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劍金釵》目錄

第二十八回 風雪走雙駒情儔結怨 江湖驅眾盜俠女施威

第二十八回 風雪走雙駒情儔結怨 江湖驅眾盜俠女施威

其實前面李慕白確實不知道俞秀蓮在後面追著他,他正在馬上回憶著生平所遭遇的種種不幸的事,對著陽光,一面走著一面發呆。這時忽見對面來了三匹馬,騎著的全都像是官差,忽然有一個官差直著眼睛說:「噯呀!摔下來了!」李慕白這才回頭去看,只見自己身後兩箭之遠,有一個騎馬的人跌倒的在雪地裡。那幾個官人又驚訝著說:「是個女的!」李慕白也看出來了,那由雪地上爬起來的人,身軀靈便,衣服緊瘦,不是個女子是什麼;再細看時,不是俞秀蓮姑娘又是誰!於是李慕白驚詫極了,他也顧不得一切,趕緊撥馬回來,就說:「是俞秀蓮姑娘嗎?」
店家出屋之後,秀蓮就坐著發了一會怔,暗嘆:一個女子走到外面,確實不如男子方便,因此便很謹慎地把一對雙刀收起。到了晚間,叫店家開了飯,便點上燈,閉了屋門,夜間睡眠也很警醒。到了次日,不獨天已大晴,出門看了看,路上也很好走了。秀蓮回到屋內,一面叫店家給她備馬,一面自己收拾行囊。開發過店錢,就牽馬出門,騎上馬直往正南走去。
秀蓮聽這人說話是這樣誇大,這麼絮煩,她心裡哪能再耐,便說:「你何必要問這些話?你既然追下我來,你們要想動手就一齊過來吧!」說時,她掄著雙刀,撲奔過去,跳起腳來,向那劉七的馬上就砍。劉七趕緊勒馬後退了幾步,氣得他紫紅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就大罵說:「好個丫頭!劉七爺跟你說好話,你卻不懂!」遂令手下人都躲開說:「交我一個人鬥這丫頭!」於是他由鞍下抽出鋼刀,跳下馬來,向俞秀蓮就砍。
此時小飯舖的掌櫃子跟出來,就說:「大嫂,屋裡太亂,你到東邊店房裡去吧。」秀蓮很不耐煩,因見門外有磚砌的臺子,在夏天時,這臺子就算是桌子板櫈,一般人都在這外邊吃飯,現在因為天氣冷,人才都擠到屋裡。秀蓮就在磚臺上坐下,向飯舖掌櫃的說:「你快給我下一碗麵湯,我就在這兒吃罷!」那掌櫃子因見秀蓮的身上還穿著袷衣裳,就說:「大嫂,這兒冷呀!」秀蓮見他連聲叫自己為大嫂,心中更不耐煩,就生著氣說:「你快給我下麵去罷!我不怕冷。」掌櫃的只得進屋去給她下麵。
此時,秀蓮姑娘坐在炕上,因為炕裡燒著柴草,慢慢的熱了,所以很暖。歇了一會,身體也不覺得疲乏了。窗外寒風依舊吹得很緊,大概雪還沒有住,秀蓮就感嘆著想道:「現在自己離開北京有七八十里地了。德嘯峰這時一定急得不得了,依著他是要叫自己嫁給李慕白,但他豈知……」
於是她就一橫身,扳鞍上馬,馬踏著地下的冰雪往南走去;因為地下很滑,秀蓮只得策馬慢慢的走。同時看見路上有著深深的馬蹄印跡,曉得是那胖子的馬才由此走過的,就依馬蹄印去走。心裡又想,我沒聽說李慕白有這樣一個朋友,莫非此人是個強盜,他本來認識我,並且知道我的來意,特意把我騙出來,要糾眾在這雪夜之下打劫我麼?轉又心裡傲然地,想著:我怕什麼?金槍張玉瑾,我父親在世時都很懼怕他,但依舊被我給趕走;苗振山的飛鏢據說是百發百中,但他也喪身在我的手中,江湖上還有比他們更兇橫的賊人麼?
