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軍神上杉謙信》目錄

疑雲

疑雲

嬰兒出生後第七天晚上行命名禮,如袈裟所願,取名虎千代。本來為景是想給他取名猿松,因為他像猴子。他若無其事的向袈裟提議說:「猴子聰明伶俐,松樹長保千年之壽,以傲冬雪,這名字不是很好嗎?」
當時越後情勢是這樣的:越後原是關東管領之一、山內上杉氏的分國,世代由山內上杉氏擔任守護一職,長尾是他們的家老
如果為景還年輕,他非徹底追究不可。但是到了這把年紀,對這種事卻必須包容,不但如此,他還必須小心翼翼地隱藏這種感覺,不讓任何人察覺他心中的疑惑。想到這裏,他就更加不快,覺得自己更加可悲。
紙門外有人說:「啟稟主公!」
為景夾起兩條沙丁魚,丟到走廊上,老貓動作遲緩地走過去,把魚啣回為景身邊,歪著頭吃將起來,光澤漂亮的熊皮墊上灑落了不少魚屑。
在年齡上,袈裟可以做他的孫女兒,因此他不能坦然無慮,不過婚事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那般困難。在那個時代,小族攀附大族,往往要獻出人質以表忠貞,把女兒嫁給對方的情形並不少見。婚事果然順利進行,一個月後,也就是去年二月初,袈裟就坐著花轎進入春日山城,那時為景六十二歲,袈裟二十歲。
為景心想:「我不該拘泥這些無聊的瑣事啊!」他打了一個大哈欠,聽到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前天秋天,為景前往討伐栃尾(新潟縣長岡市)叛賊,由於為景出兵神速,亂賊尚未成軍就被征伐潰散,罪魁禍首也被梟首示眾。班師回國途中,露宿一個小村莊,為景半夜裏突然醒來,再也睡不著,於是起身巡視陣地,發現幾個兵士圍著熊熊營火,笑鬧成一團。
「守護因為這點小事便派兵征伐在下,其為人如何,想必各位都非常清楚。我等奉此人為主,領內百姓生活憂苦自不待言,我等又將招致何種待遇大家也心裏有數。這樣下去,如何能安心度日?」
從栖吉帶來的女侍悄悄起身迎接為景,壓低嗓子說:「少主和夫人都正在休息。」
「是少主!」
「我已經想好了名字,今年是虎年,就叫他虎千代吧!這個名字聽起來威風凜凜,又帶著堅強……」袈裟說。
即便仍在產後的疲勞中,袈裟毫不厭倦地看著嬰兒。嬰兒的被褥和她的併排在一起,裹在純棉的鬱金絲被裏,棉被下角塞著一個熱袋。他細細的頭髮黏在額上,睡得很熟。或許只是閉著眼睛而已,其實已經醒來了,他不時歪動著嘴角,看起來是那麼可愛,那麼柔軟,活生生的小玩意兒。「真可愛!這孩子像主公也像我,小小的鼻子跟主公一模一樣,眼睛又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他無法擺脫這份牽掛,於是決定派遣心腹家臣到栖吉求親。
為景扭轉身子問他:「要生了嗎?開始了嗎?」
「哦,是嗎?」
袈裟伸出手來。她的手更是纖細,而且非常冰冷,玄庵熟練精巧地按住她的手腕,歪著頭,專注地算著。
他每天固定要射五十回,每回都拉滿弓才射。早晨迄今,他親自撿了五次箭。攙雜白髮的兩鬢不知何時開始滲出汗珠,感覺真是舒服。「咻」的一聲,正中靶心,那聲音似乎把酣睡一夜而沉澱的血液喚醒,迅速流遍全身,但覺全身血脈賁張,暖暖地流出汗來,真是無比舒暢!尤其是今天早上,中靶率非常高,想再多射十箭。撿了箭,重新安好靶子回來時,一個僕僮說:「啊,玄庵先生來了。」
