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坐木龕智遠入定 打和尚來順受傷
和尚哈哈笑道：「我不找你，你到找起我來了！也好：我去和你家主人算帳！你主人若不能依我話，募化給我；我是不能白給你醫治的！」說著，一手托著鉢盂就走。來順跟在後面；一會到了朱家門首，和尚直走入廳堂，回頭對來順說道：「快去把你家主人請出來。」來順道：「我家少爺才嚥了氣，主人正在傷心痛哭，何能出來陪大師傅呢？我得罪了你老人家，再向你老人家陪罪！」說時，又要叩頭下去。
和尚連連搖手道：「非得你主人出來不行！誰稀罕你叩頭陪罪！」
他回到禪房裡，正忍不住要拿這話問清虛道人。解清揚已呼著師傅。問道：「弟子心地糊塗，實在不明白怎麼金魚池裡，無端會冒出氣來？又怎麼在晴天白日裡，忽然會劈下那麼大的雷來？師傅更為甚麼，會跑到那龕子裡面，坐著不動？你老人家可以說個明白，給弟子聽麼？」
祇見道人將他扶起，說道：「三教同源，本毋須拘泥行跡！不過你的大事既了，返俗儘可聽你自便！」道人說時，指著向樂山、解清揚二人，對那和尚道：「這是你兩個師弟。你們此時都見見，免得日後相見，誤作途人！」隨說了二人姓名。即對二人說道：「這是你們的師兄，姓朱，單名一個復字。他是生長在廣東潮州的人，祇說得來潮州話；南幾省的語言雖聽得懂，祇不能多說。」三人互見了禮，都面對面的望著，不通言語。
話說向樂山見智遠急得汗珠直流，也嚇得不知是甚麼緣故。仔細向那熱氣蒸騰的池裡一看，原來八百尾金魚，都張開著闊嘴朝天噓氣；水面上蒸騰的氣，就是那八百尾金魚口中噓出來的！智遠手中的米，撒下一把，金魚的嘴便合攏一下。起初噓出來的，每尾口中尚祇一線；撒下幾把米之後，略停了一停，一會兒沒將米撒下，那噓出來的氣，就漸漸的粗了！智遠一把一把的抓著米，越撤越急！缽盂裡的米，看看撒完了，智遠翻身復往裡跑。
向樂山在旁問道：「那跪在殿上念誦的少年和尚是誰？口裡念誦的是甚麼？師傅可能說明給弟子聽麼？」
解清揚見了這模樣，以為自己師傅圓寂了！他天性生來篤厚；智遠和尚又本來待他甚好。
這時朱復已嚥氣了。朱繼訓的夫人。祇哭得死去活來。朱繼訓也是傷心痛哭，祇得叫來順幫著裝殮；叫了兩遍，才叫了進來。朱繼訓淚眼婆娑的，見來順右手的拳頭，腫得比飯碗還大；向前直伸著臂膊，像是握著拳頭，要打人的樣子；左手在下面托著。他不禁吃了一嚇，問道：「怎的把手弄成了這個模樣？」來順不敢隱瞞，將打和尚的事，說了一遍。
頃刻簷端風起，閃電如走金蛇。向樂山忙挽住解清揚
朱繼訓覺得很詫異的問道：「和尚把死了的小兒化去，有甚麼用處呢？」
朱繼訓聽了，知道是一個有道行的和尚。連忙施禮說道：「和尚能治的活小兒，準化給和尚做徒弟，聽憑和尚帶去那裡！」
這院落旁邊一個小殿原是供著一尊彌勒佛像，靠著彌勒佛，有一個大木龕；龕上安著兩片格門。格門從來開著，裡面並無神像，龕前也沒香案。解清揚平日常來這小殿上玩耍，小孩兒家，也沒注意：怎的這麼大的一個神龕，卻沒有神像？這時被道人拉到這殿上，祇見一個少年和尚，低頭跪在那大木龕前面，口中唸經一般的，祇管念誦，聽不出念誦的甚麼。再看木龕裡面，自己師傅盤膝端坐在內：雙手拈著一串念珠，與平日一樣的慈祥眉目。木龕的格門上，懸著一塊粉牌；牌上寫著一個大「閒」字。
