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尋根溯源
隆福寺嘈嘈雜雜、好不熱鬧。路旁賣藝人的招攬客人聲，以及逛廟會人群的嘁嘁喳喳聲交織在一起……
此時退讓，必然敗北。
張紹光像鸚鵡學舌似地重複芳蘭的話。
突然，張紹光的表情變得可怕極了，他聲色俱厲地質問芳蘭。
張紹光迅速地調過頭來，正好和她並排地站著。
張紹光想到的另一個對象，就是方才策太郎提到的可疑人物芳蘭。
「您又聰明又大膽。不，您不必謙虛。您有勇氣。文保泰案件不是已經充分證明了嗎？北京的巡警反應非常遲鈍。要是集中大家的智慧，群策群力，是可以弄清真相了……您，您不信，回去試試看，說不定巡警已經等著您呢。真的，他們要逮捕您呀！」
「多謝！你及時察覺到就偷偷跟在我們後面了吧？」
「您是很聰明的，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您大概都會明白了吧？！」
「是，是的。」
可是，不管對方如何誘發自己，張紹光卻絲毫不動聲色，好像和情人散步一樣，極其悠閒自在。芳蘭壓根兒無法從對方的表情中捉摸到任何跡象。
隆福寺門前的書坊三槐堂歷史悠久，在這裡甚至柱子、門縫，都滲透了古書的味兒。
這時，張紹光的腦海裡浮現出在國外的大學裡聽法律課、參觀法庭等情景。他現在以審判官自居，對芳蘭加以審問。
「糟糕！是不是小看了她呢。」
「是嗎？！……」
「什麼要求？」
「不管怎麼說，你那樣做是太過分了啊！……凶器也是預先準備好了的吧？」
「啊！說對了！」
她停了下來，稍加思索後又繼續移動腳步。她這樣做，大概是想掩飾內心的不安吧。
「被人抓走？誰來抓我？」
「當然，你可以……不過，你做得太過分了。」
「哈哈哈。雖然我也想占有您，然而，我不是剛剛聽您說過，老劉不是想得到您而慘遭毒手嗎？我也會害怕的，就是想也不能說嘛！」
「是日本錢。」芳蘭說。
「我本來想到府上拜訪您，提醒您注意。」
張紹光想：假使用國外法律解釋，芳蘭採取的措施，應當叫正當防衛。當然，這要根據當時的情況而定。
芳蘭用試探的口吻插了一句。
她沒有回答，但她的表情中卻流露出內心的不安。對這一點張紹光觀察得很清楚。
兩個人從東廊下穿過孫家坑，繼續向北走去。
「一開始您就想殺死他？」
當他覺出芳蘭正從自己身後走過時，他轉過身去叫了一聲：「小姐！」
「我想了解的是，」芳蘭不慌不忙地說，「為什麼您那麼熱心地忠告我別回文保泰家裡去了呢？也許您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讓我回去吧？」
這時，她的心情似乎好轉了，看來又有信心了。
「是鐵棍。您把這麼重的東西掄起來花很大力氣的啊！」
「不，不用多大力氣。可是……」芳蘭露出笑容。
這時，她已經走出三槐堂的大門幾步遠了。她嚴肅地凝視著張紹光的面孔，帶著不耐煩的神情，簡直像
「他沒死吧？」
「不是很奇怪嗎？」
芳蘭未曾回答，可是卻照他說的做了。
「後來呢？」
他就是三槐堂的那個皮膚白皙的店員。
「這麼說，您的意思就是說是我作案了？」
如果老劉知道桶裡的錢值二十五萬日元，他肯定不會只要三百元吧。
「那個男人……」張紹光把話中斷了一下，然後又以爽朗明快的腔調說。「轉彎抹角地說不好吧。還是直截了當地把名字說出來，大家的心情也會愉快些……就是傭人老劉。聽說還是看門老大爺的什麼親戚呢……嗯……您，還有那兩個日本人敲悠悠館的門，裡面沒有回聲。你們互相說了句『奇怪呀』的話了吧？……嗯……是的。那時您在注視著周圍有沒有人。後來那個那須說還是叫人來吧……當您看到老劉在桶旁邊，便把他叫來。那時他已發現了桶裡的鈔票了。因發生意外，您叫大家工作，自己則說去找醫生……這樣，您就巧妙地將二十五萬塊錢從文保泰家中拿了出去。然而事情並不是您想像的那樣順利，老劉已經知道桶裡有鈔票。於是，就恐嚇您。有這麼回事嗎？」
「嗯。我看到一個可疑的男人和你打招呼，為了慎重起見……」
「比如說？」
芳蘭聽後，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肩膀。
