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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俠情哀以思——細說王度廬的《鶴─鐵》五部曲

悲劇俠情哀以思——
細說王度廬的《鶴─鐵》五部曲

王度廬筆下的「一朵蓮花」劉泰保,在書中是個穿針引線而又起個奇妙作用的硬裡子角色。由於有他作張作智「耍狗熊」,本書節奏方因之活絡明快,而將一連串的人物、事件相繼帶出。
他初遇韓鐵芳,即自稱「老子」(絕!)如何如何,言行極粗獷豪放,活脫一條江湖好漢。當時韓鐵芳正為玉嬌龍之死及暗戀春雪瓶而心事重重;忽聽他「吹牛」說:「她們一個是我老婆,一個是我的女兒……」就覺得「他不配」!更彷彿自己也受到侮辱,便與羅小虎打了一架——豈知打的不是別人,而是情天鑄恨的生身之父!
四絃一聲如裂帛
途中玉嬌龍偶然發現鐵芳懷中所藏的那塊紅羅,驚喜交集,乃旁敲側擊多方打探,始確定鐵芳果是那被方二太太盜換去的愛子;本待也把自己真正身分表明,又怕鐵芳因「私生子」而恥與相認,故忍住未說。二人兼程趲行,未料在沙漠途中遇見大風,霎時飛砂走石,天昏地暗;玉嬌龍想要把話說明卻已悔之不及,終抱恨死去,手中兀自抓住那方殘破的紅羅。
近人劉大杰氏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中明白指出:「在思想這一點上講,《兒女英雄傳》所表現的,只是淺陋低俗。」誠然,王度廬是以清季文康所撰《兒女英雄傳》為創作搖籃;但他很快就從前人窠臼中掙脫出來,扶搖直上,「化腐朽為神奇」!從而提高了俠情小說的藝術、思想境界。實在值得大書特書!
不特此也!當作者寫到母子二人西出玉門關,突遇沙漠風暴一折,腕底風雷迸發!繪聲繪影,驚心動魄,更是悽慘絕倫:
《臥虎藏龍》原發表於一九四一年四月改組後的《青島大新民報》,共有十四回,都五十餘萬言。此一書名係借自成語,本不足為奇,但因其中暗嵌男女主角羅小虎、玉嬌龍之名;且靈活運用文學象徵手法隱喻「虎」、「龍」這一對戀人受制於門第觀念(內因)、身分懸殊(外因)的世俗之見,長期困守心靈囚室;或「臥」或「藏」,只能偷情幽會而不能拋頭露面的尷尬處境,乃牢牢扣住主題精神。故此別開生面,創意十足!洵可謂「舊瓶裝新酒」的書名中最成功之一例。
至此,本書當無再續的必要;因為中國古典題材的文學作品原講究含蓄之美,餘韻不盡,耐人回味咀嚼,方為上策。然而作者畢竟是一通俗小說家,為了養家活口,於焉乃有《劍氣珠光》狗尾續貂之作。
羅小虎大聲嚷著說:「老弟!原來你就是姓韓的呀!我們這裡有人在黃羊崗子見過你……韓老弟!停住吧,咱們再說幾句話……朋友!春雪瓶就在前面不遠,我一定教你追上她。別忙!等我問你幾句話……兄弟!韓老弟!姓韓的!玉嬌龍的朋友!你站住!媽的,你站住!」(見原書第九回)
就書論人,李慕白對纖娘之死,的確要負一半責任。以纖娘病中處境之艱,正所謂:「黃臺之瓜,豈堪再摘?」當他說出「後悔也沒用」又提到金錢時,這場悲劇已勢不可免。但話說回來,李慕白卻也不曾「負義」;因為他早先已決心攜纖娘「夜奔」——再加上一個仗義疏財的德嘯峰,豈非又是一組「風塵三俠」?無奈當時纖娘實有苦衷,才把事情搞砸。這只有歸諸於命運的捉弄了。
是故,面對俞秀蓮這一尊偶像、女神,李慕白的「思想包袱」沉重如山!他明明知道秀蓮對其有情,而他又是秀蓮在「現實」中所能依靠並託付終身的唯一人選;但因封建道德觀作祟,他卻把秀蓮的名節(烈女不事二夫?)看得比她的家庭幸福、美滿生活更重要!終於他犧牲了自己,也犧牲了秀蓮——使兩人都墜入痛苦的深淵,無以自拔!
凡此種種「不能」,皆因受制於傳統名教觀念束縛。她可以恨其所恨、愛其所愛,卻決不可「敗壞門風」,致令父母蒙羞!是故,她那官家大小姐的尊貴身分反而成為一副無形的桎梏,深深鎖住一顆奔放、狂野而又充滿夢幻的少女心;使她不能和常人一樣享有戀愛與婚姻自由(按:取其相對意義)。她只好自傷自恨卻無可奈何——縱然是在母死、家敗、父辭官之後,她藉由「捨身還願」跳崖而遁,揮別了過去的一切;但以思想上、心靈中仍有「魔」(封建餘毒作祟),自忖侯門之女豈能永為盜婦?因此她與羅小虎一夕纏綿,即懷著那顆破碎的心,孤騎遠走大漠。其「自我放逐」意味著什麼?莫非出於「救贖」心理?
寫盡「義」字千姿百態
可惜《寶劍金釵》結束稍嫌草率。筆者認為,當書中的故事情節發展到老俠江南鶴夤夜入獄強行救走李慕白,並將其佩劍留下,字諭秀蓮:「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之後,最完美的結局(須與全書小說神理統合)應是:俞秀蓮深宵獨坐,無限悵惘;几上併放著那口李慕白的「寶劍」與那支孟思昭文定的「金釵」——在熒熒孤燈下相互輝映,幽幽吞吐光芒,予女俠無盡的追憶及去思……
羅小虎身世淒涼,落草為寇,誠然是「命運的悲劇」。好在他還有兩個小嘍囉——花臉獾與沙漠鼠,不時跟在「老爺」身邊插科打諢扮小丑,製造了許多笑料;在相當程度上,沖淡了悲劇氣氛。於焉乃使此書亦悲亦喜,令人回味無窮。
李慕白在短短一年中,倍嘗生離死別諸般滋味,因而心灰意冷,返回故鄉。此時,德嘯峰又為黃驥北所陷害,誣其偷盜大內珍寶;幸為鐵小貝勒營救,發配新疆充軍。慕白得訊,再上北京,為友報仇。他殺了黃驥北,不願連累別人,情願見官抵命;雖經史健、俞秀蓮數次來獄相救均不允。最後,奇俠「江南鶴」將李慕白帶走,並將慕白之劍送給秀蓮,以為信物,「留結他日之緣」云。
他真心想瞧青冥劍是把什麼樣的神兵利器,偏偏明著又看不到,只好夜裡來「窺看」。作者描寫那夜:「只見滿天的星斗,一顆一顆的眨著眼睛,都跟小賊是一個樣兒。」其所用字眼有豐富的暗示性,意象鮮明,直逼眼前。
——「玉嬌龍無法將那大盜的形影由自己的腦海中剔去;深閨鎖不住她一顆馳放的心;冷淚滅不了她重燃的愛情;爐灰掩埋不了她的長恨」。
這句話實實在在,便是翠纖的真正苦處。後來徐侍郎被「爬山蛇」史健殺死,翠纖被逼下堂,貧病交迫。見到李慕白來看她,不禁哭著說:「李大爺,我當初錯打了算盤啦!」李慕白此時卻已灰了心,說是「後悔也沒用」,自己決不再幹「傻事」!臨走時還說了些可以給她們母女倆再借點銀子的話——這就是「太看不起人」,把無價的真情論斤賣了!
樹身上的刀痕宛然,可見當初用刀砍的那人,不但心中有恨,其中還壓著一些熱烈的愛情。現在這株樹垂著幾根數得出來的柳條,頹然地像是一個人低著頭痛哭。江小鶴頭一陣暈,幾乎摔下馬來。(見原書第廿回)
在《臥虎藏龍》中的「虎爺」,由於終日為情所困,不免「英雄氣短」!但進入《鐵騎銀瓶》後,他拋開了花臉獾、沙漠鼠這兩個小跟班,一人獨來獨往,反而恢復了當年縱橫大漠之雄風,處處表現出豪情勝概。他聽說春雪瓶是「春龍大王」的女兒,便自以為是「親爹」;春雪瓶用弩箭射他「胡說八道」,他也不惱,心中卻樂:「好孩子!妳媽媽教會你的箭,如今竟拿來射妳爸爸了。」(見原書第九回)明裡暗裡皆以有此「好女兒」為榮。
徐斯年先生〈論王度廬小說藝術之思想淵源〉一文,是當今研究王度廬作品最全面也最權威之作。其若干論點精闢獨到,很值得摘要引來作為筆者「細說」的理論基礎。
羅小虎罵得妙:「媽的!你還真個要打?我的老婆跟女兒用你來護?」但畢竟父子倆打成了「朋友」;後來羅小虎向他的小友提起當年的傷心恨事,韓鐵芳也不禁為之唏噓,惟始終未通姓名。及至韓鐵芳聞知春雪瓶消息,打馬飛馳而去;作者寫羅小虎隨後追趕的一折,口語連變,傳神之極:
書中的女主角玉嬌龍亦與眾不同,是個敢愛敢恨卻又深受禮教餘毒所害的苦情人。她和一般武俠小說裡所描寫的女俠、女賊或「女魔頭」最大的差別,不單在於她是九門提督的千金,刁蠻任性,為所欲為——若僅限於此,那就成了「女衙內」而非玉嬌龍了!作者更著重突出的乃是她爭強好勝的叛逆性格,不服輸又不信邪!所以她敢於盜劍,敢於向俞秀蓮挑戰。然為顧全家門顏面,她被醜翰林魯君佩奸計所擄卻「不能」殺他;她被心上人羅小虎奮勇所救卻「不能」嫁他;甚至連遠走天涯、雙宿雙非也「不能」……(以上參見原書第十二回)
此外,張贛生先生在其《民國通俗小說論稿》一書,亦約略談到王度廬小說的藝術價值。文中說他「著力揭示造成悲劇的根源在於封建觀念,而奠定了作品的『反封建』的思想基礎」。復特別指出:「他不是把造成悲劇的原因歸之於外部的干涉或阻力(就像在《紅樓夢》中那樣),而是把造成悲劇的原因歸之於當事人自身的封建觀念——是一種自我的毀滅!」這也是極有見地的看法,與徐氏之說異曲同工,彼此可互補參考。
俞秀蓮無疑是一「美的化身」,但僅能存在於李慕白的「理想」中,可望而不可及;謝翠纖才是「現實」生活中「俞秀蓮的替身」。因此,李慕白與翠纖間的戀情並非孤立事件,而是出於一種「補償心理」,想拿翠纖來代替俞秀蓮。反過來看,李慕白既是翠纖的「理想」,又是俞秀蓮的「現實」。這種相互投射的雙重「理想」與「現實」交織成的三角情網,是十分微妙而富於悲劇色彩的佈局,顯見作者用心之深。
作者寫翠纖之死,不像《鶴驚崑崙》中寫鮑阿鸞明奪江小鶴之劍自戕,當場血濺五步!而是用過暗場交代。書中說,李慕白踏著沉重的腳步出門,忽聽屋裡的謝老媽媽像鬼嚎似的叫了一聲,跟著就放聲大哭……李慕白大吃一驚,趕緊搶回屋裡去看——「只見炕上、被褥上濺了一片鮮血;翠纖頭髮散亂,兩手緊抱著前胸,渾身亂顫;連呻吟全都呻吟不出,一口匕首橫放在枕畔……那血色紅得怕人!」(見原書第廿七回)
玉嬌龍見家道中落,無所牽掛,乃藉上金頂妙峰山燒香還願,捨身跳崖為由,遁至五迴嶺與羅小虎見面。當晚兩人如膠似漆,互訴衷情。翌晨,玉嬌龍卻趁羅小虎酣睡中,孑然一身,絕塵而去,不知所終。
羅小虎來到北京後,約晤嬌龍為其所拒;一則自慚形穢,復感身世淒涼,乃上酒家買醉。歸途遇見胞妹楊麗芳,卻因素未謀面,交臂失之。原來羅小虎本姓楊,也有一段悲慘而曲折的身世;因父母為人所害,兄妹從小失散,故此對面不相識,竟同路人。
誠然,愛是一種不同的生命體驗,其價值觀因人而異。但若涉及到責任關係,原本單純的「愛」就會變得極端複雜;再進而將兩者對立起來,非此即彼,積不相容,便終不免一戰。而這種隱藏在心靈中的戰鬥,往往是自毀性的「善」與「善」之爭。其慘烈、痛苦程度,即當事人亦無法形容。
關於「義」的詮釋,作者本已在《寶劍金釵》中有「全方位」的發揮;而此書更將父、母、子三者間的血源關係由親情的層次上昇華,而臻至高無上「義」境。為了「朋友之義」,韓鐵芳千里迢迢趕到尉犁城報喪,並賣馬雇工,給玉嬌龍製棺移靈;為了「朋友之義」,韓鐵芳不但含淚探監,還拚力解救羅小虎,奮身於不顧。當時他並不知虎、龍「老倆口」正是自己的親爹娘,可是激於義憤,他非這樣做不可!《史記.游俠列傳》所謂:「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完全可為韓鐵芳之寫照。而書中描寫另一小人物「神手張」雙腿俱斷,卻為了要救被惡賊鎖住的韓鐵芳,寧冒生命危險,爬著去偷鑰匙,致遭活活打死一折(見原書第十六回),尤義烈可風,令人肅然起敬。
在本書前四回裡,主要是以劉泰保弄引,將一個江湖小卒夢想「揚名立萬」、「人前露臉」的心理,刻劃得入木三分,傳神之極。一開頭便寫劉泰保在德嘯峰家初見玉嬌龍,瞧人家長得那個天仙化人、月裡嫦娥的體面樣兒,就自慚形穢,恨不得當時打個地洞「躲躲」才好。事後一想:「真他媽的窩囊廢!」
此情此景,何等動人!也許唐人李商隱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便是阿鸞最佳寫照吧!
經鐵小貝勒、德嘯峰等人仗義奔走,李慕白終於出獄。「瘦彌勒」黃驥北和胖盧三沆瀣一氣,懼其報復,仍託人去河南請惡霸「吞舟魚」苗振山來助紂為虐,與慕白為敵。孰知,苗振山外號「苗老虎」,兇惡無比,翠纖正是他「必欲追殺」的逃妾(謝父亦死其手)。翠纖捨慕白而就徐侍郎,主要便是為逃禍。偏偏慕白之友「爬山蛇」史健為友情熱,欲促成李謝好事,將胖盧三、徐侍郎一齊殺死,翠纖遂被趕出徐門。
她忘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記得在幼年時候,她曾答應給人家作媳婦……她還記得那時的情景,一想起來她就臉紅,她就「恨」江小鶴。她並不是因為小鶴是她家仇人她才恨,彷彿另有一種原因,她說不出來;心裡時時急躁、咬牙,想著除非江小鶴現在就來,與自己大戰三百回合;自己再把他殺死,殺得他血肉糜爛。然後,也許自己又氣他,也許自刎在被自己殺死的死屍之前,才能痛快!(中略)她走至道旁的一株柳樹之前,抽出刀來就向樹上砍了一下。喀的一聲,樹皮又掉下一大塊來,她才像消了點氣,解了點恨。這株大柳樹就因為十年前掛過她的一隻風箏,現在教她天天砍一刀,砍得遍體鱗傷。(見原書第七回)
江湖上有一位老武師鮑振飛,執掌崑崙派門戶,人稱「鮑崑崙」。鮑振飛門下,有一劣徒江志升,因犯淫戒,遂為鮑振飛率徒眾慘殺。江志升的獨子江小鶴年方十歲,本欲懷刃為父報仇,卻為鮑振飛所阻,將他收留下來;日後漸與鮑振飛之孫女阿鸞生情。鮑振飛心懷鬼胎,日夕不安,終想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小鶴遂以十四歲之髫齡,逃脫虎口,流落於江湖。待小鶴逃到秦嶺時,為九華山無名老俠所救,收為關門弟子,盡傳絕學。
以本書來說,作者大可在第十一回末「虎葬冰山」之下,「鐵騎」、「銀瓶」身世大白,結成連理,即收束全書。即或不然,也應在第十五回雙俠上祁連山尋仇,春雪瓶雪地認母——金大娘即方二太太——之際作結。可惜作者又為「稻粱謀」,多拖了四回;致使餘味全失,令人扼腕!
小鶴被惡道姑所誆,趕上武當山要人,獨鬥武當「七大劍仙」;最後才得知阿鸞早已玉落珠沉,而鮑振飛也懸樑自盡。自此恩仇了了,意冷心灰,乃返九華歸隱,改名「江南鶴」云。
是的!作者悲憫地將玉嬌龍這種封建門第觀念視同「原罪」,並予以無情地揭露、鞭撻,正要世人認清其禍害本質所在。玉嬌龍揹負著「原罪」的重擔,無法擺脫;只有一走了之,「自我放逐」以求「自我救贖」。而其遠走大漠則是為了追尋昔日少女的夢……她忘不了初戀情人羅小虎,卻寧可藉回憶洗滌生命的悲情,正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原來,直到翠纖以死明志,李慕白方知她實是真心相愛,而他自己卻也不能「忘情」啊!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王度廬寫到此處時,意象紛呈,天地皆悲!他可曾含淚暗誦李商隱的〈錦瑟〉詩?固不得而知。但觀翠纖苦命又悲慘的一世,誠如〈無題〉詩所云:「蠟炬成灰淚始乾!」而本折審美價值之高、藝術感染力之大,足堪與前述「柳樹意象」相比;可謂先後輝映,各有千秋!
蔡湘妹擺手說:「你小聲!她或許沒走遠!」
天空的月亮,已由鉤形漸漸地展寬,如同一隻船,在那深青的海一般遼闊的天空飄動。星光也顯得稀少,一亮一亮的如同銀魚的脊樑,被月映得發亮。幾縷淡淡的雲絲從遠天的極處投來,如一條素練似的,將那隻月舟牽走。牆角,樹梢,房簷,都把影子舖在地下;一塊一塊,一枝一枝,浸在青色的月光裡,斑斑駁駁如水底的石頭和珊瑚樹。(見原書第五回)
同樣地,在作者筆下的江小鶴,自幼就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虎虎有生氣的小英雄;及其藝成下山,更是縱橫江湖無敵手。但他為了珍藏阿鸞遺失的一隻紅繡鞋,竟會顯得那麼優柔寡斷,婆婆媽媽。這也無非為了一個「情」字!作者重複敘此亦有四次。迨至阿鸞為救其祖,奪劍自戕,因傷重不治而死;小鶴扶柩回鄉,不料又看到了當年的那株柳樹:
《鶴驚崑崙》正是「愛與責任」兩難周全的一大悲劇典型。它以一般江湖仇殺、冤冤相報的故事套子為外部架構;內則致力營造一個逼使英雄兒女面對「命運的悲劇」而又無可逃避、擺脫的極限情境——對於江小鶴來說,父仇不共戴天!他是非報不可;而鮑阿鸞為救乃祖之命,亦非全力阻擋不可!於是「報仇」與「反報仇」遂各自形成某種在倫理道德上的至大至高「責任」。他們互憐互愛,但分別又與其不可逃避的「責任」相衝突!怎麼辦?作者只有教阿鸞以自殺殉情的方式來解決這兩難之局——雖然在事實上此一「死結」並未打開,它成為小鶴心中永遠的「痛」!
本書之奇,奇在一起手即大談內、外家武術源流,爾後所述江湖瑣事亦多不合俠義行為;至於王度廬一向擅長的「俠骨柔情」,竟全無影蹤。這只有一個較合理的解釋:即作者前此撰寫武俠說部,可能遭受「俠」而不「武」之譏;在出版商和讀者的雙重壓力下,不得已而勉強步武,遂有此「買櫝還珠」不倫不類的表現。
本書為《鶴─鐵》五部曲中的壓卷之作,共有十九回,都八十餘萬言。它挾《臥虎藏龍》雄渾氣勢之餘烈,更進而演為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大悲劇。正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名句:「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若論王氏作品營造氣氛之慘烈,當無過於此。
其實,李慕白酒後吐真言,翠纖那有不懂之理?只是慕白的「所欲不遂」(俞秀蓮)是自己性格的悲劇造成的;而翠纖的「所欲不遂」(李慕白)卻是用情太深,怕苗老虎尋來反倒連累到意中人罷了。

