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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與他的作品

井上靖與他的作品

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四月,井上靖從九州帝大退學,進入京都帝大文學系哲學專科,受教於植田壽藏博士門下,專攻美學。雖說進了京大,卻幾乎沒上課,每天都到吉田山住宿附近的小吃館去喝酒混日子。但在這一段時間裡他還和哲學專科的朋友創辦了一本雜誌《聖餐》。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十一月,雖然還在學校讀書,他和京都帝大名譽教授足立文太郎的長女富美結婚了。足立家的原籍也在伊豆,相當於是井上家的親戚。井上靖的岳父文太郎在同行中是一位世界知名的解剖學家,他就是《比良的石南花》中老解剖學家三池俊太郎的原型。
此後作家又發表了很多歷史小說的大作,例如憑空想像出來的、描寫敦煌千佛洞由來的《敦煌》,講述成吉思汗的《灰狼》,站在朝鮮人的立場上描寫元寇的《風濤》,追溯大黑屋光太夫的漂流生涯的《俄羅西亞國醉夢譚》。
美琪愛上了學校裡一位年青的同事,懷孕以後就退出了學校。懷有身孕的美琪為了避人耳目,夜晚乘人力車出嫁,這個情節在《拉車的白馬》一書中有一段優美的描寫。美琪出嫁後不久就患病去世了。這位青春早逝的姨媽的美好形象在井上靖的心中成長、昇華,最後發展成為一種永恆的女性偶像。寄託在年青姨媽身上的對母親的思念在他日後的作品中繼續生存下去,表現為對理想女性偶像的憧憬。可以說《射程》中的三石多津子、《冰壁》中的美那子、《風林火山》中的由布姬和《灰狼》中的忽蘭都是這位年青美貌的姨媽的化身。
井上靖明治四十年(一九〇七年)五月六日作為長子出生在北海道的旭川,這是因為他的父親井上隼雄當時正在旭川第七師團的軍醫部任職,其實他們家的原籍在靜岡縣田方郡上狩野村的湯之島。井上隼雄出生在上狩野村門野原的石渡家,從金澤醫學專門學校畢業後成為一名軍醫,後入贅井上家,與他們家的長女八重結婚。井上家自明和年間以來一直在伊豆行醫,聽說他們的始祖是從四國來的流民,帶著他的母親來到湯之島,脫掉了草鞋,在當地安了家。井上家先輩中最讓井上靖尊敬的是相當於第五代的曾祖父井上潔。井上潔從師於前輩軍醫總監松本順先生,年青時在縣立三島病院任院長。中年退休後回到家鄉湯之島。當時他是伊豆一帶眾人皆知的名醫。傳說他還乘著轎子到沼津和下田去出過診。
但是「白色河床」所代表的井上靖的孤獨到底是從哪兒產生的呢?井上靖寫過一個短篇,叫作《棄母山》。這篇作品是想探討家族中世襲的「遁世之志」和脫離現實之心。他的母親曾經透露想被拋到棄母山上去;妹妹結婚後有了兩個孩子,又一個人從婆家跑了出來;弟弟在報社正幹得一帆風順時突然辭職,歸隱田園,這些都是事實。另外,他的曾祖父井上潔五十歲就辭退了軍醫職務,回到鄉下。父親井上隼雄幾乎不出門,在家度過了三十年的餘生,如果追溯井上家的家譜,可以找到很多這樣的人。由此可以看出井上家的人「棄母山」血統有多深。井上靖在《我的成長史》中對新聞記者的生活進行回顧時做過如下的評價:
「我在都市的雜亂紛繁中曾經很想像獵人那樣躡行,慢慢地、靜悄悄地、不動聲色地走著。窺見了人生白色河床的中年人,在精神和肉體兩方面都感到孤獨,而同時浸入這兩方面產生重量感印象的不正是一桿磨得發光的獵槍嗎?」
