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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內恩怨

第八章 大內恩怨

除了秀子,她想得更多是榮慶。這次見面對她來說太意外了,當她瞅著那傻新郎捆在發瘋的馬背上,隨時會鬧出人命時,榮慶像從天上掉下似的突然出現在她眼前。這一切發生的如此突然,如此之快,當她還沒有明白發生的這一切究竟怎麼回事時,事情已經結束了。她覺得像在做夢,就像她過去許多次躺在炕上睜開眼,那歷歷在目的夢中所發生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
光緒聽後半天不語。嘴上沒說話,心裡覺得珍妃太過敏感。或許她與親爸爸都是女人,兩人性格中有許多相似處,聰明、自信、好強並反應過度,而且都工於心計,所以她們倆本能地不喜歡對方。想到這兒他嘆了一口氣,怪不得歷朝歷代總說女人不能當政,不能說沒有道理。女人天生不如男人,為了彌補這種生理上的不足,她們比男人更警覺、更多疑,更容易猜忌別人——
吟兒猶豫片刻,念及她平日對自己的好處,加上兩人同住一屋,鬧得不高興就沒意思了。她跑到門外,追上平兒叫住她。
那天,光緒從慈禧午睡起床後,在靜室裡與她一直談到下午四點多,中間除了茶水章侍候上茶進來過幾次外,其他宮女太監,包括慈禧最心腹的太監李蓮英也沒進來過。「有些事急不得,只能慢慢來。只要你不壞了祖宗的根本大法,我一定幫你。」總之娘兒倆談得非常愉快。談完了朝廷的大事,倆人接著又說起宮中各人的生活起居。
「秀姑姑她——她叮囑我,要我好好替她伺候老佛爺!」
「愛妃放心,朕自有主張。」光緒笑笑,心裡拿定主意,一定要借軍機處有關康有為的爭論,與慈禧推心置腹地談一次,而不能像珍妃這樣硬和對方對著幹。他不想再和她討論這個問題,但為了表示對她關心自己的認可,轉而安慰她說,「——算了,不說這些煩心的事。朕沒有更多的奢求,只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一起讀書談心、寫字畫畫就足夠了。」
「皇上!那你打算怎麼辦?」珍妃追問著。
「喳,大清國放心!」
「你聽聽,你聽聽,他們竟敢說太后的話不作數兒——這還了得?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連太后也不放在眼裡。」當別人面,光緒從不稱慈禧為親爸爸,至多叫皇阿爸或皇太后,在珍妃面前索性稱呼她太后。
越聽慈禧心裡越不是滋味兒。她走到書案前,提起毛筆,在吟兒鋪好的宣紙前站了好一會兒,終於將筆一扔,在案邊椅子上落下身子。李蓮英提到馬兒受驚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小七爺尿褲子的事壓根兒沒提,他一定是收了瑞王許多好處才幫著撮合這事兒的。
吟兒是生手,為了防止萬一,李蓮英親自在一旁監督。他注視著吟兒一舉一動,見她手法很熟,老佛爺好像很滿意,這才鬆了一口氣。
「皇兒!你自個兒照照鏡子,眼圈兒都是青的,這樣下去不行,為了祖宗大業,你也得愛惜自己身子。你不在乎,當母親的可心疼啊!」
「秀子哭了沒有?」
「他本是你身邊當差的,你要喜歡,就讓他回你身邊當差吧!」慈禧說了茶水章一大堆好話。
「沒什麼。」光緒笑笑,唯恐讓對方看出他的心思。一個是對他有養育之恩的母后,另一個是他愛得很深的皇妃,他似乎不該生出這些念頭。
「皇上!我問你,當皇上好,還是當平民百姓好?」
「明天軍機處叫『起兒』,皇上提到他,你給我頂住!」
「別蒙我。我看得出。你一準認識他,要不他為什麼舉著脖子上的掛件讓你瞧。」
「好姐姐!別介呀。」吟兒拖住平兒,認真地說,「讓我伺候老佛爺,我什嘛不懂。還得您教我呢。」
「她,她沒哭出聲來。」吟兒脫口而出。
一方面,怎樣把國家搞好,她實在想不出比光緒更好的辦法;另一方面,她對光緒提出的辦法又深感疑慮,心裡非常矛盾,硬攔著兒子不讓他搞不是個辦法,閉著眼由他去搞也不是個辦法,按她性格也辦不到,眼下似乎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一想到這兒,那種久經政壇的權術和本能的直覺立即提醒她,凡事必要留一手。
「到底五天還是六天?」她追問。
「沒有,好像什麼也沒說。」
吟兒慌忙一連聲地說:「是。」
「我老了,身體也不如以前,既然讓你主理朝政,自然要讓你放手去做。辦洋務也好,舉新政也好,凡事只要不壞了祖宗的根本大法,只管去做。但凡跟這有關,你還是得小心,多跟大臣們商量。」