那隻老貓也跟著來了,緊纏在端著餐几的僕僮腳邊,繞過來繞過去,一會兒就跳到為景的膝蓋上。為景撫摸著牠的背,等僕僮放好餐几。
「這樣做對身體好,年紀一大,所有關節都硬了,動作也不自由了,如果每天能這樣彎一、兩次腰,練練身子,身體自然好。」
房間打掃得非常乾淨,中央鋪著一塊熊皮墊子,火盆裏放了許多炭火,熊熊燃燒著。為景坐在厚軟毛長的熊皮墊上,膝上蓋著純棉芯絲墊,雙手覆在火盆上,翻過來又翻過去地烤著。他搓搓手,每回搓手,就會響起卡沙卡沙的乾燥聲。「我已六十三歲了,這把年紀還要新為人父嗎?」他心裏咕噥著。
為景感到一陣解放,點點頭,溫柔地對袈裟說:「我回房去了,妳安心地睡吧!名字的事我會仔細想想!」說著,他輕輕站起來。
為景沒有辦法,只好拿開膝墊,站起身來說:「帶路!」
「古聖先賢教我們要父慈、子孝、君賢、臣忠。而今,要向不忠不孝之徒屈膝,奉其為主,豈是我宇佐美所為?!」
玄庵說:「今天的漲潮時間……所以,一定是……」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他發揮合縱連橫的本事,將次女嫁給定實,和新守護有了親上加親的不尋常關係,藉此收服豪族的心。另一方面又找上上州白井城的顯定養子憲房,以在顯定之後推立他為關東管領一職為條件談和,同時也向宇佐美定行伸出妥協的手,但是宇佐美不為所動,仍然據守琵琶島及松之山兩城,不改敵對態度,而這幾年,宇佐美又活躍起來。
為景總是在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情形下,仔細觀察虎千代,但依舊沒找出任何一處像自己的地方。家裏也沒有人說他像自己,袈裟似乎也不再提「像誰」這檔子事了。為景除了認定這不是我的孩子之外,別無他想。
他似乎還想再說些甚麼,但終究沒再罵牠,自己也吃起飯來。他的食慾很好,扒了兩大碗頗乾硬的米飯,雖然只有湯汁和醬菜下飯,他卻覺得非常好吃。
「無能的畜牲,竟敢稱病,不可原諒!」
為景又悄悄回到帳篷。從那時候起,栖吉城主的女兒就日夜縈繞在他腦海裏,他總是在想:「她的名字叫袈裟,難道和高雄的文覺上人暗戀的人妻袈裟一樣?聽說因為她生下來時臍帶纏在脖子上,因而取名袈裟,文覺上人所單戀的人妻是否也是這樣呢?不,或許是栖吉城主的女兒也是這樣吧!」
為景披上外衣,開步走向不遠的建築物,玄庵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你看大概是甚麼時候?」
為景只瞄了他一眼,便又轉身對著靶將箭搭在弓上,一聲暢快的聲音響起,箭漂亮地射中紅心。為景又搭好箭,慢慢拉弓,他大抵已經知道這時候玄庵為甚麼匆匆忙忙地趕來。
袈裟可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丈夫的心理,還拚命地想著:「一定要生男孩,而且一定要生個勇敢堅強又聰明的男孩。」
他很少哭,但一哭起來可是驚天動地,不知所終,直到哭累了睡著為止。
定實早有準備,他拉出一旁的小方櫃,賜給為景,桌面有張大字謄寫的檀紙目錄,紙上壓著一把沒有護手的短刀。為景敬領,看看目錄,寫著「三原住正家」。他謝過定實,退出房間。越後守護一職其實不過是個傀儡,所有實權都在春日山城,為景不過是應卯行事。他立刻轉往內院去見夫人,她是為景的次女,年約二十五、六歲,美麗動人。她也向為景說了些祝賀的話,並賜贈數匹絲綢。她笑著問:「孩子可愛嗎?」