「不是……那樣……我，說我聰明什麼的，我簡直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您說的是……」
「西式住宅裡燒壁爐用的撥火棍。」
「有些事比在場的人了解得更清楚呢。其實，略微動動腦子……是的，當您在一瞬間決定把桶放在那裡，您心裡大概會想：誰也不會注意這個裝滿垃圾的桶。豈料居然有人注意了。這個經常在那一帶揀破爛的人，想在垃圾堆裡撈點有用的東西。他就像平時那樣把手伸到桶裡。這一來，卻使那傢伙吃了一驚，他掏出鈔票來了……怎麼樣？我想像的可……」
芳蘭想，他是不是企圖套出自己的想法？她盡量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試探對方的意圖。
「是的。但願別遇到老劉那樣倒楣的事。」
芳蘭毫不讓步追問道。
「是啊！」張紹光點頭說。「說實在的，剛才我在隆福寺裡面看到您，就在後面跟上來了。」
這一帶和隆福寺的環境截然不同，人煙稀少。走進錢糧胡同，簡直連行人都看不到了。據說錢糧局過去曾設在這條胡同，以後把錢糧局改成國立內城官醫院，即後來的北京市衛生局。
「那倒不算貪得無厭……不過三百日元也實在可笑。」
芳蘭似乎很不愉快地回答。說完她拔腿就走，離開了張紹光。
當時叫作「元」的銀幣有兩種：一種是日本的銀元；一種是英國與清朝貿易時專用的、在香港鑄造的叫作「站人」（即站著的人）的銀元。這種銀元的表面設計了一個扶著手杖站立著的人像，用漢字刻著「壹圓」作為記號。英國人稱之為貿易貨幣。銀的純度不過
對方生氣，張紹光愈發冷靜。
「為我？」
「她還在裡面嗎？」張紹光想。
她是這樣一種女人，每當她皺起眉頭，便會產生一種嬌媚之態。
「當然不是。如果要逮捕您，即便回到文家，也照樣可以逮捕的喲！」
芳蘭竭力想穩定自己的情緒，可是怎麼也掩蓋不住內心的慌亂，聲音也顫抖了。
芳蘭提了一個包袱走進書坊。包袱裡裝的是舊書呢？還是拓本呢？總還要講講價錢，取了款才能離開。
她的口氣變了，帶著挑戰和揶揄的口吻。
「哎！是的。您知道我們家最近很亂的。」
「不，那倒不用……不過，把他留在這裡恐怕不合適。」
「上次用鐵撥火棍，這次用頂門的棍子。我看到你向我使眼色，便酌情打了他一下。要殺死他，我馬上就地把他收拾了。」
「您害怕到這種程度嗎？」
「是啊！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張紹光邊問邊想：對方大概已被自己追問到要害的事情，設法躲閃了吧？
「怎麼？您認為我講得不對嗎？」
他們二人不知不覺地已經進到隆福寺裡去了。
「您說什麼？」芳蘭停了下來。
她的語調暴露出內心的不安，已經有些紊亂了。
一定是老劉從未見過英國鈔票。他無從了解它的價值，也不知道那些英國鈔票能換多少銀元，他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
張紹光緊接著說：「有時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來的犯罪行為，實際上卻漏洞百出，往往最容易被查獲。拙劣的罪犯作案手法不同，要從中找出最確切的線索，反而要耗費很多時間和精力。對那種乍一看來不像是犯罪的案件，只要動動腦子找出一根線索就行了，除此之外，不會有其他的線索。而您做的，可以說是這一類案件的典型。」
「這是您的好意……那麼，您要我付出什麼代價呢？」
「逮捕我？」
芳蘭也跟著他走。
不過，桶裡的英國鈔票相當於二十五萬日元。老劉雖然不知道有多少錢，卻知道是鈔票，便進行威脅。然而僅僅敲了三百日元，也的確使人感到可笑。
「桶裡裝著二十五萬塊錢哪！」張紹光單刀直入地說，「表面上看來，您是把裝滿垃圾的桶拿去倒掉的。可是，那兩個日本人喊您，您小心翼翼地把桶又提回來，豈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您是個聰明人，隨手將裝了二十五萬塊錢的桶放在那兒，然後轉回身來……當然，這樣做是不得已的，您肯定對那筆錢放心不下吧？……」
「是。當然是這樣。您想想，他想幹那種壞事，難道我不應當那麼做嗎？」芳蘭回答說。
「這樣行了吧？」青年男子問芳蘭。
「啊？！……」
芳蘭點了點頭。
