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目錄

第二十六章 一夜情緣

第二十六章 一夜情緣

「你救了我的駕,我賞你一個出身吧。文的給你上七品知縣,武的給你個軍中游擊,由你自個挑吧。」
光緒讓車隊停下來。他不顧其他人反對,一定要在這兒等慈禧的轎車。大阿哥吵著要吃飯,說再餓下去就要死了,隆裕和瑾妃也嚇得要死,聽著身後傳來的隆隆槍炮聲,唯恐在這兒讓洋人追上。特別隆裕皇后,比誰都害怕,說老佛爺的車本來就在前面,會不會早就到了昌平。光緒不理她,說誰鬧誰先走。
「他在哪兒?」光緒喜形於色。
「那——那珍兒怎麼說的?」光緒滿臉沮喪地問,這大概是一種本能,想知道珍妃究竟怎麼了。
「這一路上走散了,說不準珍主子能碰上老佛爺也難說。」小回回在一旁安慰光緒,其實他是害怕在這半道上停下,替皇上找出一條趕緊離開這兒的理由。這句話對無可奈何的光緒無疑是個安慰,也只有這麼想心裡才能勉強過得去。
兩人躲在草棚裡,緊緊依偎在一起,說起分手後各人的情況。
他們一塊兒走了十幾里路,吃了一鍋粥,卻沒在一塊兒說過幾句話,誰也摸不準誰的底,因此這說話兒就很有學問了。李蓮英盡量不說或少說,由慈禧唱主角。慈禧說話很謹慎,沾到宮中的事兒特別小心。說了一會兒,榮慶便看出他們是真貨,越是真的越是不輕易露。就在榮慶摸對方底的時候,慈禧也在摸他的底。這人究竟是什麼人,他為什麼口口聲聲提皇上,卻很少提皇太后。他是皇上過去的衛侍,還是皇上新黨裡的人物?
慈禧決定邊走邊等,於是和李蓮英一塊向昌平方向走去。李蓮英攙著老太后,一邊走一邊抱怨,咬牙切齒地罵他手下的太監沒良心,居然扔下老佛爺和他這個大總管抽身溜了。
「都是奴婢大意,不該忘了皇上的東西,又趕回樂壽堂去取,半道上走錯了道,等回到神武門車隊已經走了——」
「當然不會。我早起過誓,這世上非你不娶。」
「天南海北,哪兒不行啊?」
「怎麼,你不信?」慈禧笑笑。
不,這不能全怪我。都是吟兒多的嘴,還有那個崔玉貴,下手太快了,我後來想讓他放了珍妃已經太遲了。慈禧在心裡不停地安慰自己,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的理由。
「你,你叫福貴兒!」
除了洋人這塊心病,也許最困擾她的就是珍妃。在她沒死之前,她恨她一個洞,恨不能砍她兩次頭。這會兒她死了,心裡反倒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她是個大活人時,她可盡情折磨她,凌辱她,不怕她翻出自己的手掌心。她死了,她反倒對她無可奈何。這不,她再也沒法折磨她了。打她罵她,不給她送飯吃,不讓她跟光緒見面,讓她一個人關在北三所受苦受罪,這些對珍妃再也沒意義了。也就是說,珍妃成了鬼,躲在暗處,對什麼也無所顧忌。相反,她這個大活人反倒在明處了,要是那冤死鬼半夜裡從井口爬出來,找她算賬怎麼辦?想到這兒,老太后心裡有些後悔。
「吟兒,聽我說,趁這亂乎勁兒,走了就走了呀!」
榮慶心裡急得不行,問李蓮英皇上的車隊到底在前面還是在後面,方向錯沒錯。他這一問將李蓮英問住。李蓮英和慈禧互相看一眼,誰都說不清。李蓮英發現路邊地裡有個草棚,立即提出先歇會兒,他實在走不動了。慈禧也幫李蓮英勸榮慶,榮慶見李蓮英一臉的蠟黃,走路都打顫,再說他自己也覺得餓了,立即同意在這兒歇一會兒。
哭得死去活來的光緒終於安靜下來,他躺在臨時鋪就的地鋪上,兩眼瞪著天棚頂一動不動。他那本來就蒼白的臉上更顯得毫無血色,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像一副石刻的面具。
「這麼說你認識她?」榮慶顧不得想那麼多,心想認識更好,能告訴許多有關她的情況。
「皇上,珍主子會不會跟老佛爺在一起?」吟兒反問。
「我——我沒跟珍主子在一起。奴婢落後了,一個人追上來的——」吟兒嗑嗑巴巴地說。她覺得在這種事情上騙皇上,實在太殘忍,但她不得不這樣,因為這會兒如實告訴他,比騙他更加殘忍。
榮慶將吟兒抱上牆,然後他也跟著爬上牆,帶著吟兒翻進隔壁一家人後院的草棚裡。這兒堆滿一捆捆麥草,緊挨著清真寺,一般人不易察覺,他早就瞅好這是個約會的好地方。
「這——」她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
