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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苦戀

第二十四章 苦戀

「無論是什麼事都答應?」
「你是新來的吧?」吟兒問。
吟兒心裡暗暗吃了一驚,擔心會不會是替珍妃傳話的事敗露了。沒等她問,小回回便告訴她,說他惹著老佛爺了,吟兒問到底惹了什麼禍。小回回說大阿哥成天貪玩,不好好唸書,前些天去瀛台那兒玩,功課都耽誤了。
光緒笑笑說:「在朕這兒,說錯了也不要緊。」
「好些天不見,你也學會說話了。」慈禧笑笑說,「當老佛爺就這樣兒不好,什麼事兒都由人替你安排,想有個意外都沒門兒。」
「可惜,你那榮慶還沒個準信兒。」珍妃明白了相思之苦,對吟兒和榮慶間的事自然更為同情。
「那好,我託你的事兒,你不許搖頭啊!」
「珍主子!我——我,我實在是罪該萬死啊!」吟兒跪在地下下,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趴在地下放聲大哭,再也不肯起來。珍妃拉她不起,索性蹲在地下,抱著對方雙肩,一邊在她耳邊說:「聽我的,走吧。你沒罪,你不欠我,也不欠皇上的——」
「你今兒是怎麼了?我剛說一句,你有八句等著我!」
光緒一聽便愣在那兒,再也沒問什麼。心中暗想,一定是慈禧覺得一時沒辦法將他從皇位上擼下來,所以才將端王家的兒子帶進宮中,適當的時機再立為皇儲,以便取代自己。
「就為這個?有皇上的事兒嗎?」
「你來啦?」
「別別,鬧不好出了事,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寧可瞇著點,也不讓人抓住把柄。您說呢?」
「如今兒臣獨居瀛台,當然就說不上了。」光緒故意將話頭往這上頭引。其實他在心裡暗暗打算,你立你的大阿哥,我不管,你就把珍妃還給我吧。
「我罵誓!我要露了底,我就是混球兒,這輩子別想當皇上——不信我跟你勾手指頭。」大阿哥邊說邊伸出小手指。
「說!你是哪宮的小太監?敢上這兒偷看。走,咱們見老佛爺去。」
「你想跟誰就伴兒?」慈禧反問。
小回回領著大阿哥走後,光緒在太監們的陪同下到了儲秀宮。他按規矩給慈禧請了安,然後在慈禧身邊的側座上落直身子。兩人聊了一會兒家常,光緒幾次想提他在御花園裡碰到端王家兒子的事,話到嘴邊又忍住。他知道,無論什麼話題難不倒慈禧,你不說還好,一說理全在她那兒,因此唯一的辦法什麼也不說。
「那你替我捎件東西給皇上,行嗎?」
「我像主子嗎?」
「我就是個主子呀。」
「皇上沒讓你捎什麼話兒?」吟兒接過扳指問。
「早把我忘了吧?」
「那——那您一個人怎麼辦呢?」
小回回吞吞吐吐,不敢說他是老佛爺立的大阿哥,只說他是王爺家的公子。大阿哥站在一旁,兩眼滴溜溜地瞅著光緒,顯然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皇上有極大的興趣。
「當然了!見天兒一次。」大阿哥一副牛哄哄的樣兒,吹起他上西苑瀛台島上,乘坐那兩繩拉的小船,顯得格外得意。
光緒轉身向養性齋走去,打算從那兒去儲秀宮給慈禧請安。突然,一個十三四歲左右的男孩子從千秋亭後面衝出來,一頭撞在光緒身上。要不是光緒伸手接住,他準摔個鼻青臉腫。這男孩就是端親王的兒子溥雋,他剛被慈禧立為皇儲,宮中都稱他為「大阿哥」。溥雋正和小回回玩捉迷藏遊戲,他撞在光緒身上,也不知道此人是誰,連個招呼都不打,從光緒懷裡跳開,一邊大叫,讓小回回繼續追他:「快,你快追呀。追呀!」小回回追出來千秋亭,見大阿哥撞上了光緒皇上,嚇得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那兒。
「不許叫姐姐,也不准你來這兒,早跟你說了,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
這麼多天,吟兒從沒見她開過笑臉。這會兒見她眉開眼笑地端詳著手中的扳指,自然替她高興,指著外屋邊的水缸逗趣地說:「主子,咱倆又該喝酒了。滿滿一大缸呢!」「那好啊,不用碗了,趴在缸上喝得了。」珍妃也笑開了,兩人逗了一會兒,珍妃突然想起榮慶,他是吟兒意中人,自從他在武昌被人抓住,據說慈禧要替他和瑞王家的小格格指婚,後來再沒音信了。
「別在這兒墊背了,賣一個用不著搭一個。」珍妃出奇地冷靜。
「你——你還不明白,我就是為這事求你的。實在不行,你就替我跟皇上生一個。」珍妃其實就是這個意思,一時實在說不出口,只得繞了個大圈子。吟兒頓時臉一陣青一陣紅,傻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珍妃見吟兒低著頭不說話,耐著性子說了她心裡思忖多時的想法,「皇上要想得子,只有這個機會了。你想想,只要皇上有了兒子,別人就搶不走皇位。皇太后再厲害,總有一天要走的,她就是罷了皇上,照樣也得皇上兒子接位。到了那時,皇上兒子照樣可以實行新政,朝廷上的事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辦,只要有這一天,我受再多的委屈,哪怕是死了,也有人替我正名,就為了這,為了皇上和大清國,也為了姐姐,你就為難一回吧!」
「皇上太寵愛你,要是他不肯,怎麼辦?」吟兒深知光緒對珍主子情有獨鍾。她在景仁宮時,光緒不是召主子去養心殿,便是跑到景仁宮來,兩人幾乎天天晚上在一起。難怪有一次,隆裕皇后對慈禧抱怨,說自她與皇上大婚以來,光緒連坤寧宮的大門朝哪兒開也不知道。
趴在窗外的是那個調皮鬼大阿哥,他頭一次上北三所,看院門的太監不讓他進來,他從一處塌了的牆頭邊翻進院子裡的。
吟兒望著鏡面中的自己,不由得在心裡暗暗驚訝。正像老佛爺所說,北三所比哪兒都苦,可她竟然長得細皮嫩肉,亭亭玉立,連自己也覺得她比先前更那個什麼了。她不敢多看,只看了一眼,便轉身回到慈禧面前,問老佛爺要不要她敬煙。
吟兒不理他,提起井水便走。
為了穩妥,珍妃讓吟兒帶大阿哥來這兒,她想親自問問話,看是否真得靠得住。吟兒出去後,不一會兒便悄悄領著大阿哥來到窗外。
吟兒和珍妃這主僕二人跪在地下,緊緊擁抱在一起,細聲哭泣著。也許除了哭,她倆再也找不出其他辦法表達內心的痛苦。她們在哭自己,同時又在哭對方。這不,一個身陷冷宮,由皇貴妃淪為囚犯,心愛的男人咫尺天涯,硬是見不上一面;另一個新婚之際奉召入宮,眼巴巴地等著皇上替他們指婚,沒想一場突發事變,與她兩小無猜的戀人亡命天涯,至今生死未卜。
「榮慶到底跑哪兒去了?」珍妃問。
「可不是嘛。等孫子當了皇上,珍兒就成了皇太后,天下就由著她反了!你打的好算盤!」
「我能。」他拍著胸口說。由近處看,大阿哥覺得珍妃挺和氣,就是衣服有些舊,頭髮也亂些。
「行啊,你那皇后,皇妃的不都閒著嗎?只要你們有了兒子,這大阿哥也就只當沒那麼回事了,你想讓誰陪你去?」
光緒握著那隻如意結,心中說不出的痛楚。也許除了他,再沒人能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如意結代表著天地萬物的輪迴。珍兒不止一次跟他說,他和她將像這永無始終的如意結,前生前世本是夫妻,來生來世也將是夫妻,他們倆就像這如意結一樣,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此時此刻,別說前生前世和來生來世,就是眼面前,他倆苦苦想思著,卻連見上一面的可能也沒有啊!