悲劇美學風格與心靈鬥爭

當時官人如潮水湧來,將猛虎出柙一般的羅小虎團團圍住,形勢危殆之極。小虎幸得劉泰保暗助,逃匿無蹤。而嬌龍前腳才進魯家門,後腳就設計脫逃;並再度至鐵府盜劍,遠走高飛。嬌龍倚仗青冥劍之利,橫行江湖,多行不義;雖為李慕白再三懲戒,卻依然故我,驕狂如昔,把江湖鬧得天翻地覆。
她有著春花一般的臉兒,青山似的眉黛,靈活如秋波的眼睛,高低適宜如玉墜的鼻子,珊瑚似的小口。她的特點是清秀,不但不是哈薩克,而且不似北方人。她另有一個特點是喜悅,雖正在策馬爭馳之時,神色卻不像旁人那樣緊張;她從容地似向誰作含情的微笑呢!她更有一個特點就是華貴氣;她不俗不野,不發悍,也不拘僅小氣。她是大方的,如花中之牡丹,鳥中之鸞鳳。(見原書第六回)
江湖好漢講的就是「乾脆」,可是王度廬卻偏愛那些「鑽牛角尖」的人,豈不怪哉?他寫羅小虎逃避現實,上五迴嶺隱仙觀居住,意志頹唐;不時的欷歔感慨,且復自恨——「因為他自己深深地明白,為什麼偌大的漢子、一身的好武藝、唱了十幾年的歌,卻不能去報仇;他知道全是兒女私情累他成了這樣」。(見原書第十四回)
病俠(即嬌龍)說:「我看你對於你那沒志氣的母親也不必怎麼懸掛她了。」韓鐵芳搖頭說:「那怎麼可以?烏鴉尚且反哺,羔羊尚且跪乳,為人豈能忘了他的母親?莫說我母親是不幸落於賊手,就是她真的是盜婦,難道我還能不認她?」病俠聽了,突然變色;嘴唇有點動,彷彿要說話似的,可是沒說出來。
那「鑽牛角尖」、「死心眼兒」的人,前有李慕白,後有羅小虎。作者還借史胖子(即「爬山蛇」史健)之口幽了咱們「虎爺」一默:「你老人家的心思我都知道,當年李慕白犯過你這樣的毛病,可是現在他已全好了。」(同上會)

