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目錄

第十章 粉紅色腰帶

第十章 粉紅色腰帶

「你呀你,」李蓮英笑得一口水噴出來,「你混!你也不琢磨琢磨,要不是老佛爺,我敢往皇上身邊兒臥個底嗎?老佛爺瞧上你了,你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還得告訴你,要是幹砸了,別往老佛爺那兒推。我也不認賬!」茶水章呆呆地坐在那兒兩眼發直,這才想起慈禧昨兒晚上說的話,頓時覺得自己被李蓮英裝進了套子,而且一定是他出的餿主意。看見對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臉上說不出的凝重,李蓮英放開嗓門大笑起來,伸手拍著茶水章的肩膀:
「章叔!為啥不說話?」
「我問秀子,您走道兒怎麼沒聲兒啊?她說她不是走來的,是飄來的,因為她怕驚動了老佛爺睡覺,」吟兒說到這兒,見慈禧臉上隱現出竭力克制的恐懼,便收住口不再往下說。
「章叔,我——」一提這事兒她臉騰地紅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至於榮慶那邊留什麼話,她怎麼也想不出。讓他忘掉自己,再娶個女人,這不是實話。但眼下不說這些話,又能說什麼?想來想去,她覺著說什麼也不合適,於是從頭上拔下老佛爺賞給她的玉簪,遞給茶水章,沒等開口說話,眼淚便刷刷地往下淌。
「老哥!最近好一陣子沒跟你單獨說話了,挺想你的,所以讓你過來坐坐,喝杯茶,這可是上好的龍井茶啊。」
「不是你們家是什麼人?」茶水章納悶地問。
「那是那是,看來這些高鼻子黃頭髮的洋人不光會開槍放炮使蠻力,做起工來也挺精巧的——」茶水章連連點頭,心裡卻想著他叫他來這兒究竟有什麼事。
慈禧瞅著地下的吟兒,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兒。吟兒和秀子一樣,是她喜歡的貼身宮女,偏偏這些人總出事,好像老天爺存心跟她過不去。要按她過去脾氣,吟兒犯下這種大不敬的事,早就送進宮中專門用來囚禁宮女太監的空房,等著上斷頭台了,哪會帶到這兒由她親自問話。
「你——你怎麼這麼糊塗?」
對,我死了,消息傳到他們家,傳到他耳朵裡,正好說明是他害死了我。榮慶呀榮慶,我死也得死個樣兒給你看看,一股熱勃勃的血沿著她脖頸子往上爬,將她耳根和腮幫燒得一片灼熱。她從炕上找出一條粉紅色腰帶,搬了一張椅子放到炕面上,人站在椅子上,然後將腰帶拋上頭頂的橫樑。她一連拋了幾次,終於將腰帶套住橫樑,打了一個死結。她雙手握住腰帶圈,兩眼死死盯著那粉紅色的綢帶,本能地倒抽一口涼氣,只要她脖子往圈套裡一伸,一了百了,一切都了結了。
「宮中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看來這一劫你說什麼也躲不過了。這叫什麼?咒主子不死啊!十惡不赦的大罪裡,它是頭一條兒。」
李蓮英喝了早茶,手中捏著瑪瑙鼻煙壺,放在鼻尖下使勁嗅著,一股帶薄荷味的清香由鼻孔一直衝進他腦門。他站在值房陳列架邊,仔細端詳著那隻德國製造的自鳴鐘。他伸手撥著鐘上的發條,鐘內立即響起叮咚悅耳的音樂聲,同時玻璃罩內走出一列跳舞的男女小人,一個個都是黃頭髮白臉皮,男的燕尾服,女的西式長裙。瞅著玻璃罩內那些金髮碧眼小洋人,他心情好多了。
「老佛爺!奴才怎麼敢。後天奴才就得離開您身邊,今晚上是奴才最後一次侍候您,我才想問問,今天是先朝孝貞顯皇后的祭日。佛堂上供,壽茶房是不是也得供茶湯?」茶水章知道慈禧心裡想饒了吟兒,只是祖宗規矩放在那兒誰也不敢動。儘管慈禧在宮中向來說一不二,但對這方面一向不敢越軌,就連早上起床晚上睡覺這類小事也不馬虎,所以她一向早上五點起身,晚上九點必定上床。這就是她當政多年,這方面的口碑一向很好的緣故。他嘴上不說替吟兒說情,其實來這兒之前就想到今兒是孝貞皇后的祭日,如果慈禧想饒了吟兒,這顯然是一個非常好的藉口。
李蓮英不愧有心眼兒,吟兒一出事,他便和慈禧想到一處了,早已將吟兒帶到單門獨院的壽茶房,關在壽茶房隔壁一間空著的庫房裡,聽李蓮英說吟兒關在茶水房,而且派人守住儲秀宮通往那兒的院門,不讓宮女太監們進進出出,並由章德順暫時守在那邊,心裡才鬆下一口氣。對老實、忠厚從不生事的茶水章她是非常放心的。
吟兒上佛堂哭秀子是平兒頭一個發現的。晚飯後,她從前殿回到下房準備整理房間,半道上看見吟兒獨自一人出了後院門,心裡覺著納悶,心想那兒除了佛堂啥也沒有,她上那兒幹什麼?出於本能的好奇,平兒遠遠尾隨著她,一路到了佛堂。當她透過門縫見到吟兒跪在菩薩前一邊哭秀姑姑,一邊燒紙錢,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她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在這兒哭一個死去的宮女。
「奴才謝老佛爺大恩大德!」平兒慌忙趴在地下磕頭謝恩。
茶水章早在外屋沏好熱茶,將茶放到茶几邊,雙手捧著蓋碗遞到慈禧手中,慈禧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她站在下房向南的窗邊,瞅著窗外的天色,想著剛才嫂子見面時明確的暗示,心裡說不出的沮喪和痛苦。似乎榮慶家父母不肯再等下去,要退婚,並準備替榮慶另擇一門親事。其實嫂子的話令她吃驚卻並不意外。因為二個多月前和母親見面時她已經有種預感。老人隻字不提有關榮慶的情況,她不停地追問,母親總是吱吱唔唔地岔開話題,硬是不接她話茬。嫂子為了安慰她,說榮慶也許不知道這件事,可能是他們家裡人的主意。