「你是誰的大阿哥?」
「不不,」光緒不顧在場的太監宮女,苦苦哀求慈禧:「這孩子可以不當皇上,兒臣也可以不當!只要您讓我們在一起,我從此不問朝政,只過日子——兒臣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反正是那個意思吧。」
「那,那你能不能給皇上捎點什麼嗎?可不許讓別人瞧見。」吟兒心想這男孩是大阿哥,人們不在意,也不敢管他。要是能讓他替珍主子捎個信給皇上,好讓皇上知道珍主子情況,免得兩邊苦苦想著卻沒一點兒音信。
「我知道,其實皇上比誰都想要個自個兒的孩子!」珍妃深深嘆口氣。
「您說!」
光緒生氣地看一眼大阿哥,心想宮中哪來的男孩,以為他是新召進來的小太監,沉下臉問他是什麼人?
「借你吉言,我就為著這一天活吧。」
吟兒驚訝地瞪著眼,一時不知說什麼。
吟兒回到北三所,仍在為小回回那句玩笑話生悶氣。珍妃問起她有沒有大阿哥的消息,她無精打采地將大阿哥被打的情況說了一遍。珍妃既失望又焦急,唯恐大阿哥那邊出了事。
他沒想到皇宮裡還有這麼破舊的房子,破舊的房子裡竟然住著人。裡面光線暗,他看不清珍妃的模樣,只覺得她衣著破舊,滿臉憔悴,像天橋邊那些討飯婆。他想跟她說話,她不理他。他只得離開窗口,繞著平房走了一圈。
「瞧我這忘性。我還真忘了跟你說了,就叫大阿哥!」因為大清國祖宗留下規矩不讓立皇位繼承人。只要皇上本人在,連親生兒子也不行。慈禧替光緒抱了個兒子,實際上就是皇位繼承人,一時找不到名目,便起了「大阿哥」這麼個怪怪的稱呼。慈禧一向有這種本事,那兩片巧舌能將那天大的事說得輕描淡寫。光緒聽後半天不說話,臉色白裡透青,嘴巴喃喃蠕動著,不斷重複著大阿哥這個稱號。
「那皇上怎麼不賞她呀?」大阿哥天真地問。
「我沒說榮慶。我是託你——」
「給皇上請安哪。」
「主子!您千萬別這麼稱呼,奴才折陽壽啊!」一聽珍主子稱自己為妹妹,吟兒心裡一驚,鼻子頓時酸酸的,撲通一聲給珍妃跪下,一雙惶恐的大眼裡頓時濕乎乎的。
「皇爸爸!」光緒當即跪下,「兒臣如果和她有了孩子,皇爸爸不就有了孫子。」
吟兒從外面回來,剛要進門取水桶要上井邊去提水,突然見一個小男孩鬼頭鬼腦地圍著房子轉,以為是新來的小太監。她悄悄放下水桶,從後面追上,一把抓住大阿哥的衣領。
「主子,當初您跟皇上天天在一塊兒,就沒想自個兒要個孩子?」吟兒突然問珍妃。
「你可真沉得住氣啊。」珍妃覺得她說得在理。吟兒見珍主子不說話,沉吟了老半天,終於對珍妃說了自己心裡的想法。
其實小回回早就在光緒沒到之前,說了皇上見到大阿哥的情況。慈禧一直在等光緒提這茬事兒,沒想對方偏偏不開口。她心想,你不急我不急,等朝廷上下全知道了,你總得開口問我吧。她天南海北地跟光緒說起不相干的閒話,心裡想好了,他不問她就不說。最後還是光緒沉不住氣,猶豫了老半天終於提到端王家兒子事。
「珍主子!」吟兒一聽對方說這種話,也愣在那兒,心裡說不出的慌亂,「您,您真讓我走?」
「小丫頭片子懂什麼呀?」慈禧忍不住笑了。心中暗想,要是吟兒能替光緒生個兒子就好了。其實她讓吟兒去瀛台,就有這個意思在裡頭。吟兒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宮女,為人善良,沒什麼心眼兒,到了光緒身邊,時間一長,說不準他可能會慢慢喜歡上她。大概也只有這樣,他才會漸漸忘了珍妃。
「是他呀?長的倒是挺厚道的。」珍妃笑著說。
「她精神還好吧?」光緒問。
「吟兒,你生氣了?」珍妃沉默了許久才低聲問道。
立大阿哥不是說立就立,說廢就廢。何況端王是她手下一員重要的幹將,在她與光緒的鬥爭中功不可沒。最近,他與義和團的人有密切聯繫,他甚至準備利用義和拳刀槍不入的法力,在適當的時機,和洋鬼子決一死戰,立志要將洋鬼子統統趕出中國。對此,她深以為然,特別那天端王帶了一些功夫高強的義和拳教友,在宮中作了一番表演,那些人頭上紮著紅布條,一個個刀槍不入,吞劍吐火。一掌劈下,一摞青磚頓時成為兩半。他們躺在地下,馬車由身上輾過傷不著半根毫毛,慈禧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要由這些人組成軍隊,洋人再多的洋槍洋炮也抵擋不住。當然,她做夢也沒想到這些人事先做了手腳,像變魔術那樣叫你眼花繚亂,一旦碰上真刀真槍全玩完了。
「她還說了什麼?」
大阿哥瞪著那架風琴,依依不捨地站在門邊不肯走,光緒看見他一臉的失望,便向他招招手:「回來,你想摸就摸摸吧。」大阿哥高興地按著琴鍵,風琴發出一片悅耳的響聲——
「反正打得不輕。」吟兒頭也不抬地說。
「明白呀。那就是二人同心同德,合好百年,」
「對對。你就說我這兒過的挺好。」珍妃苦笑笑說。
「哪的話兒啊。老佛爺有旨,你升為皇上身邊掌事的姑姑了。我給你換身兒衣服,裡外三新。讓姑姑陪你進裡換了一身,把舊衣服全脫了,燒了,也算去去晦氣。」李蓮英一副沒脾氣的樣子,顯得非常關心。
「傳也別讓他呀,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嘛。可你火燒心似的,趕著催著,活像逮著了個大元寶!」
「外頭那個還成,裡邊兒那個可夠嗆。」
「我可把他全託給你了!」
「老佛爺太忙,不傳奴婢,奴婢哪兒敢來這兒打擾,」
不知為什麼,最近一個時期,她常常冒出一個念頭,覺得自己也許沒有機會離開這兒了,皇上那邊沒有任何動靜,儘管茶水章和榮慶跑了,他們在外頭也沒動靜。關在大牢裡的人,就盼著外面有動靜。一沒動靜,坐牢的人就沒指望了。
光緒問他怎麼過來的。大阿哥回答說坐小船兒過來的。
吟兒低頭不語。她瞭解慈禧脾氣。不說話嫌你嘴笨,話說多了嫌你嘴碎,誰也不知該什麼時候說,什麼時候不說,大概除了茶水章,沒人在嘴巴上不讓她罵過,李蓮英也不例外。慈禧見吟兒不出聲,這才讓她起身。
「我撕了你的嘴!」吟兒氣得追打他。
「奴婢伺候老佛爺。」吟兒慌忙回答說。
「跪就跪。」大阿哥不以為然地跪下。
「老佛爺說了,以後不讓我去瀛台了,給皇上請安也免了。」
「皇上,我瞧她也實在太窮了,屋裡什麼也沒有——連張像樣兒的椅子都沒有,」大阿哥看得出光緒非常傷感,同時也很看重他帶回來珍妃娘娘這個毫不起眼的玩意兒。他覺得自己做了件重要的事,忍不住提起珍妃那邊的情況。
「皇上能信嗎?」
大阿哥見吟兒拎起水桶,轉身便走,慌忙問她跑什麼呀?吟兒板下臉,告訴大阿哥說:「下回別讓我瞧見你,這兒不許來。」說完轉身走了。瞅著吟兒的背影,大阿哥愣在那兒,不知對方什麼意思。心想這宮女跟他玩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
她必須當著姑姑們的面脫光身子,而這枚扳指就藏在她鞋子裡,李蓮英要她鞋子都得換掉,這枚綠玉戒指肯定會被她們發現。這樣一來,她無法替珍主子物歸其主,自己也會因此受到嚴刑處罰。想到這兒,她額頭上,前胸後背禁不住滲出一片細汗,心想這下完了!