那個疤粒眼人看出秀蓮姑娘一定不是好惹的,不然她一個女人,哪敢說這樣的大話呢?遂就向那三個夥計說了幾句江湖的暗話,意為這個女的一定大有來歷,咱們別去碰釘子。他遂就上前向秀蓮拱了拱手,說聲:「這位嫂子,你的話我聽明白了。你是有本事的,不把我們哥兒四個放在眼裡;這時我們也不必跟你惹氣。從此往東二三里地有一處劉家村,那裡的劉七爺是好武藝,在江湖上有大名氣;你敢跟我們見他去嗎?」秀蓮一聽,這幾個人又抬出一個什麼劉七爺來,想著大概是本地的一個大土痞,遂就冷笑著說:「無論是什麼人,你們就叫他來吧!我可以在這兒等他一會兒。要叫我去拜訪他,這我可不幹。」
秀蓮姑娘聽德嘯峰這樣說,心裡卻悲痛地想著:我還有什麼師兄?不過就是父親的師侄金鏢郁天傑,但他遠在河南;還有就是早先給父親做過夥計的孫正禮、崔三和劉慶,但他們又能幫我什麼忙呢?心裡雖然如此想著,表面並不表示什麼,只說:「請五哥歇息罷!」秀蓮姑娘遂就回到她住的屋內,當日也沒有什麼事情;不過天氣越發陰沉,風刮得也很緊。
那個疤粒眼的人,本來解秀蓮的馬為就為的是招她說話。如今秀蓮氣忿忿,嬌滴滴地說出這句話來,這個人斜著眼兒笑道:「是啊,我瞧錯了,我不知道這匹馬是你小嫂子的!」旁邊那三個人也齊都哈哈大笑。他們這一陣笑,把秀蓮弄得滿面通紅,秀蓮氣忿忿地站起身來罵道:「他們這夥無賴,敢拿著我取笑。」說時掄著馬鞭子過去,那疤粒眼的臉上立刻就是一道青痕。
那劉七爺的一張棗紅臉上漲起了紫色,把兩隻帶稜兒的眼睛一瞪,說:「好啊,真太欺負咱們啦!」遂就叫人把受傷的抬回他莊子去,他就帶著三匹馬,四五個人往車追趕下去,把地下的冰雪和泥水濺起多高。路上的人差不多全都認得這是涿州有名的劉七太歲,現在把他氣得這個樣子,那招惹了他的人還能想活命嗎?可是這時秀蓮姑娘策馬正在前面款款而行,並沒把剛才砍傷了人,惹了什麼劉七爺的事放在心上。
想了想,又很盼望李慕白再趕來,於是在雪地裡駐馬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李慕白前來。自己當然也不好意思再回馬去追他,轉又微微冷笑,自己想道:「難道我非得求人不行?我非得找著孟思昭就不能活著了嗎?在早先有我父母在世時,遇事都攔住我,要叫我做個安嫻的姑娘;現在我是孤身一人,拋頭露面地也走了不少的路,手下也殺死過人,難道我還什麼事不能自己去辦嗎?不能憑我這一對雙刀走江湖嗎?」於是,秀蓮姑娘就改變了主意,想要自己先到望都縣榆樹鎮,去祭掃父親的墳墓;然後再回鉅鹿家鄉,找著孫正禮等人,籌備好了錢,再出來接父母的靈柩回籍安葬。
單說德嘯峰坐著車回到家裡,心裡總思慮著黃驥北要對付自己的事,就想:李慕白走了的事必然瞞不住人,我所以叫人告訴了黃驥北,他要是想得開呢,就應當知道我現在已不再藉李慕白充英雄,有能耐他可以找李慕白去,卻不必再向我尋釁。可是黃驥北他決不能這樣寬宏大量,也許要趁著我現在沒有幫手了,他就來收拾我罷!
秀蓮姑娘眼看著那胖子的黑馬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就急得嘆氣。趕緊回到店房內,彈了彈身上的雪花,摸了摸碗裡的麵湯還溫著。秀蓮就對燈發著怔想了半天,暗道:「這樣說李慕白是在前走得不遠呀,大概也就是一日的路程!假若我趁著這個雪天趕行一夜,到明天就許能夠追上他了!」這樣一想,便決定即時走下去。她立刻叫過店家,把錢開發了,遂就提著行李雙刀出屋,到院中把馬牽過,就出了店門。弄得那店家也莫名其妙,就跟在秀蓮後面,說道:「姑娘,你還是歇下罷!明天天晴了再走。現在快到三更天了,路上這麼大的雪,馬也容易滑倒的啊!」秀蓮卻搖頭說:「你不曉得,我那裡有急事,非得連夜走下去不可!」
其實,她由宣化騎來的這匹馬倒是很健壯;不過地下的冰雪太滑,有幾次馬都幾乎失蹄。秀蓮無奈,只得勒住馬慢慢地向前走,心中卻十分急躁、並且悲憤;她就流著淚暗恨孟思昭,說:「孟思昭,我為找你真不容易!將來尋到你時,我看你對我有什麼話說!」又想:「李慕白,我知道你不是那冷漠無情的人。可是我父母在時,你倒肯幫助我們;現在我孤苦伶仃,這樣可憐,你卻對我連一面也不肯見,到底是為了什麼緣故呢?莫非你以為我俞秀蓮是什麼江湖淫蕩的女子嗎?」