他雙手捧著水煙袋,悶悶地吸煙,一邊望著掛在窗前的鳥籠中那隻活蹦亂跳的畫眉,心裡不由得羨慕起籠中的鳥兒。儘管牠關在籠子裡,自己站在籠子外,從某種意義上說,鳥兒比自己要自由得多,也自在得多。
他十八歲進宮,連頭帶尾二十三年,幹過各種差事,就數伺候慈禧時間最長,連頭帶尾十四年,先是在長春宮,後來搬到儲秀宮,他已經習慣了壽茶房,這兒似乎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特別像現在,外面刮著西北風,屋裡炭火燒得紅紅的暖暖的,爐邊冒出淡藍的火舌帶有一種特別的木質的香味,一溜紅泥爐上的砂鍋冒著熱氣,熱氣中透出各種各樣的香味兒。他不用舌頭嘗,憑著氣味兒便能分辨出湯水的鹹淡酸甜,知道哪個砂罐該添哪些料,什麼時候加水,哪個爐子要壓火、添炭等等。總之,他好像命中注定屬於這兒,他也樂得在這兒待一輩子。這一切,將隨著他的離開結束了。
窗外的風聲驟然而起,貼著屋簷發出一片尖利的呼嘯。她本能地後退一步,嘴裡喃喃不停地說:「吟兒只怕得陪著你去了。我不是不想饒她,是祖宗的規矩我改不了哇。」這時窗外的風聲更猛,好像夏天暴風雨來臨前,大殿的地磚都在這嚇人的響聲中微微震動。邪了門!眼下已經初冬,怎麼會這樣,難道真的是秀子鬼魂在作怪。想到這兒,她本能地在臉上做出威嚴狀,彷彿秀子就站在她面前。
「喳。」
「我夢見秀姑姑,她讓我替她燒的。」
「不不,就是你了。」
「你——你來做什麼?」慈禧驚魂未定地盯著茶水章。
「您瞧呀,老佛爺。這丫頭還知道哪頭炕熱哪。」李蓮英連忙接著平兒的話頭,想逗慈禧高興。
到了儲秀宮正殿門外,李蓮英早在那兒等著,一見平兒立即沉下臉,叮囑她老老實實將吟兒佛堂哭祭的事報告老佛爺。平兒連連點頭,進了側殿慌忙跪在地上給慈禧請安,然後偷偷瞅一眼站在慈禧身後的李蓮英,在對方臉上看到認可的表情後,這才向老太后說起剛才佛堂發生的事。
茶水章掀起門簾,悄悄地走進,站在門邊輕輕叫了一聲:「總管!您讓小回回叫我來有事?」
「你跑到佛堂燒紙去了?」慈禧問著吟兒,口氣平和,不但吟兒沒想到,連李蓮英也覺著奇怪。
突然窗榻上傳出吱溜一聲響動。她嚇了一跳,猛然轉身盯著窗根,昏黃的燈影投射在窗紙上,似乎沒什麼可疑的。她靜靜聽了一會兒,這才轉身走到觀音菩薩前,剛想點一支香,身後再次發出一聲怪響。她慌忙跑到窗邊,仔細查看了一陣,然後站在窗邊喃喃地說:「秀子!你別嚇唬我——你好好走吧。吟兒也給你燒了紙,就算她替我送你了。」
「回老佛爺話!吟兒剛進宮時,是奴婢帶出來的呢。奴婢一定盡心盡力,管保比她幹的更好。」
吟兒說她夢見自己正在寢殿替慈禧值夜,靠在牆邊坐在地上,突然一陣陰風吹進,罩著黑紗的油燈忽明忽暗。她正疑惑,迷迷糊糊中覺著窗戶外頭有個人影兒,不等她問是誰,那人影居然穿過牆進了屋裡,她仔細一看,原來是秀子,她穿著那天出嫁的一身紅旗袍,一邊輕聲叫著她名字,讓她別害怕。
「老叔,」茶水章猶豫半天,終於硬著頭皮說:「我想來想去,覺得你還是把我調回老佛爺身邊好。」
「她給老祖宗燒紙錢,奴才怎麼不知道?」李蓮英永遠也摸不透這位儲秀宮說一不二的女主人的脾氣,眨巴著眼睛想了一圈,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硬著頭皮問。
「老佛爺說得不錯,我天生沒出息,只能是個燒水熬湯的命,不像你,生就做大事的料。」
「奴才章德順參見老佛爺。」
茶水章無奈地點點頭。
「謝謝章叔,我——我前兒晚上急昏了頭,嚇壞了,滿嘴胡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您千萬別在意。」她嗑嗑巴巴地解釋著,甚至想說根本沒榮軍爺這個人,話到嘴邊覺得太矯情,還不如什麼都不說。他既然肯答應幫她捎話到宮外,總不至於反過來害她。她在心裡安慰自己,但想到這次佛堂哭祭,恰恰是平日對她非常關照,倆人像親姐妹似的平兒告上去的,心裡又本能地警覺起來。
「這是四川巡撫進貢的八寶茶。今年還是頭回伺候您用呢。」茶水章深知慈禧一向嚴格遵守作息時間,這麼晚她還不睡覺,一定是為吟兒和秀子的事心情大壞。
一大早茶水章就被小回回傳到內廷總管值房李蓮英的住處。
當然,慈禧沒有流露出對平兒的反感,相反,她要讓她包括小李子在內,覺得她是個賞罰分明的主子。前天,她剛答應讓茶水章給光緒當差,過幾天選過好日子就要將茶水章送過去。其實她心裡並不情願,為了攏住皇上兒子才忍痛割愛。既然這樣,何不將平兒賜給珍妃,面子上是一種禮遇,實際上是在珍妃身邊埋下一個耳線,那邊有什麼動靜平兒這張爛嘴都會傳過來。從某種意義上說,珍妃比光緒要危險得多,看住她也就看住了生性懦弱、優柔寡斷的光緒。這樣不但面子上提了平兒,在珍妃那兒安了釘子,同時又將這個不安分的宮女從身邊攆走,這豈不是一石三鳥,該辦的都辦了。
吟兒站在那兒發呆,心裡思索著秀子剛才向自己搖手的意思,不明白秀子究竟是讓她別害怕,還是勸她別上吊?她走到架在炕面上的椅子旁,只覺得渾身疲軟,四肢無力。她看一眼懸在頭上的粉紅色腰帶,再也沒力氣,也沒先前那股勇氣爬上去。半年多來她在宮中經歷了這麼多磨難,前一陣子剛剛逃過了鬼門關,她實在不想死,也不甘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撒手人寰。不,我不能死!她腦海裡突然掠過一個念頭,她必須活下去,為了一個理由,也許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老佛爺!這——這祖宗的——」李蓮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老叔!」茶水章盯著李蓮英,「這又是您的保舉。我好好的茶水房不讓幹,愣把我擱火上烤。我是那個材料兒嗎?」