「啊！您的想像力真豐富啊！」
張紹光躺倒在地昏迷不醒。
剛才他看見芳蘭走進三槐堂。
他已感到兩人的辯論誰勝誰負已成定局。
「我馬上告訴您。不過，我希望您先讓我知道一件事。」
這時，他們
文保泰案件發生後，這個叫作張紹光的人和巡警一塊兒出現了。看來，連巡警中的官吏都非常崇拜此人。從那時起，芳蘭就覺得張紹光一定不是尋常之輩。
「那是您的好意了！」
「這是什麼意思？」張紹光繼續追問下去。
芳蘭的臉已經看不到神色不安的表情。
「哎呀！您簡直就像親眼看到似的啊！」
「您還有什麼想法，請繼續講吧。」芳蘭說。
「我給了他三百元。」芳蘭爽快地回答。
「為什麼？我不願意別人對我的事問來問去。」
「悠悠館裡的二十五萬元轉眼之間像煙消雲散似地不見了，這個謎絕不亞於殺人案件。不過，實際上是不難明白的。問題是微妙的，因為當事人不想使這筆款子公開化。可是參與此事的有關人士卻在悄悄地進行調查。只要那筆錢不在館內，必然是被人拿出去了。這就像解答小學生的算術題似地很容易作出上述結論。除了將錢拿到悠悠館的兩個人以外，將錢拿出去的不就是只有您一個人了嗎？……雖然二十五萬元一捆鈔票的體積不小，可是，當時您不是把它放到桶裡，還在桶上面蓋了一些紙屑的嗎？……其實，只要頭腦略微清醒的人都會想到這一點的吧！」
「現在？」
「比如說像您現在這樣！」
若按當時的幣值計算，三百元也是相當可觀的了。按一般的生活水準，一個人可以遊手好閒地過若干年。
他馬上失去了知覺。
清朝的貨幣是以銀為本位，無論圓形，方形，只注意銀子的純度和重量。所以把早先使用的外國銀元通稱「洋銀」。將墨西哥的銀元稱作「鷹洋」、英國銀元稱作「雙燭洋」、法國銀元稱作「王冠銀幣」，都是以貨幣表面的模樣命名的。
「說真的，老劉要的錢不多呀。」芳蘭說。
張紹光的話音剛落，芳蘭停下了腳步。
「這還不明白？只要和文保泰合夥做。不是輕而易舉嘛！」
也許是張紹光的推測太離譜了吧。
果然，芳蘭還在三槐堂裡。一個皮膚白嫩、身材纖細的男青年，看樣子像是三槐堂的老板，對她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說：「實在多謝您了！」
芳蘭不是在對方突然襲擊、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殺死對方的，而是一開始就計劃將對方引誘出去。如果對方僅僅是企圖強姦女方而被殺死，任何國家的法庭也不會把殺人者的行為判成正當防衛吧！
然而，芳蘭不是在拼命掙扎，她正冷靜地窺伺時機呢。
張紹光斜視著芳蘭，繼續說：「文保泰編了個戲，想表明那二十五萬元被賊偷去了。但他的上司都是一些貪得無厭的傢伙，他們把贓款統統揣到自己的腰包裡去。在文保泰看來，自己才得五萬元，簡直太少了，於是想吞併餘下的二十萬元。他的上峰不斷地向日本、向俄國敲竹槓，似乎感到這樣做，已經到了習以為常的麻木狀態了，區區二十
「我提醒您不要再回文家，我擔心您在那兒會被抓起來的呀！」張紹光裝作閒聊天的樣子，和顏悅色地笑著說。
「不，我不是開玩笑。我是為您著想。」
走進胡同，她的眼神靈活多了。
她似乎想說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是她進來時手中拿著的包袱卻不見了。
張紹光心中難免有些忐忑不安。
張紹光又想，這不能成為正當防衛的理由，便搖了搖頭。
芳蘭想側著身子從張紹光背後走過去。
他一向喜歡逛書坊，但是他討厭這種陳腐的書坊氣味。俗話說，久居家中，聞慣了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有時也會感到厭煩。
「我是說讓您停下來啊！」說完，張紹光莞爾一笑。他也停了下來。
「您連別人心裡想的都知道了。」
芳蘭當然還會記得張紹光。文保泰案件發生後，他就和巡警一起到過文家。
「那麼，你為什麼殺死老劉呢？」
張紹光像是討厭舊書的氣味似的沒有進到裡面去，只是在靠近書坊門口的書架上假裝尋找書。
書坊有一種獨特的味道，裡面氣氛也與一般店鋪不同，尤其是舊書坊。
芳蘭齶部往下一縮，顯得很不愉快。
「您說有人在場，其實在場的只是一個人啊。您說是不是？」
