筋經』內功。」
他練這心法只不過數日,雖有方證日加解說,畢竟修為極淺,但調理引導之下,那十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志的引氣盤旋,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到後來卻甚麼也聽不到了。方證見令狐冲專心練功,臉露微笑,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朝陽教教眾叫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大駕上恆山來啦!」過了一會,鼓樂之聲漸漸移近。上見性峰的山道甚長,朝陽教教眾腳步雖快,走了好一會,鼓樂聲也還只到山腰。伏在恆山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心中都在暗罵:「臭教主好大的架子,又不是死人,吹吹打打的幹甚麼了?」預候迎敵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亂跳,各人本來預計,魔教教眾殺上山來,便即躍出惡鬥一場,殺得一批教眾後,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便循長索而退入深谷。卻不料任我行裝模作樣,好似皇帝御駕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來到峰上,各人心弦反扣得更緊。過了良久,令狐冲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痛楚漸減,心中一分神,立時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來?」「啊」的一聲,跳起身來。方證微笑道:「好些了嗎?」令狐冲道:「動上了手嗎?」方證道:「還沒有來呢!」令狐冲道:「好極!」刷的一聲,拉出了劍。卻見方證、冲虛等手上均無兵刃。儀和、儀清等女弟子排成數行,隱伏恆山劍陣之法,長劍卻兀自尚在腰間,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過於張皇,哈哈一笑,還劍入鞘。
鼓樂聲中,朝陽教教眾一隊隊的上來。這些人顯是按著名堂分列,衣服顏色也各不同,黃衣、綠衣、藍衣、黑衣、白衣,一隊隊的花團錦簇,比之做戲賽馬,衣飾還更光鮮,只是每人腰間各繫了一條白帶。上峰來的卻有三四千之眾。冲虛尋思:「若是乘他們立足未定,便一陣衝殺,我們較佔便宜。但對方裝神弄鬼,要來甚麼先禮後兵。我們若即動手,倒未免小氣了。」眼見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方證則視若無睹,不動聲色,心想:「我若顯得張皇,那是定力不夠了。」各教眾分批站定後,上來十位長老,五個一邊,分站左右。音樂聲突然一歇,十位長老齊聲說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駕到。」便見一頂藍呢大轎抬上峰來。這轎子由十六名轎伕抬著,移動既快且穩。一頂轎子便如是一位輕功高手,輕輕巧巧的便上到峰來,足見這一十六名轎伕個個身懷不弱的武功。令狐冲定眼一看,只見那轎伕之中,竟有祖千秋、黃伯流、計無施等人在內。若不是老頭子身子太矮,無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轎,那麼他必被迫做一名轎伕了。令狐冲氣往上衝,心想:「祖千秋他們均是當世豪傑,任教主卻迫令他們做抬轎子的賤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當真令人氣炸了胸膛。」大轎之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的是向問天,右首的卻是個老者。這老者面熟得緊,令狐冲一怔,記得乃是洛陽城中教過他彈琴的綠竹翁。這人叫盈盈作「姑姑」,以致自己誤以為盈盈乃是個年老婆婆。自從離了洛陽後便沒再跟他相見,今日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何以不見盈盈?」突然間想起一事,眼見朝陽教教眾人人腰繫白帶,似是服喪一般,難道盈盈眼見父親率眾攻打恆山,苦諫不聽,竟然自殺死了?