「可你總也不見面兒呀。」
「別別別!姐姐您饒我這回,再說我什麼也沒瞧見。」大阿哥一聽要見老佛爺,嚇得直告饒。
大阿哥趴在地下,一邊哭一邊叫著「阿瑪」,兩隻淚汪汪的眼睛裡充滿了哀求。光緒實在不忍心看下去,最後只得答應。這時慈禧才眉開眼笑地說,這才像親爺倆兒。
「老佛爺說笑話了。」吟兒臉紅了,雙手不知該往哪兒放。
「你混球兒!」慈禧劈頭給剛滿十三歲的大阿哥猛地一記耳光,打得大阿哥身子一偏,差點沒栽倒,他知道,這位老佛爺不但在宮中,就是在外面也沒人比她更厲害。他在家什麼人都不怕,就怕他爸。而他爸見了老佛爺也嚇得什麼似的,所以他進宮的頭一天,就鬧明白了這一層關係。所以他挺直了身體,忍著心裡的委屈地,低聲說:
光緒站在瀛台寢宮外的起居室裡,望著窗外水面上飄起一層淡淡的輕霧,心裡說不出的惆悵。靠窗的牆邊放著那台風琴,一見到這架深色的風琴,他便情不自禁地想起珍妃。看得出,慈禧是鐵了心不讓珍妃跟他在一起了。想起那天他當著眾人面懇求慈禧的經過,慈禧斷然拒絕,心裡說不出的沮喪。人就這麼怪,越是沒指望的事,心裡越指望著。
「是啊,就是你小時候唸書的地方。」慈禧看出光緒一臉的愕然,輕鬆地一笑,好像在說今兒中午吃點什麼喝點什麼。
「這是洋人送的禮物,街上沒有賣的。」
「不不,她不是瘋子。眾人皆醉,唯她獨醒。我當初要是聽了她的話,也許——」光緒終於忍住後面的話,在屋裡默默地來回踱步,偷偷背著大阿哥拭著濕潤的眼窩。
「王公大臣們一塊兒定的,都怨我,想孫子快想出毛病了。沒有真的就先弄個假的湊合著。老太太嘛。」慈禧看得出光緒內心非常憤懣,連哄帶騙,像鬧著玩似的將這種嚴肅的朝廷大事說得圓光水滑。光緒突然明白了,那天她在床邊跟他說了一大通有關同治皇上病重之際,提到他沒兒子的遺憾,原來她早就埋了伏筆啊!
慈禧指著牆角那面外國進貢的大鏡子,讓吟兒過去自個兒照照。吟兒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直到慈禧再次讓她去鏡子那邊,她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皇上身邊兒都是些太監,一群笨鴨子。我想,沒個女人不行。你在景仁宮的工夫,皇上也沒少去,還是你伺候他吧。」
「為什麼?你不是得給皇上請安嗎?」吟兒詫異地問。
「得了,別難為他了。」珍妃輕輕嘆口氣。
吟兒一邊應聲,一邊微微抬起臉。
吟兒看得出,珍主子再這樣關下去,早晚她精神會崩潰的。她要是有她姐姐瑾妃那忍耐的性子,也許能熬下去。可惜她太硬了,像一塊玉石。第二天下午,吟兒再次來到北三所西側的井台邊提水。她剛到那兒,大阿哥突然從井台邊的樹叢後面手舞足蹈地跳出來,跟她又打招呼又做怪臉。
「就是我爹,我爸爸,就是端王爺呀!」大阿哥一時被慈禧問糊塗了,面對慈禧挺直了身體,一字一句地回答。
敬事房的太監已經傳下話,讓吟兒收拾東西,要她立即去瀛台,這匆匆的分手,對吟兒和珍主子,也許就是最後的訣別。她們雖然都沒說出口,但倆人似乎都意識到這一點。一時間,她們不知有多少話要跟對方說,可越是著急,越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吟兒終於忍不住催著珍妃,說您跟皇上捎什麼話兒,趕緊跟奴婢說。
「她什麼也沒說呀。」
要說恨,只有珍主子恨我,哪來的我恨她?吟兒心裡一酸,心想小回回爛嘴,胡說八道,我怎麼把氣撒到珍主子頭上,想到這兒,她突然跪下,伸手抱住珍妃兩條腿,止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
大阿哥指著珍妃問吟兒,這人是誰呀?吟兒告訴他,關在屋裡的女人是珍妃娘娘。吟兒見大阿哥一臉的困惑,根本鬧不清宮中的人物關係,便說:「你不是叫皇上阿瑪嗎?那她就是你額娘。」吟兒正說著,珍妃走到窗口,打量著溥雋。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骨頭架子在那兒呢。」吟兒不鹹不淡地說。
「你交給皇上了?」
「那小船兒不錯,坐在船頭上我把腳都洗了!」大阿哥高興地說,心裡覺得光緒挺和氣,就是不愛說笑。
「你到了皇上那兒,一定要把他當作你家裡人,就像是你的親哥哥——」珍妃暗示對方。「那怎麼成呀,他是皇上啊!」吟兒沒明白對方意思,心想她吃了豹子膽也不敢。
小太監由門外走進,說大阿哥來這裡給光緒請安,光緒讓他進來。大阿哥進門便給光緒磕頭,口中說兒臣給阿瑪請安。光緒看他一眼,問誰讓他來的。
慈禧越是對大阿哥看不順心,越是想讓光緒能生下個兒子。這樣她不但有了親孫子,那個頑劣不化的大阿哥自然也就不用待在宮中,她認為自己雖說六十五了,但身體還相當好,孫子放在自己身邊,養到十五六歲不會有多大問題,總之,只要不是珍妃那小妖精生的,不論其他和哪個女人生的都行。
「老佛爺!我阿瑪就那麼教我的——」
自吟兒託大阿哥給光緒帶去那隻如意結,一連幾天,再也沒見到他。一大早,她去敬事房領月錢,特意由西長街走回來,心想著不定大阿哥在那兒耍,能讓她碰上,她一路慢慢悠悠,時不時抬頭四下張望著。剛進了西橫街,突然看見小回回迎著面匆匆跑來,「小回回!看你忙得一頭一臉的汗,急著去幹嘛呀?」吟兒沒話找話,故意問起大阿哥,問他是不是又跟大阿哥在捉迷藏,四處打滾滿地爬的。
「有孫子沒孫子還是兩弓勁兒。」
「這——」珍妃這一番話,說得吟兒無言可對。
吟兒知道珍主子心情非常難過,其實她何嘗不是這樣。她捨不得離開珍主子,不僅因為她覺得自己對不住她,一心要留在這兒陪她受苦心裡才會好受一些,同時也因為兩人在一起時間長了,產生了一種特殊感情。俗話說患難見真情,這兒不比在景仁宮,日子太苦了,主子和奴才已經沒有什麼差別,於是她和主子間有了一種普通人之間的感情,她倆在一起無話不談。她們在對另一個男人深情的愛戀中,雖說各自有著極為不同的遭遇,但那種至死不渝的執著卻一模一樣啊!