此時,店家已把一碗熱麵端來,秀蓮就問外面的雪還下不下了,那店家說:「雪下得越來越大,我看一天半天怕住不了。姑娘你別著急,在我們這兒多住一二天不要緊。」又說:「大雪的天,路上可不好走;現在到了冬天,劫路的強人都出來了!」秀蓮姑娘冷笑著說:「我可不怕!」店家又用眼看了炕上放著的那一對雙刀,他又看了看秀蓮姑娘那年輕嫵媚的樣子,覺得太不相稱。就想:憑這麼一個小姑娘兒會能夠保鏢?心裡納悶著,可又不敢問,只搭訕著說:「麵要是不夠,姑娘再叫我。」說著出屋去了。
旁邊那三個人也齊都抽出刀來,要幫助劉七與秀蓮廝殺。他們還沒上手,就見劉七的刀法佔了上風,逼得秀蓮直往後退。這邊的三個人齊都拍著手哈哈大笑道:「好好,這回七爺非嬴她不可!」可是這幾個人的笑聲尚未停止,就忽見秀蓮姑娘的雙刀翻飛,身軀前進,又逼住了那劉七。劉七此時卻不住地喘氣,把刀狠狠地向下剁,身子往前衝去,原想趁著猛勢把秀蓮砍倒;但不想秀蓮此時的刀法更猛,左手的刀擋住劉七的兵刃,右手的刀向劉七的腰際砍去。
往車走了不到四里地,就聽身後又是一陣馬蹄亂響,秀蓮驀然驚覺,心說:「趕下我來了!」遂就趕緊撥轉馬頭,就見一個紫紅臉的,高身軀的老漢,合共是四匹馬,追趕前來。秀蓮姑娘一點沒有驚惶之意,就將馬鞭插在鞍下,飛身下馬,很從容地將馬帶到道旁,然後才抽出雙刀來。這時那四匹馬才趕到,秀蓮迎上幾步,用眼瞪著他們,厲聲說:「都給我滾下馬來!」那劉七等人齊都把馬勒住。劉七此時倒驚訝了,他在馬上仔細打量秀蓮,就問說:「你是幹什麼的?姓什麼?」秀蓮冷笑道:「你不用問我!你下馬來跟我較量較量就是了。」
這裡,那個屁股受了刀傷的人,趴在泥地上不住的呻吟,由他那疤粒眼裡往下掉眼淚。旁邊的行路的人過來把他揪起,在道旁一個土坡旁殘雪裡臥著,他那匹馬本來已經驚走了,又被人截了回來。這時他那三個夥伴就把那位劉七爺給請來了。這個劉七爺身後帶著五六個人,全都帶著兵刃,他一個人騎馬在前,後面跟著三匹馬;其餘的人,全都在馬屁股跟著跑。來到近前,先問:「那個使雙刀的婦人,往哪邊跑去了?」受傷的疤粒眼說:「往南走去了。她說自管追她去,她不怕咱們!」說著就捂著屁股的傷處,不住的呻吟說:「噯喲!噯喲!」
劉七一見秀蓮這樣從容鎮定,就知必是久走江湖的,而且見秀蓮雖然身段窈窕,像是個小姑娘一般;但是手中那兩口頗有分量的鋼刀,以及她橫刀挺身而立的姿式,劉七也有眼力,就知是練過功夫的人。但是究竟覺得女子易欺,遂就嘿嘿的一陣笑,說:「我劉七爺闖了二十多年的江湖,也碰見過不少英雄好漢,近幾年我懶著不願再在江湖上與晚輩們去爭名,所以也不願為一點小事同人惹事。想不到如今你這麼一個黃毛丫頭,就在我面前來逞能,還傷了我的兄弟。我要是跟你動起手來吧,顯見我劉七爺是太量窄了,本來就是好男不跟女鬥,何況你這個黃毛丫頭。若說不管教管教你吧,我又太不像江湖長輩了。來,你先告訴我,你的雙刀是跟什麼人學來的!」
秀蓮放馬走出四五里,聽後面那四個人在馬上罵的話很是難聽,心中著實忍耐不住了。又見路旁沒有別的行人,村舍也離此很遠。秀蓮就由鞍下抽出刀來,撥轉馬來,怒聲問道:「你們幾個人追下我來,是要打算怎樣,莫非你們不要命了嗎?」那四個本來全都抽出刀來了,他們來勢很猛。可是忽見秀蓮姑娘橫刀迎上來,他們卻齊都收住馬嚇得直往後退。頂頭的那個滾了一身泥水的漢子,倒彷彿還略有膽量,就問說:「喂,你一個婦人家,拿著雙刀,單身走路,一定不是好人。到底你是幹什麼的?」
此時秀蓮姑娘趕緊把筷箸摔下,走出屋去,就兒院中冰雪滿地,天空依舊大雪瀰漫,因此倒看得很清楚;只見院中正是那個反穿皮襖的胖子跟店家問話。秀蓮心裡覺得很詫異,就暗想:莫非此人與李慕白相識嗎?李慕白也住在這店房裡了嗎?因就站在簷下看著他們的動靜。只見店家往各屋裡全都問了問,便回來告訴那個胖子說:「這兒住的倒有兩位姓李的,可都是皮貨行的,沒有叫李慕白的。你上隔壁張家店問去罷。」
想了一會,不由微微嘆息,覺得現在外面有父母的兩口靈;有孟思昭下落不明的事;更有李慕白之誤會未解,德嘯峰夫婦的恩情未報;再加上這些仇人,多少多少的事情啊!就憑自己一個女流之身,雙刀匹馬,又沒有一個人幫助,真是難辦呀!因此她彷彿心中銳氣全失,反對前途發生了許多憂慮。