本來說好天一亮就走,光緒早早到了神武門等著慈禧和珍妃。左等右等,等到慈禧在李蓮英等人的攙扶下趕到城門口,早就過了辰時,太陽已經爬老高的。一見慈禧,光緒慌忙上前問珍妃怎麼沒來。慈禧騙他,說她跟吟兒乘後面的車,很快就會趕上來。光緒只得無奈地上了轎車,隨慈禧一路出了德勝門。
慈禧心裡一驚,差點沒叫出吟兒的名字。要不是看見她臉上驚過一個暗示的眼神,李蓮英差點脫口叫出來。慈禧穩住神,不緊不慢地問榮慶,這位宮女叫什麼名字。
男人往往比女人更直接。榮慶伸手解著吟兒的衣扣。
「我不怕對不住老佛爺,就怕對不住皇上——」一想到皇上,禁不住想起珍主子,她猶豫半天,終於說了珍主子被人推下井裡的慘劇。榮慶聽後心裡挺難受,半天不說話。
「你放心,真要有半點對不住你的地方,讓我這會就死。」
大清早,當他聽說永定門已經被洋人攻進時,頭一個念頭便想到宮中的吟兒和皇上。他走出家門,只見滿街的義和拳,頭上紮著紅布幌子,紛紛向皇宮方向湧去,說要誓死保衛皇上和皇太后。他將事先準備好的紅布條紮在腦門上,隨著義和團的人到了紫禁城,那兒的守軍早就大開城門,等著這些人一起幫著守衛皇城呢。
「慶哥!」吟兒終於哭夠了,摟著他脖子輕輕叫著他。這兩個字從她嘴裡叫出,是多麼難啊,從他們分手到現在,她一直在等著這一天。這天等得太久太久了,就在她覺得已經等不到的時候,他突然來了。
光緒嘴上不說,心裡不得不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正為難時,突然幾個扮成老百姓模樣的太監跑到光緒的轎車前,低聲叫著主子,說宮女吟兒趕來了。光緒一聽,頓時激動得不行,在太監的攙扶下跳下轎車,向吟兒走來的方向迎過去——
眼瞅著天快亮了,榮慶心裡說不出的焦急。他認為現在不定,等天下太平了,皇上皇太后重新回到宮中,他與吟兒再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替皇上傳密詔給袁世凱,加上在武昌假冒皇上,他已經成為朝廷要捉拿的雙料案犯,即便她有一天放出宮外,也無法與他結合。只要慈禧一天不下台,他就一天不可能翻身。他不可能翻身,他與她的事就沒指望。吟兒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特別想起珍主子的遭遇(珍主子也跟她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她不以為然),總算勉強同意了他的看法,決定跟他一起走。
瑾妃和珍妃是親姐妹倆,瑾妃比珍妃大三歲,同一年選為光緒的皇貴妃。當時她們姐妹倆加上隆裕,總共三個人,讓光緒從中選出一人為皇后。本來光緒一眼就看中了珍妃,由於慈禧在場,而且在選皇后之前,慈禧便再三告誡、暗示光緒,一定要他選慈禧的內侄女為皇后。迫於慈禧的壓力,光緒只得做出這一無奈的選擇。這不僅造就了後來珍妃的悲慘命運,同時也鑄就了他和隆裕之間痛苦的婚姻。
「好烈性的孩子!我以前還真沒瞧出來。」慈禧長吁短歎,一邊說一邊輕聲啜泣。
「我跟你就跟後半輩兒。」她想了想,趴在他耳邊說。
「上哪兒?」她問。
立過秋了,天仍然熱得不行。
「這還用說!」他嘴上硬,心裡忍不住想到小格格和英英。前者不覺得什麼,對英英,他可真有些喜歡,而且因一時衝動幹過那種荒唐事。
「我本想晚幾天再跟你說的,讓你也緩緩勁兒。從心裡說,我原打算帶她一塊兒走。你想想,洋人真打進宮中,能放過她去?不如帶出來放心。」說到這兒,慈禧突然抬眼看著吟兒,說她當時也在場,「吟兒,是我讓你去北三所傳的話,我是這麼說的吧?」
「吟兒在哪兒?」榮慶激動得不行,心想總算碰對人了。
「皇上,這禮太重了,奴婢不敢也不能收下。」吟兒不敢接綠玉扳指。
「她說了,國破家亡,她要殉節!」
「瞧見聖駕過去了嗎?」榮慶問李蓮英。
「她自個兒不樂意。」
兩人又累又渴,坐在樹下,李蓮英跑到地裡,揪下個紫茄子,用衣袖擦去皮上的灰土,與慈禧一起津津有味地啃著。平時,誰也不會啃生茄子,沒想到這會兒實在太渴了,居然也能解點兒渴。
「大膽!」慈禧突然沉下臉。
榮慶問清了具體方向,牽著馬兒準備上路。慈禧看他一眼,叫他等等:
吟兒瞅著光緒那雙焦慮不安的眼神,實在沒勇氣告訴他珍主子的悲慘遭遇,可話又說回來,她之所以冒著危險,幾乎跑斷了腿,不就是為了趕上車隊,將珍主子的事告訴皇上嗎?不錯,她是為了告訴皇上才玩命的追上來,可見了皇上,先前的勇氣再也沒了。
