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劍金釵》目錄

第十一回 醉後狂言紅樓貽笑柄 仇生小隙寶劍對花槍

第十一回 醉後狂言紅樓貽笑柄 仇生小隙寶劍對花槍

李慕白聽了,覺得這些話太不入耳,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冷笑。德嘯峰也曉得李慕白心中不服氣,便和婉著勸他說:「現在你已然得罪了賽呂布魏鳳翔和金刀馮茂,這兩個江湖上的霸王,他們決不能甘休,以後一定要找你麻煩來。何況黃驥北又要會一會你,邱廣超還不知怎麼樣?這四個人實在夠你辦的。
李慕白趕緊把簾子打起,走出屋來,就著燈一看,自己的身上衣襟、褲子,也吐了不少,不禁覺得難為情。倒了盃茶,正在漱口,忽聽一陣樓板響,原來是纖娘和她母親回來了。李慕白此時,真羞得無地自容,趕緊攔住纖娘說:「你別往裡屋去了,我把你的被褥都弄髒了!」
說著,由旁邊的人手中接過槍,抖起來,向德嘯峰就扎。李慕白趕緊上前,用寶劍把馮隆的槍攔住。馮隆瞪著眼,望著李慕白,怒問道:「你是幹什麼的?敢管我們的閒事?」李慕白說:「德嘯峰是我的大哥,你欺負他就是欺負我!你要打算跟他拚命,先得贏了我的寶劍!」
這時花槍馮隆已被人扶起,背上流著血,痛得臉上的汗珠往下流。他曉得李慕白的武藝高強,便把他手下的人攔住,只說:「問問他在哪裡住!」這時一些看熱鬧的人齊把眼光注視在李慕白的身上,李慕白就拍著胸脯說:「我住在丞相胡同法明寺,你回去把金刀馮茂找來吧!我李慕白一概不含糊!」那花槍馮隆被一個人背著走了,十幾個鏢店夥計提刀拽槍,垂頭喪氣地跟著走了。
這裡德嘯峰怒目瞪了壽兒一眼,也沒有工夫去說他,便向李慕白笑著說:「兄弟,今天多虧有你,可是剛才你卻不該說出瘦彌陀和銀槍將軍來;你不知道,他們的耳目太多。剛才那些看熱鬧的人裡,就有許多他們的人,你那話若傳到他們的耳朵裡,一定又要生事。」
李慕白聽了,便點頭說:「很好,那麼我今天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就搬了去!」郝殿臣說:「我叫來陞先帶你到廟裡見一見老方丈,順便看看房子;若是房子漏,或是太潮濕,那自然也不能住。」遂就叫過跟班的來陞,叫他拿上自己的一張名帖,帶著李慕白到法明寺去。
德嘯峰面上帶著憂抑之色,用一塊血斑斑的手絹擦著右臂上的血,又說:「我叫福子回去給我取衣裳和刀創藥去了。兄弟你知道,我鐵掌德嘯峰也是一條站得起來的好漢子,不要說受了這麼一點傷;就是把我的胳臂整個砍下來,我要是哼哼一聲,就不算英雄。春源鏢店裡的那些個鏢頭,連花槍馮隆都算上,我也不怕他。我只憂慮的是那金刀馮茂,怕他將來要找尋我,他認得許多江湖上著名的強盜,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到時叫我很難對付。」