「可惜我那兒找不到像章得順這樣的人材。」章德順曾在光緒身邊當差,從他九歲一直侍候到十四歲,後來才調入儲秀宮的。現在他身邊宮監太監王商年歲大了,一直想找個貼心的太監頂替他做宮中的督領侍,負責管理養心殿的日常事務。心想章德順是個非常合適的人選。光緒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便覺得有些不妥。茶水章在這邊侍候慈禧多年,一向用得順手,他這樣奪太后之所愛,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沒想慈禧竟然沒有半點猶豫。
吟兒看一眼毫無表情的平兒,心裡暗暗納悶。自吟兒頂了秀子名份替老佛爺敬煙,成了慈禧的貼身宮女後,平兒似乎不如從前對她好。今兒她作為秀子的伴娘,一個人坐一抬花轎,平兒和其他宮女卻坐在放嫁妝的蒲籠車裡,跟小回回等太監擠在一起。她看出平兒臉上不好看,回來一路上也不理她,當時她不在意,現在看來是有意給自己臉色看。想到這兒,吟兒覺得沒意思,無論是替老佛爺敬煙還是當伴娘,那都是劉姑姑分派的,又不是自己搶著上,再說都是奴才,爭什麼高低上下的。
「親爸爸,昨兒晚上睡得好嗎?」光緒心裡暗暗感激他的老師翁同龢,翁老出主意,讓他不要在慈禧面前談及前些天早朝的情況,更不要提及瑞王等人反對重用康有為的事,只是與慈禧交心,以母子之情和國家利益為重,懇求她的幫助就行了,所以才談出現在這種結果。
這些人好像事前商量過,不同意的理由全一個樣,理由是此人從未帶過兵,而且對他上皇帝書中提到革新祖制,推行新政的許多觀點一一加以批駁,一致認為此人不宜重用。光緒情急之下,亮出了慈禧,說太后已經恩准此事。沒想到這兒位部閣大臣居然說現在是皇上親政,慈禧不再垂簾聽政,因此她的話只能代表她個人,不能成為至高無上的聖旨。當時除了他的老師,大學士翁同龢之外,幾乎一致反對,因此這件事再也議不下去了。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章德順這些年跟著我也夠委屈的。你想想,從御膳房找個燒水的容易,可要找個合適的督領侍,不是說有就有的。」
「你指那位軍爺?」吟兒嚇了一跳,不知對方什麼意思。
「皇上有請珍主子!」王商走到門邊掀起門簾,隨著「皇上」那一聲親切的聲音,珍妃已經出現在他眼前。
榮慶遠在承德當護軍,怎麼突然回來了?半個月前,母親探宮時她曾問起他,母親笑笑什麼也沒說,甚至連葉赫家也閉口不提,這在過去是很少有的,母親好像有什麼事瞞著她。總不會榮慶那邊出了什麼事吧?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太多心了,榮慶在鬧哄哄的大街上,舉起脖子上的錦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儘管他什麼也沒說,但其中的意思卻非常明白。錦囊中藏著她剪下的頭髮,正是他倆叩拜天地的證物。
吟兒跪在地下裝好了煙絲,手托長管水煙袋,將長長的煙嘴遞在慈禧下巴前。慈禧低下頭,嘴巴輕輕咬著煙管,吟兒便用紙媒點上煙絲。慈禧滿滿吸了一大口,然後吐出一團煙霧。
珍妃這一問把光緒問住了。對呀!他們異口同聲不同意康有為擢升兵部,更對他的《上皇帝書》大加撻伐。這些人明知自己對康有為的上書頗為讚賞,卻偏偏和自己作對,要是沒人替他們撐腰,他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他在心裡暗暗罵自己,同時不得不佩服珍妃的精明。
由於談得比較成功,慈禧對光緒許多做法表示認可。為了老太后的面子,他不再堅持調康有為入兵部,而改任他為工部侍郎,這樣一來他官居四品,自然有了進宮直接面見皇上的資格,光緒想召見他商談國事就容易得多,同時,趁著慈禧高興,光緒又任命在新學方面很有成就,積極主張改革的譚嗣同為軍機處章京,俗稱小軍機。
「沒氣。」平兒臉上毫無表情,繼續向前殿院走去。
「那就是泣了?」
光緒對這些事提不起精神,心裡仍在想任命康有為的事,為了不讓慈禧掃興,只得硬著頭皮坐在那兒。慈禧說了一會兒,突然跟珍妃和隆裕說起漢高祖和呂后,說她不喜歡呂后這個女人,認為她心地狠毒,丈夫劉邦去世後,殘忍地將劉邦的寵妃戚夫人斷去手腳,挖去雙眼,割了舌頭,關在廁所裡。慈禧講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好像在替戚夫人抱不平,但珍妃卻從中品出了弦外之音。慈禧無非借這個故事反其意而用之,提醒自己不要在光緒面前過於爭寵,多少得顧及皇后的面子。光緒在想康有為的事,沒在意聽,隆裕丈二和尚摸不清頭腦,一個勁地追問慈禧後來呢,氣得慈禧狠狠瞪她一眼。
「珍兒是個可人兒,要是脾氣再好點,那就更好了。」慈禧淡淡一笑,不經意地問光緒,是不是這些天都是珍妃陪著他。光緒說是。「她一連陪你幾天了?」
「我沒瞧見,都讓你瞧見了,這一說怕是他跟你認識,要不你看得那麼仔細!」吟兒見平兒逼得緊,心裡也發毛了,又不敢發脾氣,急中生智,反過來將了對方一軍。
「哦!」慈禧抬起眼皮子問隆裕,「你怎麼知道的?」
「皇爸爸為兒臣割愛,將章德順賜給兒臣,兒臣這就給您磕頭謝恩了。」光緒從座椅上站起,單腿跪下向慈禧拜了一下。他如此隆重的謝恩,並不是為了一個奴才,而是為了慈禧今天的這番談話,她明朗的態度,令他對朝廷改革和國家未來的信心大大加強了。