儘管榮慶覺得有些冒險,但考慮到事關重大,珍妃又救過自己,他不得不同意。吟兒臨走時,他突然冒出個念頭,想趁此機會跟吟兒一塊見一面皇上,親口向他面報武昌事變的經過,看看皇上下一步有何打算。
光緒進門後,慈禧正在洗腳。慈禧指著腳脖子,讓吟兒替她用力揉揉,因為這一路用了不少腳力,腳脖子酸脹酸脹的。按旗人規矩,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當兒子的也得迴避。因為光緒思念珍妃心切,也就顧不上些種禮貌,硬著頭皮站在那兒。
藉著朦朧的月光,她看見一個人影由不遠處一閃而過,然後站在牆邊一株大樹下,她頓時明白,榮慶跟著車隊追她來了。
「你又沒賣給他。」他沒好氣地說。儘管皇上和珍妃對他和吟兒非常好,而且有恩於他倆,但他仍然堅持要帶吟兒離開這兒。
「怎麼啦,想嚇唬人。車上就是皇上,也得讓給爺們兒!」亂軍中一個為首的黑臉漢子拍著胸口。
這一男一女,正是內廷總管李蓮英和聖母皇太后。榮慶一看,雖說看不出老婦人就是大清國的聖母皇太后慈禧,但也知道這二個人是有身分的主,立即牽著馬兒向他們走過去。
「不不——」吟兒儘管非常非常渴望這事兒。但女性本能的羞澀,加上一想宮中的規矩,拚命抗拒著。
榮慶一聽對面坐在地下的便是皇上他媽,赫赫有名的聖母皇太后,頓時驚呆了,站在那兒不知所措。慈禧看出他心中疑惑,也沒怪他,從衣兜裡掏出一隻純金的小印章,問榮慶識字不,榮慶點點頭,慈禧便將小印章拋給他。榮慶接過印章一看,只見上面刻著「同道堂」三個小字。其實要不是榮慶在宮中待過,外面人還真的不知道這個小印章是慈禧的閒章。閒章不閒。慈禧寫字畫畫,賜給臣下最愛用這枚印章,所以在朝廷裡這枚小章名氣可大著呢。
「這怕不行,我都熬了三年,這一走,就算私逃啊。將來總提心吊膽過日子,抓回去就是死罪!」
「那——那她跟誰在一起?」
突然,窗外傳來一片沙石落地的響聲。這聲音,聽著很像山裡的風吹著樹葉兒,一陣沉下,一陣又響起。一下又一下,總共三下。吟兒的心頓時繃得緊緊的,在別人聽是風聲,在她聽來這可是榮慶跟她約會的暗號。當年她在家的時候,每次榮慶迫不及待地想見她,總是用這種辦法將她從家裡勾出去。她按住心跳,從地上爬起,悄悄走到窗邊,由窗櫺裡向外張望。
「慶哥!」
「那又怎麼著?」慈禧反問。
榮慶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往哪邊追,還是先在這兒等一會兒。顯然這位身挎大刀的壯士站在這兒不走,令李蓮英和慈禧心裡非常不安。加上榮慶口口聲聲要找聖駕,更引起他們的懷疑,不知他究竟什麼心思,找聖駕幹什麼。特別李蓮英,幾次想扶慈禧離開這兒,無奈慈禧太累,實在走不動,坐在地下一邊喘氣一邊捶著兩條老腿。
吟兒張大嘴巴,像離水的魚兒艱難地張合著,心裡說不出的痛楚。話就在她舌尖上打轉,卻不敢說出來。光緒見她兩眼發直,硬是不出聲,急得他連聲催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小回回也在一旁提醒吟兒,說皇上問您話呢。
「兒臣是說,您跟她說清楚沒有?」光緒連忙改口。
「為什麼?」
「你不是早早就離開了樂壽堂,怎麼也沒跟上車隊?」
慈禧等光緒說話,等了好一陣子,仍不見他說話,這才作出一副沉重的樣子對光緒說:
吟兒心裡說不出的難過,珍主子的死,不僅喚起了她對皇上和珍主子無限同情,同時也毀掉了她心中一座偶像。過去任何時候,任何人當她的面說老佛爺不好,她絕對無法接受,而通過今兒早上發生的事,一切都變了。
「壯士!您就忍心把我扔在這兒?」
「那就難怪了,要不崔玉貴一定會帶你一塊兒走的。」慈禧顯然鬆下一口氣。正想告訴吟兒,她見到她哥哥了,幸虧對方救了她的駕,她哥哥一點兒也不像她說的那樣沒出息。
「你是宮中的老公吧?」榮慶從對方那光溜溜的面相,以及說話時那尖細的嗓音,判斷他可能是太監,說來也巧,儘管李蓮英是在內總管,榮慶是皇上身邊的侍衛,卻從沒跟他見過面。李總管的名字無論在宮中還是宮外,那是人人皆知的,只不過人和名兒對不上,他怎麼也沒想到他就是李蓮英,另一個人就是老佛爺。
吟兒不同意,擔心他被人認出,榮慶說這兒除了皇上,其他人都不認識他,連李蓮英和老佛爺都以為他真的是她哥哥。兩人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吟兒先回去,看皇上醒來沒有,他在這邊等著她音信,約好像剛才一樣以撤沙土為暗號,只要他聽見牆頭上有聲音,立即隨後趕過去。