茶水章慌忙說小回回上那邊叫他來這兒請茶。她這才想起是自己傳他來敬茶的。其實她並不想喝茶,只是不過借這個機會跟他說說話,一來她心情煩亂,二來茶水章後天便要和平兒一塊離開儲秀宮,去養心殿那邊當差了,從此御茶房就要換新人了,心裡多少有些捨不得他。
茶水章走後,慈禧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開。特別是經過剛才的一陣怪風,令她非常緊張,嘴上說不怕,心裡其實多少有些害怕。這樣一來,她找到由頭饒了吟兒,也還了秀子一個心願,她走到觀音菩薩像前插上一根線香,然後雙手合掌,口中唸著阿彌陀佛。
「為什麼?」
「老佛爺,其實奴才跟爐子湯罐混熟了,讓奴才去那邊管那麼多事兒,又要指派別的奴才,實在是勉為其難啊!」想到今兒是自己最後一次替慈禧敬茶,今後到了皇上那邊,一切又得從頭開始,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
「你這人好也好在這兒,要說沒出息也在這兒。你想想,總不能讓你一輩子燒水熬湯吧,你進宮二十多年,一直是個內廷八品,你這一去,在萬歲爺身邊當上宮監督領侍,一下子升為正六品,這有什麼不好?以後那邊有什麼事,你只管告訴李蓮英,他這人主意多,凡事多問問他。」
「不知道?找明白人打聽去。差事越當越回去了!」慈禧看他一眼,故意不說顯孝貞皇后祭日的事。看見他一臉的愕然,她心裡說不出的得意,對於奴才,哪怕像李蓮英這種最貼心的奴才,也不能讓他完全摸透自己。不用說這種大事,就連吃飯喝茶這類小事,面對幾十盤美味佳餚,她從不說哪樣菜好,再喜歡吃的菜至多吃兩口,決不會動第三筷子。再愛喝的茶,也得五天輪一回,到了期就得換另一種茶。否則,你的好惡一旦讓奴才掌握得清清楚楚,總有一天可能被人利用,成為你的弱點。因此讓奴才知道你一些心思,卻永遠不能讓他們完全瞭解你心思。
「就是老佛爺想饒你,祖制還不答應哪。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誰也變不了!」茶水章非常可憐吟兒,但卻無計可施,不得不說出自己的想法,「實話告訴你,這宮裡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子,除了主子,我們太監,你們宮女兒,都不算人!懂不懂?」
「吟兒押在你那兒?」慈禧問。
「現在沒事了,前晚上你託我辦的事大概不用辦了吧?」
他本來以為回萬歲爺身邊當差,自己一心一意好好侍候萬歲爺,盡一個當奴才的本分就行了,沒想李蓮英卻暗示要他當眼線,皇上那邊有什麼情況要向他報告。他心裡生出一種怨恨,恨李蓮英不該做了套子讓他鑽。他早就聽說慈禧與光緒政見不同,但其中的是非曲直他不清楚,正如朝廷的事國家的事他不清楚一樣。他也不想弄清楚,這些大事是主子的事,從來沒奴才的份,何況大清國歷代都有嚴格的規矩,內臣干預朝政者都要受到極為嚴厲的懲罰。
「老哥,」李蓮英嘆口氣說,「這些洋人是我們老佛爺一塊心病。現在朝廷中有人主張學洋人,其實老佛爺也不反對,只不過不能讓祖宗大法全給改了——你說是不是?」
慈禧看一眼李蓮英。李蓮英就像慈禧肚子裡的蛔蟲,立即從她那無聲一瞥中心領神會,當即向跪在地下的平兒揮揮衣袖,要她趕緊給慈禧磕頭請安,先回下房等著領賞。平兒慌忙磕了頭退出殿門。
「我還是留在儲秀宮燒水,這就跟老佛爺辭去。」
「跟你說實話,我這人嘴笨心實,實在當不了這份差事——」
「回老佛爺話,奴婢昨晚上夢見了秀子。」吟兒明知慈禧態度再好,自己也逃不了必死的命運,心裡反倒不那麼亂了。想起茶水章說慈禧一向很迷信,也許秀子託夢給她,是讓她轉告老佛爺。因為秀子死得太冤了。既然說不說都是死,那還不如說給慈禧聽聽,讓慈禧知道她是受秀子之託才燒紙錢的。
「小李子,犯糊塗了不是?」慈禧笑笑,每每看見她身邊最忠心的走狗摸不清她意思時,心裡總有種說不出的得意,「那兒是她英雄用武之地。聽明白了嗎?」「奴才明白,奴才明白了。」李蓮英眼珠轉了幾圈,頓時恍然大悟,連聲誇老佛爺英明。
小回回帶人將吟兒再次送到茶水房隔壁的庫房關起來。
果然,茶水章這幾句話一下子說到李蓮英心裡。他盯著茶水章,半天沒說話,心裡卻翻江倒海。
茶水章回到茶水房,站在窗前瞅著鳥籠裡那隻畫眉,這是吟兒送他的。聽著小鳥無憂無慮的叫聲,想到明兒他就要離開這兒,從此再也不會回到儲秀宮了,心中湧出一股淡淡的惆悵。
「就衝你能識大體,我得提拔提拔你吧?」慈禧聽得出李蓮英在幫平兒說話,猶豫片刻,心裡冒出一個主意。
「那是那是!」
他十三歲進宮,今年整四十一個年頭。想到自己已經五十四歲,官居內廷二品,這可是大清國歷朝歷代所沒有的,他不能不感激慈禧特別的恩寵。但另一方面,慈禧今年已經六十二歲,雖說身體很硬朗,但畢竟不年輕。皇上才二十六歲,不用說眼下萬歲爺主政,就是他暫不問朝政,這大清國江山遲早也是他的天下。他不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長期在宮中當差的茶水章,一向能從別人嘴裡聽出別人沒說出的話。他見吟兒圍著前晚上的事說了一圈,說了許多不沾邊的話,偏偏不提她求他給榮軍爺送信的事,而且嘴上說要告辭,卻一點沒有走的意思,心裡立即明白了一多半。她來這兒為了那支玉簪。宮女與外面男人互通私情是犯法的。她那晚上死到臨頭,顧不得許多,這會兒沒事了,自然要向他討回去,不留下把柄。想到這兒,他主動提起送信物的事:
「都是你惹的事兒!」慈禧盯一眼李蓮英,滿心的不高興。秀子的死已經在宮廷內外鬧得沸沸揚揚,現在又冒出吟兒佛堂哭祭的煩心事,她覺得這一切都跟眼前這個外號「佛見喜」的總管分不開。要不是他跟瑞王串通好了活局讓她鑽,她也不會將秀子賜給瑞王府,後來的事便不會發生。她本想將李蓮英臭罵一通,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意思。