古語說得好：惟英雄能識英雄！向樂山既表示願親交的好意：朱復也覺得向樂山是個非常的人物，當下也竭力的表示出好意來。所以後來清虛道人門下三十五小俠中，祇他二人做的事業最多，造詣最深；祇因二人情感既好，出處不離。這就是：「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道理。
向樂山心裡這麼疑惑，正想開口問道人。祇見道人一面指著禪床，教他自己坐下；一面俯著身子，仔細端詳解清揚的臉。向樂山看了解清揚這種脾氣，祇道已經死了：不覺慘然問道：「怎麼弟子醒了這麼一會，解賢弟還躺著不能動呢？」
朱家下人見和尚罵他當嚲手，那氣頭就更大了！舉起拳頭朝著和尚的光頭便打。和尚也不避讓，祇口裡說道：「巴不得你打！你祇記清數目，好一總和你家主人算帳！」
身上受了傷的人，行走都痛得厲害：這麼一跑，傷處受了震動，祇痛得如油煎火燙！來順咬緊牙關，追過了數十戶人家，祇見和尚立在一家酒店門首，和酒店裡的夥計拌嘴；說酒店裡夥計，做生意太不規矩；三文錢的酒，還沒一缽盂，定要店主人化一缽盂酒給他：店主人添了幾杓，祇是添不滿一盂。正在說這鉢盂太大，來順追到了，朝和尚跪下來，哀求治手。
清虛道人聽了，忽然正色說道：「不可說，不可說！」正說到這裡，後面腳步響，向樂山掉頭一看，那跪在殿上的少年和尚，走了進去；又朝著道人跪下叩頭，口裡說出來的話，向樂山聽了也不懂得。
道人點頭道：「快要醒了！」向樂山也跟著仔細定睛看解清揚的臉。沒一會，就見兩個眼珠兒，在眼胞內微微的轉動了；漸轉漸快，忽然睜開了；和熟睡剛醒的人一樣，兩
下人才說到這裡，聽得裡面連聲呼來順。下人一面口裡答應：來了！一面拉住和尚不放道：「大師傅不瞧我這手嗎？弄成了這個模樣，如何是好呢？」和尚祇是笑。裡面又接連喊起來了。
朱繼訓道：「大丈夫說話，那有不作數的？那有更改的？不過小兒已嚥氣有好一會了，手腳都已僵冷，祇怕和尚縱有回天的本領也治不活了！」
朱繼訓聽了，也自納罕！祇是自己心愛的兒子才死，無心和人周旋。若在平日聽得有這麼一個和尚來了；必來不及的出去，與和尚廝見。這時祇向來順說道：「這是那和尚有意這麼懲處你的！你還不快去求他診治？他若走了，你這手就廢掉了！」
向樂山起來看房中的陳設，認得出是智遠和尚平日打坐的禪房，自己躺著的，就在禪床上。解清揚還躺在禪床那頭，面色蒼白，兩眼半開半合，黑眼珠全藏在眼胞裡，露出來儘是白眼；上顎的牙齒，緊咬著下嘴脣；嘴層也和臉色一般蒼白。形像竟是個已經死去的人，非常可怕！再看天氣晴明，並無風雨；祇是天色已將近黃昏了。自己心裡明明記著，是被一個大霹靂，和解清揚同時震倒在金魚池旁邊；也不知道這位師傅，何時把我二人救進這房裡來了？平日智遠師傅在這房裡的時間很多；這時怎的倒不見他了呢？
下人恐怕耽擱自己的事，即從身邊摸出幾文錢來，向紫金鉢盂裡一擲道：「好好！你走罷！像你這麼討厭的和尚，來世投生還得做和尚！」
和尚搖頭道：「我沒有工夫，我要往好施僧布道的人家去，不能在這裡，討你的厭了。多謝你這幾文錢！」說完，掉轉身就走。下人的手，痛澈心脾；一時也忍受不住，兩眼也痛得流下淚來。明知是打和尚打痛的，非和尚不能醫治！見和尚搭架子要走，祇得忍住氣，上前拉住哀求道：「大師傅不可憐我，我不成了個廢人嗎？我家有老母，有妻子，望我一個人掙衣食！」
朱繼訓見說能將自己已死的兒子治活，歡喜得把來順手上的傷都忘了！急忙引和尚到朱復死的房間裡來。