後記:

《劍氣珠光》主要是敘述李慕白隱姓埋名(已成通緝犯),喬裝潛抵江南;於無意中得到一口削鐵如泥的「青冥劍」,乃持以橫行江湖;並為巧取豪奪一幅「點穴祕圖」,而惹出許多事故。另外則夾敘楊小太歲(豹)輾轉得到大內珍珠,引起各方草莽覬覦而引起紛爭,終於被害身死;因以為名。
其次,本書「京味」特濃,尤勝《寶劍金釵》。作者對於「在旗」的滿人習俗、穿著打扮以及朝香廟會的種種描寫,均有考究;活脫是一幅「故都風情畫」,不讓老舍專美於前。而書中現代社會用語俯拾即是,又像是寫「廿世紀北京游俠傳」了。
玉嬌龍頗懷疑韓鐵芳就是她想找的人(因鐵芳長得像羅小虎),苦於鐵芳也弄不清自己的身世來歷,無法求證。然玉嬌龍喜其正直俠義,遂決意暗中保護,故此鐵芳沿途逢兇化吉。嬌龍見鐵芳武藝低微,乃勸他跟隨自己回轉大漠,修習武事,並要介紹一個跟她「相依為命」的人助他報仇;那人就是玉嬌龍的養女、方二太太掉包的女兒——春雪瓶。
——寫於一九九三年初冬
羅小虎是在玉嬌龍死後,才遇到韓鐵芳;並因「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而結為忘年之交。這事乍看似甚巧合,實則人生何處不相逢!況以「春龍大王」(玉嬌龍外號)之名,威震新疆;羅小虎舊地重遊,聞風而來,亦是「事必有至,理有固然」!誠無足深異。
十九年後,韓鐵芳已長大成人,秦媽在臨終之前取出紅羅一塊,正待吐露真情,卻未容把話說完,便已死去。鐵芳只道親身母親就是方二太太,至今仍陷在黑山熊之手;乃隨養父拜弟蕭仲遠學得一身武藝,散盡家財,二人聯袂上祁連山去救方二太太。行至半途,韓鐵芳因為人打抱不平,竟巧遇生母玉嬌龍——當年玉嬌龍產後追敵,病體失調,風寒蝕骨;這些年來,身體更衰,因號「病俠」。但她心願未了,不甘就死,她要尋找她失落十九年的孩子。
三年前,李慕白因感鐵小貝勒急友之難,義薄雲天,臨行時特將「青冥劍」相贈;於是鐵小貝勒乃在他四十壽誕之日取出誇示同僚。事為九門提督正堂玉大人愛女玉嬌龍所知,當夜即來鐵府盜劍。原來此女幼隨乃父遠居新疆,曾從西席先生高朗秋(與羅小虎繼父有舊)學會了一身武藝;並將高某輾轉得來的啞俠《九華拳劍全書》竊去,暗中研練。自此本領愈大,不禁技癢……
妙的是羅小虎始終認為春雪瓶就是玉嬌龍和他生的女兒,而他卻看上韓鐵芳的夠義氣,是個「朋友」——唯有這個小夥子才配當春雪瓶的夫婿。因此鐵芳探監時,他就勸鐵芳:「喂!你真別推辭!我是媒人,我也是你的老丈人……」王度廬將一個生離死別的場面,處理得是這樣的豁達、輕鬆、詼諧又感人;笑聲掩不住淚水的汪然奔流,真是高度藝術化的結晶了。
謝翠纖小名纖娘,是書中鐵掌德嘯峰所謂「北京平康中第一絕色」、「世間一個奇女子」(見第九回)。她性情慷俠爽,常為同班妓女抱不平;故出錢出力,樂於助人。她的香閣中懸掛著一幅「風塵三俠圖」,且從不留宿,只陪客談心。莫非其有以紅拂女自況之意?作者在此未明說,實堪玩味。
書中說老鮑「最得意的愛徒」龍志起無惡不作,人盡皆知;偏偏它卻曲予包庇,言聽計從。老鮑之「護短」是基於其牢不可破的錯誤觀念,認為龍某忠於師門,決非歹人!同時為保全自己的江湖令譽,乃無視於客觀存在的事實;反而偏聽信龍某一面之辭,力加庇護,死不改悔!這與其說鮑崑崙是「老糊塗」,不如說是他過於「自私」——係由本身剛愎性格所決定——這正是他倒行逆施、執迷不悟的主因。作者寫鮑崑崙所作所為,全用「反跌法」;特別是本書第十五至十七回,刻劃鮑、龍師徒二人明暗對比的心理變化,入木三分,令人叫絕!
她披散著頭髮,臉如金紙一般黃而發光。她剛說出:「鐵芳……你……可知道嗎?」突然她又痛苦地一皺眉,兩手緊緊地按胸;然而沒有按住,一口鮮血就整整噴在韓鐵芳胸脯上。血色驚人,沖得胸上的沙子直落而下。(中略)病俠突又將臉兒揚起,臉上、髮上都沾著吐出來的鮮血。她似乎是掙死命一般的要說話,然而話還沒有被韓鐵芳聽清楚,她又一大口血吐了出來。(中略)風聲像一群惡鬼在號叫,天像崩塌了下來。地——這不像是地,這尤其不是寬闊的大地;這簡直是墳墓,是死人窟!(同上回)
羅小虎被解往伊犁,沿途飽受偽裝官差的惡賊張仲翊虐待。鐵芳與雪瓶在天山淨海附近將他救下時,他已命在頃刻,奄奄一息。但臨死前他仍有令人心折的英雄氣概:「我要死了……可是我死得高興!」又咧開大嘴哈哈大笑,說:「我半天雲有好女兒……」春雪瓶否認的聲音他聽不見,韓鐵芳哀聲呼「父」他也聽不見;他卻拚盡餘力,一個勁兒勸雪瓶:「你快嫁韓鐵芳!快嫁!快嫁!別等著他作了官再嫁,別學……別學你媽媽。妳,聽我的話!當韓鐵芳的老婆吧!韓……嘿!朋友……」(原書第十一回)
由於本書人物眾多,其關係又極複雜;因而筆者須用較多篇幅將故事大要簡介於次:
「愛與責任」兩難之戰
在起解途中,「仙人劍」張仲翊對羅小虎百般凌辱,鐵芳熱血沸騰,感同身受;蓋此時他已輾轉得知他即是羅、玉二人的親生之子,遂打算捨命相救。在春雪瓶率領哈薩克勇士的相助下,雖然殺死張仲翊等惡徒,但羅小虎亦因受傷過重,油盡燈枯,而死在韓鐵芳懷中。
然羅小虎亦為天下一大癡情人,他聽說玉嬌龍死了,登時萬念俱灰,了無生趣。是以他在迪化城代春雪瓶殺人頂罪,是意氣侃如,慷慨就逮。大丈夫生既無歡,死又何懼?因此他在獄中,從容談笑,旁若無人,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鐵錚錚的好漢固不失英雄本色也。
玉嬌龍偶然得知母親生病,急忙趕回北京,卻誤中奸人之計,被生擒活捉;為顧全家門顏面,被迫立據畫押,從此屈從本夫魯某。小虎得知此事,義憤填膺,乃定計劫得魯某,逼他將原據焚毀,嬌龍始能重獲自由。經由多方打探,方確定魯君佩的師爺費伯紳,正是多年前殺害楊笑齋夫婦(小虎繼父生母)的大仇。在俞秀蓮、楊麗芳等人合力追殺之下,元兇終於授首;而在這同時,玉嬌龍的老母一病不起,老父也辭官回家。玉家原來赫赫顯盛於一時,竟在不旋踵間煙消雲散。
位於這三角情網頂端的中心人物李慕白很可嘆、很可憫、很可悲!本書主要的故事架構便建立在他個人「性格的悲劇」上;而其性格之所以優柔寡斷,又無非是受到傳統俠義觀念(正)及封建思想餘毒(反)兩方面的薰染影響。由而導致兩個好女子一生(俞生亦何歡)、一死(謝死亦有恨)的命運悲劇。
乍看書名,似乎《鐵騎銀瓶》是以羅小虎、玉嬌龍為陪襯,而烘托出他們下一代人物韓鐵芳、春雪瓶(暗嵌「鐵」、「瓶」二字)的悲歡離合故事。其實不然!筆者認為,這部書之具有高度文學價值,乃在王度廬出以藝術的手腕,將虎、龍這對戀人「天長地久有時盡」之情,轉化為與其愛情結晶(韓鐵芳)之間,因種種陰錯陽差以致未能闔家團圓,反而幽明異路的彌天之憾。是故,書中韓鐵芳與春雪瓶「小倆口」似主實輔,重點仍在寫虎、龍「老倆口」既不能共宿白首,又不能與愛子相認的悠悠長恨!今先將故事大要簡述於次:
本書為《鶴─鐵》五部曲中的第三部,共有廿四回,約四十萬字。不可諱言的,本書無論就文字、結構、情節、佈局、內蘊意義、俠道精神各方面來看,俱不足觀,乏善可陳!因為,作者以蕪杳的筆法毀了一個前書中的俠義英雄——李慕白!
此外,本書總結了李慕白、俞秀蓮「兄妹」之情;揭露了《鶴驚崑崙》中的啞俠下落之謎;以及《寶劍金釵》中楊笑齋家破人亡的事實真相,而使元兇巨惡無一漏網,分別遭報。這又從側面證實了作者的宿命觀有著「悲喜交集」式的微妙轉變;或許此時作者筆耕生活「由剝而復」,稍有改善,也未可知。
王氏從小好詩文、戲曲;及長每以半途失學為憾。因此常到北京大學旁聽名家講課,吸收各方面知識;又至北京圖書館及鼓樓「民眾圖書閱覽室」讀書進修,孜孜不倦。於是日積月累,逐漸打下紮實的中外文學基礎——他不僅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素養,且熟悉西方文化思潮;對於莎士比亞戲劇及佛洛依德心理分析學說尤得個中三昧。
慕白出獄,赴鐵小貝勒府拜謝活命之恩,發現有一小廝「俞二」行跡有異。某日二人月夜比劍,惺惺相惜。慕白不合吐露衷曲,告以戀慕秀蓮,為情所苦;「俞二」乃力勸慕白應娶秀蓮為妻。交往既久,慕白察言鑑色,種種試探,始知「俞二」便是孟思昭化名。思昭既感慕白「慧眼識英雄」,復自慚形穢,決意退讓;乃連夜出京,隻身孤劍迎住苗振山等賊廝殺,情願一死酬知己。孟思昭終因寡不敵眾,為苗振山飛鏢打中要害,奄奄待斃。史健路過,一面施救,一面派人給慕白送信。慕白得訊大驚,立刻離京來見思昭最後一面。這時,苗振山與俞秀蓮也不約而同地都到了北京。
羅小虎如暴獅出柙似的,他扔了馬褂,猛躍出人叢,直奔喜轎。立時一片嚷嚷:「哎喲……」官人們個個抽刀攔住了羅小虎,他卻用弩箭「突突突」連珠一般地射去。一個官人撲向前,他一腳就將官人踢倒;他的靴子也踢飛了一隻,由地上揀刀,舞刀仍撲喜轎……那人群似潮水一般的往後亂擠、亂退、亂跑,呼聲震天!羅小虎有如一隻猛虎,舞動鋼刀若飛,東砍西攔;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靴子,往前撲、往旁閃,但決不後退!他兩眼怒睜,大罵道:「玉嬌龍!妳這喪良心的女子,忘記了沙漠中的事?忘記了我半天雲?」弩箭颼地向轎子射去,十幾個人官人擋住轎子。幾個官人來捉他,但一群鷹雖然厲害,那裡捉得住他這條猛虎?(見原書第八回)
望山村裡桃花最盛,這時開得滿村的紅雲,都像美人的臉兒。向東望去,遠遠的是青色的高山,又像婦人的眉黛一般。兩邊碧綠的田禾,隨風飄蕩,如一幅美麗的衣裙。而那細細的宛轉的道路,兩旁點綴著藍的、白的、紅的小朵野花,又像是女人身邊垂下來的汗巾。小溪的活水像姑娘的眼波,柳絲像嬌娥的頭髮;黃鶯藏在柳葉底,還清麗地說著那好聽的話;東風似女人的溫情……(見原書第二回)
他這時方輾轉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卻灰心喪志,不能為父母報那血海深仇,時又大放悲歌:「天地冥冥降閔兇,我家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仗義扶孤賴同宗……」劉泰保責備他沒有點兒男子漢的志氣,他承認,可就是沒法子。