在京大讀書的年代,井上靖有點囊中羞澀,所以他參加了《SUNDAY每日》設獎的小說徵稿,為的是稿件被徵用後可以得到一筆獎金。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也就是大學畢業的那一年,他的稿子《流轉》入選,得到第一屆千葉龜雄獎,由於這個契機,他進入了《每日新聞》大阪本社。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如同開閘放水,井上靖開始在關西的詩歌雜誌和報紙上發表詩作。經過了二十年漫長的文學放浪和醞釀時期,他的作品突然脫穎而出。這些詩作幾乎都被收入了詩集《北國》,也可以看出正是這些詩作奠定了井上靖的文學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構築起來的作品有《獵槍》、《鬥牛》,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二月,井上靖因《鬥牛》而贏得了第二十二屆芥川獎,登上了文壇。
視人生為一條涸竭的河床的看法還在深化發展,最後貫穿到了以《天平之甍》為首的一系列歷史小說中。井上靖歷史小說底層中流動著的思想是對逝水流年中人物虛無飄渺的命運的一種想法。這些歷史小說的先驅作品中有《異域之人》、《行賀和尚的眼淚》、《玉碗記》等短篇。從《白色的河床》向歷史命運觀飛躍、具有過渡意義的有《澄賢房備忘錄》和《一個假作家的生涯》兩部作品。從將人生看作乾涸河床的意義上來看,這兩部作品真可以說是「白色河床」的具體表現。
井上靖五歲的時候離開父母,回到家鄉湯之島,由曾祖父的一個叫加乃的妾一手撫養。加乃長期侍奉井上潔,他為了報答她的辛勞,讓她作為八重的養母入了戶籍。所以在家裡加乃就成了井上靖的祖母。本來把井上靖寄養在加乃那裡是怕又有弟妹出生的權宜之計,但後來實際上不知不覺地就一直繼續下去了。另一方面,對於井上家的長子作為所謂的「人質」放在自己的身邊,加乃精神上感到有了保證,也不願意放手。井上靖與加乃住在倉庫的二樓上,一天到晚聽她講松本順和曾祖父的故事。井上靖在《我的成長史》中用「同盟」一詞來形容他與沒有血緣聯繫的祖母之間的關係,幼年的特殊環境使得他從小就學會了面對現實,也可以說形成了以後將他造就為一名作家的基礎。
井上靖昭和二年四月考入第四高等理科學校,進校的同時加入了柔道部,他試圖改變以往的懶散生活,沒日沒夜地投入到禁慾式的練習之中。三年級時,由於在柔道練習時間上與師兄發生衝突,最後從柔道部引咎辭退。在這一段時間裡井上靖開始創作詩歌,並向富山縣高岡市的《日本海詩人》投稿。他還和高岡市的年青詩人一起創辦了《北冠》雜誌。就這樣井上靖開始了他的文學放浪時代。
「報社這種工作環境中雜居著兩種人,一種是有競爭之心的人;還有一種是完全放棄競爭的人,就連要他打麻將,也趕緊放棄。我從進報社的第一天起,不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就不得不放棄競爭。」
如前所述,支持井上靖文學的重要因素是自卑感和思念母親的情懷,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他的繪畫性格。從在《北國》上發表的詩作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這種繪畫性格。幾乎所有的這些詩,中心都擁有一幅繪畫風景。而且這種繪畫形象的輪廓總是鮮明清晰的。例如《比良的石南花》的中心就有一個這樣的繪畫形象,在比良山的山坡上盛開著一大片白色的石南花。《記憶》中描寫了佇立在車站柵欄旁黑暗處的父母的形象。《漩渦》中熊野灘鬼城巖礁間的漩渦組成了一個明顯的形象。重要的是這些清晰的形象並不僅僅是繪畫形象,它們也是包含著作者詩意的心理形象。而貫穿這些心理形象的則是孤獨的影子。
井上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這種自卑感的描寫,例如《一個假畫家的生涯》就是隨著一個製作日本畫贗品的畫家的足跡,圍繞著自卑感這個主題而展開的;而《敦煌》中因瞌睡而失去考進士機會的趙行德可以說就是作者本人的寫照。
