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悠悠館》目錄

第一章 古都秋日

第一章 古都秋日

有時,策太郎這麼問她。每當此時,她的表情總有些不大自然:
一九〇三年前後的日本,成了中國革命的溫床。中國惠州地區反清起義失敗以後,許多血氣方剛的進步青年紛紛逃往日本。他們經臺灣來到橫濱。這些留學生大都聚集在孫文的周圍。孫文時年三十八歲,他提倡打倒清朝政府,建立共和國體制。此外,穩健的改良派康有為、梁啟超等,戊戌政變失敗後,也亡命到日本。當時日本的君主立憲派和共和派都在爭取留學生。
「到底是什麼工作呢?」
那須啟吾摸著自己的八字鬍鬚,望著天花板,一邊聽著土井策太郎向他述說前來北京接受工作任務的經過。聽完策太郎的話以後,那須搖晃著肥大的身軀,哈哈大笑說:「哈哈哈哈。那小子真會故弄玄虛。其實你的工作也並非那樣神祕嘛。」
第一次中俄密約的要點是將滿洲的軍政大權置於俄國控制之下。當時,清政府的奉天將軍在俄國關東總督阿歷克謝耶夫的要挾下,不得已只好應允了。但是清政府未予批准。
「文保泰與政界要人來往頻繁,簡直成了頭面人物。據我了解,他與慶親王特別親近。說不定可以從他那兒得到重要的情報。過去你在北京和他相處時,他很喜歡你。希望你能擔當起和文保泰連繫的角色……暫時還沒有什麼具體的事要你去做。首先,你必須進一步設法取得文保泰的好感和信任。」那須啟吾說。
策太郎剛說完,他的前輩便緊接著說道:「不!你可以勝任的。除你以外,別人還不行呢。所以才特地拜託你哪。」
這時,他想起了兩年前回國時的事:當時文保泰買下了自家鄰近的土地,打算建立新居。文保泰乃素封之家,父親留給他的財產大概不少吧,他就用那筆款子買土地建房屋,這是不足為奇的。
北京的夏天,在短暫的時間裡,似乎即將流逝。
策太郎家世代經營書畫古董。他在父親的好友,同行鹿原氏經營的鹿原商會裡從事這一行業的見習工作,曾被派往北京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正值義和團事件發生不久。
例如甲有求於袁世凱,乙有求於榮祿,行賄前,他們各自與該機構商談,該機構則按照所求之事的性質,分別指出大概應當拿出多少錢,然後行賄者便按其意圖進行交易
文保泰看中了策太郎。
另一方面,日本與英國結盟後,開始對俄國實行強硬外交。東京帝國大學七名博士聯名向日本首相桂太郎提交意見書。他們認為俄國人的目的是先占領滿洲再進軍朝鮮,然後,將矛頭指向日本,故而提出主戰論。同時,日本國內亦認為對俄作戰勢在必行。
「服從國家需要」這句話,對明治年代的人說來,是具有重要影響的。策太郎不滿的是自己的家庭出身,由於祖輩和父親都是商人,別人瞧不起,為此他才對自己施加壓力。至於到北京去,本來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聽您這麼說,那……」
房子中央放著一張八仙桌,看起來像紫檀木做的,實際上卻是極其廉價的木製品,只不過是塗上一層黑漆罷了。為什麼說它不值錢呢?在桌子斑剝的地方,露出了白色的木質,這便說明真相了。
實際上他是非常願意去北京的,因為從自己的家庭事業來看,可以大開眼界,增長見識;此外,當然還有他個人的憧憬和希望。
他父親看後,興致勃勃地誇獎他說:「單憑這一點,就值得去北京。」
當時,凡從事古玩字畫交易的人,都要拜訪這一行業的權威人士文保泰,策太郎亦不例外。
「你別那麼緊張嘛!哈哈哈哈……」那須得意地笑著說,「你的工作並不難,你是學過做買賣類的。乾脆說吧,我只希望你拉攏文保泰。」
這就是名叫王麗英的中國女郎。她熱心婦女教育,尤其喜愛美術,曾到日本求學,就讀於東京女子師範學校。
「您幹嘛要這樣做?我可以問問嗎?」策太郎有些焦急不安了。
濃茶的表面好像浮上一層油,策太郎裝出毫不介意地勉強喝了下去,而且說了聲:「多謝!」
「是啊。是我指名要的啊!」那須邊講邊從椅子上站起來,兩手抄在身後,挺著胸脯。
李濤回國後,策太郎通過友人了解到李濤住在北京的高公庵胡同,把地址記在筆記本上。他想,要想知道王麗英的住所,問問李濤就行了。估計李濤和王麗英彼此之間肯定會有連繫。
他想,如果王麗英知道自己的這些想法,她很可能倒豎柳眉,或是哈哈大笑,也未可知。