(一)春蠶到死絲方盡——《鶴驚崑崙》

(五)此恨綿綿無絕期——《鐵騎銀瓶》

「一朵蓮花」劉泰保
一言以蔽之,王度廬闡揚並肯定了「俠義」精神的永恆價值,教人性的光輝照澈天地!它至大至剛,無畏無懼;而又散發出無限溫情,似為人間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點上了象徵希望的長明燈。這種悲情意構,這種俠風義慨,遠遠超越前人藝術成就,殆可愧煞《水滸》不丈夫了!
書中說,韓鐵芳在養父死後散盡家財,要去尋訪生身父母的下落。那毛三不信「大相公」真幹了傻事;心想跟著這位「財神爺」,自己不就是「招財童子」了嗎?遂執意要追隨韓鐵芳出門歷練,且不住央求說:
以上便是王度廬結合寫情所造的妙句,隨著局中人悲歡離合的遭遇而有不同變化;這也就形成其武俠小說特色之一。那麼,另一個苦情人羅小虎又如何自處呢?
惟因抗戰時期稿酬微薄,成名後的王度廬並未「脫貧致富」;反倒要靠兼差才能養家活口。在其創作高峰的幾年間,他陸續作過代課教員、售票員、文案……還擺過地攤賣春聯!其寒素情狀,教人難以想像!而這一切都要等到抗戰勝利後,上海勵力出版社大量印行王氏諸作,才有了轉機。但好景不常,中國大陸旋獲「解放」,而武俠小說卻也不能再寫了——因為它「犯禁」!現實人生總是這樣無情!
我們試看在翠纖自戕後,作者對李慕白當時心情的一段描寫:
再如作者寫玉嬌龍深宵探母病,更是筆挾哀怨,動人心魄:
一、作者一再指出,江南鶴為當世第一奇俠,精擅點穴法(從《鶴驚崑崙》以來皆如此);那麼李慕白又何以捨近求遠,不向自己的「盟伯」求技,反而向靜玄禪師巧取豪奪呢?
總之,綜論王氏這套「悲劇俠情」代表作,可謂《鶴驚崑崙》寫兒女之情(愛恨交織)最為動人;《寶劍金釵》寫朋友之義(各種類型)最稱俠烈;《臥虎藏龍》寫社會百態(著重刻劃市井人物心理)最為透闢;《鐵騎銀瓶》則集各部之大成,將天倫之愛、兒女之情、朋友之義交融為一體,而臻「人性」文學之極致。其中唯有《劍氣珠光》混跡其間,一無是處,良可痛惜!
萬沒想到,孟思昭因為打抱不平傷了人,逃匿在外,音信全無。慕白為了「忠人之事」,遂代秀蓮上京打探。由於他的武藝出眾,名震京華,「鐵掌」德嘯峰心儀其人,乃將京城赫赫有名的俠妓謝翠纖介紹慕白認識。慕白暗戀秀蓮,勢所不許,本已絕了癡念;今見翠纖啼香笑粉,楚楚之姿,正好填補心靈的空虛。纖娘原有兩個熟客胖盧三與徐侍郎,財雄勢大,無人敢惹。慕白嫉惡如仇,心中不忿,乃將胖盧三折辱。胖盧三亦恐其將纖娘奪去,遂設計陷害,下慕白於獄;並乘機勢劫利誘,將翠纖贖於徐侍郎以為外室。
詎料不久抗戰爆發,青島隨即淪陷;王氏夫婦倍嘗顛沛流離之苦,貧病交迫,謀生益艱。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偶遇《青島新民報》記者(原係舊友),邀其寫長篇連載小說以餬口。王氏乃於一九三八年六月發表《河嶽游俠傳》,初試武俠啼聲(按:未見單行本)。他臨時取了一個筆名叫「度廬」,意思不外是,「寒門度日、混混生活」而已。同年十一月刊載《寶劍金釵記》,以寫英雄兒女的愛恨情仇故事而受到重視;翌年四月刊載《落絮飄香》,則以不落俗套的社會言情悲劇而獲得肯定。從此,王氏遂右手寫武俠悲情小說,左手寫社會言情小說;兩者並行不悖,相輔相成,馳譽於世。
玉嬌龍雖然知道了鐵芳就是她的孩子,但為了自己身為人母的「尊嚴」,卻不能相認;因此鐵芳仍以為方二太太才是生母。從以下的對話中,即點明了玉嬌龍在生前始終不肯相認的癥結:
以上的故事大要,實不能盡概原著「氣象萬千」於什一。作者揮舞著他那隻生花妙筆,從各個角落裡埋線撒網,;層層密密,宛如亂針刺繡,彼此卻又互有關聯,渾成一體。這種多重的複式結構,在傳統說部中極為罕見;而其構思之奇、佈局之巧、情節之妙、氣魄之雄,亦遠邁前三部姊妹作。
這種愛恨交織、情景交融的「柳樹意象」,寓有非常豐富的文學內涵,殆為作者運用象徵手法描寫悲情藝術之極致。相對來看另一幕寫阿鸞自戕殉情的悽慘場面(詳後),雖然驚心動魄,令人不忍卒睹;卻轉不如此處予柳樹「擬人化」之情深義重,似恨實愛!蓋柳樹「低頭痛哭」既影射阿鸞至死不渝之情,及其無力化解兩家冤仇之悲;又何嘗不是隱喻或迴映出小鶴心中之悔之痛!而這一對有情人不但未成眷屬,反而一死一生,幽明異路;怎不教那屢被刀砍的柳樹亦為之「動容」!
由以上論証可知,同樣是命途多舛,時運不濟;同樣是面對社會現實,為人生寫真,但王度廬比白羽更加不幸!因此,當白羽《錢鏢》三部曲在反諷現實人生的吊詭之際,稍後出道的王度廬則以《鶴─鐵》五部曲深入「人性的內核」,進行一連串的心靈分裂之戰。筆者因有鑑於王氏《鶴─鐵》五部曲是描寫老少三代、四組英雄兒女的悲歡離合故事,可讀性頗高,值得「細說」;故以下各節逐部譚將例加單元故事簡介,以助品評賞析。
一九四九年初,王氏全家移居遼寧,曾先後在大連、瀋陽等地任教;一九五六年當選瀋陽市政協委員、區人民代表,似乎交上一步老運,不再受窮受氣。然「文革」一來,全成夢幻泡影!王氏夫婦同被下放農村「插隊落戶」。一九七四年王氏罹患帕金森氏綜合症,輾轉病榻數載之久;終於在一九七七年悄然而逝——「沒有哀樂,沒有鮮花,甚至沒有紙做的花圈」(引王夫人李丹全語),即付火化!享年六十八歲。(按:以上係綜合徐斯年、張贛生二先生之相關闡論者所述大要。)
鐵芳有事赴迪化一行,在半途遇見羅小虎,結為忘年之交,卻不知他即是自己的生父。羅小虎因要向鐵芳打聽玉嬌龍埋骨之所,遂也趕來迪化。不料春雪瓶因故殺人,羅小虎以為雪瓶即是他與玉嬌龍所生之女,乃慨然頂罪,被解往伊犁。
「大相公,大相公!您要出門可得帶上我。您走到山南,我跟著您上山南;您往北海,我就跟您到北海……唐三藏上西天取經,除了猴兒不算,還得帶著豬八戒呢!(中略)反正我是大相公的一條狗,大相公往那邊走,我就跟著往那邊走。」(見原書第三回)
劉泰保把茶壺扔在地下摔個粉碎,又把賣藝的銅鑼噹啷往地下一摔,又氣忿忿地要去摔燈;蔡湘妹趕緊把他抱住……劉泰保又頓腳,喘吁吁地說:「氣死我……他媽的!求人就這麼難?替咱們管閒事,咱們一口一聲叫她大姊(指俞秀蓮),臨完了,她想放賊就隨便放?寶劍不拿回來交給我,還得教賊施展一手兒能耐送回府去?他媽的!咱們白費十幾天的力,圖的是什麼呀?真氣死人!」
上引這段武打場面十分「土」,但狀聲狀色,仍緊湊好看。特別是羅小虎踢飛了一隻靴子,「光著一隻腳」仍奮勇向前的拚命精神,既寫實又寫意,堪稱豪氣迫人!原來武俠小說也可以這樣寫;由此方悟老子所謂「大巧若拙」究作何解也。
劉泰保拍著胸脯嚷著說:「教她聽見我也不怕!(中略)我不生氣別的,我就是生氣她不把寶劍帶回來給我,教我去送還府裡。妳想,我在貝勒府裡誇下了海口,我說過不追回寶劍我誓不為人;結果,他媽的!我連寶劍的影兒都沒追著,人家寶劍自己飛回去啦!」(見原書第四回)
除了寫情寫義之外,本書亦穿插了幾個滑稽角色;其中特別是韓鐵芳的小廝毛三,好貪小利,異想天開!被作者諷刺入骨,令人拍案叫絕!雖然此一市井小丑與《臥虎藏龍》裡的劉泰保有本質上的不同,但活靈活現,一樣起著藥中甘草的作用;乃為這部人間大悲劇增添了三分喜感,頗饒奇趣。
《寶劍金釵》是王度廬成名作,共有卅四回,都四十五萬言。主要是寫江小鶴義兄李鳳傑之子——李慕白「性格的悲劇」,以及他與俠女俞秀蓮、俠妓謝翠纖之間所產生的哀情故事。
玉嬌龍昔在新疆時,曾與大盜羅小虎兩情繾綣,私訂終身。嬌龍希望小虎能洗手向上,求取功名,以謀他年明媒正娶。小虎千方百計想弄個一官半職,卻都勞而無功。嬌龍雖對小虎英雄氣概不能忘情,但因身分懸殊,勢難匹配;在失望傷心之餘,乃一面假意順從父母之命,下嫁醜翰林魯君佩,一面暗中打算遠走江湖,了此一生。
——這就是王度廬小說的藝術魅力。他打破了既往「江湖傳奇」(如不肖生)、「奇幻仙俠」(如還珠樓主)乃至「武打綜藝」(如白羽)各派武俠外在繭衣,而潛入英雄兒女的靈魂深處活動;以近乎白描的「新文藝」筆法來描寫俠骨、柔腸、英雄淚,乃自成「悲劇俠情」一大家數。愛恨交織,扣人心弦!
說也湊巧,涼州方知府的愛妾也住同一客棧,並已先產一女嬰,大失所望;見嬌龍即將臨盆,乃起異圖。方氏假意為其接生,將嬌龍新產之子掉包換衣。方家僕婦秦媽於心不忍,乃暗中剪下一塊嬌龍身穿的紅羅內衣,以為他年母子相認之表記;隨後方氏主僕即雇車逃逸無蹤。
「虎」葬冰山全友義
——「小燕子飛來了,春雨落了幾場。後園中的海棠開過了一遍白雪和紅雲,如今也成了滿地落英,一樹繁葉」;以及「薄雲如輕紗般從天上輕輕掠過,將星斗擦得越潔越亮」等等,均充滿詩情畫意,耐人咀嚼。
在《寶劍金釵》裡,謝翠纖真可說是一個有情有義的苦命人。她雖淪落風塵,卻並非是弱女子;相反地她還「烈性」得很。由她懷刃三年隨時準備跟殺父仇人苗老虎拚命一事可知,她的個性非常堅強,是無所畏懼的俠妓。然而遇到了李慕白,因為有「愛」,她卻軟弱了,也瞻前顧後起來。試看第十一回李慕白醉後來找翠纖,一句話她就受不了。