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井上靖進入九州帝大法律文學系英文專科,不久就喪失了繼續讀書的興趣,去了東京,住在駒入的植木屋二樓,沉溺於閱讀文學書籍之中。但他並不是成天散漫和懶惰地混日子,除了與朋友一起創辦雜誌《文學ABC》之外,還加盟福田糾夫主辦的雜誌《焰》,每日乘京王線從駒入到世塚的福田家去專心學習寫詩。
昭和四十九年(一九七四年)十一月
從井上靖的幼年和少年時代來看,我們不得不說他與世間一般的人相比格外特別。儘管雙親健在,又有弟妹,但他一人卻遠離父母,與毫無血緣關係的祖母一起在一個倉庫中度過了幼年時代。少年時又由於父親擔任軍醫,經常調動,所以獨自一人離開父母度過了自由的中學時代。這個時期的故事,井上靖在他的自傳和自傳體作品中作過描寫。例如《拉車的白馬》、《幼時的事情》《夏草冬濤》等。通過閱讀這些作品,在井上靖的幼年和少年時代中徘徊時,幾乎可以找出後來促成井上靖成為一名小說家的全部原因。即使說正是因為這種特別的幼年時代才產生了小說家井上靖,也並非言過其實。
《天平之甍》說的是為了把戒律引入日本,四個留學僧乘坐遣唐船到中國去邀請唐朝高僧鑒真和尚的故事。作品刻畫了他們超越個人的意志和熱情,與自然和時間進行搏鬥的形象。這裡面時常出現的是歷史的燥動,命運的燥動,靈活地運用繪畫手段徹底排除了對上場人物內心世界的忖度,只對明確的形象加以積累。這樣一來,在其背後就浮現出無可奈何的命運形象。這是一種「白色河床」發展深化後的敘事詩的世界。
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井上靖進入湯之島小學,當時小學的校長是石渡盛雄,他是石渡家的戶主,父親隼雄的哥哥,也就是井上靖的伯父。井上靖讀二年級時,他母親的妹妹美琪從沼津的女子學校畢業回到了家鄉,並應聘在他們的小學裡當代課老師。美琪和她的姐姐八重一樣,長得很漂亮。美琪疼愛井上靖,井上靖也喜歡年青漂亮的姨媽。也許在井上靖的心目中,美琪不知不覺地代替了遠在他鄉的母親的形象。對母親的思念轉化成了對姨媽的喜愛。
作為一個報紙的記者,這對井上靖來說是一種潛伏期和醞釀期。剛開始井上靖擔任宗教記者,後來又負責一個美術專欄。作為宗教記者在學藝欄中寫的佛經解說後來成為《天平之甍》和《敦煌》中關於佛教經典的知識基礎。雖然說井上靖的作品本來就有很強的繪畫性格,他本人對美術更是別具慧眼,但是不容否認的是有了十年以上美術記者的經驗,井上靖的繪畫資質得到進一步的磨練。另一方面,井上靖這一段時間裡還與安西冬衛、竹中郁、小野十三郎、野間宏等關西詩人結下了深交。
到了《樓蘭》中,這種手法更加徹底了。有一個以一千五百年為週期向沙漠中心移動的湖,叫作「羅布泊」,而樓蘭正是當羅布泊移動時在它旁邊被沙漠掩埋掉的一個小國。這個形象本身就已經具有了歷史和自然的壯麗詩意。這裡上場的人物都在遙遙的遠景中淡化成了一個個的點,而歷史和命運卻用特寫加以描繪。
描寫沼津中學時代的作品是《夏草冬濤》。這部作品中同時描寫了性的覺醒和文學的萌芽,其動機之一就是自卑感。這部作品中到處都觸及到一個鄉下長大的少年面對都市時產生的自卑感。少年在他親戚家漂亮的姐妹面前表示出來的對異性的愛慕與鄉下人的畏縮相混合的那種感情給人留下了特別的印象。
這些繪畫般的形象中最具代表性的要算詩歌《獵槍》中的「白色河床」。
現在還必須指出,井上靖從象徵意義上講是一個現代作家。井上靖獲得芥川獎登上文壇是在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正值中間小說和報刊小說方興未艾的時期。不管幸運與否,井上靖就是在這樣一個時期登上文壇的。中間小說和報刊小說在昭和三十年代(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年)迎來了全盛時期,井上靖在以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為中心的十年中發表了大量的作品,其數量之多,令人難以想像它們竟是出自一位作家之手。