「你就甭管了,走吧,別記恨我!」
「那就讓珍主子去吧。」吟兒作出一副非常隨意的樣子。
「這打哪兒能知道?」
說者無意,聽者留心。儘管小回回說的是玩笑話,但吟兒卻認了真,心想她本來就覺得對不住珍主子,所以才主動要求上北三所侍候她,要是小回回這種屁話傳出去,別人真的誤以為她居然趁著主子落難幹這種事。別說珍主子聽了傷心,別人也會戳著她脊梁骨,罵她是個不仁不義的壞女人啊。
聽吟兒說了有關大阿哥的事,珍妃半天不說話。她認定慈禧為了不讓皇上再跟她在一起,所以才想出這個絕招。其實但凡讀過一點兒書的人都知道,按祖宗規矩這是不合法的,可慈禧偏偏就這麼幹了。吟兒見珍妃悶著頭不說話,知道她心裡不好受,沒話找話地陪她說了一通。
「不不,你跟皇上總有一天會團聚的——」吟兒磕磕巴巴地說。聽了珍妃這一番話,吟兒心裡萬分震驚。難怪老佛爺總防著珍妃,她太有心機,也太關心朝廷政事,直到現在仍惦著新政,而且連多少年後事情也想到了,甚至寄希望於吟兒能替皇上生個兒子,將來替她報老佛爺的一箭之仇。當然,這固然是珍主子對她一片難得的信任,但也有她用心良苦的所在。一般宮女能有機會得到皇上的寵幸,那是做夢也想的天大喜事。可是因為她和榮慶的關係,加上她是珍主子的奴才,珍主子對她越是好,她越是覺得不可以這樣做,何況外頭還有榮慶牽著她的心,他已經在宮外等了她兩年多了——
「你真能見著皇上?」
走到儲秀宮大殿外,李蓮英似乎有意站在那兒等他,她叫了聲總管,這位總管皮笑肉不笑地叮囑她,說老佛爺這兩天可氣兒不順,小心別撞雷上。
「奴婢聽主子的,就,就這麼跟皇上說——」吟兒結結巴巴地說。眼瞅著珍妃那張蠟黃的臉,想起她過去那藕紅絲白的臉蛋,在這兒已經被折磨得不像樣子,強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哇的一聲哭了。
「你先答應我!」
慈禧靠在椅座上閉目養神,心裡說不出的煩亂。自從她將端王的兒子帶入宮中,立為大阿哥,天天讓師傅教他在上書房唸書,指望他有一天能成材,好接光緒的班,沒想這孩子天生頑拙,顯然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架勢。想到這,她心裡就亂。
「太好了!那就太好了。」光緒一連聲地說,一邊尋找著他認為最合適也最能表達自己心思的東西。他在床上翻了陣子,在古玩架上看了一遍,然後跑到書桌前,想提筆寫點什麼,畢竟這男孩年紀太小,萬一出什麼事連累他說不過去。他在屋裡翻了個遍,都覺得不合適。大阿哥在一旁急得叫起來,要光緒快著點兒,要不教他唸書的師傅們又該上老佛爺那兒告狀了。
趴在窗外的大阿哥抬頭一見形容憔悴的珍妃,嚇了一跳,轉身就要跑。吟兒伸手拉住他,不讓他跑。
大阿哥在上書房,雙手捧著書,一臉無奈地坐在那兒。當他聽師傅解釋說為人謀而不忠乎的意思,就是替人辦事要牢靠,要有信用時,他突然想起光緒皇上交辦的事。上次因為挨打,趴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一直沒機會將那枚綠玉扳指送到北三所珍妃手裡。想到老佛爺昨兒去了頤和園,眼下沒人再敢管他,靈機一動,對兩位教書師傅說他要出恭,出恭就是大便,師傅總不能不讓他拉屎吧。師傅無奈地放下手中的書,要他快去快回。大阿哥故意提著褲子往外跑,師傅叫住他,要他下回記住,大便不能說出恭,要說「關防」。
「說了半天,就是你呀!」吟兒像盯著一頭怪物,一連後退了幾步。宮中原先一直傳老佛爺要換皇上,後來說不換了,但要替光緒抱個兒子,因為光緒不肯,這事就拖下了,沒想老佛爺到底還是逼皇上抱了個兒子,兒子就是眼前這位自稱大阿哥的小男孩。
「娘娘主子們誰去呀?」吟兒猶豫片刻,試探地問。她覺得這是個絕好的機會,要能替珍主子說上一回話,也就對得起她了。她沒有直接提珍妃,繞了圈先問其他娘娘主子。
「無論什麼我都答應。」
吟兒被兩名太監帶到敬事房,李蓮英早在那兒等著。她一走進值房,李蓮英便上上下下將吟兒打量一番,然後對吟兒說,咱們公事公辦,我得搜你。
平房離開井台沒多遠,吟兒三步並作兩步回到房間,興沖沖地對珍妃說,她跟大阿哥說好了,他答應幫著她們給皇上捎話兒,珍妃瞪著兩眼,說他靠的住嗎。吟兒說,除了他,還有誰能上瀛台?
「老佛爺呀。她說了,不許我上御花園玩兒,成天只許在上書房唸書,還有就是每天給您請回安來。」大阿哥一提老佛爺臉都變了色。看得出,經過這幾天一番「修理」,比上次光緒在御花園裡見到他時老實多了。
「那您就賞她點銀子吧,也好做兩件兒新衣裳啊!」
「小心別掉下去!」光緒叮囑道。
「行。捎什麼吧?」大阿哥連連點頭。珍妃見對方答應得非常爽快,心裡說不出的激動,可一時又找不到可捎的東西。她一著急,從自己內衣扯下一條淡黃色帶花邊的下襬,然後將撕下的布條打了一個如意結。按著藏傳佛教的規矩,這種如意結是祝對方平安吉祥。她將如意結遞給大阿哥,讓他將這個捎給皇上,大阿哥愣在那兒。他心想皇上那邊那麼多好東西,這玩意也值得讓他跑一趟瀛台?