冲虛叫道:「向先生!」向問天轉過身來,笑問:「道長有何吩咐?」冲虛道:「承蒙貴教主厚賜,無功受祿,心下不安。不知……不知……」他連說了三個「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問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是這句話畢竟問不出口。向問天笑了笑,抱拳道:「物歸原主,理所當然。道長何必不安?」一轉身,喝道:「教主起駕!」當下樂聲奏起,十名長老開道,一十六名轎伕抬起藍呢大轎,走下峰去。其後是號角隊、金鼓隊、細樂隊,更後是各堂教眾披著服色,先後走下峰去。
他本來計算周詳,朝陽教一攻上峰來,便如何接戰,如何退避,預計任我行坐上九龍椅之時,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朝陽教一上來竟不動手,來個甚麼先禮後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單獨在庵中相會,全是事先算不到的變局。他雖饒有智計,一時之間竟感張皇失措。
令狐冲「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這……這便是『易筋經』?你怎知道?」盈盈笑道:「當日聽你說,這內功是風太師叔叫桃谷六仙帶口訊,告知方證大師的。我心下生疑,尋思這內功精微奧妙,修習時若有釐毫之差,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帶口訊?桃谷六仙纏夾不清,又怎說得明白?後來一問這六位仁兄,他們一口咬定確有其事。但要他們背誦幾句,一個說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一個說只能告知方證老和尚,不能說給別人聽。六個人各說得幾句,更是前言不對後語,破綻百出。後來露出口風,抵賴不得,才說是方證大師為了救你性命,卻不願讓你得知,才假託風太師叔傳功,你若問起,叫他們代為隱瞞。」令狐冲張大了口。半晌做聲不得。盈盈又道:「但風太師叔叫他們傳訊,卻是有的,只是叫他們告知方證大師,說朝陽教要攻打恆山,請少林、武當兩派援手。」令狐冲道:「你也壞得夠了,早知此事,卻至今日,才說出來。」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氣倔強得很,方證大師要你拜師,改投少林,便傳你『易筋經』神功,但你說什麼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門。方證大師若是再提傳授『易筋經』之事,生怕你老脾氣發作,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學,那豈不是糟了?所以他只好假託風太師叔之名,讓你以為這是華山派本門內功,自是學之無礙。」令狐冲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說,也怕我牛脾氣發作,突然不練了?現下得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這才吐露真相。」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這硬脾氣,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令狐冲嘆了口氣,拉住她手,說道:「盈盈,當年你將性命捨在少林寺,為的是要方證大師傳我『易筋經』,雖然你沒死,方證大師卻認定是答應了你的事沒辦到。他是武林前輩,最重言諾,終於還是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這是你用性命換來的功夫,就算我不顧死活,難道…難道一點也不顧到你,竟會恃強不練嗎?」盈盈低聲道:「我原該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令狐冲道:「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既然學了『易筋經』,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說笑,說道:「你這野和尚大廟不收,小廟不要,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嚴謹得很,沒半天便將你這酒肉和尚亂棒打出來。」兩人攜手而行,一路閒談。只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什麼,問道:「你在尋什麼?」盈盈道:「不跟你說,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這次來到華山,沒能拜見風太師叔,固是遺憾之極,但若見不到那人,卻也可惜。」令狐冲奇道:「咱們還要見一個人,那是誰?」盈盈微笑不答,道:「你將林平之關在梅莊地底的黑牢之中,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你答應過你小師妹,要照顧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我對你另一位朋友,卻也想出了一種特別的照顧法子。」令狐冲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卻又是誰?」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他既不肯說,多問也是無用。
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爭鬧不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還沒坐過。」「我第一次剛坐上去,便給拉了下來,那可不算。啊喲!做甚麼?」「喂,我有一個主意,咱們六兄弟一起擠在這張椅子之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極,妙極!大家擠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的坐下面!」「不行,自然大的先坐,年紀越小,坐得最高!」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張開喉嚨大叫:「千秋萬載,永為夫婦!千秋萬載,永為夫婦!」冲虛正在花廳上和方證談心,聽得桃谷六仙的叫聲,不禁莞爾一笑,三年來壓在心中的啞謎,此時方始揭開。原來那日令狐冲和盈盈在觀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卻道是改了朝陽教的八字經。