福田宏年
自卑感和思念母親的情懷共同組成支持井上靖文學的重要因素之一。雖然也許是這種自卑感導致了鄉下人的畏縮,但是更合情理的原因恐怕是三番五次的考試失敗。只有上小學是一帆風順的,以後無論是考初中、高中還是大學都是幾經周折。到了大學畢業的時候,井上靖已經二十八歲,成了有妻室的人了。這些都對一個青年敏銳的感受能力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井上靖自己就曾在《我的成長史》中這樣描寫過自卑感,「這種自卑感變化成各種形式,直到後來都在影響我的人生。」
將人的一生看作是一條乾涸的白色河床,這種看法始終貫穿在井上靖的作品之中,甚至將井上靖的文學原像歸結為「白色河床」都不過分。
井上靖在《北國》的前言中說道:「我這次試著認真地把筆記重讀了一遍,發現自己的作品與其說是詩,還不如說是逃不出詩的範圍,而被關在一個小箱子裡。」當然這是對自己的作品的一種極度謙虛的評價,但從這些平淡無奇的話中卻道出了井上靖從詩歌走向小說的秘密。人們經常說,井上靖的詩是小說的發酵粉。事實上井上靖的很多小說名字與詩一樣,例如《獵槍》、《比良的石南花》、《漩渦》等等。讓我們這樣來說吧,井上靖可以先以散文詩的形式抓住文學的精髓——詩歌,將其關起來,然後再以小說的形式附上肌肉。之所以說《北國》的詩奠定了井上靖的文學基礎,也正是這個意思。
井上靖用「放棄」一詞來表達他的「遁世之志」。《一個假作家的生涯》中的主人公和《敦煌》中的趙行德都是所謂放棄人生的人。另一方面,井上靖在《我的成長史》中還談到「我敵視父母對人生的保守態度,應該一直與之鬥爭的。」這種激憤表現在《鬥牛》、《黑蝴蝶》和《射程》等作品中,但是它並不是實際行動,都背上了深深的虛無的陰影。人們通常根據《獵槍》和《鬥牛》這兩部處女作把井上靖的作品分為兩種類型來加以評論,這正像一個盾牌的裡外兩面,《獵槍》表達孤獨的世界,而《鬥牛》表達行動的世界,它們暗示著井上靖內心裡遁世血統與反抗行動之間的緊張對立。
因此,井上靖的小說,特別是短篇中,大多包含著同詩一樣的繪畫形象。例如《道多爾先生的手套》中的那雙大手套,《湖上的兔子》中那些冬天在豬苗代湖湖面上翻騰的白色浪花。這些形象就這樣成為作品的動機,就這樣象徵著一個人,她就是那個忍耐著周圍的白眼、吝嗇而又狷介的老祖母。
井上靖讀小學六年級時祖母加乃去世了。此後為了考中學,他來到了父親的駐地濱松。由於祖母的死和環境的變遷對年少的井上靖內心的打擊,使他沒能考上濱松一中。但是第二年的四月他卻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了成功。入學後不久在靜岡縣的優等生選拔會考中他又取得了一等獎。井上靖讀中學二年級時,父親轉任台北衛戌區病院院長,他轉校到沼津中學,住在三島的伯母家,每天要走七、八里路去上學。也許是由於離開了雙親的約束,井上靖的成績一直下降,讀四年級那年的四月他被送到沼津的妙覺寺寄宿。他變得越來越懶惰,也就是在這一段時間裡他交上了愛好文學的朋友,學會了抽煙和喝酒,文學在他心中開始萌芽。
現在的井上靖,正如在《月光》和《桃李記》中所能看到的那樣,無論在小說還是在詩歌中都是描寫身邊和親戚中的人物,在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超越個性的人類原始存在。這種從事物的表面看到其內在的本質,當然是井上靖長期觀察事物形象而使自己的眼光更加深邃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