「各位,各位,有話好說——」李蓮英口氣軟了許多。
吟兒靠著胡同裡的青磚牆坐在地下喘氣,想著母親,心裡說不出的傷心。她心想,今北京城裡兵荒馬亂,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留在這兒只能是死路一條。她曾想過上榮慶家走一趟,看看他們家有沒有母親的哥哥的消息。一想婚都退了,加上街上那股子亂勁兒,東南邊槍炮聲越來越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路上跑散了不少人。這麼多女主子,連吟兒在內,總共只有兩名宮女,因此她們格外辛苦。太監們燒了一鍋熱水,吟兒和另一個叫娟子的宮女分別伺候著慈禧、隆裕、瑾妃、元大奶奶和四格格等女主子。吟兒是皇上身邊的人,所以除了伺候這些人,還得照顧光緒,她兩頭忙著,比誰都辛苦。
「不,不不!她不會,也不該這樣——」光緒語無倫次,不敢相信珍妃真的就這麼走了,從此離開他。
「老太太,宮裡打聽個人,認識嗎?」榮慶放定他倆是真貨,忍不住向對方打聽起吟兒。
「她伺候過皇太后,後來又伺候珍貴妃。」
「這位壯士,請您一定把元大奶奶帶上,她上了年紀,身子骨也不那麼硬朗——」李蓮英幫慈禧向榮慶求情,並說他們認識皇上車隊,一直往北就能追上皇上他們。
皇上的車隊一到,榮慶便找到李蓮英。要他安排與妹妹吟兒見面。李蓮英說今兒無論如何不行,因為當時光緒吵死吵活要見慈禧都沒安排上,何況有珍主子這件大事壓得老佛爺喘不過氣來。這到那會兒,慈禧還沒想好怎麼跟皇上說。所以李蓮英再三表示,他明兒一定替榮慶安排與吟兒見面。
瑾妃低著頭不說話。其實她心裡明白,皇上為什麼冒著這麼大的危險,一定要在這兒等,這兒是去昌平的必經之路,明面上他是在等慈禧,骨子裡他是等珍妃。
「在前頭哪。」李蓮英指著前邊的路口。
「你這就算出來了!」
榮慶猶豫片刻,終於點點頭,將冒充元大太太的慈禧扶上馬背,牽著馬兒一路往北走去。李蓮英千謝萬謝,一瘸一拐地跟在馬屁股後面。
「這怕是緣份。」吟兒躲著對方的目光。
「那皇上皇太后他們呢?」榮慶聽李蓮英一番解釋。打消了疑慮,問起皇上車隊的情況。
「是,我是叫福貴。」
「造反還輪不上我們呢?」為首的黑臉大漢伸手揪住李蓮英的衣領,將他從轎車邊拖開。
「可我還沒出宮呢!」
「福貴呀,你什麼前程?」慈禧接過小印章,問著榮慶。
兩人在黑暗中緊緊粘在一起,互相摟抱著。
「那洋人還能佔一輩子?早晚北京還是大清國的。」
「不,不可能——皇太后的車跑在頭裡——」光緒心裡亂成一團。
光緒與大阿哥坐第二輛轎車裡,緊隨著慈禧的車子。他心裡惦著珍妃,不時掀起轎上的軟簾向外張望,眼巴巴地盼著珍妃和吟兒能坐其他車馬趕上來。路上見不到珍妃的車子,卻看見沿途逃難的人群。好好一個大清國,硬是讓慈禧和那一班頑冥不化的王爺大臣們折騰成現在這個樣子。
「珍主子呢?她不是跟你一塊兒?」光緒緊張地問。
「這些年,我白等你了?」他心裡非常委屈,憤憤地說,「我親爹親媽都扔在京裡了,頂著槍子兒一路追來,你讓我空忙一場?」
榮慶沒進神武門,獨自去了皇城西邊的西苑。他早就聽茶水章說皇上軟禁在南海子中的瀛台。他擔心萬一洋人攻進城裡,皇上怎麼辦,在皇上身邊當差的吟兒怎麼辦,所以他頭件事要救皇上的駕,到了湖邊碼頭,平時守在那兒的小太監早就跑了。他上了小船,自個拉著繩頭由小船上了瀛台島子。上了瀛台,只見四處空空的,早就沒人影兒。回來的半道上,他碰上一個太監,這才知道皇上與皇太后慈禧一塊兒乘車走了。
「有人說你跟瑞王家攀了親,我一夜一夜睡不著,心裡急得不行,我想你一定不會的——」吟兒緊緊抱著榮慶,似乎她一不當心,他就會從身邊消失。
看來要想追上皇上和老佛爺車隊,唯有從德勝門走。出宮前,他曾聽小回回說,老佛爺車隊從德勝門走,取道昌平往懷來縣走,再往下具體就不知怎麼走了。因此她要追上皇上和老佛爺,唯有趁他們大隊人馬到達懷來之前追上,否則就不好辦了。
「皇上!」吟兒深深彎下腰。
「不對,我瞧你不像個平常人。」榮慶兩眼盯著慈禧。
今年比往年熱得多,立過秋了,太陽仍然曬得人腦袋上冒油。慈禧畢竟年紀大了,加上長期宮中養尊處優慣了,沒走多遠便累得氣喘噓噓,前胸後背全是汗水。李蓮英見慈禧累得不行,連忙扶著她走到路邊,在一株老榆樹下躲一會兒太陽歇歇腳。