「你怎麼還不走?」
吟兒將她夢見秀子的情景說了一遍,茶水章聽後半天不吭聲,心想秀子死得太委屈,所以陰魂不散。他深知慈禧十分迷信,如果吟兒說出夢中情景,慈禧可能會從輕處置她,問題是誰能證明她真的做了這個夢,而不是為了逃脫罪名才編著謊話哄老佛爺的。要是慈禧認為吟兒有意騙她,那反倒弄巧成拙,說不定原先能賜吟兒一個完屍,一怒之下斬了她腦袋,再後悔就晚了。再退一步說,即便慈禧信以為真,有心饒了吟兒恐怕也很難,因為宮中哭祭外人罪不容誅,這可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她靠在炕牆上,兩眼盯著上方的房梁,心裡像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她恨自己沒出息,前一陣子因為哭秀姑姑慈禧要治她罪,她竟嚇得渾身發軟。其實她那會兒真要死了,茶水章想辦法捎話給他,也好讓他們家人後悔一陣子,榮慶會為自己傷心掉淚,這不也挺好,現在兩家退了婚,他跟她再也沒關係,她死了也就死了。
「別說了!你想編著法兒哄我。」慈禧突然沉下臉打斷吟兒,讓李蓮英將吟兒趕快帶走。
說到這事兒她仍然驚魂未定,茶水章笑了笑,心想李蓮英也太能討好人了,明明是他想到了這一點,說動了慈禧,功勞卻讓他搶跑了,茶水章本想問她這話兒從哪兒聽來的,想想覺得沒意思。他心裡清楚,是慈禧不想她死,才藉著這個由頭饒了她,要是換另一個人,或是慈禧沒有心存這個念頭,哪怕十個吟兒也沒命了。所以吟兒得救的原因不在他這兒,更與李蓮英沾不上邊,甚至連老佛爺也算不上,這是她的命,她命中注定不該死。
吟兒雙手緊緊抱著前胸,蜷縮在牆旮旯裡,渾身凍得直哆嗦。她越坐越冷,越冷腦子越發木,空空的腦殼裡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對不住榮慶,我答應過他,在宮中好好當差,將來有一天出去再跟他一起過。沒想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兩眼盯著黑乎乎的窗外,想到這便是她人世間最後的日子,咬緊的牙不由得鬆開,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又冷又餓的吟兒雙手捧著熱騰騰的湯碗,一口氣喝乾了。她連聲謝謝著茶水章,說了剛才慈禧審問她的情況。她告訴茶水章,說老佛爺聽說秀子託夢給她,問了她許多話,還說慈禧態度很好,說話也挺和氣。
內廷總管設在西六宮北面緊靠西鐵門的重華宮一側。慈禧住西六宮,而光緒住的養心殿與西六宮僅隔一條橫街,值房設在這兒自然是以這兩者為中心考慮的。出了西鐵門,就能由神武門出皇城,進出非常方便。
當奴才的死心塌地跟著你圖個什麼,不就為名圖利?特別像李蓮英這號人,本來就是廢人,不像王公大臣們光宗耀祖名留千秋,他和「名」沾不上邊,因此只剩下「利」了,別人見他是自己身邊的,不用他開口,好處自然往他手上送。其實王爺大臣們又何嘗不是?她希望身邊的人清廉,但也深深明白「水至清無魚」的道理,能管到現在這個份上已經不錯了。慈禧想到這一層不由嘆了口氣,說怎麼處置吟兒她還沒想好,但有一條,盡量不要讓外面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暫時既不能將她送到宗人府空房關起來,也不能讓她留在儲秀宮下房,最好找個清靜地兒將她悄悄藏起來,等自己想好了再說。
剛過了一個坑,又碰上一個坎。
「所以奴婢才偷偷去燒的——」
對於這一點她倒是堅信不疑,因為他跟自己一起對天發過誓,無論她在宮中當多少年差,他一定等她,不但這輩子跟她在一起,下一輩子也要在一起。不過他態度再堅決也沒用,按旗下風俗,這種婚姻大事一向由父母做主,何況他人遠在承德,即便想過問也是鞭長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啊!
李蓮英向小回回等人揮揮手,小回回立即和押送吟兒的太監一起退出。
吟兒沒被慈禧當場賜死,也沒讓人押送到宗人府空房關起來,是因為慈禧沒有想好是以白綾絞死,還是讓人亂棍打死,然後賜口棺材抬到她家,就說她病死的,這樣不但保住她的名聲,也好讓她家裡人心裡好受些。
「咱們是奴才。」茶水章苦澀地笑了笑,心想人死了升天,無論男女他先得是人!既然在這兒人都算不上,還升什麼天?他本想將這一層意思告訴吟兒,轉念一想覺得說了她也不懂,懂了也沒用了。他望著吟兒那張驚慌的臉,心裡非常可憐她,想安慰她幾句,卻不知說什麼好。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想到宮中與世隔絕,也許吟兒臨死前有什麼話想跟家裡人說,從前大凡受刑的太監和宮女幾乎都要求人捎口信給家裡人,吟兒一定也有話傳出宮外,這也許是他唯一能幫她做的事。「你給家裡留什麼話兒,快跟我說,晚了就來不及了!」
「供,當然得供,就供四川的八寶茶!」慈禧暗暗高興,她終於找到機會饒吟兒一命。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與其說饒吟兒一命,不如說替秀子還了一個願,應了她託夢給自己的緣分。
她煩躁不安地在靜室裡走來走去,腦子裡時時浮現出昨晚的夢境。比起吟兒,她的夢簡單得多。秀子身穿新衣向她不停地磕頭。她問秀子,你不是死了,怎麼又回來了,秀子笑笑說她捨不得老佛爺,所以回來給她磕頭。奇怪的是吟兒夢中所見,秀子也是一身新娘打扮,有些話說得也差不多,當真是秀子託夢讓吟兒燒香的?