吟兒見他賭咒發誓,顯得非常認真,連忙撂下水桶,伸手和大阿哥勾了手指頭。她讓他在這兒等著,說她回屋一趟,馬上就回來。
下午,光緒在御花園裡漫步。幾名太監跟在他身後,與他保持一定距離。瞅著滿園生機勃勃的草木樹叢,想起這些草木一年一度的衰榮,心裡說不出的感慨。時間真快啊!轉眼間,他在瀛台已經住了大半年了。慈禧對他不像先前看得那麼緊,但對北三所的珍妃卻毫不放鬆。
大阿哥搖搖頭,說皇上自言自語說了好些,他沒聽懂。吟兒讓他好好想想。他苦著臉,說他就怕背書。最後他終於想起來,說皇上告訴他,這個玩意兒比金子還值錢。吟兒苦笑笑,要他明幾個再見到皇上,就說扳指收到了,讓皇上放心。大阿哥不高興地說沒明兒了。
「好妹妹!」珍妃急忙抓住吟兒雙手,「你能不能真心把我當成親姐姐?」
「那你不成了太子了嗎?」
「奴婢吟兒叩見老佛爺。」當吟兒跪在地下,向她請安時,慈禧這才回過神。她抬起粘滯的眼皮,看一眼地下的吟兒,由鼻子裡哼了一聲。
「你是主子還是宮女呀?」大阿哥不服氣地問吟兒。
「那還不容易,手到擒來呀!」大阿哥不以為然地說。
「是的,今生今世,不論以後發生什麼事,我永遠把你當作親妹妹。」珍妃雙手將吟兒拉起。吟兒不肯起來,說主子對我的恩德我刻在心上,這些話就不忙說了,求珍妃先想著跟皇上說些什麼,好讓她帶話過去。
初夏的風由湖面吹進,帶著一股雨後怡人的清爽。
光緒滿心地絕望無奈。他跪在那兒,要是這會兒地下有個洞,他肯定一頭鑽進。慈禧讓他起來,說除了珍妃,你要誰都行。皇后、瑾妃,再不行現給你選。光緒從地上爬起,忍著眼裡的淚水,一邊搖頭一邊說:「不,兒臣誰都不要了。」
吟兒只得無奈地跟著兩名姑姑進了裡屋,心裡說不出的慌亂,因為她身上確實藏著珍主子那枚綠玉扳指。什麼掌事不掌事,皇上身邊就她一個宮女,掌什麼事?李總管所以這樣,無非是想將她全身裡裡外外搜一遍,防止她替珍主子從北三所夾帶任何東西交給皇上。她進了裡屋,姑姑們取出事先給她準備好的外衣和內衣,包括鞋襪都得換。
珍妃從吟兒手中接過那枚綠玉扳指,心中百感交集。她深知這枚扳指來歷非凡,宮中寶貝多,但這是皇上生母送他的。老人家留下話,誰替皇上生了兒子這戒指就歸誰。光緒曾對她說,等她生了孩子,不論男女,都將扳指賞給她。她說她一定會替他生個大胖兒子。現在患難之中,她再也不可能替他生孩子了,他卻將扳指送給她,其中含意太明白不過了。只要他活著,任何人也替代不了她啊。
「他想打滾兒都滾不了啦,屁股腫那麼老高,發麵餅似的。別說打滾,連炕都下不了!」小回回告訴吟兒,說他這會兒是去太醫院替他取藥治大阿哥的傷口。
「你們聽聽!為個小老婆,居然可以不問朝政了!那不成了昏君了嗎?你不怕人笑話,我還怕讓人戳脊梁骨哪。」慈禧當著太監宮女的面,將光緒揶揄了一番,然後沉下臉斷然說道:「我要孫子,可不要那個小妖精生的!」
「別人都行,就是她不行!」慈禧立即板下臉。
「皇上,那女瘋子怪可憐的。」
聽吟兒說了這一番頗有哲理的話,珍妃非常感慨的同時,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光緒的處境。正如一首詩中寫的那樣:它生未卜此生休。她送給光緒的同心如意結,只不過是她一種美好的意願,除非慈禧死在她前面,否則她是沒指望再見他一面了。她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沒說,除非哪天宮裡會發生什麼特大的事,老天會賜給她一個奇蹟。
「奴婢說錯了,奴婢該掌嘴!」吟兒自知失言,慌忙認錯。沒想慈禧哈哈一笑,「說沒錯,沒錯呀。你收拾收拾,今兒個就過去。」
「要讓別人知道了怎麼辦?」吟兒低聲問。
一天下午,敬事房的太監突然傳吟兒,說老佛爺讓她去一趟。
「你不要我可就要了?」慈禧見光緒低頭不語,立即讓李蓮英傳大阿哥。其實大阿哥早就由小回回陪著在殿外等著。慈禧一叫,李蓮英立即帶著大阿哥走進。大阿哥當即跪下,學著大人的模樣說參見老佛爺。慈禧指著光緒對大阿哥說:「給皇上磕頭!」大阿哥畢竟是孩子,不知慈禧的意思,說他剛才在花園裡給皇上磕過了。慈禧說:「那不算,這回是正經的。」大阿哥見老佛爺陰著臉挺嚇人的,只得面對光緒磕了頭。
珍妃每天都用簪子在牆上刻下一道印子,記下她在北三所待的日子。從去年入秋,到今年初夏,她在這兒已經住了近九個月。面對牆上密密麻麻的記號,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座破舊的平房裡待多久。
「什麼?」慈禧瞪著一雙老眼,臉上像七月的天,說變就變了,「你給她說情來了!」
吟兒沉吟片刻,點點頭說:「我答應。」
一句話,一個眼神,甚至兩人靜靜地坐在那兒,什麼也不用說,心卻相通著。她們快樂著同樣的快樂,悲傷著同樣的悲傷,思念著同樣的思念,渴盼著同樣的渴盼,對方是皇家主子,是皇上的愛妃,要在過去那是何等的尊貴啊!而現在兩人卻像親姐妹一樣朝夕相處。一想到這,吟兒心中便湧出一種本能的受寵若驚的惶恐,這是她前輩子修來的緣份,是她祖上積下的德。
「他還讓我帶了個扳指來。可不是給你的,是給她的。」大阿哥指著屋裡的珍妃說。他邊說邊從帽子的暗格裡摸出那枚祖母綠的扳指。
「他——他不是太監。怎麼跟您說呢?真是什麼怪事兒都有了。換皇上不提了,又冒出來個太子!這男孩是老佛爺立的大阿哥。」吟兒憤憤不平地說。
如果她從此再也見不到光緒,如果就此死了,她心頭最大的缺憾就是沒替光緒生個孩子。她希望吟兒能替她補上這個缺憾,但一想她進宮前便許配了榮慶,話到嘴邊又猶豫了。其實,珍妃心裡明白,吟兒和自己一樣,只要慈禧活著一天,她跟榮慶絕無相聚的可能,心狠手辣的老佛爺怎麼也不會放過反對她的人,更不用說榮慶是皇上的死黨。就像吟兒不肯點破她一樣,她也不忍心點破吟兒。既然吟兒跟榮慶已經沒有指望,何不讓吟兒好好伺候皇上,她寧可吟兒替皇上生個孩子,也不願意隆裕和其他皇妃們佔去了這份殊榮!