「皇上什麼意思?」
「兒臣沒傳別人。」
「這我知道,也沒問你,你說這個人能不能重用?」慈禧打斷對方,敏銳地將話題集中在這個要害問題上。
光緒雙手抱拳,向慈禧深深鞠躬:「親爸爸!兒臣給您請安。」
果然如光緒所料,他與慈禧談得非常好。這些年來,外國列強倚仗武力,在中國土地上肆無忌憚,逼中國開放通商口岸,四處建教堂,武力攻佔了東北和膠東,並迫使朝廷永久割讓台灣、香港,同時在天津上海等地設立租界,租界內的事務全由洋人自己管,不讓大清國插手,簡直成了國中之國,慈禧對此早已恨得直咬牙,聽光緒說了推行新政的設想,雖說具體事宜有不同意見,但在只有大清國強大後才能與西方列強相抗衡這一點上和光緒不謀而合。
又坐了一炷香工夫,光緒終於起身告退。珍妃也跟著站起,說她向老佛爺告假。
「我聽別人說的。會不會因為這個原因,皇上才重用姓康的?」隆裕想起剛才丈夫與慈禧說到康有為的事,看得出慈禧嘴上說由光緒作主,其實心裡並不喜歡這個人,她便趁機說起珍妃老子的壞話。
光緒雖說不贊成她對慈禧的態度,但對她處處呵護自己的深愛,包括她那明朗爽快的性格卻是非常喜歡的。看見她漲紅了臉,似乎真生了氣,慌忙伸手摟住她,說了許多好話哄她,同時取了一截紅線繩圈,要跟她玩翻花花遊戲。珍妃被他逗笑了。她瞭解他,知道他性格內向,許多事總放在心裡,因此也不再逼他,伸手挑起光緒手上的紅線繩玩起了翻花花。
「別人呢?」
「就這些?」慈禧沉默好半天,接著她又問起送嫁路上發生的事。起初吟兒有些拘束,不敢放開說,在慈禧不斷誘導下,終於詳細說了送嫁迎親路上發生的一切,包括馬兒受驚,小七爺尿濕了褲子等等,一古腦兒倒將出來。
養心殿宮監督領侍,太監王商走進東書房,低聲對光緒說:「皇上!珍主子應召來了。」
「誰呀?」慈禧明知故問。當光緒輕聲說出的是珍妃時,慈禧笑了,心想替他出主意的人不可能是珍妃。雖說她很聰明,但生性好強而傲氣,脾氣又急躁,只會在她與光緒之間挑唆,這些年她與光緒之間的疏離跟她分不開。無論什麼人替光緒出這種主意,反正她今兒心裡挺高興。她不在位卻和在位時一樣牢牢捏著大權,沒她點頭光緒什麼事也辦不成,光緒找她談心,求她幫助就證明了這一點。同時,心裡也生出一種親情,畢竟他是自己身邊長大的,是正式過繼的皇兒,只要他真心誠意聽自己的,她能不幫他?想到這兒,她決定就他與珍妃之間的事敲打他幾句。
「您生氣了?」
慈禧留下吟兒,其實是想問她前幾天秀子出嫁的情況。按說李蓮英是她最貼心的人,那天他親自去送親,有什麼情況只管問他就成了。但生性多疑的老太后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她早就懷疑李蓮英和瑞王串通好了讓她賜婚的,因此從李蓮英嘴裡只能聽到好話,其他情況是不會告訴她的。
吟兒在儲秀宮東一間替慈禧敬煙。東一間是慈禧太后的起居室,一頭連著寢宮,另一頭通往外間的正殿,正殿寶座是她接見皇上大臣和后妃的地方。
「你是皇帝,是一國之君,按理這些國政大事你作主就行了。」
「奴才明白了!」瑞王恍然有所悟。
「說的正是朝廷的事。」光緒苦笑笑說,「今天早朝——」
「光你一個人兒怕是頂不住吧?」
「沒什麼。」平兒淡淡地說,看見吟兒在整理東西,知道她很快要搬到前院,和老佛爺的貼身宮女住在一塊了,心裡有說不出的妒忌。
「還沒想好。」光緒支吾著。
「謝謝皇爸爸惦記。」光緒高興地說。
皇后向慈禧行了蹲腿禮:「皇爸爸吉祥如意!」
「當然,你喜歡珍兒,可以和她多廝守,只要顧及一些其他人,特別是皇后就成了,俗話說『家和萬事興』。你處理好宮中的事,就能放開手腳,寬心去處理國家的事,再大的難處我也跟你一塊兒撐著。」
「秀姑姑太可憐了——」
「人都念舊,這我明白。你小時候,他就在你身邊當差,熟口熟面的用起來順手。」慈禧笑著說,「再說他在我這兒成日燒水熬湯,也沒法子陞遷,進宮二十多年,至今還頂著個從八品的頭銜,瞧瞧四周,跟他一塊進宮的哪個不是監宮,領侍的?皇上能提攜他,這是他的福氣。你放心,我讓李蓮英跟他說一聲,過幾天讓他去養心殿。」
「奴才在。」李蓮英以為叫他,連忙站定。
王商讓宮女上了茶,然後知趣地退出東書房。下人一走,光緒便忍不住跟珍妃說了今兒早朝發生的事。
「不是讓我放心,是讓大清國放心。」
「往後甭姐姐姐姐的瞎叫,宮裡不許認親戚!」其實平兒不僅為今兒迎親的事生氣。自己進宮一年半,至今仍是個做粗活的宮女。相反,吟兒來了才半年,什麼好事都讓她沾上邊,都是十六、七歲的姑娘,誰不爭個臉面,想到這兒就氣不順。
珍妃正是按此例女扮男裝大白天來這兒陪光緒的。她步履輕盈地走進,朝著光緒生動地一笑。「皇上」她正要下跪請安時,光緒慌忙搶上前,雙手將她拉起。
「珍兒,你越來越漂亮了。」慈禧笑著說,心裡卻說不出什麼滋味,因為珍妃不但生得比她侄女漂亮,更比她聰明,別的不說,就說這一身打扮,無論顏色搭配和式樣,隆裕比起珍妃要差一大截。