方證和冲虛聽得又驚又喜。適才桃谷六仙爭坐九龍椅,方證以「獅子吼」佛門無上內功將之震倒。冲虛生怕洩漏機密,將六人點了穴道後便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內功也頗深厚。不多時便即醒轉,將令狐冲和「任教主」的對話一字不漏的都聽了去,此刻又一字不漏的照說出來。方證和冲虛一聽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朝陽教教主之位,其餘種種,自是無不立時恍然。盈盈所以贈送二人重禮,送給令狐冲的卻是衣履用品,那是二人文定的禮物,自當如此。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個不休:「冲郎,今日我上恆山來看你,若是教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話。」「那又有什麼要緊?你就是會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吧。我答應你不說便是。」「再說,朝陽教和恆山派、少林派、武當派化敵為友,我也不要讓人家說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漢一定會說,因為我……跟你……跟你的緣故,連一場大架也不打了,說來可多難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臉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朝陽教瞞得很緊,外間只道是我爹來到恆山之後,跟你談了一會,就此和好了。這於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待我回到黑木崖後,再行發喪。」「是,我這女婿可得來磕頭弔孝了。」「你能夠來,當然最好。那日華山朝陽峰上,我爹爹本來已親口許了我們的婚事,不過……不過那得我服滿之後……」令狐冲聽他六人漸漸說到他和盈盈安排成親之事,這些話可不能讓方證和冲虛二位前輩聽到,當即大喝一聲:「桃谷六仙,你們再不出來,在桌底下胡說八道,我剝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卻聽得桃幹仙幽幽嘆了口氣,學著盈盈的語氣說道:「我卻擔心你的身子。爹爹沒傳你化解異種真氣的法門,其實就是傳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幹仙逼緊著嗓子,說得極盡哀傷,方證、冲虛、令狐冲三人聽著,亦不禁頗有淒測之意。任我行一代怪傑,雖然生平惡行不少,但如此下場,亦令人為之嘆息。令狐冲對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雖憎他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卻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無忌憚,獨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頗為相投,只不過自己絕無「一統江湖」的野心而已。
猴子性躁,跳上縱下,沒半刻安定。勞德諾給左右兩隻馬猴東拉西扯,偶然發出幾許吼叫,兩隻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令狐冲看得明白,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左手和左邊的馬猴的右腕相連,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令狐冲這時明白了大半,問道:「這是你的傑作了?」盈盈笑道:「怎麼樣?」令狐冲道:「你廢了勞德諾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群猴聽得人聲,嗡嗡連聲,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令狐冲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但見他身受之苦,遠過於一劍加頸,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頗感復仇之快意,心想:「這人老奸巨猾,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原該讓他多吃一些苦頭。」說道:「原來這幾日來,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
冲虛道:「你們聽便聽了,誰也不來多管,聽了之後亂說,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齊道:「好,好!我們不說,我們不說。」桃根仙道:「不過朝陽教聖教主那兩句八字經改了,說不說得?」令狐冲大喝:「說不得,更加說不得!」桃枝仙嘰哩咕嚕:「不說就不說,偏你和任大小姐說得,我們就說不得。」冲虛心下納悶:「朝陽教的那句八字經改了?八字裡自然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八個字。任大小姐當了教主,想一統江湖了,卻不知改了什麼?」