「章叔!我——我想求您往宮外捎個口信。」
「左營還是右營?」他追問。
「好好!」李蓮英滿意地點點頭,「就要聽你這句話。你讓我放心,我也讓你放心,以後無論出什麼事,我也絕不會供出你。你只要自己小心,不要讓萬歲爺和他身邊的人知道這一層關係就行了。」
「奴才遵旨,凡事一定多多請教李總管。」茶水章聽出弦外之音,似乎慈禧將他放到皇上身邊,有更深一層的意思。他心裡這麼想,嘴上自然不敢多問,請了跪安後便一路回到茶水房。
「什麼什麼?你說是誰的祭日?」
「章叔!我——」吟兒驚恐地張大嘴巴,渾身掠過一陣驚悸,「我當真活不了了?」
「哎,聽說你跟吟兒還有秀子,不是挺不錯嗎?」除了李蓮英和一些貼身宮女,慈禧和一般宮女太監接觸不多,但對這些人之間的關係和恩怨一向很注意,她無論在宮中或朝廷,也無論是身邊的奴才還是王公大臣,誰在她面前議論誰,她總裝作漫不經心地聽著,從不表態,有時甚至作出一副很在意的樣子,鼓勵你說下去,因此她不僅對那些王公大臣,包括身邊的這些奴才間的關係都摸得很清楚。「回老佛爺話。奴婢心裡只有老佛爺!」見到慈禧問,平兒先前的後悔頓時少了許多,一心想討好對方,巴望著慈禧能重用自己。
想起她和他一起跪在地下對著老天爺發誓的情景,這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大半年前她還滿心喜悅地等著成為他的新娘,如今榮家一退婚,她跟他再也沒法在一起了。她在這兒成天小心翼翼地捏著心眼做人,一絲不苟地替主子當差,不就為了出去能嫁到榮家,日後能跟他在一起過上好日子?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老天爺瞎了眼,存心不讓她活下去!
「你都快死的人了,我能騙你?」
躲過了前天晚上那一場死到臨頭的大難,她一下子瘦了許多,平時白淨的臉皮子頓時變得灰暗,像生了一場大病。瞅著她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想起她關在這兒的經歷,茶水章一方面替她慶幸,另一方面覺得她可憐,為了不讓她傷心,他故意不提前晚上的事兒,裝出一副隨意的樣子問:「老佛爺這會兒讓你在哪兒當差?」
慈禧一向喜歡別人向她打小報告,但有一條,得看什麼樣的人。李蓮英是她跟前的,不用說,這是他分內的事。瑞王,恭親王是她皇家親戚,私底下跟她說什麼她也願意聽。而李鴻章和倭仁這些當朝重臣,她巴不得他們在她跟前打小報告,總嫌他們跟自己說得太少了。但對平兒這類奴才,除了她有意安排的,一般說這些人是沒有資格打小報告,對平兒告發她好朋友吟兒,儘管慈禧覺得告得對,但心裡卻生出一種厭惡。她從不喜歡饒舌的女人,更不喜歡挑撥是非的女人,當她發現平兒迫不及待地想取吟兒而代之,本能地覺得這樣的奴才不能留在身邊。
「老哥!」李蓮英盯著茶水章,神色凝重地,「你該明白,有些事一旦起了頭,非做到底不可。就像我,既然坐上這個位子,只要不被別人拉下,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窗口飄進。秀姑姑!她嚇得差點沒叫出聲,秀姑姑笑笑,向她搖搖手,好像在跟她說什麼。她急忙鬆開手,從椅子上爬下,想問問清楚她說什麼。她向站在窗邊的秀姑姑走去,秀子突然不見了,像她來時一樣從窗口飄然而去。
「回老佛爺話,奴婢想給秀子姑姑送個行。」
「那是夢,夢是反的,不是真事兒!」吟兒被太監們帶走後,李蓮英慌忙安慰慈禧。慈禧沉默著不說話,心裡拿定主意,無論吟兒騙她還是沒騙她,反正不能饒了她,不能因此而壞了皇家的大法。儘管慈禧骨子裡非常迷信,但明面上從不在別人面前,也不讓別人在自己面前談鬼神之類的邪說,否則正不壓邪,皇家的威嚴往哪兒放?她信鬼神,但堅信自己是神讓她投胎下凡的,成為世上萬人之上的皇太后,難道能因為小小一名宮女的胡說八道而退縮。即便說的是真話,她也不怕,她是當今皇母,豈能怕什麼鬼怪!
在慈禧與光緒的複雜糾葛中,他不敢背叛老佛爺,也不想對不起萬歲爺。過去他在茶水房燒火,對他不是個問題,現在卻無法迴避這一現實,偏偏李蓮英又找到他,硬要將他拖進這個他竭力避免捲入的漩渦中。怎麼辦?他苦苦思忖著,似乎幹也不行,不幹也不妥,越想越覺得前面的路非常凶險。
當吟兒被太監們捆著押出佛堂時,遠遠躲在暗處的平兒心情極為複雜。想起吟兒進宮後搶盡了風頭,地位青雲直上,令她非常忌妒,甚至認為由於她的緣故,自己才一直被壓在最底層,做宮女們所不齒的粗活。但看見李蓮英帶著太監們抓吟兒時的那種氣勢洶洶的架勢,想到她因此犯下殺身大禍,心裡頓時泛起一絲說不出的後悔。
李蓮英、崔玉貴這些人也是奴才,秀子和自己也是奴才,這能比嗎?當然,後面這些話她沒敢說,只能藏在心裡。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起前天晚上的事,說章叔對她非常關照,說他心地好,將她對他的感激和謝意說了一番。她幾次想提起求他捎口信的事,又不敢說。其實她來看他,除了心裡感激他,替他送個行,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從他那兒討回那支玉簪。死到臨頭,她無奈中托他帶給榮慶,並讓他捎話給他。現在大難逃脫,越想越覺得不妥,他明兒就要離開這兒,雖說都在宮中,再想見面就不像現在這樣方便了,所以想趁他沒走之前將玉簪討回來。
「是萬歲爺自個兒看上你,硬是從老佛爺身邊把你要過去的。」李蓮英端著小茶壺一邊喝水一邊笑著說,「其實老佛爺心裡捨不得,但為了你前程,才讓你去的。你在壽茶房是八品侍監,熬到頭兒不過賞你個七品。到了養心殿,上來就是宮監,正六品!連升幾級呀。你說哪頭兒挑子熱?」