「別提了,提起來屁股疼!」
「書房的師傅說了,大清國不立太子。可是皇上死了就讓我當皇上。」
「你是誰呀?」大阿哥根本沒拿他當回事,反問光緒是誰。
「李總管!珍主子那邊窮得不能再窮——」吟兒本想說那兒有什麼值得偷的,何況我也不是那種人呀?話說了一半,她終於忍住後面的半截話,順從地將手上的軟布包遞給對方。
「還能有那麼一天嗎?」珍妃抬起臉,兩眼盯著吟兒,好像答案就在她臉上。珍妃看了吟兒半天,神色恍惚地搖了搖頭。
「回老佛爺話。」吟兒見對方變了臉,慌忙跪下,「依奴婢意思,老佛爺到今兒了還沒個孫子。要是讓他們有了一兒半女,老佛爺就當上奶奶了。眼前兒有了小孩兒,老佛爺也就不悶得慌了。」
吟兒氣得伸手抓住小回回,她正要捶他,小回回身子一偏,像條魚似地從吟兒手下滑過,不料衣袍的下襬卻被吟兒緊緊扯住不放。小回回急中生智,指著遠處大叫,說李總管來了,吟兒一聽趕緊撒手,小回回趁機跑開。吟兒這才發覺受騙,指著小回回罵道:「你小子不是人!」
門外的太監大概等不及了,輕輕拍著房門,不等裡面的人答應便推門走進來。為首的太監向珍妃深深作揖請安,然後對她說:「珍主子,吩咐完了嗎?李總管吩咐奴才立即帶吟姑娘去敬事房訓話,然後送到瀛台。」
「主子,您那好意我都心領了,扳指可不能要。我替榮慶跟您謝恩了!」吟兒以為珍妃送這枚精貴的扳指是為了祝福她和榮慶,嘴上謝著珍主子,心裡卻說不出的苦澀。她何嘗不知道,她和榮慶跟珍主子和皇上一樣,只怕這輩子沒指望了。
「那不成,奴婢不能收!」吟兒急了,「這是皇上送您的呀。」
「瞎說!小心割舌頭。」
「你阿瑪在這兒!」慈禧指著光緒對大阿哥說,「皇上是你阿瑪,同治皇帝也是你阿瑪!端王除了生了你,他什麼都不是。懂了嗎?」
「奴婢不敢。」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子不長,我不怨你,換誰全一樣,你陪我頭十個月,夠意思了。你要走就走吧。」
「您瞧,上邊兒鑲著兩顆紅豆兒,包在一顆心裡。紅豆同心的意思你明白嗎?」
「主子放心,等老佛爺消消氣兒,主子跟皇上總還能破鏡重圓,不不,你們那鏡子壓根兒就沒破。」
「主子什麼時候也是主子!」
「連句話都不會說?端王怎麼教你的?」慈禧瞪一眼大阿哥。
「當然是裡頭的!」
「皇爸爸想要抱孫子,一定會有的。」光緒決定不再提立皇儲的事,順著慈禧的意思,說起了抱孫兒的事。
光緒為了珍妃,忍著羞辱再三哀求慈禧讓她回到自己身邊,慈禧非但不肯讓他倆在一起,就連讓珍妃放出北三所都不肯。為了表示抗議,光緒索性不近任何女色,連皇后皇貴妃要上瀛台來看他都被他拒之門外。他越是這樣,慈禧越是惱火,滿肚子氣全撒在珍妃頭上。因此,只要慈禧在一天,珍妃和光緒便不可能重新相聚。
「皇上!」小回回慌忙走上前向光緒跪下。
「外頭的還是裡頭的?」
「名目呢?」光緒倒吸一口涼氣,心裡已經全然明白。他在心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再開口,忍著忍著,偏偏又忍不住了。
「你去問皇上吧。」吟兒終於說服了大阿哥,將他再次領到窗前,然後對站在窗內的珍主子說:「主子,您快說呀。」
「你呀你,你怎麼還不明白——這可叫我怎麼跟你說呢!」珍妃急得滿臉通紅,話在舌頭上打轉,硬是說不出口,門外傳來太監的催促聲,吟兒趴在窗口跟門外的太監招呼著說馬上就動身,一邊對珍妃說:「主子,我得走了。」
「皇后他不要,瑾主子也不合適。」慈禧隨口應道。
「哪個王爺家的?你阿瑪是誰呀?」光緒瞅著他那天真調皮的神態,忍不住問道。大阿哥坦率地告訴光緒,他阿瑪是端郡王,他名字叫做溥雋。「你怎麼會到這裡來?」光緒追問。大阿哥指著小回回,說老佛爺讓他到宮裡來唸書的,並嘻皮笑臉地求光緒,宮裡挺好玩兒的,皇上能不能免了他唸書的差事。
「奴婢天天在心裡給老佛爺請安。」
「我阿瑪光教我給老佛爺請安,沒教我怎麼給皇上請安。」
「大阿哥!怎麼好長時間不見你露臉?」看見大阿哥,吟兒興奮地叫著。
「想辦法打聽一下。」
「奴婢這麼尋思,兩人好,別管隔山隔水,天南地北,誰都能惦著誰,你心裡有我,我心裡有你,那就夠了!」
光緒長嘆一口氣,再次端詳著手上的如意結,全然明白了珍妃的意思。夫復何言?此時說什麼也晚了。她唯有等著命運的安排。但有一條,她無論生死,她將永遠是他的人。這輩子下一輩子,都將如此啊。
光緒一開口,慈禧立即來神了。她說沒錯兒,這孩子就是不愛唸書,他阿瑪也管不了他,「我怕耽誤了,讓他到上書房,先把書念通了是正經的。」一聽慈禧說讓端王家兒子到宮中上書房唸書,心中不由得一驚。上書房可是皇太子唸書的地方,這不意味著這個小男孩是來這兒接替他的。
「別是老佛爺覺出什麼了?」
「真的,我手下還有宮女有太監哪。」
「他就是皇上?」大阿哥好奇地問,自他進宮後,這是頭一次見到光緒。隨同光緒一塊兒來的太監立即上前,對大阿哥說:「還不快跪下。」
「哎,你可跟我許願了?」
「你這是怎麼了?是你讓我帶話,不說這些,還能說什麼?」珍妃故意作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心平氣和地說,「你想想,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你總得想辦法讓他放心我這兒,只管把自個保養好,就什麼都有了!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你聽我說,她不是瘋子,她心好著呢。就是現在——窮了。」吟兒哄著大阿哥。
吟兒看出他根本不是幹這活的料子,問他是不是從來沒有挑過水。大阿哥說想挑,他們怕我掉井裡,不讓我挑。吟兒越聽越覺得不對,連忙問:「說真的,你到底哪個宮裡的,哪個主子管著你呀?」
「奴婢不懂。可奴婢媽媽前幾年就想著抱孫子,為這個還老跟奴婢哥哥鬧哪。」
吟兒回到屋裡,立即跟珍妃說了她見到大阿哥的事。
「王回回,你回話。」光緒顯然不願理睬溥雋。
珍妃抓住吟兒的雙手,激動地說:「我當然要捎話,當然要的——」她喃喃地說了許多遍,卻總也不說要給光緒帶什麼話。吟兒見她總也不說,急忙催她快說,敬事房太監在外頭等著哪。