這時壽兒和那兩個僕人在後面又急又怕,壽兒就說:「他們這些個人,老爺跟李大爺只是兩個人,這要到了南下漥子,老爺非得吃大虧不可!」那兩個僕人就說:「不如我們趕緊回去,告訴太太去!」壽兒著急道:「告訴太太也沒有法子,乾脆我豁將出來,老爺罵我了;我上御史衙門張大爺,叫張大爺派官人給他勸架去吧!」說著壽兒就趁著德嘯峰沒看見,溜走了去報告衙門。
李慕白聽德嘯峰這樣絮絮不休地說著,心中十分不耐煩;只是微微地點頭,不同他辯論。直談到晚間,李慕白在德嘯峰家吃了晚飯,到點上燈時,李慕白才告辭走去。
過了兩天,這天就到東四三條去看德嘯峰。德嘯峰臂上的傷請了醫生調治,買了貴重的藥敷上,再過些日子也就快好了。二人在客廳裡談了半天,德嘯峰就說:「兄弟,我猜的怎麼樣?果然咱們在南下漥子銀花槍馮隆打架的事叫瘦彌陀黃驥北知道了。昨天他飭來一個劉七爺,跟我說,黃驥北要見見你!」李慕白微笑道:「這沒有什麼,我就見見他。」德嘯峰搖頭嘆息說:「你見他幹什麼?他那個人勢力大,得罪不得!」李慕白冷笑道:「想他一個做買賣的人,還能有多大勢力?」
纖娘聽了這樣的話不禁心中一痛,彷彿有一種東西,準準確確地打在自己的心坎裡,眼淚不覺得撲簌簌地落下;又見李慕白緊緊握著拳頭,彷彿很氣忿的樣子,說:「我這樣的英雄,你這樣的美人,卻都所卻不遂,倒被踏在一般庸俗小人的腳底下!」纖娘一面拭著眼淚,一面笑著道:「李老爺,你真是喝醉了;你說的這話,我全都聽不懂!」
次日午飯後,到南半截胡同表叔郝殿臣家裡。郝殿臣見了李慕白,就問他這兩日為什麼沒來?李慕白心中有愧,見問不由得臉紅,就說:「這兩天我受了點暑,身體不甚好!」郝殿臣看了看他,便說:「我看你也瘦了!有一件事我得要告訴你。」
待了一會兒,德嘯峰敷好了藥,換上衣服,他彷彿忘了疼痛,也忘了氣忿和憂慮,並且不想走。
德嘯峰搖頭說:「不是他,今天若有他在這裡,我更要吃虧了。不瞞兄弟說,那天我打了那個人,後來曉得他是春源鏢店裡的鏢頭,我就很後悔,因為我實在不願意與那馮家兄弟結仇。這兩天所以我不到南城來,一來是身體不大舒服,二來也是防備著他們要找我麻煩。今天我在家裡實在呆不住了,又知道昨天你是喝得大醉走的;福子回去告訴我說,他把你送到寶華班去了。我怕你昨天因為酒醉,鬧出什麼事來,所以我才出城來。我還特意在車上帶著一口刀,以作防身之用;不想走在前門橋,就被春源鏢店的十幾個鏢頭把我給圍住,都拿著單刀、哨子棍,其中倒沒有馮家兄弟。
德嘯峰把受傷的那隻胳臂抬起,給幾個官人看了看,說:「倒不要緊,調養幾天也就好了。你們諸位現在請回吧,又白麻煩了一回。改日我再去道謝!」幾個官人一齊笑道:「哪兒的話?你太客氣了!」說著幾個官人就回去了。
德嘯峰聽了微笑不語,彷彿心裡計算著什麼事。正在這時,忽聽趕車的福子跟那兩個僕人,由外面驚慌慌地走進屋來,福子說:「老爺,剛才這店裡的夥計說,那春源鏢店的掌櫃子,帶著十幾個人,全都拿著單刀木棍,在東口兒站著呢!大概是等著老爺。」德嘯峰聽了,似乎吃了一驚,李慕白就要由牆上摘下寶劍說:「我會會他們去!」德嘯峰擺手說:「兄弟,你別著急,容我想個辦法!」