在日本時,策太郎和王麗英曾有過多次相會,王麗英旅居日本期間總是穿和服,並且外罩一件帶摺子的寬大的和服裙。
在磋商第二次密約的過程中,俄國仍企圖從中國獲得管轄滿洲的軍事、行政以及其他權益,由於受到日、英、美、德等國的警告才未得逞。
這時,日俄兩國關係正處於非常緊張的時期。
一九〇三年,孫文領導的民主革命尚未建立什麼明顯的組織機構。當時,那些熱血沸騰的中國愛國青年,奔走各地。祖籍江蘇的王麗英去北京,也可能和反對清政府的政治運動有關。像她那樣美貌的女性,確實不適合出入於殘酷鬥爭的政治場所。
目前策太郎所擔心的是,外務省的工作到底屬什麼性質,自己是弄不清的。據說日本已連續派密探到中國去。一旦日俄之間發生戰爭,則中國領土滿洲,就成為兩國之間的主要戰場了;所以目前對清政府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吧。
「是的。一點也……」策太郎含糊地回答著。
「是啊!」
「總之,你先到北京,見了那須啟吾再說。他知道該怎麼做。」
自此以後,策太郎經常出入於文保泰家中,並掌握了取拓本的技巧。回國後,策太郎曾在父親面前表演了取拓本的技術。
清廷腐敗無能,賄賂成風,已屬公開的祕密。行賄之後,就更加便於了解其政治的變化。
對那須的這副神態,策太郎感到有些惱火,不禁問道:
「之所以取名悠悠館,乃表示悠然自得之意……」
不久,王麗英回到中國,住在北京。這是李濤告訴策太郎的。王麗英回中國不久李濤也跟著回國了。
土井策太郎遵照上級的命令,到北京內城金魚胡同的那須啟吾家中去拜訪。
「悠悠館?」
正是在這個季節裡,土井策太郎踏上了離別兩年之久的北京的土地。
也算是多管閒事吧,策太郎在內心中暗自為她祈禱,希望她不要冒什麼危險去從事這類活動。
「還是到李濤那兒去看看吧。」
當土井策太郎(以下均簡稱策太郎)坐下時,這張「紫檀木」椅便吱吱作響,似乎要散落似的。
「關於目前的局勢,有沒有聽到些什麼?」那須問道。
平素不大關心政治的策太郎,此刻也察覺到李濤和王麗英很可能是上述某個政治集團中的成員。
「您說的是旗袍吧。那種衣服是滿族服裝,原非漢族的傳統服裝,我想,這一點您是了解的。日本的服裝源於中國,我喜歡穿日本服裝。」
「啊!目前的局勢,我總感覺到……」
至於文保泰呢?表面看來,他只是熱心書畫古董而且有高超的取拓本技術;除此之外,他似乎對什麼也不關心。
「哎!別這麼講。現在咱們要服從國家需要嘛!」
言歸正傳。當那須和策太郎談及文保泰時,策太郎側首沉思道:「文保泰不是全然和政治無關的嗎?」
兩天後,策太郎就離開東京到北京來了。
「不,沒什麼……只不過是我想起了前年從北京回國時,文保泰正在蓋房子的事。當然,估計現在已經蓋好了吧。」
於是,那須啟吾將文保泰與清朝政界人物的關係向策太郎詳加說明。
「唉!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策太郎聽了那須啟吾的說明後,嘆了口氣說道。
明治三十六年(一九〇三年),清朝年號是光緒二十九年。這一年是舊曆閏年,有兩個五月。雖然已經過了九月中旬,皇曆上卻依然寫著七月。
真是出乎意外,策太郎居然被這位知名人士賞識而予以特別關照。
「照這麼說……」策太郎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那須啟吾拿起蒙上一層灰塵的素陶茶壺,往那不曾認真洗過的茶杯裡斟上一杯茶。
「人類社會都有其內在的一面,尤其是大清國,從表面看,是難以捉摸其真相的。」那須啟吾擺出老前輩的架子說。對策太郎說來,那須確實是前輩,他就讀外國語學校,要比策太郎早一些。
王麗英就這麼簡單地答覆了他。
去年四月,俄國和清政府締結了從滿洲撤兵的協定,計劃分三期撤退。第一期撤兵業已實行;第二期撤兵計劃規定應在今年四月八日前將軍隊撤出盛京和吉林兩地區,然而俄國政府卻一再拖延,遲遲未能付諸實現。
當時的策太郎尚不諳人情世故,喜歡向文保泰請教一些問題。有一次,策太郎提出拓本的工具,長期以來墨守陳規,可否下功夫鑽研新技術,例如能否使用西洋製造的一些新材料等等。
「多少總有個大略的估計吧?」