她再次走到書案前,提起毛筆,剛想落筆寫幾張正楷「壽」字,留著賜給各府王爺,突然殿外遠遠傳來太監的叫聲:「皇上駕到!」聲音剛落,李蓮英悄然走進,稟報慈禧說皇上皇后來了。
「皇帝、皇后你們都坐吧。」慈禧揮揮衣袖說。面對三人不同的請安方式,她有不同的安排,皇上皇后賜坐,珍妃只能站在那兒說話了。但等光緒和隆裕坐下後,她讓吟兒臨時搬了一張椅子,讓珍妃也坐了。這既表示了珍妃與隆裕身分的差別,又體現了她特殊的關懷。
「嗯。」慈禧噴出一口煙,透過繚繞的煙霧猜度著光緒的心思,康有為此人她早有所聞,但聽到的幾乎全是說他的壞話,說他一心想改祖制,甚至想廢科舉,辦學堂,想用洋人那一套來治理國家,她頓了一下,問光緒打算怎麼安排此人。
「珍兒!我想皇阿爸不至於這樣,我提到重用康有為,她要是不同意,當面跟我說不就得了,何必兜個圈子。」
「我能怎麼辦,總不能跟皇阿爸翻臉吧?」光緒反問,心裡對珍妃逼得這樣緊有些不高興。這種口氣讓他想起慈禧,也許從小被慈禧訓斥慣了,本能地有種反感。
「兒臣覺得這是個難得的人才,想破格提拔他參與政事!」
「我教你?誰教我呀?像我這樣兒的,能巴結上老佛爺嗎?」平兒見她一再讓著自己,話說得硬,口氣卻軟下來。
李蓮英一愣,斜了吟兒一眼,這才躬身退出起居室。他一走,屋裡只剩下吟兒和慈禧。吟兒不知太后留她的意思,心裡挺緊張。慈禧從椅子上站起,走到一張大書桌前,問吟兒會不會磨墨。吟兒自小就替父親磨墨,當然會,但在老佛爺面前不敢口氣太大,只說「奴婢略通一二。」慈禧點點頭,吟兒便走到書案前,打開那隻金星雨花硯上的紅木蓋,用小銅勺舀了水在硯面上,然後捋起衣袖不緊不慢地磨起墨來。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那個了——」珍妃嘆了一口氣,覺得光緒太善良太柔弱,關鍵時刻,常常優柔寡斷猶疑不決。她本想再說下去,見他心情煩亂,一臉的疲憊,便換了一個話題。
「別別,我別耽誤您的前程!」平兒嘴上軟不下來,心裡多少有些觸動,「你要是念點兒舊情,也不指著你混好了提拔我,老佛爺跟前兒少給我上點兒眼藥,我就感激不盡!」
「回老佛爺話,」吟兒思忖片刻,「奴婢想起來了,我們送她到瑞王府,臨分手前,她說了一句話。」
「你放心,當婆婆的沒有不樂意你們恩愛的。」慈禧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語氣越發地親和,「你不是平頭百姓,你是一國之君。你不是立志要讓大清國強盛起來?治國的事首要一條,對事不對人,一碗水端平。你想想,朝廷上那麼多王公大臣,人事非常複雜,各有各的恩怨,你總不能因為不喜歡兵部某人就不理他,也不能因為喜歡禮部某人成天與他在一起啊。那要是洋人打進來,你總不能讓禮部某人帶兵去打仗吧?是不這個理?連你身邊的事兒都擺不平,別人看了會怎麼想?」慈禧不露聲色地點了他專寵珍妃的利弊,語重心長地勸他,哪怕做做樣子,也得顧全皇后等人的面子,免招人家笑話。
珍妃則給慈禧請了跪安:「奴婢給太后請大安,」
老人垂著雙眼,似乎在想心事。儘管她在這兒天天有人侍候,有人陪著她說話,皇上、皇后和其他小主子,還有許多王爺不時來看她,不知為什麼,吟兒仍然覺得她非常孤獨。她想起自己祖母,祖母老時,常常像太后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兒,瞅著窗榻上的太陽,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什麼。
「我叫她。」慈禧指著吟兒對李蓮英說,「你上外頭伺候。」
「親爸爸!您可要替孩兒做主啊。」
「皇爸爸!」光緒看一眼慈禧,繼續說道:「近些年來,國家一直受制於各國洋人,就連小小的日本也敢欺侮我們,日本的國土不過我們一個省,人口不及我們十分之一,他們之所以這樣,都是因為日本明治天皇推行新政的結果。兒臣以為,只要不涉及祖宗留下的根本大法,適時推行一些新政——」
「怎麼想起問這個?」他驚訝地反問。
「老佛爺放心。等會兒奴才好好給她掰扯掰扯,沒錯兒。」李蓮英接過慈禧的話頭,對站在一旁的吟兒說,「走吧。」兩人正側身退著要離開,慈禧抬起眼皮叫住他們。
「平姐!這你就委屈我了,又不是我自個兒活動的,上頭分派的呀。」吟兒一臉苦笑地說,「要說做活,我真不樂意跟您分開,咱們在一塊兒有說有笑,遇到難處您總幫我——」
「皇爸爸!兒臣一時興起,隨嘴說說而已,怎麼敢要您心愛的奴才。」光緒一臉惶然地說。
光緒走後,慈禧一個人留在靜室,心情極為複雜。細細回想著她與光緒的談話,總體上比較滿意。只有大清國富強,才能不讓洋人制時,大清祖宗的江山才能穩穩坐下去,這一點她沒有異議。只是一想到要廢除科舉,甚至要廢掉王爺的世襲制度,搞什麼議郎制廣開言路,她就覺得無法接受。這樣一來皇上的權力往哪兒放?皇親國戚們不說,還有那些跟著祖宗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八旗功臣的後人怎麼辦?總不能為了對付洋人,把老祖宗的規矩全壞了吧?