「有我在這裡,咱們兩人彼此商量著對付他們,總還好些;下月我就許走,到東陵辦皇差去,至少也許一個月才能回來。你一個人在這裡,街面上又不熟,他們要暗算你,你都不曉得,所以我勸你在此時,鋒鋩不要太露。等我由東陵回來,咱們再想法子,或者請出朋友來給說合,或者就索性比武,見個高低!」
這時纖娘正在屋裡對燈悶坐,思索自己的事情,忽聽見下面的喊聲,趕緊站起身來,她的母親也出屋迎接。李慕白一路歪斜上得樓來,一進屋,纖娘就聞著他的酒氣,上前笑道:「你在哪兒喝的,醉得這樣子?」李慕白的舌頭都短了,問道:「德嘯峰沒來嗎?」纖娘的母親答道:「德大老爺沒來。」
少時忽聽屋外有人說話,是纖娘的母親謝老媽媽說話的聲音。纖娘趕緊指了指椅子,讓李慕白坐下,她走到鏡臺前重新敷粉點脂,整理雲鬢。李慕白坐在椅子上,望著那面大鏡子裡的纖娘的芳容,見她眼睛依然濕潤潤的,心裡好生難過。這時謝老媽媽掀簾進到屋裡,說道:「他們底下的人說,前門大街有好些個人在那裡打架,都動起刀來,把人砍死了!」李慕白聽了,自然很是注意,但又想這與自己無關,便也不願詳細地去問。坐了一會兒,自己心中雖有許多的話,但彷彿對纖娘說不出來,便走了。臨走時纖娘還笑著說:「晚上可想著再來呀!」
一路尋思著,暗嘆著,回到元豐棧。剛一到門前,就見德嘯峰的車停在那裡。進了門口,就見店裡的夥計,迎著頭向李慕白說:「李大爺,快到你屋裡看看去吧!你認識的那位德老爺剛才在前門大街跟人打架,受了傷哩!」
德嘯峰把右胳臂露出來,給李慕白看了看,卻是一處很深的刃物傷痕,鮮血流了不少;但德嘯峰彷彿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就說:「他們十幾個人,把我的車圍住與我拚命,我只是一個人一口刀;雖然我的右臂上受了他們一刀,可是我也把他們砍傷了兩個人,其餘的都被我交到御史衙門裡去了。」說時臉上著傲笑。李慕白問說:「那些個人都是幹什麼的?他們與大哥有什麼仇恨!」
馮隆也怕在這裡招得官人來了,把他們都捉了去,便點頭說:「也好,南下漥子你敢去嗎?」德嘯峰冷笑說:「有什麼不敢去的?說走咱們這就走!」馮隆把槍一掄,說:「走,誰要不去,就不是好漢子!」此時德嘯峰氣得臉煞煞地白,上了車,就說:「李兄弟,上車來!」李慕白提著寶劍跨上車轅,那花槍馮隆一幫人,氣勢洶洶地在旁邊走著,還有許多看熱鬧的人在後面跟著,就往南下漥子去了。
李慕白本想回店裡去,但是此時酒全都湧上來了,委實走不動,便含糊地答應說:「好吧,你去你的吧!」當下纖娘將李慕白寬了長衫,攙到裡屋,在她的床上臥下,並拉過紅緞的袷被給他蓋上;然後放下幔帳,又給他他點了一枝蚊香;便自己換上衣裳,同著她母親應召赴局去了。
李慕白出了寶華班,也雇不上車,就走回西河沿元豐棧裡。把衣裳換了,洗了洗臉,對於剛才喝醉酒的事,非常覺得後悔;立志以後再不多飲,又想自己太頹廢了!這樣下去,人就完了,將來即使遇有什麼大事業,恐怕也不能擔當了;因此自己決定,由明天起,要重新振作起精神,少時就寢。
纖娘看了李慕白的身上,便曉得他是吐了,就說:「李老爺吐了,不要緊,我叫人來打掃打掃。」遂往裡屋看了看,反倒笑了,說:「李老爺,這可把你心裡的牢騷都吐出來了!」李慕白也想起剛才自己醉了時,向纖娘所說的話,不禁紅了臉,笑了笑,自己覺得十分慚愧。