方證大師也知局面緊急,亦是掛念令狐冲的安危,但他修為既深,胸襟亦極通達,只覺生死榮辱,禍福成敗,其實也並不是太了不起的大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到頭來結局如何,冥冥之中,往往自有安排,實非一己所能強求。所以他內心雖然隱隱覺得不安,卻是淡然置之,當真炸藥炸將起來,屍骨為灰,那也是圓寂之一法,又何懼之有?九龍椅下埋藏炸藥之事,行得極是機密,除方證、冲虛、令狐冲之外,動手埋藥的清虛、成高等數人,此刻都在峰腰中相候,只待峰頂一炸,便即引發地雷。見性峰上餘人均是不知。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只等任我行和令狐冲在無色庵說僵了動手,大家便拔劍對付朝陽教教眾。冲虛守候良久,不見庵中有何動靜,更無聲息,當即運起內功,傾聽聲息,隱隱聽到似乎是令狐冲低聲說了句甚麼話,他心中一喜:「原來令狐兄弟安然無恙。」心情一分,內功便不精純,一時再也聽不到什麼,又擔心適才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心有所欲,便耳有所聞,未必真是令狐冲的聲音,否則為什麼再也聽不到他說話之聲了?又過了好一會,卻聽得令狐冲叫道:「向大哥,請你來陪送任教主出庵。」向問天應道:「是!」和綠竹翁二人率領了一十六名轎伕走進無色庵去,將那頂藍呢大轎抬了出來。站在庵外的朝陽教教眾一齊躬身,說道:「恭迎聖教主大駕。」那頂轎子抬到原先停駐之處,放了下來。向問天道:「呈上聖教主贈給少林寺方丈的禮物。」便有兩名錦衣教眾托了盤子,走到方證面前,躬身奉上盤子。方證見一隻盤子中放的是一串沉香念珠,另一隻盤子中是一部手抄的古經,封皮上寫的乃是梵文,識得乃是「法華經」,不由得心中一陣狂喜。他精研佛法,於「法華經」更有心得,只是所讀到的只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什的中文譯本,其中頗有難解之處,生平渴欲一見梵文原經,以作印證,中原無處可覓,此刻一見,當真是歡喜不盡,合什躬身,說道:「阿彌陀佛,老僧得此寶經,感激無量!」方證恭恭敬敬的伸出雙手,將那部梵文「法華經」捧起,然後取過念珠,說道:「敬謝任教主厚賜,實不知何以為報。」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說道,敝教對天下英雄無禮之處,方丈大師不加怪責,敝教已是感激不盡。」側頭說道:「呈上聖教主贈給武當派掌門道長的禮物。」又有兩名錦衣教眾應聲而出,走到冲虛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盤子。
那二人還沒走近,冲虛便見一隻盤子中橫放著一柄長劍,待二人走近時凝神一看,只見那長劍劍鞘銅綠斑斕,乃是一柄古劍,上面以銅絲嵌著兩個篆文「真武」。冲虛一見,忍不住「啊」的一聲。他知道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丰先師所用的佩劍,名叫「真武劍」,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於八十餘年之前,被朝陽教的幾位高手長老夜襲武當山,連同張三丰手書的一部「太極拳經」,都一併盜了去。
見性峰上雖是聚著數千之眾,卻是鴉雀無聲。那頂大轎停了下來,眾人目光都射向轎帷,只待任我行出來。忽聽得無色庵中傳出一聲喧笑之聲,一人大聲說道:「快讓開,好給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別爭,自大至小,輪著坐坐這張九龍寶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聲音。方證、冲虛、令狐冲等人立時駭然變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時闖進了無色庵中,正在爭坐這張九龍寶椅,坐得久了,引動藥引,那便如何是好?冲虛忙搶進庵中。只聽他大聲喝道:「快起來!快起來,這張椅子是朝陽教任教主的,你們坐不得!」桃谷六仙的聲音從庵中傳將出來:「為什麼坐不得?我偏要坐!」「你起來,好讓我坐了!」「這椅子坐著真舒服,又軟又有彈性,好像是坐在一個大胖子的屁上一般!」「你坐過大胖子的屁麼?」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爭著坐那九龍寶椅,你坐一會,他坐一會,終將壓下機簧,引發埋藏於無色庵下的數萬斤炸藥,見性峰上朝陽教和少林、武當、恆山派群豪,勢必玉石俱焚。他初時便欲衝進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內心深處卻似乎是盼望那炸藥炸將起來,反正盈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間同時畢命,豈不乾淨?一瞥眼間,驀地見到儀琳的一雙俏目,正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開,心想:「儀琳小師妹年紀還這樣小,卻也給炸得屍骨無存,豈不可惜?但人孰無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無恙,再過得一百年,此刻見性峰上的每一個人,還不都成為白骨一堆?」
冲虛和方證一齊望向令狐冲,均想:「任教主何以改變了主意,其中原由,只有你方才知情。」但令狐冲的臉色卻一點也看不來,但見他似乎有些歡喜,又有些哀傷。耳聽得朝陽教教眾走了一會,樂聲便即止歇,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呼聲也不再響起,竟是耀武揚威而來,偃旗息鼓而去。冲虛忍不住,問道:「令狐掌門,任教主忽然示惠,想必是衝著你的面。不知……不知」他自是想問「不知跟你說了什麼」,但隨即心想,這其中的原由,如果令狐冲願說,自然會說,若是不願說,多問反為不妥,是以說到兩個「不知」又縮住了口。令狐冲道:「兩位前輩原諒,適才晚輩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暫且不便見告。但其中亦無大不了的隱秘,兩位日久自知。」方證哈哈一笑,說道:「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實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舉止,於我正教各派實無敵意,化解了無量殺劫,實乃可喜可賀。」冲虛無法探知其中原由,實是心癢難搔,但聽方證這麼說,也覺甚有理由,說道:「不是老道過慮,只是朝陽教詭詐百出,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妙。說不定任教主得知咱們有備,生怕引發炸藥,是以今日故意賣好,待咱們毫不在意,然後再加偷襲。以二位之見,是否會有此一著?」方證道:「這個……人心難測,原也不可不防。」令狐冲搖頭道:「不會的…一定不會。」冲虛道:「令狐掌門認定不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遇了一會,山下報上訊來。朝陽教一行已退過山腰,守路人眾沒接到訊號,是以未加截殺。亦未引發地雷。冲虛命人通知清虛,成高將連接於九龍椅及各處地雷藥引都割斷了。
他忍不住一衝而前,朝著向問天道:「向大哥,任姑娘呢?」向問天點了點頭,道:「令狐兄弟,你好!」令狐冲又問:「任姑娘怎地不來?」向問天道:「待會你便知道了。」令狐冲只得退回原處。