「太后明明親口答應了,你不是也在場。」
「奴才連夜跟軍機處幾位大臣全打好招呼。老佛爺放心吧!」有了慈禧的態度,瑞王膽氣足多了。
「那不行,他一直在您身邊侍候,兒臣怎麼可以——」心情大好的光緒嘴上謙讓,卻忍不住問起茶水章情況。
「『把兄弟,臭狗屁』。乾姐們兒,就那麼回事兒!」
吟兒手托水煙袋跪在地下,瞅著老太后的側影。窗上明晃晃的太陽照著她的臉,臉上顯出不尋常的凝重,下巴不停地顫動,像在對自己說話,又像在唸經,只是沒有聲音而已。年過六十的老人,滿頭幾乎不見白髮,有人說她保養得好,有人說梳頭太監見了白髮就替她拔了,不論什麼情況,到了這種年紀能有這一頭烏黑的頭髮卻是少見的。
「兒臣想讓他入軍機處。」在慈禧面前,光緒有些拘束,但事關重大,他也只得硬著頭皮說了自己想法。聽光緒說要將姓康的放到軍機處,慈禧心裡不由暗暗一驚,因為這是個要害部門,朝廷所有大事都得經過那兒。她沉默了片刻,然後繞開實質性的問題,說了一通道理。
「這——」隆裕眨巴著兩眼,半天才明白,但心裡仍然不踏實,「珍妃要是沒聽出來呢?」
光緒看出皇后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和珍妃像來時一樣,向慈禧請了大安後走了。瞅著光緒和珍妃離開時那種親熱勁兒,隆裕實在繃不住勁了,心裡委屈得不行,當著宮女和太監的面眼圈便紅了。
「有啊。老佛爺讓奴婢當秀子的伴娘。」
「你越來越沒出息了。」等人一走,慈禧這才瞪她一眼,「當著人也不怕笑話!你是正宮皇后,一朝國母,繃著點兒!」
他正想張口誇珍妃,想想又覺得不對。當年慈禧兒子咸豐皇上去世後,是她立自己為繼承人,四歲便帶進宮,一直在她身邊長大,何況自己生母是慈禧親妹妹,父親是先皇上咸豐的胞弟,這種親上加親的血骨之間的聯繫,雖說不是她親兒子,也絲毫不比親生的差啊!母子之間有什麼不好說的,偏要跟他耍這種心眼,他越想越覺得皇阿爸不會這樣對他,至多是對自己能力不放心,或是純屬誤會,決不會像珍妃說的這樣存心整治我!真要那樣,何必當初,她不選自己繼位,或是索性不交權,繼續垂簾聽政不就得了。
「平兒姐!今兒的事多險啊!」吟兒一邊整理衣箱一邊提起迎親時大街上馬兒撒野的情景,其實是想引出有關秀子的話頭,她覺得秀姑姑太可憐了,不跟平兒說說心裡堵得慌。
「這——」吟兒不敢亂說,只顧低頭研墨。
「這——」他心裡不服,卻不得不同意她的話處處在理。
「皇后,這種事兒也不該你們這些人管。」慈禧儘管自己死死抓住朝政不放,但對宮中其他女人議論朝政卻非常反感,也正是這個原因,她才不喜歡珍妃。儘管坐在面前的內侄女沒有這種才能,更沒這個野心,慈禧仍然很不高興,揮揮手下了逐客令,「你回去歇著吧。」
「我知道你一向討厭喝中藥,但可以多喝點這一類的湯水,強身補腎,否則成天忙於政務,會累壞的。」
「去吧去吧,好好陪著皇上。」慈禧笑著對珍妃說。
「我說你呀,」老太后平和地嘆口氣,「你跟大行皇帝整擰個個兒。他是專門兒陪著皇后,三宮六院全都素著。你呢,皇后那邊兒連個卯都不點!別人不說,就連珍妃親姐姐都告到我這兒,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一個月都見不到你一回。」
「我剛才說起呂后的事,就是說給她聽的!」
「平兒姐姐!」吟兒討好地叫。
「皇爸爸!兒臣晚上批奏摺,珍妃文墨上還行,多少能幫幫兒臣。」
「好了好了,說好不說朝廷的事又說了。」慈禧邊邊搖頭,問起光緒身體可好,又問了皇后的生活起居,總之都是宮裡的瑣事。皇后有問必答,渾身是勁兒。
「是個進士,現任本朝工部主事。」瑞王口氣像例行公事,心裡卻暗暗一驚,太后怎麼突然關心起這個年輕的廣東籍進士。想起今兒早上,光緒說慈禧已經同意調康有為到軍機處的事,心裡頓時警覺起來。
慈禧抓住改革心切,一心想有作為的光緒,一番話說得他心裡熱呼呼的,他連忙表示:「親爸爸說的對,兒臣一定牢記親爸爸的教導。」
「皇帝!」慈禧似乎看出對方心思,笑著說,「咱們話可說頭裡,朝廷大事別跟我說。」
想到秀子嫁的癡呆男人竟是那副模樣兒,更加可憐這位生性好強的姑姑,她在宮中侍候老佛爺滿八年,到頭來卻落下這種下場,不能不叫人寒心。她並不知道慈禧原先要處死秀子,甚至想讓她頂秀子名份嫁到瑞王家,若不是茶水章從中說情,這個可怕的厄運便會落在她頭上。到了瑞王府,她作為伴娘將秀子從花轎上攙下時,她看見秀子兩眼發直,那神情誰看了都覺得心疼。
第二天下午,瑞王來見慈禧。他是專程為秀子的事進宮謝恩的。謝完恩後,瑞王滿腹牢騷地議論朝政,特別對皇上一心想推行新政心有不滿。儘管名義上慈禧將權力交給光緒,而且一再對別人說她不再管朝廷的事兒,只管享幾年清福,但朝廷上無論有什麼動靜,這些王公大臣,特別是滿族王爺們都要借各種機會向她報告情況,並請示她的意見。
當光緒提出要茶水章去養心殿當差的話一出口,她幾乎沒猶豫便同意了,這大概便是一種本能。這個本能和留一手緊緊聯繫在一起,也就是說,眼下情勢,她必須在光緒身邊放一個信得過的人,而老實忠厚的茶水章無疑是適當人選,這就像下圍棋,佈局時先放下一顆子,至於這子兒怎麼用,何時用,她並沒想好,像那些棋壇高手,只是一種直覺,覺得這顆子兒一定會在適當時機,發揮其意料不到的作用。
「知道就好。」平兒板著臉說。
「等等。」