李慕白說:「不是,我很明白,那地方不宜久去;久去了難免要發生些難以解脫的事。」
李慕白氣忿地說:「大哥還想什麼辦法?我去把他們打走了就完了;他們太欺負大哥了,簡直逼得大哥不能在街上行走了!」福子說:「要不然我去到官廳上,把官人找來?」德嘯峰冷笑說:「若用官勢壓人,我姓德的可不幹!」遂就很快決斷地說:「走,我見他們去!」站起身來,向李慕白說:「兄弟你陪我去一趟!」又轉臉向福子、壽兒等四個人說:「你們到時不准多管閒事,只在旁邊跟著,他們若打你們,你們也不准還手。」
李慕白皺著雙眉,低頭看那捱在自己胸前的女人柔秀的髮髻。心裡卻緊蹙著、淒楚著,勉強戰勝自己的感情。把纖娘的頭扶起來,替她拭著眼淚,便微嘆著說:「這樣很容易糟踐了你的身子,你千萬不可再這樣了。你的傷心之處,我全都知道,以後有工夫咱們再細談,我必要給你想法!」纖娘聽了這話,更是哭泣得厲害,李慕白十分感到沒有法子可以勸解她。
李慕白一聽,吃了一驚,不知是有什麼事;卻聽他表叔說:「我想你在店裡住著也不是長事,第一房子大小,店裡住的人雜亂,你也安不下心去;再說也太費錢,倘若在店裡住上一半個月,再找不著事,你從家裡帶來的那點錢,也就花完了。我昨天見著東邊丞相胡同法明寺的老方丈廣元,我跟他說,我有一個親戚,是個念書的人,從家裡來到北京找事,打算借他一間房子住些日子。老方丈聽了很喜歡,他說廟裡西跨院有一間閒房,你隨便哪一天都可以搬了去;將來你給他抄寫抄寫經卷,他們還可以貼補你幾個錢。廟裡地方又大,又清靜;再說不用花房錢,總比在店裡強得多了。每天兩頓飯,你可到附近的切麵舖隨便吃些,那就費不了多少錢了。」
李慕白冷笑道:「不要緊,好在我今天把我的姓名和住處全都道出來了;他們誰要不服氣,誰就找我去!」德嘯峰曉得李慕白是武藝高強,性情難免驕傲,便也不再說什麼。當下一同上了車,壽兒等三個僕人在後面跟著;李慕白護送德嘯峰回到東四三條,在德嘯峰家吃過晚飯,方才回到店裡去。
馮隆問道:「你姓什麼?」李慕白一手持劍,一手拍著胸脯道:「你太爺名叫李慕白,直隸南宮人,我與德嘯峰是盟兄弟。不要說你花槍馮隆,就是你哥哥金刀馮茂和什麼瘦彌陀、銀槍將軍,無論是誰要敢欺負我德大哥,就先要敵得過我的寶劍。」
此時李慕白昏昏暈暈地躺在纖娘的床上,只覺得胸頭發堵,渾身燒得躺也躺不住;反覆了半天,便翻身坐起來;忽然心胸一緊,哇的一聲嘔吐出來;李慕白趕緊彎下腰去,連吐了幾口,把在德嘯峰家所吃的酒飯全都吐出來了。吐出之後,李慕白才覺得身體輕鬆,腦筋裡清醒了些。
這時,福子和壽兒的臉全都嚇白了,李慕白就摘下寶劍,向德嘯峰說:「大哥,你現在受了傷,怎能再跟他們惹氣!不如我一個人去,把他們打走了吧!」德嘯峰搖頭微笑道:「不要緊,既然是那花槍馮隆在東口等著我,我索性去見他;想他是開鏢店做買賣的人,無論怎麼,也得講點理!」當下披上長衫,就往屋外走去,李慕白在後面跟著他。