為景笑著回答說:「非常可愛,因為是美麗母親生的。」為景心想,我非認為這個孩子可愛不可。
「今天早上聽說的,內人也非常高興,你待會兒到後面去看看她,這是我給你的賀禮!」
不久抵達靶場。為景親自安好靶。在幾年前這還是僕僮的工作,但是當他年逾耳順以後,不單是安靶,就是撿箭,他也常常親自去做。
嬰兒誕生的第二天,為景出仕府中館。
看她執拗得近乎孩子氣,為景只好妥協:「好吧好吧,就叫虎千代吧。不過,我覺得猿松也不錯,以後只有我這樣叫他,應該沒問題吧?」
為景一席話說中眾人心理,為將來計,眾人決定推舉上杉家最末一族上条城主定實為房能養子,接掌守護一職。房能雖極力抗拒,但大勢已定,由不得他。
雖然越後國內豪族幾乎全部都歸服新的權威,但是宇佐美定行仍然守節不屈。
「不敢,不敢,您這麼快就得到了消息嗎?」
「嗯!嗯!」
為景不知坐了多久,風呼呼的颳著,他略微動了一下身子。朝日突然穿雲而出,院子裏剎時明亮起來,那沙塵久積成淺灰色的積雪散發出美麗的光澤,懸在樹枝上的冰柱也閃閃發光。為景感到眼前春光無限。一到春天又要戰鼓頻催了。為景雖然藉著武力暫時獲得國中平靜,但越後的情勢卻不是他能夠絕對放心的。春天一到,冰雪一融,對為景懷抱不平的野心份子就開始蠢動,這已成了每年的定例了。
他親自率兵準備捕殺為景,為景聽說房能率兵捉他,急忙向素來交情深厚的地方武士求助,抵抗房能,結果一戰成功。他進而慫恿越後國內豪族:
越後府中就在現在的直江津西南效安國寺一帶,距離為景的春日山城約半里,越後(新潟縣)地方守護上杉定實住在這裏。
所幸,這種日子持續不了多久,等到春雪一融,國內情勢又將不穩,他也無暇再顧及這事了。
他想調查袈裟嫁過來以前的事情,但這種事不能隨便請人幫忙,他不能也無意找家臣去調查,只是在日常閒話時,努力搜尋袈裟的話語,但他很快就放棄這個做法,因為他覺得這樣實在太過無聊。
他看到玄庵醫師走在一片樹葉落盡的枯樹林間。身材矮小、年約五十的玄庵,穿著黑色罩袍,戴著黑色頭巾,身體微微前傾,急促地走著。
袈裟不肯退讓:「為甚麼不能用虎千代呢?」
「有事嗎?」為景儘量掩飾心中的不悅。
袈裟原來慘白的臉泛起紅潮,眼睛冒出晶瑩光澤,顯然是因為心情激動的緣故。
袈裟突然睜開眼睛,纖弱地笑著說:「我生了一個男孩。」口氣中帶著得意。
袈裟淚眼汪汪:「我知道主公的想法,但是我覺得老虎比猴子更強啊!」
「這隻強盜!」
暗紅色的小餐几上,擱著一碗糙米飯、湯、兩條沙丁魚乾及特製的醬菜,非常簡單。
為景今年六十三歲,去年娶了第四任妻子。大前年第三任妻子產下了一女,因產後失調而過世,新妻是同族人士,是栖吉(新潟縣長岡市)城主長尾顯吉的女兒袈裟,年方雙十。
「我們已經處理妥當了,夫人精神很好。」
為景再看看嬰兒,特別注意他小鼻子一帶,「如此矮塌又軟的鼻子,哪裏像我呢?」他心裏想。
剛出生的嬰兒都是一個樣,看起來毫無個性,皺巴巴的臉好像是堆在盤子裏的熟鱈魚子,眼睛也張不開,就這樣蠕動著,跟剛孵出來的麻雀及剛生下來的小老鼠沒甚麼兩樣。或許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這只是個會動的小東西,但是在母親的眼裏,卻是最美好的天使,她們很快就可以從那張柔軟肥胖、滿是皺紋的紅紅臉上發現出個性來。