和尚一些兒也不生氣的笑道：「行三不如坐一！我是為化緣來的，不曾化著；如何就往別家去？」
和尚道：「施主不用問老僧的用處。肯化給老僧，便不會死了！」
朱家的下人罵道：「放屁！人還不曾斷氣，誰要你這禿驢來，念甚麼倒頭經咧！」那和尚笑道：「既是還沒有斷氣，就把這吃人的東西，停在堂上做甚麼呢？你家也不忌諱嗎？」朱家下人也懶得回答，
來順的手，實在痛得不能挨忍了！祇好哭喪著臉，到裡面向朱繼訓說了和尚的要求。
來順應了聲是，慌忙轉身跑到門外。一看和尚不知去向了：急得問左右鄰居的人，問了好幾個，才有一個人指前面說道：「那和尚好像是向這條路上走去的。他行走得不快，還追趕得上，也不一定！」來順一抹頭就追。
那時不由得兩淚直流！也向地下一跪。正要哭出聲來。智遠已開口呼著解清揚的乳名清官，說道：「你不須煩惱！我因自己的工夫。須及時努力，所以不能兼顧你們的工夫。你從今後，祇當我已圓寂了！這位清虛道友，才是你和向居士的真師傅。你們好生侍奉他，他自有安身立命的道，傳授給你的！他的道，高出我十倍！你要學道：第一當用慧力，斬斷情絲；那有學道的人，現出你此時這般嘴臉的？」
朱復的父親名繼訓，據說是朱元璋的十六世孫。生小即懷抱大志，到二十歲，文名冠潮州府。祇是不肯應試，專喜結納江湖豪俠之士。兩廣素為多盜的省分；綠林中人物，朱繼訓結識的，也很不少。他存心謀復明室，所以生下兒子來，就取名朱復。朱復之下生了一個女兒，便取名朱惡紫。
和尚道：「那話能作數麼？沒有更改麼？」
和尚笑道：「祇要來世不當嚲手，也就罷了！」
向樂山忙安慰他道：「不用害怕！有師傅在這裡。」解清揚放開手，向四面張看道：「師傅呢？」說著，就坐了起來。
下人的拳頭，打在那光頭上，就和觸在鐵樁上一般；才打了三五下，拳頭已痛得打不下去了！縮轉來一看，嚇了一跳！拳頭漸漸的腫起來了，手指放不開來，越腫越大，一眨眼連手臂都腫得拐不過彎了！和尚祇涎皮涎臉的望著笑。
解清揚聽得自己師傅。尚能說話，心裡就高興了。連忙應道：「弟子知道了！」智遠道：「既知道了還不拜師，更待何時？」解清揚這才爬起來，向清虛道人拜了四拜。智遠在龕中，也向清虛道人合掌道：「此兒骨秀神清，仗著道兄道力，將來成就，必不可量！老衲今日敢以私情重累道兄了！」
清虛道人點頭笑道：「自有給你明白的時候。不過此時說給你聽，你也不能理會！總之，智遠師傅的功行，快要圓滿了；所以八百羅漢，先期白日飛昇。你今後能潛心向道，則此中因果，不難澈悟；不是於今向你口說的事！」
在昏
和尚打量了朱繼訓兩眼，合掌笑道：「治傷容易！但老僧要向施主化一個大緣，施主應了老僧，即刻就給他治好！」朱繼訓道：「和尚想化我甚麼？祇要是我有的，皆可化給和尚。」
然這是後話，後集書中，自然一一的交代。於今且趁這個當兒，將朱復的歷史，表明一番；方好接敘爭趙家坪的正文。智遠和尚的來歷，也就因此可使看官們明白幾成了。
那時一般人背地裡呼當下人的，都呼為當嚲手的；因下人立在主人跟前，總得把兩手嚲下。
和尚笑道：「公子若不曾嚥氣，施主就肯化給老僧了嗎？公子現在那裡？請即領老僧去。」
解清揚問向樂山道：「大哥知道師傅幹甚麼嗎？」向樂山不及答白，就見池中的蒸氣，越熱越高：霎時間，彤雲密佈，白日無光，將一個小小的花園，迷濛得如在黑夜！
不知那和尚是誰？畢竟如何將朱復治活？且待下回再說。
跑到離池邊七八尺遠近，猛然電光一閃，一個巨霆跟著劈下來。那巨霆的聲音，就像靠緊耳門劈下似的！向樂山、解清揚二人，同時被那巨霆，震得昏撲在池邊，沒了知覺！