此時樓上樓下各屋裡,傳來一片歡笑之聲,雜著柔聲軟氣,唱著的小調是什麼:「常言道,事不關心,關心則亂。自從公子一去後,小奴家我,茶不思,飯不想,好沒有精神哪!」李慕白才知道現在自己是在纖娘的屋裡了,心說:糟了,我怎麼在她這裡吐了!遂把燈挑了挑,只見骯髒的東西吐一地,連那舖得很整潔的床單、紅緞被全都弄髒了。
當下李慕白跟著來陞到了丞相胡同法明寺,見著老方丈廣元。這老方丈年有六十多歲了,骨瘦如柴,倒真像一個老比邱;派了一個徒弟名叫智通的,帶著李慕白去看房子。這座廟本來很大,不過年久失修,香火地既少,又沒有什麼大施主,所以顯得窮苦;上下和尚,不下十幾個人。李慕白到了那西跨院,只見有三間小殿堂,也不知裡面供的是什麼神佛?兩廡停著十幾口棺材;另外有兩間東房空閒著,裡面有一舖炕、一張桌子、兩隻櫈兒。雖然屋裡很暗,倒不甚潮濕,並且聽智通和尚說:「這房倒不漏雨。」
此時纖娘正在梳頭,忽見李慕白拿著綵緞來了,便著急道,「李老爺,你這是幹什麼?」李慕白說:「昨天的事情,我實在心裡不安,所以我才扯了幾尺緞子;顏色花樣也不大好,你隨便做一件什麼就得了!」纖娘微笑道:「我就猜著了,李老爺一定要給我買幾丈綢緞,為是賠我們的被褥;可是一賠了我們,從此也就不上我們這兒來了!」李慕白見纖娘的口齒這樣的伶俐、尖銳,不禁急得頭漲臉紅,勉強笑著說:「沒有的話,我回頭走了,今天晚上就來。每天至少我要到你這兒來一次!」
李慕白一聽,不由吃了一驚,心說:原來剛才在前門大街打架的是他呀!但不知他傷得重不重?當時趕緊走到屋裡,只見德嘯峰坐在他的床上,身上的衣裳都撕扯破了,右胳臂上浸著血色。德嘯峰一見李慕白,便問道:「你上哪兒去?」李慕白說:「我到我表叔那裡去了一趟,大哥,你跟誰打架了?傷得怎麼樣?」
李慕白此時心旌搖擺,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呆了半天,才笑著說:「那麼我回去了。」纖娘似乎帶著依戀不捨的樣子,遲疑了一會兒,才說:「好吧,明兒見!」李慕白出屋下樓。纖娘依舊扶著樓上的欄杆,看李慕白出了門,她才回屋去。
李慕白這時氣得面色發紫,便冷笑道:「大哥放心!無論是花槍馮隆,或是金刀馮茂,他們若找尋大哥,就請大哥告訴我,我可不怕他們!」德嘯峰說:「自然,以後免不了叫你幫助我!」李慕白遂又說自己要搬到丞相胡同法明寺去住之事,德嘯峰說:「那也好,你在這店裡住著,終非長久之計;我早就想叫你搬到我那裡去住,只怕你覺得拘泥。」李慕白說:「明天我先搬到廟裡住去,以後再說。」
正自說著,忽聽樓下的毛夥上來,在門外叫道:「翠纖姑娘的條子!」謝老媽媽出去,拿進個紅紙條來,說:「徐大人跟盧三爺在廣和居了,叫你趕緊去!」纖娘接過條子來,看了看,便皺眉說:「他們也是,怎麼這時候才吃飯!」遂向李慕白說:「李老爺,我扶你到我的床上歇一歇去;我現在出一個局,一會兒就回來。」
次日,李慕白把他那匹馬托店家賣了,就由元豐棧搬到法明寺去住。沒事時就在院中練習寶劍,心中漸漸暢快,不似以前那樣頹廢了。
李慕白聽德嘯峰把這金刀馮茂說得名聲如此之大,他不由忿忿不平,便問道:「今天與大哥在前門大街打架,就是這個金刀馮茂嗎?」