當日過了永定河,夜內三更時分才走到長辛店,她便找了店房歇下。秀蓮一個孤身的年輕女子,短衣匹馬的,在雪夜之間前來投店,本來很惹人注目,但是秀蓮姑娘態度十分從容鎮定。她就向店家說:「你給我找一間乾淨的房子,馬匹給我餵好了。我是延慶全興鏢店的鏢頭,現在是到大名府去辦事,過些日回來我還住你們這兒!」那店家一聽,哪敢怠慢,就趕緊給秀蓮找了一間乾淨的屋子。秀蓮姑娘提著雙刀和行李進到屋內,店家把手裡拿著的一盞油燈掛在牆上,然後就問說:「這裡有麵飯,姑娘吃過了沒有?」俞秀蓮說:「煮一碗湯麵就是。」店家答應一聲,出去煮麵,就對夥計們說:「東屋裡來了一位保鏢的,手提著雙刀,大概武藝一定不錯。」
此時飯舖裡出來許多人給勸解,秀蓮姑娘才忿忿地把雙刀收起;然後把麵錢給了,一句話也不說,上馬揮鞭就往南走去。心中怒猶未息,就想:江湖上怎麼淨是這樣的壞人呢?又想:像李慕白那樣規矩而慷慨的人,真是少有呀!因之又覺得自己前天對李慕白那樣的絕裂,實在是太不對。
那胖子站在雪地裡發了一會怔,彷彿還不大相信的樣子,自言自語地說:「別的店裡我全都問過了,也都說是沒有。莫非老李在這大雪的天,又趕路走下去了嗎?好,我非得連夜追上他去不可!」說畢,這個胖子像一個大白羊似地轉身出了店門。
走下三四十里路,腹中也餓了,兩腳也凍得僵硬,可是雪已住了。又走下幾里,天已發曉,東方射出朦朧的淡紫色的陽光,路上已有抬著行李、挑著擔子的往來行人了。秀蓮姑娘這才下了馬,把自己身上的積雪拍淨了。那匹馬噓著白氣,身上的汗珠滾下,落在雪上就是一個小深坑兒。秀蓮由頭上解下手帕,擦了擦臉,依舊繫好頭鬢,便上馬再往前行。走了不遠,就來到一處很熱鬧的市鎮,因為天晴了,所以往來的人很多。在道旁有一個挑著擔子賣茶湯的,秀蓮就下了馬,去買茶湯充飢。
秀蓮坐在磚臺上,望著在泥途中往來的車馬行人。少時麵才端出來。忽見由北邊又來了四匹馬,都到這飯舖門前停住,馬上的四個短衣漢子全都下了馬,彼此笑著說:「這兒倒不錯!」說時同把那賊亮亮的眼睛盯在俞秀蓮的身上。秀蓮也看出來了,這四個人就是昨天自己住的那店房對門住的那幾個人。因為自己在那門前站著,他們曾見過自己,就想:這幾個人莫非是特意追下我來的?因見他們的馬上都綑著個長包裹著,露出刀把來,秀蓮就明白了,知道這幾個都是江湖人,說不定就是苗振山、張玉瑾的一夥,現在是追下自己來,沒懷著好意。遂就暗自冷笑著說: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們這幾個人有多大的本領?
秀蓮姑娘當時駐馬去看,同時心中發出驚奇之意,心說:「這是個幹什麼的人呢?」就見這人騎馬來到臨近,只翻著眼睛看了自己一眼,遂就策馬走過。秀蓮姑娘眼望這胖子臃腫的後影和那匹黑馬一顛一顛的樣子,心說:「這莫非是苗振山、張玉瑾的一黨?他們知道自己離京,特地追趕下來,要在道上殺害我嗎?」於是就振作起精神來,用腳拍了拍鞍下雙刀,說:「我既然出來了,還怕什麼?」於是策馬往下走,可是看不見前面的馬影了。秀蓮姑娘此時心中再也不悲傷了,只想著兩件事,第一是決定要追上李慕白,向他問出實情;第二是在路上謹慎防範,若有什麼人意圖暗算自己,自己就揮動雙刀,決不留情。
這裡李慕白勒住了馬,怔了半晌,眼淚不住地流,又怕姑娘再有什麼舛錯。想要把自己心中的委屈,盡可能地向姑娘說一說,但此時秀蓮已不怕馬匹再滑倒,緊緊地揮著鞭子,刀鞘磕得銅鐙亂響,漸漸連馬影都看不見了。此時李慕白目送著一串白雪上的馬跡,心中又發生一種反感,便勒著馬,抹淨了眼淚,就想:「我哪裡曉得她從後面追下我來?她的馬被雪滑倒,卻把氣撒到我的身上,並且不容我向她解釋,她也太性急了!唉!她說從今以後不再認得我,其實那也很好,不過是太屈了我的心!一切的事,想不到落成這樣的結果,是我李慕白的命苦呢?還是我的人不好呢?」於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就狠心道:「什麼都由她去吧,我且回家去!」遂就不再去追俞姑娘,撥馬又往南走了。
德嘯峰有照例的公事;他一清早起來盥洗更衣,就帶著壽兒上班去了。俞秀蓮看德嘯峰走後,她才著手收束她的隨身行李;然後待了半天,她又隔窗看見德大奶奶到老太太房中問安去了。秀蓮姑娘就趁空溜出屋來,一手提著隨身包裹,一手提著雙刀,順著廊子走出,一直到了車房內,就自己動手備馬。旁邊有僕人看見,也不敢攔阻她,就進裡院報告德大奶奶。德大奶奶聽了雖然十分著急,但自己不能到車房裡去,與秀蓮拉拉扯扯,就打發兩個婆子去勸說。