解清揚道：「我師傅在那裡？他老人家平日不是常在這房裡的嗎？」道人也不回答，一手拉著向樂山，一手拉著解清揚，走進一個院落。
和尚點頭道：「老僧原是知道公子嚥了氣，才來向施主募化；不然，也不開口了。」
「在三年以內，你隨時可到這裡來見我；祇看我這龕門上的粉牌。像此時寫著『閒』字，你心中有話，儘管向我陳說：若見牌上寫著『觀』字。那便是我入定的時刻，你不得擾我！我念你年紀太輕，天性甚厚，恐你一時的道念不堅，慧力不足；為念我分心，不能沉潛學道，特為你多此一條相見之路，你知道了麼？」
向樂山見朱復的年齡，不過二十五六：生得高顴深目，隆準寬額，滿臉英雄之氣，帶著儒雅，使人一望就能知道必是一個善文能武的少年英傑。心想：有這般雍容華貴的氣概，決不是寒素人家的子弟；卻為何少年就出家當了和尚呢？心裡十分願意和他要好，就因言語不通，僅能於神氣之間，表示很願親交的好意。
清虛道人稽首答道：「同本度人之旨，
朱繼訓雖沒好氣，然自己兒子死了，正在須人做事的時候；把個當差的傷了，不能動作，也很不方便！祇得揩乾眼淚，走出廳堂來。一見和尚那種魁梧奇偉的模樣，心裡已估量這和尚，必有些兒來歷，不是尋常的遊方和尚可比！即拱了拱手，說道：「下人們沒有知識，開罪了老和尚，我來替他向老和尚陪禮！求饒恕了他，給他把手治好。寒舍今日有事，不能沒人幫做。老和尚發個慈悲罷！」
那下人知道不好，連忙改變態度，向和尚陪不是道：「大師傅不要和我當下人的認真！請發慈悲，治我這手罷！」
道人笑道：「你想見你師傅麼？等歇我就引你去見！」才說著，即聽得隔壁房中，一聲磬響。道人對解清揚笑道：「此時可引你去見你師傅了！」
朱繼訓的祖遺產業，原來很富，不愁無貲結納人物。朱復年才七歲的時候，朱繼訓親自帶在跟前教讀。那時候朱復生來的體質最弱，枯瘦如柴；朱復的母親，恐怕兒子養不大，時常去一個神廟裡拜求藥籤；丹膏丸散，都照著藥籤，弄給朱復吃。那知越吃越壞！本來不過是體質弱，並沒甚麼病的；每日把求來的神藥一吃，倒吃出許多的痛來了！朱繼訓見兒子病了，才知道是神藥吃病的；於是接醫生來診治。奈潮州地方沒有好醫生，朱繼訓自己又不懂醫道，糊裡糊塗的幾服藥灌下去，已把個朱復灌得奄奄一息了！朱繼訓夫婦都以為自己兒子沒有醫治的希望了，連小棺材和裝殮的衣服，都已備辦好了；祇等朱復斷氣！
向樂山回頭一看，果見智遠披著大紅袈裟，雙手捧著缽盂，飛也似的向池邊跑來。
和尚道：「施主沒有的，老僧也不來募化了！老僧要把公子化去，做一個小徒弟。」
來順沒法，祇得鬆了手，左手把右手捧著，愁眉苦臉的跑到裡面去。
解清揚道：「再看看沒要緊！你瞧，師傅不是又端了一缽盂米來了嗎？他老人家還更換了法衣呢？」
朱繼訓聽了，指著旁邊停的小棺材流淚道：「小兒才嚥了氣！若是活著的，就化給和尚做徒弟，也沒甚麼不可！」
忽然來了一個遊方的和尚，腰繫葫蘆，手托一個紫金缽盂，立在朱家大門口，向朱家的下人，要募化財物。朱家人正都忙著準備辦小少爺的後事，那有工夫去睬募化的和尚呢？那和尚見堂中停著一口小棺材，棺蓋擱在一邊，問朱家的下人道：「你家裡新喪了小人嗎？我最會念倒頭經。你家能夠多募化些財物給我，我可替你家新喪的小人，念一藏倒頭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