纖娘皺著眉,說道:「你好好坐著,我給你倒碗冰鎮酸梅湯去!」又說:「媽,你給倒一碗來吧!」謝老媽媽心裡不大高興地,到屋裡倒了一碗酸梅湯,拿出屋來;纖娘接到手裡送到李慕白的唇邊;李慕白喝了一口,打了兩個嗝,便擺手說道:「不喝了。」纖娘放下手,站在旁邊,剛要笑著向他談話,忽聽李慕白長長嘆了口氣,說:「纖娘,我到你這裡來,並不是嫖來了,因為我們都是天地間的可憐人!」
這時德嘯峰也下了車,向馮隆說:「我這兄弟說的不錯;你若是能贏了他這口寶劍,我當著眾人給你叩頭!」馮隆氣得一跺腳,說:「好!」向他旁邊的一些人說:「你們閃開些!看我來鬥這個小輩!」說時挺槍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用寶劍把他的槍磕開,緊接著颼颼幾劍,逼向馮隆;馮隆急忙用槍招架。但怎奈李慕白的劍法新奇,忽刺忽剁,弄得馮隆手忙腳亂,交手不幾合,李慕白的寶劍颼地一聲就砍在馮隆的背上。那馮隆痛的噯喲一聲,扔了槍,趴在地下。旁邊看熱鬧的眾人,不由齊聲高叫了一聲:「好!」
嘯峰說:「還提呢!就是因為那天咱們在燕喜堂聽戲,我不是為那個硬腿恩子,把一個高個的人,打得吐了一口血嗎?原來那個高個子名叫馮三,卻是春源鏢店花槍馮五的哥哥。他兄弟們是深州的有名的馮家五虎,兄弟五人全都武藝高強,大爺已經死了;二爺名叫銀駒馮德,在張家口開著鏢店;三爺就是被我打的那個人,名叫鐵棍馮懷,現在到北京才一個多月,住在他五弟家中。那花槍馮五,單名一個隆字,在北京開設春源鏢店已有六七載,為人武藝高強,一桿花槍,據人說可以敵得住銀槍將軍邱廣超;最厲害的乃是他家的老四,名叫金刀馮茂,是現今直隸省內頭一條好漢,連瘦彌陀黃驥北、銀槍將軍邱廣超,全都不敢惹他。他們那春源鏢店,所以名震遐邇,一些鏢頭時常在各處滋事,人家都不敢惹他們,就是因為有這金刀馮茂之故。」
纖娘拿起銀票來,看了看,只收下一張,其餘全都交還李慕白,正色地說:「這我可不能收,一床被子算什麼的,你就要賠我們?你這簡直是瞧不起我!」李慕白臉紅著,接過銀票,卻不知怎樣才好;只見纖娘背著銀燈,忽地嫣然一笑,眼角帶著深情,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說:「你別把這事放在心上。」回首看了看毛夥跟她母親正在裡屋打掃,纖娘又帶笑悄聲說:「我既然把你攙到我的床上去睡,我就不怕你吐!」
這時德嘯峰、李慕白與花槍馮隆等人走到南下漥子,找了一塊空敞的地方。那馮隆就用槍指著德嘯峰的車輛,說:「這個地方很好,你們就下車來吧!」他這話尚未說完,就見李慕白躍身下車,手掄寶劍,直奔馮隆,說:「我德大哥的右邊胳臂受了傷,你贏了他,也不算英雄,還是咱們兩人先拚一拚罷!」說著擰劍向馮隆就刺。
德嘯峰直著眼問說:「什麼?你以為做買賣的人就沒有什麼大勢力嗎?你打聽打聽去,前門外胖盧三,一個人開著大家大字號的錢莊,就是王公貝勒見他也得笑臉相迎;東北城,頭一個有錢的人就得數黃驥北,你問問,哪個府裡不欠他幾千兩銀子的帳?」李慕白冷笑道:「這樣說,有錢就有勢力了?」德嘯峰說:「那是自然,在北京城不講究胳臂粗,拳腳好,只講究有錢。縱使瘦彌陀的武藝不如你,可是比你有錢,他能花出錢來與你做對!」