「碴!」李蓮英這時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心裡不得不佩服慈禧,她已經六十多歲的人,無論做什麼事用心很深,卻滴水不漏。他高聲答應後,垂著雙手站了一會兒,等著老太后下面的旨令,沒想慈禧坐在那兒,垂著眼簾半天不說話。他猶豫片刻,走近她身邊低聲問怎麼處置吟兒。
「咱們不算人?」
吟兒搖搖頭,再也說不出更多的線索。正在這時,宗人府慎刑司的太監來了,其中一位首領太監與茶水章是老熟人。他將茶水章叫到一邊,問他送過湯水沒有。茶水章說送過了。首領當場讓人將吟兒手腳捆住,等著上面發話立即用刑。首領走後,特意留下兩名小太監守在門邊。吟兒一見這架勢,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兩眼瞪著黑乎乎的窗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秀子,你快走!我是太后,我可不怕你。」她揮動著衣袖,一邊說一邊從窗口向後退去。奇怪的事發生了,她話音剛剛落下不久,外面的風聲戛然而止,她走到紅木隔架邊,拿起一串佛珠,嘴裡喃喃念叨著,仍不住想著剛才那陣怪風。一方面她覺得秀子當真有孝心,一見她發威便不作祟了,另一方面又覺得有些對不住她,讓她嫁了個廢人。
「章叔!」吟兒伸手挑著額前的髮絲,苦澀地一笑,再往下便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沒話找話,「您在這兒聽鳥叫呢。」
「什麼?」茶水章一愣,「鬧了半天,你讓我給你當眼線呀?」
「行,我一定幫忙給你家捎個信。」
「奴才想討老佛爺個話兒。」
吟兒站在那兒,手中緊緊握著那隻玉簪,心裡說不出的激動,前天兒將它交給茶水章,現在又回到自己手中,正如自己經歷的這場大難不死的劫數。怨不得人人都說章叔人好。吟兒望著他那張忠厚的臉,想起自己進宮後他處處關照自己幫自己,特別是那天晚上面臨大難,他冒著極大的風險幫她,現在她沒事了,不等她開口便將玉簪還給她,並一口咬定他什麼也不知道。想到這兒,她雙膝一軟,兩腿不由自主地面對他跪下:「章叔!謝謝您,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吟兒被他一吼,慌忙嚇得截住話頭。
「老叔!您想過沒有,老佛爺跟萬歲爺是一家子,娘兒倆,無論什麼事鬧翻了,不多會兒就好了,你我夾在中間,到頭來兩頭不是人。你說是不?」茶水章不敢說自己不願當眼線,反過來以站在李蓮英的立場上說出其中的利害。
「反正我說不過你。咱們茶壺裡煮餃子——心裡有數,就是別倒出來!」
李蓮英轉身見是茶水章,立即招手讓他過來:「老哥!你這就見外了不是?叫我蓮英,要不就叫我老叔。來,你來這兒看看,這是老佛爺賞給我的報時鐘,是德國人造的。這玩意兒比宮中的水漏準多了不說,還能轉出許多小人來。你看,這裡頭的小人活靈活現的,可惜這些小人兒唱什麼聽不懂,要是能像大戲台上角兒會唱京戲就太棒了,你說是不?」
為了怕女兒傷心,母親特意沒來宮中看她,而且拖了三個多月才由嫂子出面告訴她婚變情況。家裡人所以告訴她,因為這事兒早晚要讓她知道,更主要是為了讓她安心在宮中當差,斷了榮慶這邊的想頭。但對她來說,她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深宮中,甚至在這個世上,榮慶是她唯一的想頭,沒了這個想頭,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茶水章轉身走了。當他走到門邊,吟兒突然叫住他。她趴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剛要張口說她跟榮慶的事兒,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小回回領著幾名太監一擁而進。
「帶犯罪宮女吟兒!」隨著太監們的通報聲,吟兒被人帶進儲秀宮東一間,她一進門便看見慈禧坐在椅子上,臉上毫無表情,李蓮英站在慈禧身後拉著一張驢臉,兩眼瞪著她。她心裡有說不出的慌亂,不等走到慈禧椅座前,兩腿一軟便在門邊跪下,嗑嗑巴巴地給慈禧請安。
「章德順!後天你就要上皇上那邊了。」慈禧心裡感激對方替自己解了一個難,但臉上不動聲色,問起他去光緒身邊當差的事。
「怎麼不說話?」慈禧不滿地看一眼李蓮英。
她哭了又哭,直到她哭乾了眼淚,人又餓又渴,渾身發軟,這才瞪著眼睛打量起這間空空的庫房。她知道這兒和御茶房緊挨著,章叔就在附近,想到這一層,心裡又生出一絲僥倖,總管沒將她關進空房,也沒報宗人府,會不會留她一條命?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響動。她豎起耳朵,聽見有人開門上的銅鎖,並從門縫裡透進一縷搖曳的燈光。她本能地伸著脖子,等著人進來。
「找個好日子,將章德順和她一塊賞了。」
「這——」茶水章一時被吟兒問住。面對她可憐的僥倖,他不敢將事情說穿,因為事情與她想像得正好相反。按這兒的規矩,如果她被送進空房,她也許能多活幾天,甚至有可能撿回一條小命。眼下慈禧沒有送她到宗人府空房,又讓他給她送湯水,這意味著她大限己到,這碗湯在宮中稱為「送命湯」,就像獄中砍頭的罪犯臨死前送上一頓酒菜,因此她肯定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為什麼?」李蓮英瞇著兩隻長眼,額頭下面像裂了一道縫。