對比書中兩個好女子的遭遇,俞秀蓮固然是「望門守寡」,處境堪憐;但謝翠纖歷經魔難、情劫,終不免含恨負屈,自我毀滅,則更為不幸!惜多年以來,海峽兩岸論《寶劍金釵》者,似乎只記得俞秀蓮,而完全忽視謝翠纖的存在。其實王度廬對本書第二女主角謝翠纖的描摩刻劃,也是筆染痛淚,力透紙背的;很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那知翠纖身世淒涼,早厭倦於風塵;而慕白英姿颯爽,重情尚義,正是她「理想」中長相廝守的對象。惟其用情極深,生怕心上人受其連累,同遭惡霸苗老虎毒手;乃不得不面對「現實」,選擇財雄勢大的徐侍郎作避風港。由是而與慕白產生一連串的誤會,最後非自戕以明志不可!這又是「命運——性格悲劇」的另一種典型了。
提到「愛與責任」這個在西方歌劇中常出現的對立性主題,就不能不談造成鸞、鶴命運悲劇的鮑崑崙。由於他剛愎自用,又受到群小包圍蒙蔽;進而殘害門人,縱容兇徒,且硬逼孫女阿鸞嫁給紀廣傑;一直固執到底,猶自以為代表「正義」!因而種種悖亂皆由其本身性格的悲劇導出,並成為本書一切悲劇的根源。
‧對謝翠纖這個「現實」來說,由於李慕白既不能與「夢中情人」俞秀蓮婚配,心靈自感空虛;其後邂逅翠纖,別有一番幽豔,不覺便把暗戀秀蓮的情思轉移到翠纖身上——以此代彼,權充「現實」生活中的寄託。慰情聊勝於無!
紀廣傑自恃驕狂,又心疑阿鸞與小鶴有私,乃沿途遍書「捉拿江小鶴」的字樣,欲激小鶴出頭拚鬥。小鶴本欲下手懲戒,卻在正陽縣(屬河南)看見紀廣傑放賑救災,心敬他是一位「俠義」,遂含垢忍辱,不與計較,並在暗中幫他劫富濟貧。後紀廣傑大鬧武當,失足墜崖,也多虧小鶴相救,始得活命。
《鶴驚崑崙》原題《舞鶴鳴鸞記》,發表於一九四〇年四月《青島新民報》;有廿四回,都五十萬言,單行本改以今名。按報上連載時序,本書是在《寶劍金釵》、《劍氣珠光》之後;然以小說人物關係而言,實為五部曲之首。主要是描寫江小鶴與鮑阿鸞之間愛恨情仇的「命運——心靈悲劇」。今先將故事梗概簡述於次:
雖然如此,但這只是羅小虎「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癡情表現而已;亦即書中另一小人物「花牛兒」李成所說:「大概你這一身虎力都教龍給吸了去啦!」試看作者寫羅小虎於玉嬌龍出閣之日,大鬧迎親場面的困獸之鬥,便膽勇絕倫,判若兩人:
鐵芳尋著一處綠洲將「病俠」暫且安葬,並將「病俠」遺物包好,趕到尉犁城報喪。他千方百計打聽到春雪瓶的下落,前去相認;不料引起誤會,幾至成仇。鐵芳無奈只得含悲重返大漠,雇工置棺,將「病俠」盛殮起來,以盡「朋友之義」。而在此時,春雪瓶卻也趕上來,自慚魯莽,更敬鐵芳高義;兩人由是心心相印,互生愛慕之情。
但無論如何,王度廬「筆鋒常帶感情」!他是用整個生命來寫作,故其筆下真情流露,哀感頑豔;時或笑中帶淚,蕩氣迴腸。讀他的小說,彷彿是在傾聽白居易吟誦〈琵琶行〉:「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絃絃掩抑聲聲思,似訴生平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談,說盡心中無限事……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談,大珠小珠落玉盤……」而《鐵騎銀瓶》尤其是恰好扣上「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這兩句詩。
王度廬並未直接搬用古典文學中常見的老詞,像「粉面桃腮」、「眉似春山」或「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之類套語;而是略加變化,局部改良為現代文藝腔。於是「死文字」翻身為「活文字」,便覺口語化而平易近人。其實,王氏真正好的文筆不在以景物喻人,而是用文學象徵手法抒情寫景,由是形成一幅又一幅的詩畫。
那風如萬牛齊吼,又如萬馬齊來;更如大山崩頹,石屑紛飛。天跟地已攪成了一個顏色,昏昏沉沉,如長夜之將臨。(中略)病俠連人帶馬在颶風中晃盪,如大海中的一片秋葉……
劉泰保這話真不賴,至少他那「屢敗屢戰」的精神,不是李慕白所能比的。作者用輕鬆幽默的筆觸,有意創造了這麼「一朵蓮花」,可說是匠心獨運,令人激賞。
如是則立即產生兩個小說神理與肌理上的問題:
——「天上有一片一片很厚的、灰色的雲,嫵媚的月光就趴在雲的身上,彷彿在啜泣。急快的車子遶著胡同走,忽然顛了起來,忽然又掉下去;如同情人那緊張的心」。
同《鶴驚崑崙》、《寶劍金釵》的男主角一樣,《臥虎藏龍》裡的羅小虎也是個癡情重義的英雄;只是由於出身緣故,有點「楞頭楞腦」罷了。這個楞小子本在大漠做強盜,佔山為王,要啥有啥;但為愛玉嬌龍,只好洗手散夥,聽從其言刻意求官。結果經商雖然發財,官卻老弄不成;眼睜睜地看著魯家的花轎抬走了玉嬌龍,真是心如刀割。
諷世文學與亂針刺繡
這樣看來,王度廬「傷心人別有懷抱」是無疑的了。那麼,他又怎會走上這條武俠創作之途來呢?這便要由其生平經歷談起,閱者方可明瞭其「悲劇俠情」小說寄慨所在。
誠然,其俠情代表作《鶴驚崑崙》、《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鐵騎銀瓶》五部曲在報上連載時序先後不一,書名亦間有出入;但氣勢浩瀚,格局壯闊!將「閭巷之俠」的千姿百態、悲歡離合描寫得淋漓盡致,足令天下有情有義人同聲一哭。由是乃奠定了王度廬「悲劇俠情」小說宗師地位,得以獨樹一幟,與並世武俠各大家分庭抗禮。
因此,本書的確是用心寫出了「義」的真髓,復以萬斛柔情,點綴其間。有「情」有「義」的小說並不難寫,但像王度廬寫得這麼千迴百轉、情深義重,卻是戛戛乎其難了。
十二年後,江小鶴藝成下山,鮑振飛自料不是敵手;遂利用龍門俠嫡孫紀廣傑對阿鸞之癡情,將阿鸞許配於他,想藉龍門俠之力,為鮑家擋災。孰知阿鸞深心之中,猶自念念不忘江小鶴!
上述說法有點近似中國傳統儒家所謂「天人交戰」,實則卻又深刻、複雜得多。証以徐氏曾引西哲著名論題:「悲劇與其說是善惡的鬥爭,毋寧說是善與善的鬥爭。」便知王度廬的確如其所說:「在敘述結構上基本實現了從『情節中心』向『性格——心理中心』的位移……人的內部衝突和人性的複雜內涵一旦成為創作的主要追求,必然轟毀流俗武俠小說拘於表層善惡衝突、正邪鬥爭的窠臼。」
就主題上說,「寶劍」代表俠骨,暗指李慕白;「金釵」意為柔情,始於俞秀蓮,過渡於謝翠纖,而又終歸俞秀蓮。在象徵的意義上而言,「寶劍」對「金釵」的這一場盪氣迴腸的戀愛,始終是一對一的。
中國自有武俠小說以來,或尚奇談,或摭異聞;借古諷今,無所不包。惟以寫情之纏綿悱惻,寫義之慷慨俠烈;而又千迴百轉,動人心魄者,殆無過於王度廬和以血淚之作。
作者寫劉泰保發現有賊後的心理反應也妙得緊:
二、王度廬深受佛洛依德學說影響,選擇「性格——心理悲劇」為其俠情小說最佳模式。係因佛氏認為在心理劇中,「造成痛苦的鬥爭是在主角的心靈中進行著,這是一種不同的衝動之間的鬥爭;這個鬥爭的結束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某個衝動的消逝。這就是說,鬥爭必須在自我克制中結束。」王度廬由此啟發,乃致力刻劃人物心靈的煎熬與鬥爭——「他不僅寫不同的人物之間的心靈性的差異和衝突,更致力於剖示同一人物心靈內部的差異、分裂和衝突;從而使通俗文學品類之一的俠情小說,據有了現代型的悲劇美學風格」。
怎奈當時作者無米下炊,「為稻粱謀」而著書,只有往下「拖」!致使全書故事已近尾聲時,又把所謂「武當七大劍仙」(?)中的呂崇巖扯出,瞎鬧一場;並一再「補敘」前情,實無必要。卒令原先所營造的悽美氣氛為之大大減色,殊為可惜!
韓鐵芳被纏得沒法子,只好點頭。於是他精神抖擻地伺候「大相公」,夢想不久之後自己就成了大管家,別人都得看他臉色行事,好不快哉!他又想:「大相公若是在別處安下了外家,他也得買個老婆;腳兒要多麼小,臉兒要多麼白——也別太白了,太白就成了曹操了!」書中一路寫小人物狂想曲,無一不妙!像毛三只一見有娘們看他騎馬,便「恨不得在馬上拿個大頂(倒立),好叫人家看看他的能耐」。其出乖露醜之處,不一而足。
不料玉嬌龍為救碧眼狐狸(與高朗秋有關),竟用鏢誤殺蔡九。劉泰保激於義憤,願照顧蔡九之女湘妹,並為報仇;二人日久生情,遂結為夫婦。碧眼狐狸欲除後患,幾度來犯,終死於俞秀蓮之手。秀蓮隨後更暗懲玉嬌龍,逼著她把盜來之劍自動歸還鐵府。
王度廬本名葆祥(葆翔),字霄羽;生於清宣統元年(一九〇九年),北京旗人。自幼喪父,家境貧困,全靠母、姐為人幫傭及做針線活維生。由於是「苦孩子」出身——年甫十二歲就開始在外當學徒、打零工;兼以體弱多病,常遭辭退——故學業時斷時續,未能受到完整的正規教育。但他一心向上,刻苦自修;以致中學尚未卒業就做了小學教員,擔負起一家生計。由此乃形成其沉默寡言、內向而又悲觀的性格,對日後從事言情、武情小說創作影響極為深鉅。
從以上的引文中,足見作者洞悉人情世故,完全寫實,絕不誇張。像劉泰保這類人物在今天的社會裡也常見到;也許他徘徊在我們生活圈子的周遭,也許他就是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