光緒是慈禧妹妹與咸豐皇上弟弟醇親王奕環的兒子,是慈禧親外甥,四歲便抱進宮,從小在慈禧身邊長大,光緒稱呼她為親爸爸,這「爸爸」二字非常有學問,除了確認母子關係和慈禧在皇族中的特殊地位,也是對她等同男性皇權絕對統治的一種認可。
「當然做皇上好。」他不假思索地說。
「一回生,二回熟。我看你手法比上幾回熟多了。這兒的事兒也沒有什麼難幹的,沒有三天的力巴嘛。要緊的是守規矩。」慈禧讓吟兒又替自己裝了一袋煙,邊抽邊對她說。
「她又不是你!」慈禧無奈地笑著,面對這個木瓜腦袋的侄女,對她又可憐又生氣。
「皇爸爸!」隆裕顯然沒品出慈禧話中的幽默,沉吟了半天才哼哼嘰嘰像蚊子似地說道,「聽說康有為是廣東人,珍妃父親任兩廣總督時,曾接見過康有為。」
比起隆裕一身華貴的朝服,年僅十九的珍妃穿著十分淡雅,這反倒顯出她年輕女性的容光煥發,她身材高挑,亭亭玉立,清秀的臉上長著一雙生動的大眼。難怪皇上寵愛她,吟兒心想,不用說男人看了喜歡,連吟兒看了也覺得她長得漂亮而大方。
吟兒由瑞王府回到宮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皇上!你在想什麼?」珍妃見他不說話,低聲問道。
「學問就在這上頭,她自己不出面,讓下面人反對你。這樣無論成敗,都進退有餘。」
「哭得厲害不厲害?」慈禧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問著。她對這些奴才心理把握很準,知道越逼越沒真話,只能漫不經心地引導他們,讓他們不由自主地說出心裡話。
「請皇上皇后進來吧。」她放下筆,走到屏風前的紅木雕花椅上坐下。吟兒不知所措地望著李蓮英,不知該不該迴避。李總管低聲告訴吟兒:「你是老佛爺身邊的人,她說話時經常想抽煙,你不在身邊怎麼辦?日後遇到這種事,凡老佛爺不開口,你就不用迴避。」吟兒點點頭。李蓮英向吟兒交待了宮裡的規矩,徑直走到門邊挑起門簾,放開嗓門叫著:「老佛爺請皇上聖駕。」
「你我不是也成天在一起!」他有些不自在。
平兒一句話將吟兒堵了回去。吟兒愣了一會兒,隨即陪著笑臉,說自己該死,不該說這混帳話。
「親爸爸點頭兒了?」光緒高興地說。雖說自己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但慈禧垂簾聽政許多年,在王公大臣們心中,特別是滿族王爺心中的地位是自己遠遠不能相比的,因此想重用康有為這種有爭議的人物,讓她點頭是非常重要的。
二十六歲的光緒皇帝一身家便裝,頭戴鑲玉圓帽,一身米色緞面長衫,外罩一件深色團壽字馬夾,腰間繫著一條明黃腰帶。他身材勻稱,清瘦的臉上一雙長眼,眼神有些恍惚。
吟兒站在那兒,心裡非常緊張。過了一會兒,她只覺眼前一亮,皇上領著皇后和珍妃一前一後走進。
光緒早朝之後回到養心殿,一路走進東書房,心煩意亂地站在書案邊,隨手抓起一卷線裝書,沒看幾行再也無心看下去,想起早朝時,瑞王、恭親王和倭仁等軍機處幾位大臣當著他的面,居然不同意將康有為調入兵部,他氣便不打一處來。
「皇爸爸放心。」光緒心裡很不以為然,覺得自己既然是皇上,自然應該由他決定國家朝廷的大事。對那些在慈禧耳邊說悄悄話的王公大臣們,他早就心有不滿,礙著慈禧面子,他只能忍著,一旦他掌了實權決不會對這些人手軟的。他心裡這樣想,但嘴上卻恭謙地說:「但凡大事,不但要跟大臣們商量,兒臣更要生請教您的。」
光緒與皇后分別在慈禧左右落座,光緒坐在左側,皇后坐在右邊,珍妃則在稍遠處的椅子上坐著。吟兒侍候珍妃入座後,回到慈禧身邊,低著頭,雙手垂著站在一旁,隨時準備侍候老太后敬煙,同時以眼角的餘光打量著皇帝,皇后和珍妃,這是她進宮以來頭一次正眼見到他們,如果不是老太后的貼身宮女,肯定不會有這種機會,她突然想起平兒心生妒意不是沒道理,雖說在這兒都是奴才,但奴才和奴才卻大不一樣,尤其她們這些宮女,年紀都差不多,誰個都有好勝心,都想在主子面前爭功邀寵,她比平兒晚進宮一年,這會兒卻能在太后身邊,不但平兒心裡不舒服,其他宮女心裡也不服氣的。
「我問你,」平兒突然轉身問吟兒,「你認識救瑞王家傻姑爺的愣小子?」
「奴婢謝恩!」吟兒站起。
「不聽不聽。」慈禧打斷對方。
「好了,我不跟你說了!」平兒張口結舌半天想不出詞,氣得一甩手挑起門簾走了。
「愛妃免禮!愛妃免禮!」他捉住她雙手,動情地望著她說,「珍兒這一身男裝太漂亮了。」
她正想著,慈禧看她一眼。她立即明白,趕忙替太后裝了一壺煙遞到對方嘴邊,慈禧一邊抽著,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一眼珍妃。她知道光緒喜歡珍妃,不喜歡她的內侄女隆裕。當初選皇后皇妃時,要不是慈禧再三叮囑,迫於她的壓力,光緒肯定選珍妃為皇后了。
吟兒從此身分比自己高了一截,平兒心裡不舒服,卻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當她想起今兒秀子出嫁路上的情景,心想秀子當年多得寵,到頭來這樣悲慘,古人說伴君如伴虎,這話兒一點不錯,因此吟兒也別太得意了。這樣一想,她心裡氣順多了,主動跟吟兒說起話來,叮囑她到了那邊要處處小心。吟兒見她有了笑臉,也跟她有說有笑,但心裡卻多了一層提防,不敢再提秀子出嫁路上的事。