「瞧你說的,在哪兒不是當差,升得再高也是奴才。」他臉上笑,心裡卻非常苦,特別想到今後兩頭為難的日子,更加覺得還是這間茶水房好。
茶水章按上面傳下的話,替吟兒送了一碗蓮子湯。
「我讓秀子出去,別驚動了老佛爺睡覺。秀子不肯走,要我答應她一件事才肯走。我說無論什麼事,只要能辦到一定替她辦。秀子說她自小沒了家,宮中就是她家,求我替她燒點紙錢。我說宮中不讓燒紙錢。她說沒事,她生前老佛爺疼她,奴才自會託夢給老佛爺的——」
「得了吧,我老章幹不了,您另請高明吧。」
「奴婢錯了,奴婢有罪!」
「吟兒!這是老佛爺賞的,千萬收好了。」
「知道了。下去吧。」她叫茶水章來本想跟他說說話,不知為什麼,見了他面又不想說了。
「你回去告訴她,她死了我好好發送她。」
「算了,還是不跟他說了——」吟兒心情極為矛盾,一方面想請茶水章幫她捎信給榮慶,另一方面又覺得事情到了這種份上,說不說反正都是死,加上對方是個太監,對這些男男女女間的事兒不像常人那樣明白,話在嘴邊又嚥回去。
「道光老祖宗的孝貞顯皇后啊。」
「也不能這麼說。都是奴才,奴才跟奴才大不一樣。」她說。
茶水章看出她神色挺為難,知道她說是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既然如此,他何必太認真。他讓她在門口等一會,轉身進了睡房,取了玉簪走出來遞給她,一語雙關地叮囑她:
他一直很喜歡吟兒為人,此刻不僅沒法救她,連真話也不敢告訴她,想到這兒他心裡有說不出的痛楚。他沒在正面回應她的問題,卻再次勸她有什麼話要傳到外面,這會兒就跟他說,並問她認不認字,如果她能寫張便條就更好,他一定替她帶出去。
「奴婢不敢說——」
「發什麼落?吟兒照舊當差。」
平兒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報告,突然聽見身後傳來響動,回頭一看,原來守殿的老太監回來了。她心中一驚,她不報告也得報告,要不別人以為她和吟兒串通一氣,特意在這兒替對方把風,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她連忙將吟兒進殿燒紙錢的事告訴老太監,老太監二話沒說,讓平兒留在這兒守著現場,轉身向李蓮英報告去了。
「聽說——他好像在健銳營。屬承德護軍大營管。」
「老叔!你我多年的交情,既跟定你,出什麼事我都不在乎。」茶水章硬著頭皮說,其實心裡非常厭惡這種差事。
「章叔!聽說您高昇了?」她問。
平兒一走,慈禧立即吩咐李蓮英,要他即日將平兒調出儲秀宮,前往景仁宮去伺候珍妃。李蓮英聽後楞了一會兒神,不知慈禧這個安排究竟什麼意思。儘管他伺候慈禧近三十年,對她脾氣摸得一清二楚,但每每被她突然冒出的主意弄得目瞪口呆。
「章叔!我求您想法兒上承德府禁軍大營找到榮慶——將佩玉交給他,就說我對不住他。」聽說這人不在京城,茶水章心裡立即犯起難來。他不想知道玉簪是老佛爺賞給她的,卻想知道她跟榮慶什麼關係,但要將這玩意兒送到承德府那人手中,這就不比在京城裡,他兄弟多,四處一打聽便能辦到。
「是。」吟兒點點頭。
果然如他所料,慈禧顯得非常意外,因為這種對先人的祭祈非常繁雜,全都由宗人府屬下的禮司通知有關部門。先朝孝貞顯皇后祭日算不上什麼大事,因此慈禧對此不知道一點兒也不奇怪。
「好茶,好茶。」茶水章雙手捧著茶杯抿了一口,然後放下茶杯,低聲問道,「老叔,您叫我來就為讓我品茶?」「品茶當然是其次,主要是恭喜你高昇啦!」
「老佛爺!奴才該走了。」茶水章見慈禧被自己說動了,心裡暗暗替吟兒慶幸,總算幫她撿回一條命。
從茶水章的神情以及他又一次讓自己留話來看,她肯定難逃一死。人間陰界,互不相通,從此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榮慶和家裡人了,包括那個不爭氣的哥哥,眼前這場悲劇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原先她非常恨她哥,特別剛進宮時,後來慢慢地不那麼恨了,此刻面臨即將到來的厄運,心裡反倒一點恨意都沒了。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隨秀姑姑一起離開這個人世,除了榮慶,她最不放心的是母親,因此應該給哥哥留幾句話,讓他不要再賭錢,與嫂子一起好好孝敬母親,這便是她最大的心願。
一名小太監進來替他們沏了一壺茶,替他們各人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出去,李蓮英與茶水章在茶几邊坐下。
吟兒見他不回答她的問題,再次提起給外面捎話的事,心裡便直犯疑惑。她兩眼瞪著茶水章,竭力在他臉上尋找著某種答案。當她見對方緊鎖雙眉,一臉苦澀的笑,眼睛一碰到她眼神便躲開,立即意識到情況嚴重。想起倩兒的死便是在宮中發生的,相反,秀姑姑送進了空房,沒幾天又送回來,最後嫁到宮外,在瑞王家自盡身亡。前思後想,她立即明白了茶水章沒有說出口的意思,心裡像一口滾開的油鍋沸騰起來。
送走吟兒,已經晚上九點,按平時習慣,一向準時就寢的慈禧應該上床了,但此刻慎刑司的人在後邊等著她發話,只要她一發話就要對吟兒用刑了。儘管她已經拿定主意要吟兒死,按說現在就可以傳話,不知為什麼卻一直沒發話。她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年輕時她絕不會這樣猶豫,該發的話早就發了,她遲遲不發話,其中主要原因是因為她與吟兒同時夢見秀子,這僅僅是巧合嗎?