這裡,作者將阿鸞那種愛恨交織的複雜心情,刻劃入微,真是極盡哀惋之神。而類似意象描述不斷地重複出現竟有五次之多,異地異時交疊浮映於阿鸞心中。令人不但不覺厭煩,反而更彰顯出作者寫情之深之細,是多麼纏綿悱惻,動人心魄!
玉嬌龍在本書第一回中,是以產婦之身明著登場;至第四回,則暗以「病俠」姿態出現。此時的玉嬌龍已不復當年偏激任性,她隱姓埋名,遠走他鄉,自稱「春龍氏」;除了仍保有女俠的剛毅外,復因逆旅產子而萌生母性的溫柔。但她決不願再觸及過去的隱痛;故當店夥巴結差事,提到「在這兒生下個胖娃娃,跟小老虎似的」時,便立刻挨了一記耳光。蓋羅小虎之情只可在夢中追憶,不能「明講」。這一巴掌打得店夥莫明其妙,卻妙不可言。
本文係以舊作〈悲劇俠情之祖——王度廬〉(原載於一九八二年六月《民生報》副刊)為論述基礎,重新改寫成篇。在翻製過程中,得徐斯年、張贛生二兄之相關著作啟發頗多,特附誌於此。
小人心與美人臉
‧例一,用素色寫意筆白描出詩樣的月夜景色:
玉嬌龍揹負「封建原罪」
追!又追了一日,就聽路上的人說:「那輛車走過去半天啦!」她再追再問,又聽人說:「在前面頂多走過去三十里……」更急追,卻又聽人說:「剛走過去,快走!一會兒就能趕上!」於是她咬著牙,鞭子連聲發響,馬奔跑如飛龍。(見原書第一回)
慘!真是慘!玉嬌龍臨死手中還緊緊抓住那塊紅羅不放,正如白居易詩句:「此恨綿綿無絕期!」而鐵芳渾不知生身之母死於懷中。他感慨的是:「這樣的蓋世英雄、人間俠女算是完了!」他難過的是:「沿途二人肝膽相照,患難相助,這樣的友情世間實在少有。」那知母子幽明異路,竟成永訣。
作者一手塑造的劉泰保,儘管是個小人物,卻是頭可愛的「狗熊」;「我雖然屢次丟人,可到底教玉嬌龍怕了我。總比他李慕白來京城什麼事都不幹,還舐著臉稱英雄強得多!」(原書第十二回)
為了強調李慕白嗜武成狂,書中說他奉江南鶴之命至靜玄禪師處去求教「內家點穴之法」;但他與靜玄一見面就撒謊,對方自然不肯輕傳奇技。而當他得知靜玄藏有一幅「點穴祕圖」時,先是想「偷」,繼之以「搶」,活脫是強盜行為。俟靜玄失圖追來,他再度撒謊,賴個乾淨。及回見江南鶴,他竟三度撒謊賴帳,暗中自行研習。最後,江南鶴命李慕白與俞秀蓮成婚,不意這位「嘆氣小生」竟又「大義凜然」,搬出許多歪理及苦衷,期期以為不可。因此李、俞二人好事難偕,始終以兄妹相稱,同隱於九華山云。
「你甘心了吧?……這你還不出氣嗎?快再刺我一劍,別教我受罪……小鶴,你這狠心的人……我等了你十年……我雖嫁了紀廣傑,可並沒跟他好!……十年前我小的時候答應你,我……我並沒忘呀!」(見原書第十七回)
小虎夜探德宅,一時失手,竟誤傷麗芳之夫——亦即自己的妹婿。事經玉嬌龍相告,痛悔不已。小虎無顏見妹,又恨嬌龍另嫁他人,移情別戀;遂於玉、魯兩家大喜之日,拚著一切,以箭射轎;並在大庭廣眾之下,抖出私情,痛罵嬌龍。嬌龍在轎中淚如雨下,決意另走他鄉,從此與小虎恩斷義絕。
在李慕白偕俞秀蓮「兄妹」同隱九華山後三年,楊小太歲(豹)之妹麗芳作了德嘯峰的媳婦。當時,鐵小貝勒府裡有一個教拳師傅劉泰保,人稱「一朵蓮花」,只有「三腳貓」的本事,卻常愛來德府走動,久之竟成為北京城地面上的混混頭兒。
這段白描文字把玉嬌龍久歷江湖、倦鳥知返的心情表達得歷歷如繪。可說是妙造自然,恰到好處。而同樣富於象徵性的句子亦散見全篇,不一而足。姑舉數例以證:
本想要喊聲拿賊,可是又覺得那太洩氣。我劉泰保在鐵府教拳就是護院,護院就管拿賊;單騎捕盜,獨建奇功!我用得著毛嚷嚷嗎?(中略)於是在房子上站著了騎馬式,右手高高舉起瓦,俯著頭向下面說:「屋裡的朋友!出來見見面,別羞怯怯的。劉太爺不為難你,頂多打你兩個脖兒拐,教你以後認得我一朵……」忽然覺得屁股挨了一腳,他咕咚一聲就整個摔下房去。(見原書第一回)
本書故事情節極富巧思,一開場即寫玉嬌龍途中產子(鐵芳)為方氏主僕掉包(雪瓶)。其後方氏半路遇賊,初為鏢客韓文佩所救,旋又為大盜「黑山熊」所擄;方家女僕秦媽乃抱嬰嫁於韓某,鐵方身世遂撲朔迷離不可辨矣。然而秦媽暗中剪下玉嬌龍紅羅內衣一角,卻為全書之眼;它除了隱喻子離生母,各分東西外,並以此為引,成為十九年後玉嬌龍、韓鐵芳母子相認所能憑藉的唯一信物。作者在第一回便寫得高潮迭起,扣人心弦!而其伏筆之妙、用心之深,更為舊派甚至新派武俠小說所僅見,因值得我們格外重視。
蓋五部曲終結於《鐵騎銀瓶》一書;龍、虎「老倆口」與鐵芳、雪瓶「小倆口」之種種悲歡離合,無不因各有隱痛在「心」,故無法相認或錯認。而老少四人異地同聲一哭,皆由於「曲終收撥」時的當心一畫;致令龍、虎「老倆口」抱恨終身。「小倆口」固然為二老圓了夢,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亦不能不為二老之傷心恨事而悲也。
大門前槐樹的枝葉蔽住了天上的星光。月光不知怎會透進了林中,將澹青的顏色在朱門上抹了一筆;朱門遂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廟,蕭索荒涼。(中略)她輕輕地跳下房,腳底下覺得痠軟極了!有一種什麼東西不自禁的從眼眶裡爬出,爬到她的嘴角,浸入唇中有些苦味……她先彎腰——然而這一彎腰,心都像是擠碎了!(見原書第十回)
其實羅小虎在書中最精采的表現是劫持魯君佩那「一口豬」,執刀焚契(按指玉嬌龍賣身契),並逼令魯某立據自稱:「我是人面獸心,雖文官而實大盜!」這一折(第十二回)作者將羅小虎刻劃得粗中有細,虎虎生風,不愧英雄本色。臨行時,他勸玉嬌龍別傷心,說:「如果有緣,咱倆再相見。妳記住了,妳縱使變了心,我羅小虎這生這世也決不能變心!」但他豈知當日攔花轎大鬧一場,已丟盡玉家顏面!此舉徒然加重玉嬌龍的「原罪感」,又怎能永結鸞儔呢?
鸞、鶴情事最早見於原書第二回:「春郊生情愛,燕子啄花」。當時小鶴(十四歲)爬上柳樹給阿鸞(十歲)取風箏,以叫一聲「媳婦」為條件。此情此景深埋阿鸞心底,始終不能忘懷。事隔十年,當阿鸞聽說小鶴在外學得一身本領而即將前來報殺父之仇,她心中就「恨」!書中這樣寫道:
江小鶴遍尋阿鸞不獲,只好死心;卻輾轉入川,將鮑振飛拿下,擬解回故鄉鎮巴,當著地方父老之面,為民除害。那知途中鮑某被鐵杖僧救走,小鶴追至九仙觀,卻碰見阿鸞。阿鸞為救乃祖父之命,情願自刎替死;小鶴搶救不及,阿鸞已血濺五步,氣若游絲。在小鶴下山找車之際,阿鸞垂危之軀再為九仙觀惡道姑所擄;雖復為小鶴的啞師兄所救,然傷上加傷,回天乏術,終於淚盡燈枯,香消玉殞!
相信作者寫阿鸞悲情而短命的一生是噙著淚下筆的。其所述阿鸞種種內心掙扎、分裂、交戰以至感情崩潰、爆發;最後且引「情人劍」自殺相殉,可謂字字濡淚,血染桃花!當這一癡心少女垂危之際,猶呻吟著說:
幾經周折,春雪瓶亦尋獲生母金大娘(即方二太太);惟以其開窰館,自甘墮落,乃不肯相認。後韓、春二人掃平黑山熊賊黨,金大娘愧恨而死。自此恩仇了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為羅小虎、玉嬌龍完成了心願云。
最值得注意的是,從本書開始,王度廬著重描寫社會百態,並塑造阿Q式的甘草人物插科打諢;因而乃使「悲劇俠情」自我突破了既往「純悽愴」的文學模式,而昇華為笑中帶淚、盪氣迴腸、亦莊亦諧且深具諷世意味的文學作品。
在「江南鶴」(即江小鶴)封劍歸隱三十年後,李鳳傑之子慕白,隨紀廣傑學藝;因聞俞雄遠老鏢頭有一掌珠名喚秀蓮,色藝雙絕,遂前來比武求親。詎料秀蓮從小已經與孟思昭訂親,慕白失望之餘,便欲上京謀事。正巧俞氏夫婦送愛女前往孟家完婚,途中遇仇,為李慕白所救。老鏢頭臨死之前,託慕白照顧秀蓮,慕白慨然應諾負責把秀蓮送到孟家安身。
風塵俠妓因情鑄恨
在《鶴驚崑崙》中,江小鶴掙扎在愛恨情仇之間,左右為難;因為他報仇的對象正是戀人的尊親,必須放棄其一,勢難兩全。此所以鶴、鸞之愛,都是血淚交迸的,極端痛苦的。而《寶劍金釵》的佈局、架構、情節,又要比前者更曲折、複雜得多。因李、俞、謝之間並非是單純的「三角戀愛」,其中尚夾有李對俞的「施恩不望報」、謝對李的「輕生一劍知」,以及孟思昭(俞之未婚夫)對李慕白的「拚將一死酬知己」……種種情深義重繁複已極的關係在內。今先將故事大要簡介於次:
書中寫劉泰保這人,生性嗜賭好吹牛,喜歡管閒事、打不平;又愛慕虛榮,想入非非,常自以為是。據稱他會一手「專破點穴」的絕活,叫做「就地十八滾」,大概跟「懶驢打滾」差不多。正因他是北京市井中的混混頭兒,難免雜有三分「青皮」習氣;而這類潑皮無賴別無所長,遇事卻會「咬住不放」!是以劉泰保乃「用咬住不放的『青皮』精神來伸張正義」(借徐斯年先生語);再加上「死要面子」的阿Q心理作祟,能屈能伸,又能自我解嘲;於是便形成一種「屢敗屢戰——永不氣餒」的積極人生態度,凡事周旋到底,纏鬥不休!其所行所為雖令人可憎可笑,卻更可愛可敬、可親可喜!至於他那「一朵蓮花」的雅號則來自於胸膛上的一塊刺青——是經山賊用烙鐵燒過的焦疤再加工而成;平常不掀衣服看不到,乃作者隱喻劉泰保外似「青皮」、內實「英雄」也!