珍妃穿著長袍,外罩一件深色坎肩,頭上戴著瓜皮帽,背後甩著一根長長的辮子,儼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男子扮相,按大清國祖宗規矩,為了讓皇上安心朝政,不讓女子干預政務,所以儘管皇帝為一國之尊,為所欲為,但白天卻不許召皇妃、貴人進殿侍候。後來風流倜儻的乾隆爺為了白天能和愛妃一起廝守,讓愛妃們女扮男裝來陪他。從此大清國的皇上開了這一先例,白天召見后妃一律按此例,並為這起了個雅號,叫「陪讀」,那意思是為了幫助皇上閱讀臣子的奏本,也算是幹正事吧。
「你可別打著我的旗號,你想啊,你親政好幾年了,這麼點兒小事還得架著我,往後誰還聽你的?乾綱獨斷,你斷你的,只要對咱們大清國有好處,我這兒都好辦!」
「你得趕緊想辦法,要不這些人仗著皇太后撐腰,處處與你作對,時間一長養虎為患啊!」
「皇上既然身為一國之君,就要謀一國之政。絕不能為了我而放棄更重要的事情啊!」珍妃顯然對他這種態度不滿意,她是那種急性子,凡事一定要當場辯論出個所以然來。
「六天。」他不好意思地紅著臉。
「我說了不頂用,撤簾歸政了嘛。」慈禧狡黠地一笑。
「老佛爺!」瑞王心裡暗喜,但想到她已經同意光緒重用此人,這會兒又讓他反對,心裡生出疑慮,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點破了這一層,「奴才聽說老佛爺已然恩准皇上,讓他調入軍機處?」
初冬的太陽落在大窗榻上,映得滿屋一片暖黃。
「那不容易?我把他送給你。」
「喜歡喜歡,當然喜歡。」光緒連聲地說,心情大好,剛才的沮喪去了一大半,「只要是你,不論穿什麼,無論怎麼樣打扮,朕都喜歡!」
想到這兒,慈禧煙癮又上來了,立即傳吟兒替她敬煙。
「兒臣確實舉棋不定了,非得找親爸爸討個主意。當年公車上書的那個康有為,現在又有了條陳,意思是不變法難以圖強,要變就得大變——」
「給秀子送親,有你吧?」慈禧在一旁來回踱步,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問道。
「這怕不對吧。」慈禧笑了笑,心想你也不跟我說實話,「姑娘上轎都得哭,不哭讓人笑話,這叫『離娘淚兒』。你沒經過不知道,真到那一天,你媽就教你了。」
珍妃聽光緒說了他的想法,雖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她認為慈禧根深蒂固地反對改革,關鍵在於不肯放權,因此讓她支持改革談何容易。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實心眼了。太后只說由你作主,並沒有答應什麼。說到底,她還是沒答應。她真要答應了,這些人敢頂著不辦?你不是說他們像事先商量好了,要沒人牽頭怎麼商量,商量了沒人替他們撐腰,他們人再多也不敢跟皇上作對。」
「孩兒實在委屈呀,不跟您說,又上哪兒說去呢?您看珍妃那架式,還把我當個國母嗎?」
「皇上很賞識他。」
「難道皇上不喜歡我一身女兒裝?」
「你說唄。」她追問。
「皇上!」珍妃聽光緒說了早朝情況,心裡立即明白了一大半,「你仔細想想,他們哪兒是不把太后放在眼裡,是不把你放在眼裡啊!」
隆裕皇后是慈禧的內侄女,比光緒大三歲。她緊跟在光緒身後,走路時微弓著背,本來就不高的身材顯得更瘦小。她長臉上抹著淡淡的胭脂,薄唇上點著一團口紅,頭上戴著深色水扁,髮間插滿珠花。
這是一幅充滿詩意的風俗畫:一對成年人,大清國至高無上的皇帝與他的愛妃,在這間陽光輝映的東書房。充滿溫馨的初冬的日子裡,玩起了普通百姓家小孩兒遊戲。
「老佛爺不也是女人?」珍妃脫口而出。
「奴婢不知道。」
「親爸爸說得句句在理,兒臣一定聽您的,」光緒心裡非常感動,覺得人跟人在一起,哪怕是母子,一個『誠』字抵得上一切,過去他總聽不進慈禧在這方面批評自己,此刻卻覺得她的確是為了自己好。
「其實不見得。就說我爸我媽吧,他們成天在一起,恩恩愛愛,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說話就在一起說話,比起你我在宮中要自由自在得多。」她很不以為然。
「什麼急事,一回來就讓劉姑姑叫走了?」吟兒問。
「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皇帝理事、讀書時不能讓宮妃在身邊,為的是不讓女人干預朝政。朕太想你,所以才——」
她突然可憐起秀子,不論怎麼說她跟自己這麼多年,再說別人見自己貼身丫頭嫁給一個傻瓜,她面子上也不好看。她後悔聽了茶水章和李蓮英的話,當初沒有將秀子處死,也許對秀子這是一種更好的結果。想到這兒,本想將李蓮英叫來狠狠臭罵一通,但轉念一想,畢竟瑞王掌握著河北一帶的軍權,便忍下了這口惡氣。因為她將大權交給了光緒,只有靠這些擁兵自重的王爺,其中包括瑞王,無論大事小事都聽她的,她才能依然掌管朝廷的實權。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得了,兒子,饒了你親爸爸吧。」慈禧連連搖手,「說了我也記不住。你就說你什麼主意吧?」