他一看到為景就立刻道賀:「信濃,聽說你生了個兒子,可喜可賀!真的是老當益壯,值得高興!」
袈裟比他想像得還美,性情又溫柔,很快就捉住年老丈夫的心。為景雖然非常滿足,但是當袈裟過門才三個月便告訴他已經懷孕三個月時,他嚇了一跳,心想未免太快了。不過,他當時仍喜形於色說:「太好了,前任夫人因為生產而搞壞了身子,我很擔心,妳自己要多多小心啊!」
「嬰兒剛剛誕生。」
為景悄悄接近,傾耳細聽,他們都在談論女人。有在攻佔敵人城池時搶到女人的經過,有打野外時強暴躲在附近山裏的女人的故事,也有在打持久戰時和出沒戰場的遊女之間的韻事。他們說了許多許多,有的聽起來哀怨,有的聽起來很殘酷,也有的聽起來滑稽有趣,為景站在暗處津津有味地聽著。這時,其中一人說:
越後暫時回到上杉顯定手中。顯定住進府裏,逐一征服曾經歸順為景的豪族。為景一族的命運似乎已到盡頭,不過他很能忍。他暗中指揮留在越後的少數同志,煽動土民發起暴動,擾亂越後地方,而後突然聚集七百人,反攻越後,與顯定決戰,居然大破顯定,追擊顯定直到信州境內,才班師回越後。
他又射出一箭,不但沒中,還出乎意料地偏離靶心一尺,剛才的愉快倏地消失,他不由得煩躁起來。
玄庵非常得意,孩子並不是他接生的,他只是在產房隔壁徘徊而已。但此刻他彷彿像是自己接生的一樣,臉上的表情似乎等著為景開口說:「帶我去看看她們母子。」
「主公您也知道,為了這個孩子,我去參拜了百日毘沙門天菩薩,他將來一定會成為偉大的武將的!」
這樁婚姻雖然是自己先被這位姑娘的美麗吸引,但對方也是有所打算而同意婚事的。雖是同族,但關係遠得很,自己身為越後國守護代,為本國第一豪門,對方卻是領地極小的小城城主,互結親事,定能為對方帶來相當的利益,因此,己方一提親,對方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為景身後那些無聊且在寒氣中瑟縮的四個僕僮之中,有一人站了起來,拉開紙門,玄庵兩手撐在地面上,微垂著斑白的禿頭蹲著。
為景只是「嗯!嗯!」地應答著。袈裟還想再說些甚麼,這時玄庵從旁邊走過來,跪在地上說:「請讓我為夫人把一下脈!」
「那當然!」
為景並沒有在聽,只是裝出專心聆聽的表情。說著說著,已走到建築物入口:「嗯,是嗎?那就請你好好照顧她吧!」說完,直接走進房間裏。
晨起,洗過臉後,長尾為景就帶著弓馬到靶場去。北國的正月下旬,只是曆書上的春天罷了,硬如石頭的積雪還殘留地面,樹芽猶緊緊包著,放眼所見,儘是一片酷寒的冬天景色。
餐几撤下後,為景又陷入沉思。他右手拿起火盆裏的火筷子,左手揣在懷裏,傾身望著寬敞的院子。貓原先睡在他的膝上,但因為太冷,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夫人想必就在今天……」玄庵的表情顯示出自己帶來的消息絕對會使為景高興的自信。
僕僮端來湯藥。倒不是身體有甚麼不好,只是為了養身,玄庵為他特別調配了一些補藥,每天早上喝。他慢慢喝完後,餐几跟著送上。
「無禮的奴才!」
「今天嗎?那好。」
為景把貓放到地上,準備吃飯。他端起盛滿糙米的黑漆大碗,拿起筷子,正要開始吃時,貓突然伸長了頸子,把鼻頭湊近沙丁魚。