花槍馮隆手下的人,個個掄刀持棒,一齊撲向李慕白;李慕白卻把寶劍一晃,冷笑道:「你們誰不要命誰就過來!告訴你們,我在饒陽縣砍傷過女魔王何劍娥,在沙河城打敗過賽呂布魏鳳翔;你們不要說十幾個人,就是再來幾十個,我李慕白要怕你們,就不算紀廣傑老俠客的徒弟!」那十幾個春源鏢店裡的夥計,聽李慕白說他把賽呂布魏鳳翔都給打敗了,便嚇得有些手顫。
李慕白出了寶華班的門首,往西河沿走去。一面走,一面想,剛才自己想著搬到廟裡之後,就與纖娘疏遠了,現在卻完全打消了。纖娘實在是個可憐可愛的女子,她必有許多悲慘的心事,打算託付在自己的身上,可是我現在是什麼環境?我有什麼力量來救她呢?而且我一個青年男子,就這樣地為兒女的私情消磨了志氣,也不對呀!可是又想,假若能得到幾百金,為纖娘脫籍,叫她作自己的正式妻子,自己也是願意的。只怕表叔和家鄉的叔父嬸母,他們必不答應。
李慕白的話,還要往下去說,卻被纖娘截住。她微帶著倩笑,又彷彿正正經經地問道,「準的?說了話可得算話!」李慕白後悔自己把話說得太慷慨了,便笑道:「你放心,只要我有工夫,我一定來;除非遇見的事,牽贅住我的身子。可是我就是人不能來,我的心也時時刻刻不能忘你!」
他卻跟李慕白談起纖娘的事情了,知道李慕白昨天在纖娘的床上吐了,今天還去送緞子,德嘯峰不禁哈哈大笑,說:「這兩天我沒去,你們就弄得這麼熱,過些日我還要到東陵去一趟;等到我回來,恐怕你們早租了房子住下了!」李慕白究竟心裡慚愧,便說:「我明天一搬到廟裡去住,就不再上她那裡去了。」德嘯峰笑道:「明兒你雖然搬到廟裡去住,但你又沒有落髮出家,誰還管得看你逛班子去?」
馮隆瞪著眼說:「好說什麼!在戲館子裡,你把我三哥打得吐了血,到現在還睏在炕上不能起來;剛才你還砍傷了我們兩個人,仗著你們當官的勢力,把我們的十幾個人都抓去了。你這簡直是不叫我們馮家兄弟在江湖上混了。告訴你,姓德的!現在咱們說老實話。我的鏢店現在也沒有臉開了,我就跟你拚定了命吧!反正你是內務府有名的德五爺,我也跟你拚得著。來,這兒就是咱們兩人的墳地!」
出店門口時,那店家和夥計,全都注目看著這位德老爺,想著他回頭見了那花槍馮隆,必有一場惡鬥,就有好事的人在後面跟著他們。這時李慕白也沒穿長衫,挽著辮子,手提寶劍,在德嘯峰的前面走,更是惹人注目。
此時謝老媽媽出屋去了。纖娘聽了李慕白這話,忽然把雙手扶住李慕白的肩頭,她仰著臉,眼圈一紅,驀地流下淚來,一頭倒在李慕白的懷中。
「我起先跟他們講和,可是他們不聽,非要打我不可。當著街上許多人,我也氣了,就與他們交起手來,結果我雖然挨了一刀,可是他們比我吃的虧更大。後來有官人趕來了,那些官人都跟我認得,就把那十幾個人給抓走了;可是這麼一來,我跟馮家兄弟們的仇更大了。我想他們以後非要找尋我不可,我以後真不能常出城來了!」