「別哭,別哭!快起來。」珍妃彎下腰,用衣袖擦著她滿臉的淚水,低聲地說,「你那心思我知道,你總覺著對不起我,你不是陪我,你是為贖罪。其實,這也不怨你。就是沒你透信兒,我跟皇上也出不了老佛爺的手心兒!」
「我可沒拿你當奴才。」
「到時候您和皇上一定得給我們指婚。您答應過我,一定得算數兒。」吟兒看出珍主子眼神不對勁兒。伸手扯扯她衣襟,說主子可別忘了這事兒。珍妃明知吟兒是為了逗她高興,心裡說不出的苦楚,臉上卻擠出一團笑,喃喃地對吟兒說:「算數,一定算數。」
「我說吟姑娘,您可真夠惦記皇上的呀?」
「你上那兒幹嘛?」吟兒追問。
「我不稀罕那東西,眼珠子都指不上,還指著眼眶子嗎?」慈禧一聽吟兒是替自己著想,臉色頓時緩和許多。
「我看你比主子還氣粗呢,皇上跟我都沒這麼厲害過!」大阿哥一臉不高興地嘟著嘴巴。吟兒一聽大阿哥說他能見到光緒,心裡不由得一動,試探地問著對方。
光緒本來就急得團團轉,被大阿哥一催,心裡更急。突然看見自己手上的扳指,這是一隻價值連城的祖母綠的戒指,是他大婚之際,他生母送給他的,許多年來一直戴在手上,見到這枚扳指,其中的深情厚意,珍妃自然一見到就會明白。
「回皇上的話,他搶了我帽子!」小回回指著大阿哥手上的帽子。
「吟兒,到了皇上那邊兒,可得好好伺候,千萬要聽話!」珍妃立即板起臉,作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吟兒望著珍妃,聽出她話中隱含的意思,在這分手的最後一瞬,實在不忍傷她的心,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
面對滿園初夏時節的綠肥紅瘦,光緒心裡充滿了傷感。去年這個時候,珍妃還陪著他,兩人還親密無間地在花叢樹間漫步。此刻,兩人兒咫尺天涯,同在這座皇家宮苑中,卻無法見面。新政失敗後,他本指望茶水章和榮慶能與南方張之洞等人聯絡,在他們支持下重掌朝政。眼看他們在武昌那邊鬧出些眉目,突然冒出張之洞出面替榮慶和小格格主婚的怪事。此後,榮慶大概看出他寫的喜字中的暗示,新婚之夜逃之夭夭,和茶水章一樣再也沒了音信。
「喳!」大阿哥想哭不敢哭。慈禧指著光緒,要他叫光緒阿瑪,大阿哥只得按慈禧意思叫著光緒。光緒見慈禧折磨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的同時,也在捉弄自己,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低著頭一聲不吭。他想走,慈禧不讓他走。說大阿哥叫你,你還沒答應呢。光緒心裡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硬是坐在那兒不出聲,他絕,慈禧比他更絕。她讓大阿哥跪在光緒面前,不停地叫著阿瑪,一直叫到光緒答應為止。
祖宗留下幾百年的規矩,從來沒有皇上在位時立皇儲的,即便是皇上的親兒子也不得違背這個規矩。光緒本想問問,這難道合祖宗的大法嗎?話在嘴邊,這回總算忍住了。祖宗幾百年來從沒女人過問朝政,她不是照樣一次又一次垂簾訓政,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前後訓了幾十年。想到這兒,他在心裡無奈地嘆了口氣,跟她沒什麼理可說的,何況他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是不是託我交給皇上?」吟兒越聽越糊塗。
「皇上!」大阿哥見光緒沒責怪他,便問起這琴的出處,「您說哪兒買的?東單、西四,前門外還是鼓樓前?」
吟兒心裡說不出的納悶,老佛爺不是去了頤和園,怎麼又突然回宮了,她這會兒傳自己,究竟有什麼事,吟兒邊走邊想,越想心裡越不踏實。傳她的太監吩咐她穿戴整齊些,因此出門前珍主子特意幫她梳了個二把頭,在耳邊插了朵珠花。不知為什麼,她有種本能的預感,覺得要出事。
光緒和大阿哥說了一會兒話,讓他回書房去讀書。大阿哥顯然不想走,看見牆邊打開琴蓋的風琴,好奇地問光緒是什麼,一邊伸手想摸。光緒急忙上前攔住,對大阿哥說,這兒的東西你想要什麼都行,就是別動琴。
「奴婢明白!」吟兒咬緊牙齦點點頭,使勁擦著眼淚。
「怎麼?你——你們想幹什麼?」吟兒問。
「不對吧?你每次見到我總要打聽皇上。別是瞧著皇上身邊兒沒人兒,想來個乘虛而入?」吟兒進宮那年,小回回才十二歲出頭,跟大阿哥年紀差不多。一轉眼,他已經快十六,心比過去深,嘴也比過去油得多。
「不不,不是親哥哥,我說錯了,應該比這更那個什麼的——」珍妃說來說去總也說不出那個什麼,究竟是什麼意思,最後急得從手上取下光緒託大阿哥捎來的綠玉扳指,塞進吟兒手裡,「這個給你戴上,你告訴皇上,就說我轉送給你了。」
「珍主子,」吟兒焦急地,「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啦!」
吟兒興奮地趴在珍妃耳邊,告訴她說,聽小回回說,榮慶不肯和小格格結婚,由武昌逃跑了,珍妃一聽便誇獎榮慶聰明。她認定慈禧以賜婚為名,其實想將榮慶騙到北京,然後對他嚴刑審訊,好將光緒身邊親近的人一網打盡。吟兒聽珍妃說了慈禧的陰謀,心裡一驚。原先她想得沒珍妃那麼多,只是覺得他為了自己,連王爺家的小格格也不要。就憑這一條,她在宮中等他多少年也值。
慈禧說她這會兒不想抽煙。然後對吟兒說:「這些日子也苦了你了,我打算給你挪挪地兒,你上瀛台陪皇上去吧。」
宮女入選宮中必須是未婚少女。自古以來,儘管皇上有所謂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其實並非是個定數),但仍然對宮中任何一位宮女有著當然的支配權。皇上在這「女兒國」裡幹出任何荒唐事,不但名正言順,且理所當然。歷朝歷代,許多顯赫一時的后妃都是皇上由宮女中選出來的。包括眼前再次上台垂簾聽政的慈禧也不例外。珍妃望著吟兒,想起她倆曾談起過替皇上生孩子的事,突然心裡冒出一種衝動,心想要是吟兒能給光緒生個兒子該多好啊!