為景點點頭走進房間,玄庵也跟在後面,彎著腰一副戒慎恐懼的樣子。為景坐在嬰兒床旁,仔細窺看嬰兒。瘦小而皺巴巴的臉紅通通的,像隻猴子。嬰兒非常瘦小,和為景前幾個小孩都不一樣。為景仔細地打量,想從嬰兒身上看出哪裏有像自己或是家人的地方,但是他看不出來。為景再看看袈裟,那疲弱而顯得更加纖瘦的臉上毫無血色,就像終年不見陽光照拂的花草一樣,跟臉色同樣慘白的嘴唇微微張開,略可看到白白的牙齒。她的鼻子聳立著,卻顯得她的臉更瘦削。她似乎沒有呼吸,為景有些不安,把耳朵湊近她的嘴邊,耳垂上感覺到微微的呼氣。
「我沒有說不能用,只是猿松也不壞啊。」
越後豪族中,柏崎附近的琵琶島主宇佐美定行,年紀雖輕,卻是智勇雙全的儒將。他雖然覺得房能施政不妥,但仍忠心耿耿,不願與為景等人同夥。為景攻陷了宇佐美守城之一的東頸城郡的松之山城,猶乘勝追擊,直追到就快抵達近松之鄉的天水越才班師而回。
春日山城外的春日村裏有座毘沙門堂,袈裟到那裏祈願百日,不論颳風下雨,從不間斷。毘沙門神還有個名字叫做多聞神,是有名的守護佛法武神,在這個以男子武勇為先的時代裏,百姓非常虔信愛宕權現及毘沙門神
虎千代的臉逐漸端整起來,皺紋消失,眼睛也張開了,又大又黑的瞳孔很有光彩。他個子雖小,卻很健康,吃奶時更是使盡全身力量,連奶媽都嚇了一跳說:「我從來沒看過這麼能吃的娃兒!」
為景雖然覺得她這麼做不妥,但並沒有表示出來。
他的懷疑並沒有任何證據,他也很清楚這些疑慮都是出於兩個人年齡差距太大和自己因而滋生的自卑感,因此他也不斷反省,自己是不是過度疑心了?但是他又無法抑制自己不這麼想。其實,他的懷疑也不無道理,想當初他一上門求親,對方非常爽快就答應了,他不禁揣測:「可能是和家中的年輕武士攪出問題,逮到這個好機會送到我這裏來的吧!」
定實個性老實,是上杉家族末家出身,能夠成為越後地方守護,一切都是為景的功勞,他的妻子又是為景的次女,因此他對為景擺不起架子,徒具虛名而已。
雙方曾經開戰,為景慘敗,帶著定實逃到越中。為景雖然想和從前一樣求助越中武士,但很快就被宇佐美截擊。越中武士沒有幫助他,連他的三名重臣也倒戈相向。為景僅以身免,帶著定實逃到海邊,找到小船躲到佐渡。
為景挺著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在刺骨的清晨寒氣中急急趕赴靶場,這是他每天的晨課。在他身後跟著兩個十三、四歲的僕僮,一個拿刀,另一個提著箭袋。少年的臉頰被清晨的寒氣凍得發紅,呼出白濛濛的氣。他們都睡得很飽,精神抖擻,目光如炬。
玄庵像寒冬的烏鴉般穿戴得一身黑,瘦小陰沉的臉部輪廓顯得特別突出。他彎腰行禮。
他在心裏深處卻嘀咕著:「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現在我是甚麼辦法也沒有了,或許不久我會喜歡他吧!不管怎麼說,袈裟畢竟是我最心愛的妻子,她生下來的孩子,我不可能不喜歡的。」