走著走著,身後跑來幾個散兵游勇,拖著刀槍,一看就是被人打敗的晦氣樣。這些人一邊走,一邊對街上的行人詐詐唬唬,大白天的就搶人的包袱。吟兒知道這些人惹不起,慌忙躲進一條小胡同,想躲過這些敗兵再往前趕路。
她舀了一盆熱水,按規矩首先給慈禧送上,慈禧洗了臉,又用剩下的水洗了腳。她是個能屈能伸的人,一點也不像皇后。大阿哥和四格格們,再苦再累也咬著牙不出聲。
「大膽!你們知道車上坐的是誰?」李蓮英慌忙拉下簾子,對亂兵們叫起來。
「噢!親妹妹?」慈禧顯得有些激動。
「你好像有話兒要跟我說?」慈禧明知光緒為了珍妃急得不行,卻慢慢悠悠地問。
「我不信。」
「這位壯士真會說笑——」李蓮英嘴上打著哈哈,心裡非常緊張。
「草民不願當官。只求——只求皇太后——」話到嘴邊,榮慶硬是嚥回去。他總不能說吟兒不是他妹妹,是他媳婦,讓慈禧放她出宮,跟他回家,顯然不能。這一說,他的身分全暴露了不說,她是皇上的死對頭,皇上已經答應指婚了,再求慈禧是不是太那個了。總之,一想到這些事他心裡就亂得不行。最後他決定,不論她是個什麼人,跟皇上什麼關係,反正只要跟著她能見到皇上,找到吟兒,其他的都不重要。
「慶哥!你——你真好啊!」
「她是個宮女。」
隔著她那細滑單薄的紡綢長裙,榮慶感悟到她溫暖的身體在自己懷裡微微顫動時,一種本能的慾望從心裡升起。吟兒蜷縮在對方懷抱裡,聞著他身上那種特殊的氣味,心裡忍不住的激情令她渾身顫抖。他們倆都有種衝動。這種簡單而原始的衝動,在這個山風習習的草棚裡,對她和他來說,不僅是一種愛的本能的需要,同是也是對他們經歷了長時期的苦難分離之後,對這一恍如隔世後再次重逢後的唯一選擇。
瞅著吟兒那張漂亮的臉蛋,加上她那一身沒來得及換下的宮女打扮,越發顯得楚楚動人。那人看得心癢癢的,當下向吟兒撲過去。吟兒閃身躲過,大兵撲了空,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吟兒!」光緒驚喜地叫著她。
「你怎麼知道?」對方突然叫出這個名字,榮慶頓時愣住。
慈禧的車子跑得快,不知不覺將後面的光緒等人的車甩到了後邊。慈禧叫人將車停在路邊,等後面的車趕上來再一起走。慈禧坐在車內,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兒。這些天的事發生得這樣快,這樣突然,簡直像一場惡夢,夢還沒醒來,洋人已經殺進北京來了。想來想去,她覺得事情全壞在大阿哥父親端王手上。就他這個王八旦,說什麼義和團的人刀槍不入,還煞有其事的將這些人帶進宮中,當著她面表演。好多王爺看了都說有義和團的神力,洋鬼子肯定不是對手。沒想到這些人一個個全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剛上陣就稀裡嘩啦地敗下陣來。
「瞧瞧!幸虧還有證人。」慈禧聳聳肩。
她站在那兒喘了一陣子氣,聽著光緒均勻的鼾聲,終於踮著腳後跟走到房門邊,輕輕抽了門栓,像隻靈巧的貓兒走到院子裡。因為天熱,皇上、老佛爺和皇后等主子睡覺的地方都沒關窗,她必須格外小心。幸好主子多奴才少,奴才們住的又散,加上這些人跑了一天路,一個個累得賊死,打雷也吵不醒,吟兒沒費多大勁就順利地進了後院。
「這你就錯了,皇上老媽子可沒你這麼老!」榮慶哈哈一笑,當即說穿了對方的謊言,因為光緒奶娘他見過。
「慶哥!求求你!」她緊緊夾著大腿,感到那兒湧出一股撩人心魄的熱流。她不明白,世上竟有這種臨死也要去做的事,就在榮慶扯下她長裙下內褲時,她兩條胳膊突然死死摟住對方的身體像打挺的魚兒,不顧一切地閉上眼,任由著他擺佈。
李蓮英嚇得後退一步,兩眼不由自主地落在慈禧臉上,那意思分明在問該怎麼辦,慈禧平靜地向榮慶走去,攔在他和李蓮英之間。她雖然一直沒說話,但始終注視著榮慶的一舉一動,覺得此人非同尋常。首先他那副神態,一點不像那些敗兵顯得慌張,其次他口口聲聲要找皇上車隊,而且能說出平日聖駕的大概樣兒,如果沒在宮中當過差,至少是個有品級的武將,在朝廷上當過差的,才有機會見識過這些事。
「你心裡除了這個他,難道還有第二個?」光緒這一說,吟兒頓時滿臉通紅,她心中暗暗奇怪,皇上怎麼會知道榮慶來了。
「吟兒!」榮慶撫弄著她的頭髮。
記得大半年前,她離開北三所時,珍主子硬是將那枚扳指交給她,從那會兒起,珍主子對她的命運似乎已經有某種預感。當時吟兒勸她,說她和皇上一定能再見面。她這麼安慰珍主子,其實心裡也是這樣想的。當時,她沒想到,恐怕連聰明過人的珍妃本人也沒想到,會鬧到眼前這種結局啊!