此時天際的雪花還是那樣,鵝毛似的,輕輕的吹著。大街上也沒有多少車馬,所以俞秀蓮能夠放轡而行。俞秀蓮本來不認得京城的路徑,向人打聽著,才出了彰儀門。一到郊外,行人越發稀少,雪卻下得更大。秀蓮姑娘身上只穿著青布短袷衣和袷褲,被北風吹著未免有些寒冷,她便揮鞭催馬快行。
同時秀蓮的雙目也不禁瑩然落下淚來,就想起早先父親傳授自己的刀法的時候,那時他老人家的精神是多麼好;誰想到這一載之內,他兩位老人家竟都故去了呢?由此又想到自己飄泊一身,青春無主,更不禁一陣傷心;眼淚滴滴地落在刀鋒上,越愛顯得那兩口刀光潔晶瑩。
這時秀蓮得了全勝,心中十分痛快,就把兩口刀在一手裡提著,微微冷笑,說:「你要問我的姓名呀……」秀蓮本想不把真實姓名告訴他,但又想:現在自己是孤身一人,在江湖間可以任意闖蕩,還有什麼顧忌的?遂就說:「我叫俞秀蓮。這一對雙刀,哼!提起來你可別害怕,是跟我父親鐵翅鵰俞老太爺學來的!」說畢,她嬌軀一轉,便將馬牽過,一聳身騎上了馬,然後纖足按鐙,雙刀入鞘,由鞍下抽出皮鞭。姑娘就一面撥轉馬頭,一面望著那被兩個人攙扶的劉七,她帶著輕藐的微笑,遂就揮著鞭,在這雪後的大道之上,迎著陽光又向正南飛馳而去。
此時秀蓮姑娘已經牽馬出門,才要上馬,就見有兩個婆子追了出來,一個就說:「俞姑娘,你回去罷!我們大奶奶都要急死啦!她說你要是一走,回頭我們老爺一定要跟我們奶奶大鬧!」另一個婆子就要上前拉俞秀蓮的衣襟,嬉皮笑臉地說道:「我可不能放姑娘走!」秀蓮姑娘用眼一瞪,說:「你少動手!」那婆子嚇得往後一退,一屁股摔在石階上。秀蓮不禁倒笑了,就說:「今天無論是誰也攔不住我!你們回去告訴大奶奶,就說我走了,過幾個月我再來看她;你們老爺跟前也替我道謝!」說著就扳鞍上馬,一揮皮鞭,馬蹄踏著地下的積雪,就直出三條胡同的西口走了。
秀蓮姑娘看了個半面,便驚訝地喊道:「李大哥!李大哥!」本想要即時追過去,但那賣茶湯的又張著手向她要錢,秀蓮急忙忙地向衣袋裡去掏錢,同時眼睛直直地望著李慕白。只見李慕白似乎聽見有人叫她,向人群裡投了一眼,也不曉得看見秀蓮了沒有,他就扳鞍上馬,分開道上的行人往南走去了。
秀蓮也不去追他們,就看了看趴在泥水地裡、受傷的那個疤粒眼的人。憑著氣頭上,本想再過去砍他兩刀;但又轉想,何必呢,平日又沒有什麼仇恨,要他的命作什麼?遂就扳鐙上馬,向地下扒的這個人說:「我走了;他們要是來了,你就叫他們往南追趕我去,反正我不怕他們……」地下扒著的那個人,一邊呻吟著,一邊答應。秀蓮在馬上才將雙刀插入鞘中,揮著皮鞭,馬蹄得得的,便迎著正午的陽光往南走去。
這裡俞秀蓮又是驚慌又是憤恨,趕緊向賣茶湯的扔下錢,上馬就追,出了這市鎮。不想李慕白的那匹黑馬走得很快,相離有半里之遙。俞秀蓮心中十分著急,一面催馬去追,一面招著手大聲呼道:「李大哥!李慕白!」但是她雖然叫著,李慕白卻依舊策著馬在這雪後的朝陽大道上款款而行,並不回頭來望。俞秀蓮心中悲痛急躁、忿恨,攬雜在一處,她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又想抽出刀先殺死李慕白,然後自刎;又想即時撥馬回去,永遠不認識李慕白,因為她以為李慕白是故意不理自己。
旁邊一個黑臉漢子生了氣,一手將秀蓮的馬鞭揪住,瞪著眼威嚇道:「你這個潑婦,竟敢動手打我的兄弟嗎?」就著要奔過來抓秀蓮的肩膀。秀蓮兩隻手將鞭子奪過,一隻蓮足踢起,正踹在那黑臉漢子的肚子上。咕咚一聲,那黑臉漢子就倒在泥水中,旁邊幾個人都嚇得全都啊了一聲。秀蓮趕緊由鞍下抽出雙刀,兩道寒光一是,嚇得那三個人全都拋下馬跑到一邊。那個才由泥水中爬起來的人,看見秀蓮一掄刀,就嚇得又一屁股坐在泥中;這個人的身上就跟豬一般的髒了。
再說俞姑娘,本來她是誤會李慕白不理她,而且從馬上摔下來之後,又羞又氣,所以忿忿地走開;李慕白追了半天,她也不理。可是往西南行了六七里地,回首看不見李慕白的馬影,她又不禁有點後悔了。暗想,我為什麼冒雪連夜追下他來,不就為的是向他詢問孟思昭的事情嗎?就是對他翻了臉,也得先把話問明白了啊!現在好容易追上了他,自己卻又生氣走開,弄得以後就是再見了面,誰也不能再理誰了。想到李慕白也不是壞人,而且早先幫助自己葬父,並且護送自己和母親到宣化,哪一種情義也不為淺,自己現在的舉動也未免太對不起他。