「住口!」慈禧沉下臉,對身邊的太監和宮女們使了個眼色,「統統下去!」她一發話,吟兒,李蓮英慌忙和太監,宮女們悄無聲息地退下。
「我看見你跟他眉來眼去的!」
「康有為這人究竟怎麼樣?」慈禧沒有任何客套,讓手下全都退下,然後單刀直入切入這個話題。
「沒,沒有吧。」吟兒一時摸不清對方的意思,只能裝傻。
「昨晚上沒人陪著你呀?」慈禧看一眼光緒,對他能就朝廷的事跟自己如此交心頗感欣慰,但心裡多少有些疑惑,會不會有人在後面替他出主意?她漫不經心地問起兒子這種生活瑣事,其實想從中品出一些別的意思,後邊的人會不會是珍妃。
走廊上響起一陣碎步。她聽得出是平兒回來了。從瑞王府回來後,她和她一直沒顧得上說話,見她挑起門簾進來,吟兒便興沖沖地跟她打招呼。
珍妃歎一口氣,反問道:「那為什麼大白天的,我要女扮男裝才能跟你在一起吶?」
一袋煙抽完了,望著那冉冉飄升的青煙,慈禧心情比剛才好多了,看一眼跪在地下的吟兒說道:「起來吧。」
「皇爸爸!這怕不妥——」
「這人不能重用。」瑞王毫不猶豫地回答,「當年他糾集一批秀才上書朝廷,現在又上書皇帝,提出取消科舉制,還想搞什麼議郎制,甚至想變祖宗的大法,讓他這麼鬧下去還了得!」
「什麼話?」慈禧本能地警覺起來。
瑞王走後,慈禧心煩,又想抽煙了。一直在外間等候的吟兒走進,捧起茶几上的水煙袋,將她事先裝好煙絲的煙壺放在水煙袋上,將煙嘴遞到慈禧嘴邊。慈禧靠在紅木雕花椅上慢悠悠地吸著煙,兩眼望著窗外,沉浸在一片沉思中。
「老佛爺誇獎了,奴婢不敢當。」珍妃慌忙說。
「快快,快請她進來。」光緒心裡正說不出的煩躁,一聽珍妃來了,他頓時像遇見救星,激動地放下書,親自向門邊迎去。
兩人正說著,小太監王回回來找吟兒,說李總管讓她盡快收拾行李,等會兒就有太監來幫她搬到前殿秀子住過的下房去。吟兒慌忙答應,急急地進了下房整理東西,平兒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跟在吟兒身後走進下房,默默地幫著吟兒整理東西。吟兒感激地看一眼平兒,想跟她說什麼,卻不知說什麼好。
「話兒不能這麼說。那可是老佛爺的恩典。」
一袋煙說沒就沒了。吟兒想問慈禧要不要再裝一袋,見她垂著眼睫毛,似乎在想很深的心思,想問又不敢問。她輕輕縮回手上托著的水煙袋,輕手輕腳地裝上另一隻煙壺,隨時準備著。這時她突然聽見一陣輕微的鼾聲。她慌忙抬起頭,發現慈禧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愛妃!許多事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這話兒千萬不能亂說,宮中耳雜,萬一傳到皇爸爸那邊就麻煩了。」光緒低聲勸著珍妃。一方面他覺得珍妃從心底裡對自己好,事事替自己著想,但另一方面覺得她太偏激,甚至對皇太后有成見。他深知要在朝廷革舊布新,阻力非常之大,如果沒有慈禧的大力支持是無法進行的。說到底,她也希望大清國強盛,痛恨各國列強,只是對許多新事物一時難以接受,所以在舉新政的問題上猶豫不決。相信只要自己真心誠意倚重她,向她和盤托出自己的設想,說服她支持自己推行新政不是不可能。在這個重大問題上,翁同龢也勸過他,要他利用母子之間的親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盡量爭取她,實在做不到也要讓她保持中立,絕不能將這位精明過人的皇爸爸推到反對改革的營壘中去。
「這不是挺有主意的嗎?就這麼辦吧。」
慈禧看得出,光緒真的被她打動,語氣神態一點沒有往日的敷衍,心裡十分高興,當即又讓茶水章送上一碗燕窩銀耳湯,逼著光緒當她的面喝了,光緒喝了湯,說味道好極了。
「好。皇上歇的好嗎?」慈禧反問。
「好姐姐!你冤死我了,我不過跟你一樣在那兒看熱鬧——」吟兒看出對方神情很認真,立即有種不祥之感,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她一邊笑一邊穩住神,不讓平兒看出她心裡慌亂。話又說回來,當時亂成那樣,她怎麼會注意我和榮慶一來一往的眼神,一準是連蒙帶猜,想從我嘴裡詐出實情。
「也就是五六天吧。」光緒知道慈禧對他專寵珍妃,不理皇后和其他皇妃貴人有看法,因此非常小心地回答,不想為這些小事壞了朝廷上的大事。
「那是,要不是天上掉下個軍爺,秀姑姑沒等過門就得守寡了。」平兒看也不看吟兒,站在窗邊說。
「再想想,一句也沒有?」
「咱們不是拜了把子的姐妹嗎?」吟兒耐著性子哄她。
「不會吧?」
「老佛爺!奴才不敢有半點假話,皇上準備調他入軍機處。這事兒您可得替奴才們作主啊!真要是讓這些人上了台,大清國列祖列宗的事業就讓他們玩完了!」瑞王說到激動處不由得面向慈禧跪下,既然對方問到這事兒,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老佛爺!這不僅是奴才的意思,還有恭親王,醇親王,包括李鴻章、倭仁大學士,不信你召他們來這兒問問。」
「親爸爸!」光緒見慈禧誇珍妃,心裡自然很高興,藉著他親姨媽心情不錯的機會,想跟她說說朝廷上的事。
「她一路上說什麼沒有?」
光緒支吾著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