李蓮英掀開鍋蓋,四下頓時溢出一股香味兒。榮慶和慈禧等三人也顧不得許多,用那髒兮兮的粗瓷碗盛了粥,就著鹹菜頭,吃得津津有味。
在德勝門內的小胡同裡,她被那個蠻橫的大兵按在地下時,她以為自己完了,那會兒,她真想到了死。人就這麼怪,一想到那最後的歸宿,心裡反倒出奇的冷靜。那大漢一邊扒她的褲子,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用那寬扁的大嘴在她臉上親著。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右手抓起一塊青磚,向那人油亮的額頭上狠狠砸下。一聲悶響。那人腦袋一歪,毫無聲息地趴在她身上。她好不容易推開對方沉重的身子,從地上爬起,跌跌蹌蹌地出了德勝門,隨著潮水般的人流向北邊走去。
兩人緊緊摟在一起,激動地在草堆上翻來滾去,連話也顧不上說,拚命親著對方。第一輪激情過去之後,吟兒從草堆上坐起,在黑暗中聽著他急促的呼吸音,聞著他身上那股特別的氣味,心想她不會是在做夢吧?過去她也不止一次地夢見榮慶,每次都跟真的似的。為了證明不是夢,她特意在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當疼得她差點沒叫出聲,這才相信這不是夢,忍不住趴在他懷中哭了。她哭得那樣傷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榮慶不知她出了什麼事。他緊緊摟著她,想安慰她,想說好不容易見面了,該高興還來不及,哭什麼。不知為什麼,他抱著她那因為傷心而抽搐的身體,一句話也說不出——
慈禧正想發作,轉念一想,就算這人是朝廷當差的,萬一他是譚嗣同和康有為的死黨呢。想到這兒,她忍住火氣笑了笑,李蓮英慌忙上前,指著慈禧說她誰也不是。
對榮慶來說,不會有明兒了。這不,瑞王爺等人的護駕隊伍一到,不用李蓮英調查,他身分就不打自招了。退一萬步,就算瑞王不到,宮中的趕來的侍衛越來越多,難免有人認識他。所以他唯有趁著夜色,摸進清真寺,想辦法找到吟兒,然後帶她離開這兒。湊巧的是草棚與皇上住的房子僅一牆之隔,翻過牆頭便從窗口一眼看見吟兒坐在地下。於是他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撒在牆頭上,作為聯絡暗號。
原來,光緒一直沒睡著,他為了讓吟兒安心,故意裝出睡著的樣子,也好讓她休息一下。所以她吹了燈,後來發生的一切他都聽見了。當沙土一連響了三下,吟兒進了後院,光緒站在窗邊,藉著月光,隱隱綽綽看見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吟兒一去就是大半夜。光緒想來想去,這男人一定是榮慶。唯有兒時的情人,才會有這種暗號,吟兒才一去就是大半夜,同樣,只有榮慶才會如此瞭解皇家的規矩,一路追蹤到這兒。
「別提了。」李蓮英搶上前,向榮慶訴起滿肚子苦水,「原先是在一塊兒的,一出城就亂了。幾輛車走散了不說,我們的車又被亂兵搶走了。這不,正沒轍呢?」
「那跟我走!」他突然說。
由此來看,吟兒可能跟皇上和皇太后一塊走了。他沒想得太多,也來不及細想,當即回到家,牽出一匹快馬,跨上馬鞍向北邊的德勝門疾駛而去。出了城往前走,逃難的人漸漸少了許多,當他來到一處十字路口,心裡頓犯起難來,不知該往哪邊追。他勒住黃驃馬跳下地,四下打量著,想找個路人打探一下再繼續追。看見路邊老榆樹下有個中年人,陪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在樹下焦急地四下張望,好像在等人。
「唉!這麼些人,就逃出你一個?」慈禧一臉愁容地說,其實她心裡想弄明白,吟兒早早與小回回一塊兒走的,為什麼會沒趕上車隊。她處置珍妃時,她到底在哪兒,看見什麼沒有。
「聖駕就是皇上。」榮慶解釋著,說聖上的車隊前後有太監衛士跟著,一走一大串。他將平日加之所見的情況向李蓮英介紹著,問他們見到沒有。慈禧和李蓮英慌忙搖頭,說沒見過。