此時,朝陽才起,天空飄蕩著一團一團的白雪。北風雖然吹得不緊,但是寒意逼人,地下的雪有的還殘留著,有的已化成了水又結上冰。村舍裡的雄雞依舊高啼著,道旁的柳樹只剩枯枝,還掛著絨一般的殘雪。這條路上來往的行人不少,騎馬的、乘車的、荷囊挑擔的,各色的人全都有,沒有一個人不仰著臉去看馬上的俞秀蓮姑娘。秀蓮這時依舊是緊身的青布袷衣褲,髮上罩著青首帕,白弓鞋踏著銅鐙,鐙旁就掛著帶鞘的雙刀。秀蓮騎馬的姿式又極為好看,加以那籠罩著一層風塵之色的嬌豔容顏,行路的人哪個不注意她呢?秀蓮從容大方地策著馬往南行走。
姑娘說到這裡,哭得亂跺著腳,將地下的雪跺成深坑。她一面把馬拉過來,一面仍舊哭著說:「在北京時,你就不理我;現在我追下你來,在後面叫著你李大哥,你卻裝做沒聽見。好,好!原來你卻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永遠不認識你了!」說時收下雙刀,扳鞍上馬,就要往回去走。
正自想著,忽聽後面又是一陣馬蹄之聲;俞秀蓮趕緊回頭去看,只見是那四個人又都騎著馬追下來了。那個黑臉的滾了一身泥水的人在前,看他們全是十分氣忿的樣子,彷彿要追上秀蓮來拚命似的。秀蓮這時也要抽出雙刀來,迎上他們去;但又想:「這才離了市鎮不遠,倘或與他們爭吵起來,又必要招得許多人前來給解勸,我何必要給旁人作笑話著呢?」心裡這麼一想,突然生了毒計,就想把這幾個人誘遠了,然後再下毒手,就像那天殺死苗振山的辦法一樣。當下就放轡頭,馬便向南飛跑了下去,濺起地下的殘雪和泥水。道旁的人全都趕緊往兩旁讓路。後面的那四匹馬齊都加鞭追趕,口中並且喊著罵著。
秀蓮先要試試這劉七的氣力大小,便先用左手的刀照著劉七的刀,用力磕去。當時鏘的一聲。秀蓮覺得左腕有點發麻,劉七也彷彿震得手痛,兩人全都向旁邊跳開。此時秀蓮知道這個劉七的力氣不小,不得不在刀法上使出些花樣來贏他。於是只用右手的刀去迎戰,左手的刀卻專找他的隙處,去砍他的下身。劉七卻冷笑著道:「好毒的刀法呀!」他把一口鋼刀掄起來,白光上下飛躍,又兼這劉七的身手敏捷,竟叫秀蓮一點也尋不出破綻來。秀蓮曉得這劉七的武藝很可以,於是刀法更加謹慎。交手了三十餘回合,秀蓮一點也不示弱;因此真叫對方的劉七覺得驚異,就說:「好個丫頭,真有幾手兒呀!」
此時俞秀蓮因為追趕李慕白,以致地下的雪將馬滑倒,把她摔在雪地上。她一面起來,一面氣憤得流淚。等到李慕白回馬來到臨近時,俞姑娘已然把鞍下的雙刀鏘的一聲抽了出來。兩道寒光一閃,姑娘就橫刀揚眉,芳容上現出嚴厲憤恨之色,眼裡流著熱淚,顫顫地向李慕白說:「姓李的,你不要再理我!因為有我父親臨死時託付過你,叫我們作兄妹一般……」
當下馬蹄踏在冰雪地上,發出喳喳之聲,刀鞘磕碰著鐵鐙叮噹的響。天沉地厚,渾然一片白色。少時秀蓮姑娘的青衣褲也全都落滿了雪,行過了幾個村子,沒看見一家茅舍裡還有燈光,也許因為冷的緣故,連聲狗吠也沒有。那胖子的馬在地下留的殘跡,也被雪厚厚地蓋住,看不出了。秀蓮姑娘也只是茫然的,策著馬一直往前走,這銀色的天地彷彿被她一個人佔據了。秀蓮四下觀望,見什麼東西也沒有,正如她的身世一般。於是又不由背著寒風流下熱淚來,她連擦也不擦,只任憑眼淚在她那凍得紫紅的臉上去結冰。
這裡秀蓮姑娘就拿起筷箸來吃麵,才吃了幾口,就忽聽院中有人大聲喊道:「借光呀掌櫃的!你們這住著有一位李大爺沒有?」俞秀蓮一聽「李大爺」三個字,她就吃了一驚,趕緊向外側耳靜聽,只聽院中有夥計的聲答道:「哪個李大爺!是做什麼買賣的?」那人又很高的聲音道:「不是做買賣的,是一位年輕的人,昨天才從北京出來的。我想他因為下雪,大概許歇在這裡了。你們的店裡到底有沒有,這人名叫李慕白。」
只見院中積雪盡消,地下盡是泥水,各屋裡出入的客人很是雜亂,全都注意看著秀蓮;秀蓮姑娘卻很大方持重的走出店門。只見街上雖然有不少往來的行人、車馬,但是地下卻是泥濘難行。又看了看偏西的陽光,知道天色已不早了,就想:索性我在這裡再歇一晚,明天早晨再走吧。