(三)半路殺出程咬金——《劍氣珠光》

作者活畫小人嘴臉、心性,固是一種洞悉人情世故的嘲諷筆墨;而其描寫美人風姿、儀態,又是另一種「文藝腔」——有時以實映虛,有時以虛映實;交互為用,意象迭出,卻總離不開一個「花」字。
二、在本書前傳《寶劍金釵》結尾時,作者以「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兩句隱語,賣個關子,煞住筆勢,正有為將來李、俞二人「圓夢」預留地步之意。因此,本書作為《寶劍金釵》的續集而言,並未能承先啟後,竟其全功。至於李慕白復出後的偷、搶、誑、騙、欺師滅祖、橫行霸道,幾乎無所不為,更毋論矣!
忽然那塊紅羅一下子掉在地上了,她又趕緊彎下腰來去撿。撿了半天,方才拿起來,卻勾起她的一陣咳嗽;咳得她眼淚如拋豆一般的往下流。她擦擦眼睛,卻又斜對著燈光來看韓鐵芳……(見原書第五回)
書中說,韓鐵芳生來即兼有「龍」、「虎」之姿,為人正直善良,慷慨好義。玉嬌龍以「病俠」神態二度出場,初見韓鐵芳面貌宛似「一位故人」,便又驚又疑;經多方打探,卻無法求證。因心喜其人,遂有意將義女春雪瓶許配於他,乃邀其同行。途中鐵芳因受傷而要敷藥;玉嬌龍忽見一塊三角形的紅羅由鐵芳懷中掉出來,映入眼簾,她就不禁一顫——作者在此運用「肢體語言」描繪玉嬌龍震驚之狀,特別細膩動人。先說她一面慘笑,一面拿起那塊紅羅,就著燈光「仔細地去看」:
此外,本書特別強調現代社會的法治觀念。如李慕白殺了惡霸黃驥北就變成了社會上的「黑人」(通緝犯),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及至被捕坐牢,即使他本領高強也不願破禁越獄;甚至有人來救,他也嚴加拒絕。這是一種尊重法治的精神,極可寶貴。是則「俠」的活動範圍乃被限制在「官府力量所不及之處」;在沒有王法的「江湖」之上,俠士以天心為法,伸張人間正義,成為世上和邪惡、黑暗相對存在的一股制衡力量——「俠」的真正定義與解釋端在於此。
持平而論,本書雖以戈壁大盜「半天雲」羅小虎與官家小姐玉嬌龍為故事主角,李慕白、俞秀蓮「兄妹」為邊配;而實際上寫的最生動的卻是幾個市井小人物,如劉泰保、蔡湘妹、史胖子、猴兒手譚飛等,無不有血有肉,神完氣足!其中尤以「一朵蓮花」劉泰保的言行舉止,堪稱妙絕天下!在他的身上,我們可清楚地看到若干人性中的優點與缺點,以及「死要面子」的阿Q精神。對於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市井英雄」,很值得我們探討。
‧前者如借望山村花景喻人(某種憧憬),乃是虛寫:

王度廬悲創命運交響曲

「龍」埋大漠狂風沙
‧例二,用七彩筆繪出人、物交融的大自然風景畫:
「柳樹意象」生死情結
但畢竟那隻「小老虎」是她跟羅小虎所生的愛情結晶;一旦發覺被人掉包,她就急得像是貓抓心,非給找回來不可。作者寫玉嬌龍雪地追方二太太這一折,下筆如風,在在透出一個「急」字:
深一層來看,翠纖之所以不能效「紅拂夜奔」,反而委身於老醜的徐侍郎做外室,還因牽涉到謝老媽媽在內。由於母女相依為命,她不能不顧及現實;況且也沒有紅拂帶著老母一齊「夜奔」的道理。是故,當李慕白洗冤出獄,夜探翠纖,說是要帶她離京出走,她就為難了——李慕白一怔,問道:「妳為什麼不走?難道妳願意給那徐老頭子做外家嗎?」翠纖搖頭說:「決不!我不願意!可是……徐大人有勢力、有錢,他又待我很好,養活我們母女;我不能沒良心,不能……」說到這裡,她哭了。(以上見原書第十八回)
一塊紅羅多少恨
‧對俞秀蓮這個「理想」來說,由於李慕白倜儻多情,慷慨好義;其遲遲未婚,便是想找一個才貌雙全的佳人匹配;一見秀蓮,當即「驚為天人」!但因他是個知書達禮的秀才,又自命為名俠之後、當世英雄;既知秀蓮已許字孟思昭,登時絕了此念。繼而因路救俞氏父女,更不能趁人之危「挾恩求報」;是以趕忙在俞父臨終前表明心跡,視秀蓮「如同胞妹妹一般」(見第六回)——因為「施恩不望報」,才是俠義英雄所為。即使後來孟思昭已死,他亦不能「負義」而娶秀蓮,以免有玷女俠名節。
羅小虎至死仍不忘他的「朋友」,而要為他的「朋友」撮合婚姻。這對父子,一死一生,乃見交情——真可說是世間少有的偉大友情了。
僅就這兩場天愁地慘的生離死別來說,常人施以全力恐亦難盡概其一;而王度廬卻輪番用血內含悲、笑中帶淚之筆,將「龍埋大漠」、「虎葬冰山」兩種截然不同的死法描寫得各臻極致。令人彷彿身臨其境,目睹悲劇一再上演;卻欲救無門,胸壓重鉛,幾乎喘不過氣來!如此筆力、如此構思向所未見。其中尤以第五回寫玉嬌龍臨死之際,手中兀自緊緊抓住那塊褪了色的紅羅布不放;更是力透紙背,感人至深!此所以本書允稱王氏「悲劇俠情」小說巔峰之作,非虛美也。
忽聽李慕白長長嘆了口氣說:「翠纖,我到妳這裡來,並不是嫖來了,因為我們都是天地間的可憐人!」翠纖聽了這樣的話,不禁心中一痛,彷彿有一種東西準準確確打在自己的心坎裡,眼淚不覺撲簌簌地落下。又見李慕白緊緊握著拳頭,露出氣憤的樣子說:「我這樣的英雄,妳這樣的美人,卻都所欲不遂;倒被踏在一般庸俗小人的腳底下!」翠纖一面拭著眼淚,一面笑著說:「李老爺,你真是喝醉了!你說的這話,我全聽不懂!」……
一九三〇年代初,王氏因投稿而獲北京《小小日報》主事者賞識,邀任該報編輯。王氏乃仿英國《福爾摩斯探案》,開筆撰寫偵探小說,逐日刊登連載,惟未引起注意。一九三三年後,日寇謀奪華北之勢迫在眉睫,王氏遂離京城流亡於中原各地;一度任西安《民意報》編輯,並與李丹全女士結婚。但婚後生活窘困,常為衣食無著發愁。王氏百般無奈,只好隨妻投奔青島姻伯家暫住,徐圖發展。
誠然,今人閱讀王氏書,每嫌其故事節奏緩慢,間或有「裹腳布」之譏。造成這種「婆婆媽媽」的印象,大概是作者慣於故事結筍處重複敘述;以及高潮過後,「餘波」拖得太長。五部曲中,前有《鶴驚崑崙》,後有《鐵騎銀瓶》,都犯了此一大忌。
書中說,玉嬌龍本不信神佛,可是現下「雪虎」不知去向,她便彷彿是「急病亂投醫」,要到廟裡求籤問卜,託諸冥冥。她問的本是「雪虎」,誰知籤文卻答的是人:「婚姻無望,尋人西南……」在這許多細微之處,作者總不放過任何暗喻的機會,把玉嬌龍的似水柔情,宛轉託出。真令人蕩氣迴腸,纏綿不已。
前曾多次提到,王度廬擅長運用文學象徵手法影射書名及譬喻事物;本書亦不例外。《鐵騎銀瓶》之「鐵騎」係明指玉嬌龍所騎烏騅馬,暗喻韓鐵芳;「銀瓶」則明指方二太太所遺銀製花瓶,暗喻春雪瓶。再加上那塊象徵著母子離散、隱含痛淚的紅羅布,於十九年後跟舊衣重相縫合——「但是顏色卻深淺不同了,人也生死各異了」!益發顯示作者寓意深長,耐人尋味。
總之,此書可謂五部曲中「半路殺出程咬金」的一大怪胎。它的「迎門三板斧」一無是處,卻把前傳「咬」得遍體鱗傷,毫無文學欣賞價值!惟以本書所述若干故事內容與後傳《臥虎藏龍》有相當關連,不宜全省;故附識於此,當作「反面教材」可也!
嗟夫!韓鐵芳道出「私生子」三字,宛如利劍刺母心。此所以玉嬌龍聞言,慘然落淚,終究無顏相認。其「原罪感」又一次表露無疑。
試想,一塊紅羅有多重?玉嬌龍居然拿它不住,失手「掉在地上」!而又「撿了半天」!我們在文字上看不出她內心的掀天巨浪,卻從她的一些小動作以及「咳得眼淚如拋豆一般往下流」中,透出無限傷情。
翠纖死得太快太猛,想必是在人生最後的希望幻滅下,既恨慕白「無情」,更恨自己「多情」;乃對準胸口狠刺一刀,又立刻拔出所致。這是世間烈性女子不甘「受辱」而又無力與命運抗爭的必然反動!最可悲的是,翠纖「懷刃三年」原準備跟苗老虎(殺父之仇)拚命時用的匕首,早先卻沒派上用場,此刻反而拿來為自己了結殘生!這不是人世間絕大的反諷麼?
劉泰保「偷雞不著蝕把米」,這回可太冤啦!所以他發了狠,賭了氣,非要把那盜劍賊逮住不可。然而,儘管他費盡了心血,勞師動眾請了許多朋友助拳,卻仍沒探出那盜劍賊的海底;俞秀蓮是知道的,偏偏她就不說,她只讓那人把劍怎麼盜來就怎麼送回去。作者把劉泰保聞訊後氣急敗壞的情狀,描繪得淋漓盡致,呼之欲出:
然而因方二太太一行半途被劫,不知去向;玉嬌龍無奈,只有收養下那「沒人要」的小女娃,發揮她母性的本能,像親娘一樣給女娃餵奶,並以雪夜銀瓶為記,取名春雪瓶。同時又在手抄祕笈上寫下警語:「訓我瓶女,切記切記!勿生私情,勿近強盜;寶劍自玩,花月自賞……」再次以自己前車之鑑為義女誡。這些年來,她經營了一片大牧場,人稱「春龍大王」。她屢尋愛兒不獲,原已逐漸死了心;孰料十九年後卻與韓鐵芳不期而遇。真個是蒼天弄人,一至於此;欲哭無淚,欲語還休!
雙重「理想」與「現實」
本書主題始終圍繞著江小鶴與鮑阿鸞自小至長的「愛」、「恨」糾葛關係而作種種經營。作者以細入毫芒的筆觸來描寫「鶴」之恨與「鸞」之情;終因愛、恨不能相容,鶴、鸞悲而失侶。是以本書原名《舞鶴鳴鸞記》,富有相當濃的文學意味;而江小鶴下山尋仇,鮑崑崙一夕數驚!則為《鶴驚崑崙》題中應有之義了。