靠平房西側有一座水井,這是北三所大院裡唯一的水井,平時珍妃和吟兒用水吃水都靠這口井。吟兒和大阿哥到了井台邊,吟兒用木桶從井口提了大半桶水,舉著手中的竹竿問大阿哥會不會抬水,大阿哥說幹什麼也比唸書強,他邊說邊用雙手提著水桶把柄試了試,累得滿臉通紅,說這水怎麼這麼沉哪。
「姐姐,你當真生氣了?」
「我問問不行?」吟兒臉紅了。
「我是——哎,我是誰的大阿哥,我也說不清,反正我管皇上叫阿瑪!」
「妹妹,你陪我半年多了,姐姐有什麼得罪你的,你都忘了吧!」珍主子一時實在想不出該跟皇上說些什麼,反倒說起吟兒和她之間的事來了。
光緒心裡苦笑,心想這算哪門子事啊。
「吟姑娘,這不過是按規矩辦,沒別的意思。」李蓮英笑呵呵地接過對方遞上的包袱,當場在桌面上抖開,仔細檢查了一遍,除了吟兒的換洗衣服和一些必備的日用品外,沒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李蓮英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兩名姑姑,那兩名姑姑立即走到吟兒身邊,沒等她們伸手,吟兒本能地退了一步。
就這樣,大阿哥藉著關防為名,離開了上書房,一溜煙地向北三所跑去。他翻過牆頭上的豁口,輕手輕腳向那棟平房走去。走到那邊剛要趴在窗上叫裡面的人,突然見吟兒提著水桶走出房門,立即咧著嘴迎上去。
大阿哥戀戀不捨地盯著風琴,說這琴外頭哪兒賣呀?我回頭讓我阿瑪給我買一個。話一出口,大阿哥立即知道錯了,立即改口稱自己父親為端王。
「抬頭我瞧瞧。」
「你阿瑪!」慈禧憤怒地拍著椅子的扶手,「你說誰是你阿瑪?」
「你把我跟你媽歸一塊兒了?」
「好妹妹!我是沒指望了。你就勸勸皇上,讓他盡快要個孩子。」珍妃終於向吟兒和盤托出自己的想法。除了她最恨的隆裕皇后外,皇上隨便跟哪個女人都行。無論是她親姐姐瑾妃,還是瑜妃等人,總之只要她們其中一個人生下皇上的孩子,只要是個兒子,便是皇位的當然繼承人,慈禧所安排的大阿哥也就沒戲了。
「怎麼沒想啊,想過,我們還想,有了兒子,不能光讓他念四書五經,做八股兒。該上學了就送他到外頭上新學堂,天文地理算學都讓他明白明白。」一提起這事兒,珍妃心裡說不出的沮喪。看看平常人家,兒子女兒一生一大串,就是那些王爺,貝勒的,一個個都兒孫滿堂,偏偏她跟光緒天天在一起,硬是沒懷上,這能怨誰,怕是命中注定的。
一聽老佛爺要派吟兒去瀛台那邊伺候皇上,珍妃緊緊抓住吟兒的手,心裡像打翻的五味瓶,說不出的鹹苦酸辣。既然慈禧發了話,她想留吟兒是不可能的。吟兒去光緒身邊當差,能將她在這邊的情況告訴皇上,這自然是件好事。但想到吟兒一走,從此再沒一個她這樣說知心話的人在身邊,心裡又說不出的恐懼。十個月來,在北三所囚禁的日子裡,她已經習慣了吟兒的存在。在這無奈的絕望中煎熬,她安慰她,陪她一塊兒傷心流淚,時不時從外面帶來一些有關光緒的消息。她一走,自己一個人關在這兒,外面什麼事也不知道,等於眼瞎了,耳聾了,除非有一天皇上能救她出去,否則便是在這兒等死了。
珍妃半天不語。雖說心裡很傷心,捨不得她離開,畢竟她是她唯一的耳朵和眼睛啊,但想到她早晚有一天要離開自己,於是她狠狠心對吟兒說:
「你得讓他信。」珍妃頓了一會兒,吩咐吟兒:「你說我吃的飽睡的著,身子骨也強多了。臉上——臉上也白裡透紅的,跟先前差不多。」
沒指望的人也有沒指望的活法,那就是由無望中找出希望。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與皇上再見一面,這樣,她便死而無憾了。她坐在炕上,癡癡想著與皇上見面的事,隱約覺得窗外有個人影在窗口向裡張望。她本能地抬起眼睛,見窗外趴著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心裡覺得奇怪。他肯定不是新來的小太監,衣著打扮不說了,小太監也沒這個膽子。說他是王府家的小爺也不像,他們進宮都有人陪著,不會由著他們四處亂跑。
自那天晚上由茶水章安排他與珍妃見過一面之後,他再也沒能見到她。一想到她,他心裡就隱隱作痛。有人說時間能治好一切傷痛,對他也許是個例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她的思念越加凝重,像那園子裡的石榴樹,凋謝的花苞裹著密密麻麻的果實,那是樹兒枯紅的血液凝聚而成。
「主子放心,奴婢一定把皇上伺候的好好的。」
「哎,我就納這個悶兒。那冷宮裡成天不見日頭的,颳風漏風,下雨透雨,你怎麼反倒越來越水靈了?」慈禧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也真的覺著奇怪,比起宮裡,北三所可不是人待的地兒。
「我還像主子嗎?」珍妃反問,心裡說不出的淒涼。
「只怕母后不答應。」光緒話在嘴邊,擔心慈禧不會答應珍妃跟他在一起。慈禧心裡明知他想著珍妃,卻故意問他要皇后,還是皇妃,並替他出主意,要不讓她們一替一天的輪流上瀛台。光緒見慈禧情緒很好,鼓起勇氣說他想要珍妃一個人。
小回回一邊躲,一邊怪話一大堆:「要說真的,您比皇后主子順眼多了!不騙你,趁著皇上走背字,你準行。」
「光去奴婢一個?」吟兒忍不住問。
「我是大阿哥!」
「能有,主子,你信我,準能有!」
「朕一定賞!你能給她送到嗎?」光緒被大阿哥一說,立即回過神,這可是給珍妃一次傳話的好機會。大阿哥仗義地拍著胸口,說那還不容易,包在他身上。
「書又背不好。其實,就那麼幾句,我聽『蹭兒』都聽會了。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有什麼呀?」小回回一臉輕屑地說。
「那您不想傳嗎?」
「只要您不嫌棄,奴婢這就叫您一聲姐姐!」
「她是瘋子吧?」大阿哥心裡害怕,怯怯地站在那兒,低聲問吟兒。
吟兒在一旁好說歹說,大阿哥終於收下了珍妃臨時用布條編的如意結,趕在第二天一大早,趁著給光緒請安時交到了對方手中。
「朕問你,這個人是誰?」光緒指著溥雋問。
「你不是太監?」吟兒愣住。
「對!就這意思。我就賞你了!」
「你真能見著皇上?」珍妃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問著對方。
「行行,算我多事了!奴婢給主子賠罪了!」吟兒心裡本來就有火,這會兒見珍主子又埋怨她,莫名的火氣突然發作,珍妃一時愣在那兒。吟兒骨子裡倔,但脾氣好得不能再好,吟兒跟自己在一塊一年多,別說對她這個主子,就是對其他人,甚至比她更賤的下人,也從沒聽說過她跟誰紅過臉。
「是不是剛才那個男孩,他是哪個宮裡的小太監?」珍妃這才想起剛才有個小男孩趴在窗口向裡張望,他趴在窗上想跟她說話,她沒搭理他。
大阿哥點點頭,說進宮沒半個月。吟兒問他伺候哪個主子,他說哪個也不伺候。吟兒說,那你就伺候一回吧,幫我抬水去。大阿哥痛快地答應著,跟著吟兒一路向水井邊走去。吟兒一邊走一邊問大阿哥多大了,他說快十四了。吟兒說他,你十四歲才淨身哪?大阿哥不明白什麼叫淨身,反問她是不是洗澡的意思。吟兒笑了,不知對方故意裝傻還是真的傻。
「吟兒!你別再指望榮慶了。他不但是朝廷欽點要犯,去年在武昌又假冒皇上,這可是彌天大罪啊!只要皇太后在一天,他是絕無出頭之日!」珍妃看出她心裡還裝著榮慶,為了讓她死了這條心,索性點破這一層。她說榮慶沒被抓住,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他這輩子除了隱姓埋名,藏匿江湖,絕沒有第二條活路,「退一萬步說,即便有一天榮慶得知此事,榮慶作為皇上的愛將和出生入死的奴才,對於這有關大清國國運和皇上安危的大事,榮慶將軍絕不會有任何怨言的!你說是不這個理?」
「主子要是看奴婢不順眼,就讓奴婢挪挪地兒吧。」吟兒仍在想著小回回的話,心想自己不在珍主子身邊,也就無需跟皇上打交道,省得給人傳話,也免得珍主子誤信了傳話傷心。
「說得對。你倆早晚會有那麼一天。」珍妃盯著吟兒,眼神有些木訥。
「當初我就說不成不成,都是你,非讓他傳什麼信兒。」珍妃心裡有些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