那劉七往起一跳,沒有跳起來,左大腿上就挨了一刀,痛得他立刻就喊叫了一聲,把刀也撒手了,兩手按住左大腿,疼得他紫紅的臉變得煞煞的白。旁邊那三個人見他們的七爺受了傷,就一齊奔上來要與秀蓮拚命。秀蓮一點也不畏懼,把雙刀掄起來敵住那三個人,戰了十幾回合,秀蓮就又用刀砍了一個。
走了三十幾里路,已將走出涿州地面。此時已近午,秀蓮從早晨起並沒吃什麼東西,腹中覺得飢餓。來到一處市鎮上,秀蓮就找了一家小飯舖,在門前下了馬,將馬繫在樁子上;然後就叫飯舖的人把草料筐籮,放在馬前。她進到飯舖內,只見屋中座客雜亂,人語喧嘩,爐火中的熱氣和人的蔥蒜氣、煙酒氣,瀰漫在屋中,使秀蓮不敢去呼吸。尤其是這屋裡坐的多半是些趕車的,和本地的土痞、賭徒,除了有一個坐在地下一邊奶著孩子一邊燒火的老闆娘之外,再沒有女人。秀蓮覺得這裡太不好了,於是又一推屋門出去。屋內的人全都直著眼看秀蓮的背影,並且彼此雜亂著談笑。
這時陽光漸升,在雪色的屋頂上染上一抹橘色。秀蓮喝過了一碗茶湯,也覺得腹中舒服,身體溫暖了。正要再喝第二碗,忽見街東的一家店房裡,走出一位牽著馬的客人。馬是純黑色的,鞍後只有一隻小小行囊和一把寶劍。客人是個少年,身穿青緞短褲,頭上戴著風帽。
四個人一聽便要撥馬走開,去找那個劉七爺去。但俞秀蓮跟這四個人搗了半天麻煩,心中氣憤不出,就想:假若他們藉此逃走再不來了,累得自己在此傻等,豈不就是上了他們的當了嗎?因此便催馬奔過去,說:「你們要全走可不行,多少得留下點兒什麼押賬。」說時在馬上掄雙刀向那疤眼見就砍。疤粒眼見手中的鋼刀招架不住,馬往後一退,身子往旁一歪,整個就掉下馬來,屁股上挨了一刀。那三個人齊都跳下馬來,掄刀去戰秀蓮。秀蓮姑娘也下了坐騎,雙刀飛舞,逼得那三個哪敢上手?就一齊搶上馬去,向回跑去了。
這時,店家忽然進屋來,問秀蓮姑娘吃什麼飯。秀蓮就說:「待一會再說,今天我還住在你們這裡,明天再走呢。」遂又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往望都榆樹鎮去還有多遠?」店家就說:「我們這裡是涿州地面,往望都去有多遠我可不知道,大概總要走五六站吧!」說話時,他帶著驚訝的神色,去看秀蓮手裡正擦著的那兩口亮得怕人的刀。秀蓮見這店家彷彿有點神色可疑,遂就說:「你出去吧,我要吃飯的時候再叫你!」店家連聲答應著:「是,是!」就趕緊轉身出屋,彷彿惟恐秀蓮從後面拿刀砍他似的。
李慕白急得心如油煎,淚如雨下,他趕緊催馬搶上前,把秀蓮的馬匹攔住,說道:「姑娘不是那麼回事,你聽我細說!」秀蓮姑娘見李慕白攔住她的馬,便要由鞍下再抽雙刀,冷笑著說:「怎麼,你還要攔住我跟我動手嗎?我俞秀蓮可不怕你李慕白!」此時旁邊那三個騎馬的官人又過來解勸,連說:「有什麼事好好的說,不必生氣。」又向李慕白說:「老哥,你也不必急成這個樣子,夫妻打架是常事,不過別在路上爭吵,這樣可教人笑話!」他們在裡面一胡攪,令李慕白對姑娘更是有口難分。
俞秀蓮策馬行了一天的路,晚間就在定興縣境內找了店房住下。大雪之後,風靜天寒,秀蓮就在屋內,叫店家升了一盆炭,坐在炕上慢慢地撥著盒內的炭灰,心中卻想著今天的事頗是痛快!那個什麼劉七爺,大概是那個地方的惡霸。看他的刀法純熟,足見他也是個江湖有名的人。他受傷之後又問了自己的姓名,可見他以後還想尋找自己報仇。遂就用鐵筷子在炭盆裡面著道兒,暗記著說:張玉瑾和何三虎兄妹倒是我的舊仇家,苗振山和今天這個劉七是我的新仇家,以後自己多加提防才是。
於是剛要回身進店,忽見對門的一家店房裡,跑出來三四個青年漢子,全都擠眉弄眼的向著秀蓮,秀蓮知道這幾個一定不是好人,遂就退身進門依舊回到屋內,悶悶的坐著,覺得十分無聊,便抽出雙刀來,放在炕上。秀蓮就盤膝坐在炕上,用一塊手絹擦刀,越擦那兩口鋼刀越亮。
秀蓮趕緊踏著雪追出店門,只見那胖子已在門前解下黑馬來騎上,秀蓮姑娘就招著手說:「喂,喂!你先別走,我要問你!……」那胖子竟像沒有聽見似的,騎上馬放轡往南跑下去了。
此時那個劉七太歲,左邊大腿痛得他立足不住,就坐在地下的污泥中,頭上的汗珠像黃豆般大,不住地往下流。他扯開了嗓子大喊道:「他媽的!我都受傷了。你們還打什麼?還不快住手!」此時正在與秀蓮殺砍的那兩個人,聽了他們七爺的喊聲,就趕緊住了手。劉七就叫人把他攙起來,他的大腿直往下流血,沾了一身的泥水,兩隻手也沾滿了血污和泥水。他就瞪著兩隻急躁兇狠的眼睛,向秀蓮說:「算你有本領,我現在認輸了;可是你得把姓名留下。」