「你是誰?」榮慶被她氣勢鎮住。他愣了一會兒,立即回過神,覺得這位老婦人不是一般人,說不定在皇宮中也是個有說道的人物。
想到這兒,她立即從地上爬起,出了胡同,沿著大街向德勝門走,快到了城門口,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再往前,見地下橫豎躺著許多屍體。不知是因為她一心想著追趕皇上的車隊,還是因為她先前在宮中親眼目睹了珍主子那一幕慘劇,心裡根本沒有個怕字,放開兩條腿一個勁地往前趕。
榮慶一聽,慌忙在這位自稱為元大奶奶的女人面前跪下,雙手捧著那枚純金印章遞到慈禧面前。說實話,他沒想到坐了幾十年大清江山的老太后會是眼前這種樣子,談話說笑,跟普通人家的老婦人沒什麼兩樣。他覺得她樣子應該凶得多,要不皇上和珍主子每次提到她,總談虎色變,好像她一張嘴就能吞下人似的。
「這回信了吧?你還不快跪下。」李蓮英見榮慶瞅著印章發愣,連忙在一旁提醒著。
「哪個宮的,伺候誰的?」一直堅著耳朵在聽他們說話的李蓮英插上來問榮慶。
吟兒趁機向胡同口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叫救命。大兵大叫一聲,再次撲上來,不等吟兒回過神,已經被那人緊緊按在地上——
「俗話說一日主子百日恩。我不能就這樣連個招呼不打就走人吧?」她實在下不了這個決心,除了替皇上著想,她不得不替家裡人著想。榮慶已經成了朝廷要捉拿的「犯人」,她再跟著一塊兒犯事,現在抬腿走了容易,將來怎麼辦?她和他總不能奔著一條道兒走到黑,永無盡頭地走下去啊。
「她跟皇上在一起。」慈禧騙他。
吟兒蹲在地下,幫慈禧洗腳。過去她和慈禧在一起,除了某些神祕和敬仰外,更多的是一種害怕。因為珍主子的事,吟兒除了害怕,心裡更多的是某種厭惡。
「不不。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光緒連忙解釋,「我只是想問問她在哪兒失散的,也好派人去找。」
吟兒答應著,手上的動作加快許多。瞅著娘兒倆這場對話,心想天底下真有這麼硬心腸的母親,說到底,皇上不是她親生的,要是她親生的,她一定不會這樣對待他。她看見光緒眼裡滾竄淚花,喉結像隻算盤珠子在他瘦削的脖子上下滾動,似乎一不小心便會從皮肉裡掉下。她同情皇上,更可憐皇上,覺得珍主子嫁給他這樣一位皇上,既值得,同時又實在太那個了。值得是因為自古到今,沒聽說有幾個當皇上的能這樣愛一個女子。太那個什麼的,她也說不清,反正是皇上太老實,太柔弱了。話又說回來,誰個當兒子的碰上像慈禧這樣厲害的媽,不老實也得老實。這就叫命,一物剋一物。慈禧天生就是萬歲爺的剋星。
這話是吟兒跟著小回回去神武門的半道上說的。當時,洋鬼子要進城,四下亂哄哄的,加上她心裡惦著珍主子,所以當時小回回的話從耳邊一過,沒顧得上多想,這會兒夜深人靜,皇上的心操完了,「他還活著」這句話突然從腦殼裡冒出來,想到他還活著,她剛剛落下心兒立時鬧騰起來,自從榮慶武昌出事後,一年多沒他任何消息,所以小回回帶來的口信就像大日頭下的一聲旱天雷,令她在這近乎絕望的等待中看到了希望。
臨走前,吟兒提出回去看皇上一眼再走。榮慶覺得這樣太危險,萬一被人發現就走不成了,她說她有重要事情告訴皇上,一定要回去一趟。她知道,她這一走,將永遠見不到皇上了,珍主子遇害的真相將永遠不為人知,皇上也永遠蒙在鼓裡,這樣做對不起珍主子,珍主子死得太屈了。她是她的貼身丫頭,她叫過她好妹妹,她要是不告訴皇上這個事實真相,她將永遠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
想起小回回說榮慶人就在北京,她立即聯想起慈禧提到她哥福貴的事。吃過晚飯那會兒,老佛爺擔心她知道珍主子被人投入水井的內情,問了她許多情況,最後提到了她哥哥,說福貴這次隨駕有功,她要給他個恩典,好歹賞他個官做做。當時她說不出的納悶。首先她哥根本不懂武功,怎麼能護駕有功?當時要不是皇上為了詢問珍主子情況突然闖進,她也許會問問清楚,她哥哥護駕有功到底是個什麼說法。會不會榮慶冒充她哥,正好與老佛爺碰上了,從老佛爺嘴裡所描述的那人個頭和模樣兒,跟榮慶差不太遠。一想到這兒,她渾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點著了——