「我讓您回去？哈哈哈……您是說我要逮捕您嗎？」
「請您別開玩笑！」
「讓我再說下去好嗎？……付錢後，兩個日本人走到後門，突然想起忘了讓文保泰寫個收條，於是又轉回來。當時，您提著桶正想繞過悠悠館向裡面走去，被他們叫住了。您不得已又轉了回去。這時，您肯定驚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邊說邊向前走著。
芳蘭沉默不語了。
「真的？」張紹光窺視著芳蘭說。
「他還想強姦我。」
張紹光步入三槐堂。
「是到三槐堂辦事的嗎？」張紹光問道。
張紹光不罷休，於是暗自思索：「是不是自己過於得意、不夠謹慎？說錯了，大概也不會太離譜吧？或許對方鑽了漏洞又神氣起來了。」
「……」
張紹光毫不放過，大踏步地趕上前去：「您停一停。」
「不過，您知道，有人在場的情況下，那些鈔票要用兩隻手才能抱起來呢。為什麼說是我……」芳蘭生氣地說。
「是哪國的元哪？」張紹光問。
無論如何，在緊要關頭，應該使自己冷靜下來，退後一步，注意四周的動靜。
芳蘭泄了氣似地自言自語說。
芳蘭低著頭，可是眼珠卻向上翻著盯住對方。
張紹光說完歪著頭望著她。
芳蘭的話裡充滿了諷刺的味兒，同時也流露出她內心的不安。
「什麼事？」
也許剛才說話有點顫抖，為了掩飾自己，芳蘭說得很
張紹光的話音剛落，他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痛。
在這樣的環境裡祕密交談反而比較容易。張紹光用輕柔的語調說：
「那麼，您打算怎麼樣呢？」芳蘭皺著眉頭問。
「……」
「當然。您愛怎麼想就怎麼想。這是您的自由。」
「嗯？……不，嗯，稍微有點兒……無意中……」芳蘭顯得慌張，前言不搭後語。當然了，有時突然有人叫你，你也會驚慌失措。
使人感到意外的是這次芳蘭倒是很痛快地承認了。
「當然可以了解的。」
「看來，您一定是使用鈍器一類東西從背後把他的頭顱骨打壞。您到底用的是什麼鈍器？」
芳蘭也略微點頭還禮，從容地轉過身來向門口走去。
「是您把老劉帶到院子裡的吧？」張紹光問道。
一個男人手裡拿著棍子站在張紹光身旁。
「要弄清楚他和哪方面有關係……好，我去雇輛車子來。你在這兒假裝照顧病人。」
「那……」
「您說但願別遇到老劉那樣的事嗎？不過，不管您主觀願望如何，有時碰到這種事也沒法子啊。比如說……」
二人辯論，有時會因一言之差而定勝負。看來，芳蘭是占了上風。
「是啊！……不過，我只把祕密悄悄地告訴您。當局大概還未曾掌握到殺人的證據。然而一定會拷問您，以便查出二十五萬元的下落和殺人犯。遺憾的是，我們國家對嫌疑犯採取的手段是極其殘酷的。我還是忠告您躲避一下。除此之外，我的確沒有其他意圖。」
張紹光一向相信自己的推論。即使芳蘭發現了自己的疏忽，也絕不會有什麼大的差錯被她揪住。他決定接受挑戰：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我是想救您。」張紹光說。
「呵呵！真是倔強的小姐！」
「他還提出了別的要求啊！」
此刻，如果張紹光注意到芳蘭異常的眼神，說不定可以避免一場災難。
「啊！是您！……」
雙方爭執不下，誰也不放鬆。
芳蘭走在張紹光前面約半步，自然由她選擇道路了。她把張紹光帶進錢糧胡同，張紹光沒注意，只是跟著她走。
「您回家嗎？」他問。
「當然了。的確是好意，我連自己都……」張紹光厚著臉皮說，「不過，不管怎麼樣，站著說話總是不合適的，咱們邊走邊說，好嗎？盡可能在熱鬧的地方講話，這樣好些。咱們從隆福寺裡面穿過去，怎麼樣？……」
哼！你別想再拼命掙扎下去了！
「當然不對。」
「對！應該這樣，還是老老實實承認的好……但是，老劉是個笨傢伙。他發現桶裡的鈔票，立刻悄悄拿走就好了。可是，當時您叫他了，或許他沒有時間動手，或許他從來沒有見過外國鈔票，不知如何處理……總之，等到騷亂平息之後，他威脅您拿出錢來，想敲您的竹槓。不用多想，憑直感也可以知道。他倒不是要外國鈔票，而是要您拿出銀元來吧？……那傢伙敲了您多少錢？」
「您是說我做得太過分了嗎？」芳蘭反問道。
芳蘭說話的聲音逐漸有些顫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