俞秀蓮想到這裡,又芳心痛楚,眼淚不禁落下,拭了拭眼淚,就長嘆了一聲,不再往下去想。忽然又記起今天在路上遇見的那個反披皮襖的胖子,那時雪下得很大,路上除了自己再無別人,那個人獨自騎馬而行,可見他也是有要緊的事情。不過總覺得那個人的形跡可疑。
這樣一傷心,更覺得風寒、天冷、雪大,她就不禁勒著轡繩,低著頭,嗚嗚的痛哭起來,只由著坐下的馬往前慢慢行走。也不知走了多遠,忽聽後面一陣鈴鐺瑯瑯的響聲,又聽有人喊道:「前面的馬閃開呀!閃開呀!」秀蓮姑娘趕緊回頭去看,就見身後來了一匹黑馬。馬上一個矮胖子,頭戴黑色狗皮帽子,身上反穿著老羊皮襖,皮毛上落著很厚的雪,嘴裡噴著一團一團的白氣。
晚間秀蓮姑娘獨自在燈畔沉思,用銅筷子撥著炭盆裡的灰。她從頭想起,由李慕白到鉅鹿找自己去比武求婚,以及這些日他故意躲避自己,就覺得其中一定有緣故。孟思昭的去處,李慕白一定曉得,不過他是不肯見我的面,對我實說罷了。事到如今,自己決不可再避什麼嫌疑,明天趕緊騎馬追上李慕白,向他詳細詢問。他若再不把實話告訴我,那我寧可與他翻臉,使旁人說我是忘恩負義的女子,也不能放他走!當下絕早就熄燈就寢,到了次日,天空又飛起雪花。
此時秀蓮姑娘已催馬往回走去,李慕白又去追姑娘,一面策著馬,一面喊著說:「姑娘,你駐下馬,聽我說幾句話,只有幾句話!」但是秀蓮卻像聽不見似的,氣忿忿地催著馬向岔路走去了。
一面憂慮地想著,一面叫壽兒給他換了那沾了許多雪與污泥的官靴。正要再換衣裳,這時俞秀蓮姑娘就進屋來。德嘯峰立刻站起身來陪笑說:「姑娘請坐,姑娘請坐!」心裡卻又窘急著,恐怕俞姑娘又向自己追問孟思昭與李慕白的事,自己無言可對。果然,俞秀蓮開口就問李慕白昨天回來說的什麼?孟思昭到底有了下落沒有?德嘯峰窘得不住嘆氣,想了一想,就說:「孟二少爺的消息麼,我可沒聽說。不過李慕白回來了一天,現在他又走了,我才把他送出彰儀門去!」
俞秀蓮一聽,面上立刻變色,趕緊問說:「為什麼李慕白才來了又走呢?」德嘯峰嘆道:「李慕白的脾氣很怪,他既要走,誰也攔不住他。現在他是回南宮去了,大概來年春二三月之間,才能再到北京來。」俞秀蓮一聽李慕白這樣匆匆地走去,不禁芳容變色。她咬著下唇,凝想了一會兒,就決定了主意;但是暫時並不言語,只微微地嘆息。德嘯峰又說:「姑娘也別著急!就先在這兒住著得了,等李慕白到鉅鹿把姑娘的師兄請來再商量辦法。」
當下秀蓮就像沒事人兒像的,挑著麵慢慢吃著。此時那四個人往屋裡探了探頭,就彼此說:「屋裡沒座兒了,人太多!」有一個人就說:「咱們也在外頭吃好不好?」說時又盯了秀蓮一眼,那三個人卻說:「外頭這麼冷,我可受不了。走,到旁處再看看去。」說時一齊去牽馬,竟有一個眼睛有疤的青年漢子,伸手解秀蓮的馬匹。秀蓮就趕緊把筷子一扔,說道:「喂!那是我的馬,你動牠幹什麼?」
策馬慢慢往前行走。這時太陽升得很高,地下的積雪漸漸融化了,馬蹄踏在濕泥和殘冰之上更覺得滑;秀蓮恐怕再將自己掀下馬去,就謹慎地行走。又走了四五里地,來到一座小村鎮,秀蓮便找了一家店房,牽馬進去找了一間單屋子。歇息,換了鞋,吃過了早飯,因為身體疲倦,就倒在炕上睡去。及至醒來,已到下午三點多鐘了,洗過臉,喝了兩碗茶,精神也恢復過來。不過想起早晨的事,覺得確實自己太急躁了,不該對李慕白說那樣絕裂的話。後來李慕白追趕自己,自己也不該不理他;無論如何,早先人家對於自己總有許多的好處呀!於是不免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到店門外要看看路上好走不好走,遂出了屋。
秀蓮見問,卻不住的冷笑,說:「這個事你可問不著!我是幹什麼的,也不能告訴你們這一夥江湖小賊。現在沒有旁的說的,你們若是不服氣,就一齊過來,跟我較量較量。先說好了,死傷由命,不准反悔。你們要是惜命,怕我的刀砍上流血,那就趕緊給我滾開;若敢再追我,嘴裡再敢胡罵,我就叫你們一個也活不了!」秀蓮姑娘睜著秀麗的、炯炯有光的眼睛,怒視著那四個人。她在馬上兩手握著刀,態度昂然,彷彿立刻就要廝殺的樣子。那四個人嚇得又把馬匹往後退了退,就彼此直著眼呆呆的望著,誰也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