「我也算見過不少美女了,但從沒見過像栖吉城主女兒那樣漂亮的女人!是去年秋天吧!一天,我有事到栖吉去,經過普濟寺時,正好從側門走出一隊武士、隨從和侍女簇擁著的一個女人,美得無法形容。她似乎也發現我在看她,驚慌地把臉藏在衣襟下。我只是驚鴻一瞥。她年紀大約十七、八歲,容長臉蛋,皮膚白嫩,身材窈窕,走起路來像迎風搖曳的百合花,像在深山幽谷裏默默綻放的白嫩百合。我整個人叫她迷住了,呆呆地目送她離去。這時,正好一名農家女經過,我問那是哪一家的小姐,她說是栖吉城主的女兒袈裟姑娘。既然是栖吉城主的女兒,對我來說,就如同高嶺之花可望不可即,遑論一親芳澤了,不過我還是單戀了一個多月才把她忘懷。」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不久,袈裟終於倦了,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她睡得很熟,嘴角仍然溢著微笑。就在她睡下不久,為景來了。
為景心想不妙,他說了一聲「是嗎?」這聲音沒甚麼勁兒,自己也立刻注意到了,又補充說:「太好了!太好了!是男孩!」
「是個好孩子吧!很像主公呢?您看他這小鼻子,就跟主公一模一樣,像主公一樣堅強勇敢,將來一定會是個聰明勇敢的武將。」
站在為景的立場,此刻他必須說些甚麼不可,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對這事可是一點也不高興。
袈裟專心地祈求,希望能生下在戰場上英勇無懼、在家中聰明端正的武將之子。
他不禁盤算:「如果生下來的是女孩也就罷了,反正女孩終歸要嫁人的,倒不會亂了我的血統。」但是這一點他不能對袈裟說,他只說:「我呢,已經有三子三女了,因此,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無所謂。」
距今約二十年前,當時的守護上杉房能性情殘暴,諸多失政,國內豪族及百姓迭有怨言,為景身為家老,理當進諫,結果招怒房能,危及生命。為景自忖性命難保,於是逃到越中西濱,稱病不出,房能對此大為震怒。
為景點點頭說:「嗯!嗯!妳辛苦了。」只這麼簡單一句話,卻已經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不射了,收起來吧!」他命令僕僮,轉過身來。
這麼一來,過去歸順為景的豪族中,有人開始動搖,多人受到離間而背叛他,為景不得不憂心。
幕府雖然勢衰,但仍然是權威的象徵,令旨一下,越後豪族也就望風披靡般歸順為景。為景讓定實住進府中的守護館,自己在附近的春日山築城而居,以守護的身分監督國政。
當時日本弒主惡風頗盛,全國勢力以京城幕府將軍及關東公方兩大派系為首,全國大小諸侯數不清有多少。儘管如此,弒主一事連京城幕府都不認同,足見為景有多強悍。當時關東公方與幕府關係不睦,越後隸屬關東公方府之家用武士上杉家的分支,但看準了如果打點得當,京城幕府應可接受其犯上之舉。當時的幕府財政拮据,為景挾鉅金以求,果然如願。幕府將軍義稙下令,派上杉定實為越後守護,為景擔任輔佐。
「是嗎?那就好。」
玄庵停止診脈,制止袈裟:「夫人請多靜養,不宜多言,萬一血衝腦門,那就大事不妙了。」說著又轉向為景說:「請主公回房吧!主公在這裏,夫人沒有辦法安心靜養。」
他想:「是啦!大概就是今天了!」
他堅持獨立,號召同志,揭旗反抗,並奉房能之兄上杉顯定為守護。顯定因為弟弟被殺,領地遭奪,自然同仇敵愾,親率兵士一萬五千參戰,因此反對為景的勢力也相當強大。
他這樣說,並不能抹殺他心中的不悅,隨著時日的過去,不悅逐漸變成懷疑,「或許不是我的孩子吧?!」進而一想:「會不會是嫁到這兒之前,肚子裏就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