「嗯,我都知道了。你叫什麼?」慈禧打斷平兒的話,想起這位宮女和吟兒一塊踢毽子的事。
嗚嗚的東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天色愈加灰暗,眼見要下雪了。吟兒與家裡人在城牆豁口見面後,一路匆匆趕回儲秀宮,心情比這下雪前的天空更加凝重和灰暗,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
他其實心裡早就想好了一個萬全之策。他嘴上卻沒有說,臉上更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看一眼茶水章,仍在揣摸他說的話,並在心裡再三提醒自己:千萬別小瞧了這個人。
「吟姑娘!紙錢兒真是你燒的?」茶水章同情地問。
「你要是給吟兒講情,那算白饒一回兒!」
「說對了。養心殿那邊兒有什麼大動靜,你別忘了賞我個信兒!」
「回老佛爺話,她就押在壽茶房邊的庫房裡。」
「那是。」她難為情地笑笑。正如他所說,籠子裡畫眉壓根兒沒叫。
「害怕了?是不是擔心現在暗中替老佛爺做事,有一天老佛爺不在了,萬歲爺掌了大權,讓萬歲爺知道就完了——」
茶水章接過她手中的佩玉,連聲勸她別哭,說時間不多了,有什麼話慢慢說,他一定會幫她將這塊玉簪送到宮外,交給她想交的人。一聽他說時間不多,吟兒哭得更凶。他再三安慰她,她才忍住哭泣,趴在地下,不顧茶水章阻攔,一連給他磕了三個響頭。
「這有什麼不好。一手托兩家。」
「不是我們家,是——」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輕輕叫他。他慌忙轉身,只見吟兒來了,因為他心思太重,那一雙聽力極好的耳朵居然沒聽見她的腳步聲。
「喳!」茶水章請了跪安,側著身子向門邊退去。他剛走到門邊,慈禧叫住他。他連忙轉身站住,一邊說:「奴才伺候老佛爺。」
當吟兒聽嫂子說榮慶家要退婚,頓時呆若木雞,渾身像澆了一頭涼水站在刺骨的寒風中。她好不容易從前一陣的大難中回過神,成天兢兢業業地從頭做起,在宮中幹著最粗最重的活,沒想到一聲驚雷從天上劈下。
「這裡邊兒又憋著什麼寶呢?」
「我早說了,誰也不許再提秀子!你沒長耳朵嗎?」
「您真的能給我傳到?」吟兒問。
「吟兒,有些事按說我不該問。可承德禁軍大營上萬人,這位榮軍爺究竟在哪個營,屬哪兒管,你說出來我也好托人去找。」
「是呀,瞧著牠那活泛勁兒,叫不叫都讓人高興。」
「喳。」
慈禧心裡有些慌亂。昨晚上她也夢見秀子一身新娘打扮,真的見鬼了!她情不自禁地看了眼黑乎乎的窗櫺,本想讓吟兒別說了,但又忍不住好奇心,硬著頭皮讓吟兒往下說。李蓮英不知慈禧的心事,更不知她昨晚上居然也夢到秀子,但聽吟兒說得活靈活現,想起自己在這事兒中做了手腳,心裡自然有些膽怯,但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坦然的神態。
「佛堂裡供著列祖列宗二十位皇后主子的神像,奴才都記著日子呢。」
「章叔!老佛爺沒讓他們把我關進空房,會不會老佛爺因為秀子託夢的緣故,饒了我一條命?」
「吟兒,咱們可沒工夫了。有話快說。我一定想法兒給你們家捎信兒!」
「回老佛爺話,奴才叫平兒。」平兒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
茶水章心裡納悶,不知吟兒說的那個他究竟是什麼人,甚至連男人還是女人他都不知道。他本想問個清楚,但多年待在宮中的習慣令他本能地不向任何人追問任何事,別人該說的他聽著,別人不該說的那便是他不該聽的。他苦笑笑,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事,深深嘆了口氣準備離開,臨走前告訴吟兒:「你準備準備,一會兒他們就要來這兒帶你走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吟兒自然受到懲罰,劉姑姑將她暫時從慈禧身邊調開,讓她去做粗活,就像她剛來時跟著平兒抹地擦灰之類的。她說了自己的情況,然後神祕地告訴他,說道光老祖宗的皇后娘娘救了她,因為那天是顯孝貞皇后的祭日:「昨晚上的事兒太玄了!多虧了李總管,要不是他在老佛爺面前提起這件事,我早就完了。」
「看你又來了。忘了老佛爺怎麼說的!」
李蓮英本來想訓斥吟兒胡說,看見慈禧一臉認真地追問吟兒,要她說出夢中的情景,只得忍住。
「日子沒錯兒吧?」慈禧心中不由一動。
近來接二連三出事,秀子的死和吟兒闖下的禍,攪得他心煩意亂。昨晚上慈禧出人意料地饒了吟兒,他當時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後來一查才知道昨兒是道光老祖宗顯孝貞皇后的祭日,這樣吟兒才撿回一條命。這件事令他擔心,隨著慈禧年紀越來越老,脾氣也越來越怪,經常心血來潮,說變臉就變臉。正如茶水章所說,眼下皇上主理朝政,她是既想放下心來享清福,又放不下心不管朝政,心情非常矛盾。特別圍繞著新政之爭,她骨子裡不贊成,但又不願正面出來反對光緒。朝廷上不順心的事積在心裡,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發作,故意找光緒的茬。比如光緒成天不理皇后,專寵珍主子,為了這慈禧讓他暗中派人盯梢,查出珍妃一個月到底和皇上在一起多少天。其實這些事對皇上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事,歷朝歷代,從來沒人過問,而她偏偏要管。他不敢不聽命慈禧,但這樣做肯定會得罪光緒,因此無論他怎麼做,正如茶水章所說,到頭來他只能夾在中間兩頭受氣。
慈禧正站在那兒發愣,身後傳來殿門吱呀的響動。她心裡一驚,以為秀子從門外進來了,脫口叫了聲:「誰?」隨著門簾挑起,茶水章笑呵呵地走進,雙手端著茶盤,給慈禧請跪安。
「老佛爺!」李蓮英心想提拔平兒這樣的人,下面的情況自然會摸得更清楚,連忙笑著說,「讓奴才說,她留在老佛爺跟前兒就合適。正好頂吟兒那一攤兒!」
「章德順,你聽清了,這是她自個找死,不是誰跟她過不去。」
「章叔,您得救救我!我不是給主子燒的,是送秀子姐姐的!不騙您,真的是她託夢給我,讓我替她燒香——」
「其實那會兒我也上火,什麼也沒聽見。」茶水章接著對方話頭,索性將她託他捎信到宮外的事推得一乾二淨,這不僅對她好,對自己也好,因為一旦事發,她要治重罪,他也跑不了。
大門吱吱呀呀地推開。茶水章舉著手中的油燈走進。他將油燈放在一隻木箱上,轉身出去了一會兒,接著端著一隻托盤走回來,托盤裡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他將托盤遞到吟兒身邊,「吟姑娘,吃吧,吃了暖暖身子。」剛才還餓得不行。這會兒看見茶水章送上的熱湯,反倒毫無食慾了,因為一個更強烈的求生欲支配著她,她想求茶水章救救她。盯著茶水章,叫了聲「章叔」,下面的話堵在喉頭半天說不出來。
不一會兒李蓮英挑起門簾走進,他給慈禧請了跪安後,低聲告訴她,說宗人府慎刑司的人在外面等著給吟兒用刑,請老佛爺發落。
「礙不著規矩!吟兒今天就是給老祖宗燒紙呢!」慈禧不緊不慢地說,心裡頭對他老大不樂意。她一向就不願意讓別人牽著她鼻子走,加上瑞王家的事,因此對他催自己發話本能地生出一種反感。
「大膽!」李蓮英打斷吟兒的話,「偷著就行了?你是成心抗旨。」
「還有美事兒呢。儲秀宮這邊兒,你的錢糧照發!」
平兒忐忑不安地回到下房,小回回便一臉緊張地跑來傳話,說老佛爺讓她立即上前邊去問話。
「你燒給誰呀?」慈禧明知故問。
「哦,有這種事?」慈禧心頭一顫,因為昨天夜裡她也夢見了秀子。她本來就非常迷信,加上心裡對秀子的死有些內疚,醒後耿耿於懷,現在聽說吟兒也夢見秀子,心裡頓時暗暗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