(四)碧海青天夜夜心——《臥虎藏龍》

玉嬌龍夜探鐵府,差點被劉泰保窺破行藏,但畢竟把寶劍盜走。劉泰保大喊「捉賊」,反而自己揹上黑鍋。他為了洗刷嫌疑,遂明查暗訪,無意中竟邂逅捕頭蔡九父女。蔡九原為緝拿大盜碧眼狐狸而來,無巧不巧,碧眼狐狸亦藏匿於玉宅之中。劉泰保因而疑心寶劍亦為碧眼狐狸盜去,兩下志同道合,遂結為朋友,聯手捉狐。
一、王度廬的社會言情小說多直接得自其現實生活體驗,蘊蓄著對現實社會的憤懣與不平;而悲劇俠情小說則以象徵性結構「使上述情緒得到了自由的釋放和渲泄,更多地寄託著作者的理想追求」。惟因理想與現實之間有極大的落差,而人性內在衝突尤烈,故其悲劇俠情小說乃呈現出一種「獨有的悲愴、惆悵、蒼涼的情感色調」——這正是作者「現實感受的折射」使然,值得細味。
掩卷深思,本書最大的成就乃是在悲情外寫盡了「義」字的千姿百態。書中多處寫李慕白「死心眼,想不開」,「寧做一輩子傷心的人」也不願娶俞秀蓮為妻;這除了前述種種理由外,更大的原因是孟思昭係為他戰死,他豈能「負義」!而孟思昭欲成全李慕白,連夜出京截住苗老虎一夥廝殺,士為知己者死!正是為了「義」;德嘯峰、鐵小貝勒為李慕白出錢出力,情願以身家性命擔保,也是為了「義」;至於史健為李慕白殺徐侍郎、胖盧三,又何嘗不是為了一個「義」字!
說來也怪!王氏書中沒有奇幻情節,沒有神功祕技,甚至連江湖幫派、武林高手都沒有——簡直不像是一般所熟悉的武俠小說!乍看之下,王派「江湖」平平無奇,「武藝」十分笨拙!其塑造的英雄兒女常唉聲嘆氣,又心有千千結!似乎沒有一個叱咋風雲的好漢,只有「舉杯澆愁愁更愁」……但細加品味,掩卷深思,他們的身影卻都活生生、血淋淋地直逼眼前!泣訴江湖兒女生命的悲情、現實的無奈;令人感同身受,低迴不已。
前已言之,王度廬原本拙於描寫武技,而一貫長於「俠情」之發揮;然本書為了迎合世俗口味,致章法大亂,不成格局。最顯著的例證,即是李慕白的人格、行為乃至整個英雄形象之扭曲。
羅小虎「心有千千結」
嬌龍醒來發覺嬰兒有異,乃不顧產後的虛弱,衝風冒雪,仗劍追去。眼看已將趕上,那輛騾車卻因天雪路滑,滾下山坡,被強盜「黑山熊」的手下擄去。適遇鏢客「金剛跌」趙華升與「柳穿魚」韓文佩路過,乃將王氏主僕與嬰兒救下。韓文佩見方二太太美貌,見色起意,遂起淫心;趙華升再三力阻,二人因而反目。韓文佩乃勾來黑山熊與趙華升爭鬥。不料黑山熊也看上方二太太,竟強行霸佔;韓文佩無奈,只好忍氣吞聲退求其次,將秦媽娶作老婆。而玉嬌龍之子,從此也就跟他姓韓,取名為鐵芳,成為他的養子。在這同時,玉嬌龍因追岔了路,還在祁連山裡,帶著方二太太的女嬰,到處尋找他的愛兒……
韓鐵芳又說:「兒子對於母親,應當原諒母親的難處;除非是私生子,那沒法子相認。但無論如何,兒子也得見見他的母親。即使別人曉得了,也不能夠笑話!」(同上回)
葉洪生
李慕白的心中比冰雪還要冷!兩眼卻是熱熱的。踏著雪,茫然地走出了房琉璃街,他竟像連方向也分辨不出了,站著發了一會怔。(中略)風雪愈緊,行人絕無!只有一條狗追著他亂吠……「我——我李慕白究竟成了一個怎麼樣的人哪!」心裡想著,自責自恨,眼淚又不禁汪然而下。雪花一團一團的向李慕白的頭上、身上不住地打,彷彿在懲罰他。那條狗像是聞著李慕白的身上有什麼特別氣味,又像是翠纖的幽怨靈魂驅使著牠似的,總不肯放開李慕白……(見原書第廿七回)
苗振山將謝翠纖找到,橫加凌辱,幾欲殺害;俞秀蓮激於義憤,遂將苗振山誘出城外殺死。那知,天假其手,竟為未婚夫孟思昭報了大仇。孟思昭臨終之際仍勸慕白娶秀蓮為妻;然慕白心如鐵石,以義為重,寧可把這段愛情深埋心底,痛苦一生,也不願和秀蓮婚配。他滿懷悒鬱地回到北京,尋空去看翠纖,未料言語誤會,翠纖卻引匕首自戕而死。
作者描寫玉嬌龍之用情,可謂極盡影射與暗喻手法之能事,頗堪玩味。例如寫玉嬌龍自號「意雲軒主人」,寵愛的一隻白貓叫「雪虎」,都是影射著她的愛人——「半天雲」羅小虎。在玉嬌龍離家出走,縱橫江湖之時,她還命貼身丫鬟繡香帶著「雪虎」,片刻也不分離;後來半途遇寇,「雪虎」走失,她便像是「失了魂兒」似的哭著叫著,傷心流淚,到處尋找。
玉嬌龍在五迴嶺上,與羅小虎溫存一宵,翌晨即絕裾而去。蓋心雖留戀而母命難違,殊不能以千金之軀永為盜婦也。然嬌龍不久即有身孕,因恐為人所知,貽羞家門,因此乃投至遙遠的張掖城,落腳住店。
林外天光大亮,眼前展開了一片無邊的碧綠的草原。白雲在青天上飛著;除身旁的兩匹馬是黑的,呼二爺臉上抹的鼻煙是紅的,那鐵柱子的背脊是紫的,其餘地上如是舖著大幅的綠氈。天空是展著藍緞,雲似是高處懸掛著的成團的絲棉。而林鳥被驚飛出,迴翔於天空;忽上忽下,尤其使人心曠神怡。(見原書第六回)
‧後者如借物喻人(春雪瓶),則是實寫:
影射與暗喻手法之妙

(二)蠟炬成灰淚始乾——《寶劍金釵》

羅小虎點頭,嘆息說:「真是!此刻若為玉嬌龍的事,我能立時跳起來跟幾千幾百人拚命,但別的事我是一點也辦不了!」(中略)劉泰保頓腳說:「怪事!我一朵蓮花行走江湖多年,也沒看見過你這樣的人。誰沒見過娘兒們?要都像這樣,好漢子都得拴在娘兒們的褲腰帶上啦!」(見原書第十四回)
德哲尼采嘗謂:「一切文學吾最愛以血書者。」王氏筆下的柳樹身上「刀痕宛然」,本無靈性;但因砍者每一刀都是愛恨交迸,卒使無情柳「物化」為天地間至情至性的象徵;進則更臻及人、柳互為化身而相映成悲之境。閱此「無血之血」卻隱含痛淚的至文,乃不得不信王度廬洵為古今罕見的寫情聖手;卓絕一代,獨步當時!
固然《鶴驚崑崙》一書大巧若拙,美不勝收;且佈局嚴密,情節動人,足以哀感頑豔,但在故事結構上的敗筆亦有所不免。筆者認為,本書在寫到江小鶴扶鸞柩返鄉,「又見柳樹,又見柳樹」而此恨綿綿無絕期之際,就應戛然打住——讓讀者置身於那四面八方撲上來的愁雲慘霧之中,咀嚼回味,黯然神傷——當可將這部「悲劇俠情」傑作昇華至更高層次的文學意境中去。
筆者認為,本書在故事佈局上最震撼也最戲劇性的安排是:父(羅小虎)、母(玉嬌龍)、子(韓鐵芳)三人本因命運播弄而天各一方;在十九年後,父母卻都鬼使神差的分別與兒子訂交,結為忘年友;又分別死在兒子懷裡——一「龍」死於大漠狂飆中,一「虎」死於大雪紛飛下。這是何等悽絕而壯美的畫面!
王氏才情橫溢,又有「新文學」的素養;故每逢寫景,多具意象之美。如他寫雨天是這樣比喻:「天黑沉沉的,跟一塊飄滿了墨水的大硯臺似的。」寫黎明卻又如此構句:「更鼓漸漸把沉沉的夜色敲破,東方的曙光又洗得窗戶發白。」寫早晨則更敷陳為:「朝陽的金針刺破了晨霧,山色又發黃了。右側的大河恍如一個睡醒起來的莽漢,在開始伸懶腰。」可謂彩筆紛披,美不勝收;堪稱是當世第一流散文大家,應毋庸置疑。
鮑振飛亦知紀廣傑不可恃,遂遠遊川中,不敢回家。阿鸞聞聽爺爺流落在外,心中不忍,便匹馬單刀前往尋找;經過秦嶺時,為賊寇擄上山去;紀廣傑來救,亦失手被擒,二人乃雙雙成為階下囚。江小鶴趁夜下山,將兩人救出險地。阿鸞感到恩仇糾葛,情孽牽纏,實是無法解脫,遂跳崖尋死;未料又為怪俠鐵杖僧所救,將她送往雲棲嶺九仙觀中暫且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