三年前,俄國趁清政府忙於應付義和團之亂而出兵滿洲,並與清政府約定,待中國秩序恢復後即撤兵。雖有約在先,但俄國故意拖延時間,企圖利用與清政府所訂的密約使占領滿洲一事合法化。
「你在鹿原商會學習的事,大概已經結束了吧?我見到了你的父親,他很健壯……看來,在一定的時期內,似乎不需要你為他操心。為此,我們和你父親商量過,打算委託你做些工作,你父親很愉快地同意了……」
「為什麼您不穿本國服裝呢?我覺得中國服裝是很有魅力的。」
「文保泰?……不就是那個搞字畫拓本的名家嗎?」
「啊!你喝吧。」
文保泰對策太郎的設想頻頻點頭,大加讚賞,並且詳細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嗯!你的建議很好,確實值得考慮。」
文保泰是中國人。他搞字畫拓本的高超本領,就是在北京也是享有盛名的。然而他既非商人,亦非工匠手藝人,而是富有的世襲財主。他對拓本很感興趣,專愛收集名貴的字畫拓本,還掌握了一手好技術,不知不覺地成了這方面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和知名人士了。
雖說人們在明日張膽地進行收買行賄,可是那些高級官吏及一流政客畢竟尚不敢公開露骨地受賄,因此,便自然而然地設置一種類似代辦受賄行賄的機構。
牆上的掛軸是贗品,花瓶的品質也比較低劣。其實這家主人並非貧窮,只不過是對裝飾房屋並無多大興趣,漠不關心而已。
「可是除了書畫古董以外,我什麼也不會啊……」
策太郎回想起上次回國前,到文家去辭行的情景:當時,這座房子才剛剛著手打地基。文保泰在工地現場興高采烈地指手畫腳,談論著他的計劃:
「嗯。是蓋好了。還取了個裝飾門面的名字,叫作『悠悠館』。」
那須凝視著策太郎,然後又嗤嗤地笑了起來。
策太郎從那須的住宅出來,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
「不,我的意思是說,他跟你這麼交代也是合乎情理的。」那須抱著胳膊說,「說實在的,是我希望能派你來工作。」
策太郎回日本後,曾利用業餘時間擔任過中文講習會的講師。在中文講習會會場經王麗英的介紹,他還結識了一個名叫李濤的清朝留日的男青年。那時,李濤在該講習會擔任會話教師。
「我一向不收門徒,可是願意教你。即或你將新的取拓本技藝傳到日本去,我也願意收你這個門徒。」
「還要在後院另建一棟房子,我把它作為工作場所……」
可是,策太郎卻回答道:「我父親雖然同意了,可我是我啊!」
那須啟吾聽到策太郎嘟嘟囔囔,於是問道:「怎麼啦?你說什麼?」
當他下決心到北京來的時候,他的腦海裡便不時地出現一位年輕美貌的女性的倩影。
在日本外語學校學過中文的策太郎,在北京逗留期間,曾經特別注意提高會話能力。
文保泰並非以取拓本為生,將那棟房子取名為悠悠館也確實恰如其分。
那須一邊得意地摸著鬍鬚一邊說。這間房子雖然簡陋,可是他那向上翹的八字鬍鬚,卻修剪得極其講究。
他所說的工作場所,當然是取拓本的地方了。
「啊!是這樣!這麼說,那座房子是他的工作場所了?」
涼風帶來了秋天的氣息。
「誰說沒有關係?他是和政治有密切關係的人哪!你當然不了解了。」
那須啟吾的住宅純粹是中國風格的。室內地板一角高出的地方,是冬天取暖的熱炕,炕上橫鋪著業已磨損了的地毯。中間接著的一張細竹簾子將房屋隔成兩半。穿簾子的線已經脫落,作為「牆壁」的竹簾便顯得歪歪斜斜的。夏天實際上已經過去了,竹簾不久也就該換上布簾了。
「是您要我?」
兩年前,策太郎來北京時,經琉璃廠某書畫商的介紹,和文保泰見過面。
據說,文保泰是一個深知中國政界動向的重要人物,他被人們稱為清政府的「政界之窗」。
正在這個關鍵時刻,在外務省工作的策太郎父親的同鄉好友,前來找策太郎商量工作:「現有一項重要任務,需要你去北京。你的意見如何?」
他並非思念李濤,只不過是想通過李濤打聽王麗英的消息罷了。
策太郎自言自語地從衣服的內袋裡掏出了筆記本。雖然他曾多次翻閱記著李濤地址的筆記本,也記得很清楚,可是,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打開來仔細核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