這時遠遠的來了幾個官人。看熱鬧的人,一見官人來到,齊都散去。德嘯峰迎過官人去,拱著手說:「沒有什麼事了,那春源鏢店裡的花槍馮隆,本來是要跟我拚命;後來我這位李兄弟把他們管教了一頓,他們就跑了。」又一眼望見跟班的壽兒,就申斥他道:「為一點小事,你何必又去勞動這幾位老爺呢!」那官人也說:「這些日子,南城這些地痞們真鬧得不像樣子!聽說剛才在前門大街,德五爺還受了點傷!」
此時,樓上的毛夥過來打掃屋子;纖娘給李慕白倒了一盃茶,又看他身上,就說:「這可怎麼辦?你吐的身上都是;我們這兒又沒有衣裳可給你換,叫人上你店裡取去吧!」李慕白搖頭說:「不用,我的門自己鎖上了,店裡也不知我的衣裳在哪兒了,我還是回去換吧。」說著要過長衣,披在身上,又取來五張一兩的銀票,放在桌上,說:「我把你的被褥都弄髒了,你也不能要了。你拿這錢另做新的吧!」
李慕白聽了,又彷彿清醒一些,便點頭說:「對了,我是剛從他家裡來!」纖娘笑著說:「你瞧你,都醉糊塗了!」李慕白彷彿不承認,說:「我沒醉,我是傷心!」說著往椅子上一靠,幾乎要連人帶椅子全都摔倒;幸仗纖娘把他扶住。
李慕白看了看,環境既清淨,院子又寬敞,沒事時若在院中練習寶劍也很好;於是便向智通說,自己明天搬來住。遂出了廟門叫來陞回去;李慕白就出了丞相胡同,順著大街走去。因想現在自己既要搬到廟裡,從今以後,除了與德嘯峰往還之外,就是常常練習自己武藝;纖娘那裡,總是少去才是。又想起昨天自己在她的床上嘔吐了一陣,給她銀子,叫她另做被褥,她又不肯;她這種情義,叫自己心中實在難安。遂就走到一家綢緞莊前,信步進去,挑選了兩種顏色明豔、花樣新穎的綵緞,每樣撕了十幾尺,便拿著走到韓家潭寶華班。
德嘯峰步行著,叫車輛和僕人在後面跟隨。才出了東口,就見迎面來了十幾個漢子,有的穿著短衣褲,有的叉著膀子,齊都搖搖擺擺地走過來,那為首的就是花槍馮隆。德嘯峰看這人年紀不過三十上下,身材不高,黑臉膛,穿著繭綢短褲褂,一臉的兇氣,空著手兒。旁邊的人給他拿著一桿紅穗子,桿上纏著花帶子的長槍。馮隆走到德嘯峰的面前,就瞪著眼睛喝道:「姓德的,站住!」德嘯峰站住腳步,冷笑著,向花槍馮隆說:「馮鏢頭,別這樣兒!咱們彼此都有個認識,有什麼話不妨好說?」
正自說著,德嘯峰家趕車的福子和跟班的壽兒,還有兩個僕人,一同來了,給德嘯峰拿來衣裳和刀創藥。德嘯峰就問說:「你們來這些人幹什麼?家裡丟了誰管呀!」壽兒說:「老太太跟太太聽老爺受了傷,不放心,叫我們請老爺趕緊回去,並叫我們多來幾個人。」德嘯峰冷笑說:「多來幾個人便怎麼樣?憑你們還能給我保鏢!」一面說著話,一面叫壽兒給他傷處上藥,這時趕車的福子和那兩個僕人退出去了。
馮隆看李慕白這樣子,他就有點遲疑。旁邊圍上許多看熱鬧的人,有的就過來解勸。馮隆卻跳著腳大罵,非要跟德嘯峰拚命不可。德嘯峰見這事沒法了結,他就把李慕白勸的退後,上前向馮隆說:「你既然跟我拚命,我姓德的也不怕你;不過這前門大街卻不是拚命的地方,咱們的死屍躺在路上,礙得人家馬路都過不去,那也太挨罵。我想不如咱們找個別的地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