冲虛心想再說下去,於令狐冲面上須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適才多有得罪。不過你們的話也說得夠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門惱了,點了你們的『終身啞穴』,只怕犯不著。」桃谷六仙大驚,齊問:「什麼『終身啞穴』?」冲虛笑道:「那『終身啞穴』一點,一輩子就成了啞巴,再也不會說話,吃飯喝酒,倒還可以。」桃谷六仙齊嚷:「說話第一、吃飯喝酒尚在其次。」冲虛道:「你們剛才的話,一句也說不得的。令狐掌門,你就瞧在方丈大師和老道的面上,別點他們的『終身啞穴』。方丈大師和老道負責擔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聽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說話,絕不洩漏片言隻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們不是自己躲在供桌底下的!」桃實仙道:「我們又不是自己要偷聽,聲音鑽進耳朵來,又有什麼法子?」桃枝仙道:「要點『終身啞穴』也點你的!」
三年之後,杭州西湖孤山梅莊掛燈結綵,陳設得花團錦簇,這天正是令狐冲和任盈盈成親的好日子。這時令狐冲已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儀清極力想讓給儀琳,說道儀琳手刃恆山派大仇,為師時雪恨,該當接任掌門之位。但儀琳說什麼也不肯,急得當眾大哭。畢竟還是依著令狐冲之議,由儀清掌理恆山門戶。盈盈也已辭去朝陽教教主之位,交由向問天接任。向問天雖是個桀驁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併正教諸派的雄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這日來到梅莊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杭州一城。行罷大禮,酒宴過後鬧新房時。群豪定要新郎、新娘出劍演一演劍法。當世皆知令狐冲劍法精絕,賀客中卻有一大半未曾親眼見過。令狐冲笑道:「今日動刀使劍,未免太煞風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齊聲喝采。當下令狐冲取出瑤琴、玉簫,將玉簫遞給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纖纖素手,接過簫管,引宮按商,和令狐冲合奏起來。兩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令狐冲想起初聆此曲,乃是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聽得衡山派劉正風和朝陽教長老曲洋合奏。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難以為友,終於雙雙斃命,留下了這首曲子。今日自己得與盈盈成親,教派之異不復得能阻擋,比之撰曲之人,自己幸運得多了。又想劉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彌教派之別,消積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婦合奏。終於完償了劉曲兩位前輩的心願。想到此處,琴簫奏得更是和諧。群豪大多不懂音韻,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一曲既畢,群豪紛紛喝采,喧嘩聲中退出新房。喜娘請了安,反手掩上房門。令狐冲笑道:「盈盈,不想……」伸手輕輕揭開罩在她臉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紅燭照映之下,當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間喝道:「出來!」令狐冲一怔,心想:「什麼出來?」盈盈笑喝:「再不出來,我用水淋了!」只見床底下鑽出六個人來,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聽到新郎、新娘的說話,好在大廳上去向群豪誇口。令狐冲心神俱醉之際,沒再留神。盈盈心細,卻聽到了他六人壓得極細的呼吸之聲。令狐冲哈哈大笑,說道:「六位桃兄。險些兒又上了你們的當!」
當晚二人在令狐冲的舊居之中,對月小酌。令狐冲雖是面對嬌妻,但想起往事,心下仍是不禁頗有感傷之志,飲了十幾杯酒,正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聲道:「是了,咱們去瞧。」令狐冲聽得對面山上有幾聲猴啼,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跟著走出屋去向盈盈循著猴啼之聲,快步奔到對面山坡之上。月光下只見七八隻猴子聚在一起。華山猴子甚多,令狐冲也不以為意,卻見群猴之中,赫然有一個人,凝目一看,竟是勞德諾。他喜怒交集,轉身便欲往屋中取劍。盈盈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咱們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餘丈,只見勞德諾夾在兩隻極大的馬猴之間,給兩隻馬猴拖來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對兩隻馬猴,卻是全無反抗之力。令狐冲心下駭然,低聲道:「那是什麼緣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說。」
冲虛心想:「其中有詐,不知轎子之中,藏有什麼機關。」向方證和令狐冲瞧去。方證心地樸實,不善應變,不知如何才是,臉現迷惘之色。令狐冲道:「任教主既欲與晚輩一人相見,便請兩位在此稍候。」冲虛低聲道:「小心在意。」令狐冲點了點頭,大踏步走進庵中。那無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觀音堂中如有人大聲說話,外面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令狐冲道:「晚輩令狐冲拜見任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