「什麼叫不會?」慈禧反駁光緒。
「你沒見到崔玉貴他們?」慈禧突然提起二總管的名字,吟兒心裡不由得一驚,心想就是這傢伙帶頭將珍主子推下井口的。她這時才明白慈禧問話的意思,連忙搖搖頭,說沒見到二總管。
「您不許走。」慈禧慌忙叫住他,「從現在起,你就跟著我,保著我,我保你見著你妹妹。」事情正在節骨眼上,慈禧不得不這麼說。其實她明知吟兒不在皇上那邊。上午她原本和小回回一塊兒走的,後來她回樂壽堂取東西,不知為什麼沒趕上。
走著走著,她還是忍不住回家的誘惑。她想好了,回去看一眼立即就走。進了丁字胡同,她心裡頓時急跳著。來到自家門前,她敲開大門,沒想開門的是個陌生男人。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家早就讓哥哥敗盡了,房子賣了不說,這會兒連哥嫂和母親搬哪兒去了都不知道。因為她先前在北三所跟珍主子坐冷宮,後來到了瀛台,近兩年只與家裡人見過一面,而且是得了宮中的恩典,由福貴代表母親來看她的,賣房子的事他隻字沒提。
李蓮英立即從地下站起,清清嗓門眼兒,用那清脆而尖細的高音叫開了:「福貴參見老佛爺!」
她一路出了神武門,隨著逃難的人群向西直門走去,半道上,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叫,說西直門關了,快走德勝門。於是人們紛紛轉身,像一股潮水湧向另一個方向。逃難的人群本來就亂,加上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混亂中更添了許多倉皇。
「再說我宰了你!」為首的頭頭拔出腰刀,其他亂兵一湧而上。李蓮英一看勢頭不對,嚇得連聲求饒。看見總管被人抓住。隨行的太監們也顧不得車上的老佛爺,一哄而散,亂兵們不由分說,將慈禧趕下車,然後一湧而上,趕著車頭的馬兒,將那輛改裝過的宮中轎車拉走了。
「反了反了。」瞅著自己的車被亂兵搶走,遠遠地駛去,慈禧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不知該怎麼辦。
榮慶騎著黃驃馬,一路出了北京城,向昌平方向追去。
「怎麼,你找我要人來了?」慈禧挺起腰板,不高興地沉下臉,拿出她一慣以進為退的本事。
「草民百姓。」
「皇上!還是由他當面領賞吧。」吟兒看出皇上非常想見榮慶,沉吟片刻說。
眼看著天近傍午,太陽偏西,至多二三個小時太陽就落山了,榮慶等人仍然沒追上皇上的車隊。慈禧和李蓮英從一大早離開宮裡,就沒來得及吃上一口飯,又空著肚子走到現在,嘴裡渴不說,肚皮也餓得前胸貼後胸。特別李蓮英,也是五十歲的人,不像榮慶年輕,大熱天地跟在馬屁股後面跑了十幾里地,早就累得頭昏眼花,幾次想開口求榮慶在路邊歇會兒,想到慈禧路上的安全,話到嘴邊又忍回去。
光緒搓著雙手,正在猶豫間,突然來了幾匹快馬,向他們傳了皇太后的命令,原來這些護軍是從北京城裡趕來的,他們已經護送慈禧到了一個名叫西貢市的地方,然後匆匆回來找皇上等人,要他們趕在天黑前到那兒會合。
「是,兒臣聽說皇爸爸恩典,讓珍兒一塊兒出來了——」
「我頂著炮火連天,眼瞧著洋兵打到家門口兒,掰開揉碎了,都跟她說明白了。我說皇上在前頭等著你,咱們把前邊的事先擱在一邊,好歹同船共渡,也算搭個伴兒——可珍兒她天生那倔脾氣,硬是咬死了不肯走!」
「這倒也是。」他點點頭,伸手摸著下巴。
「朕本想直接賞給榮慶,看來他不敢來了,朕不怪他,來這兒確實也太危險了。由你帶他一塊兒領賞吧!」光緒惆悵地說,其實他心裡是多麼想見見榮慶啊。
「跟你說了,皇上沒碰過我一下手指頭!」
慈禧吃驚地望著吟兒,見她哭得比光緒還要凶,渾身在一片嘶啞的哭泣中顫抖著,心裡冒出一絲憤懣,沒想她竟然對珍主子有那麼深的感情。與此同時,在吟兒的哭聲中,慈禧心裡一團疑雲也在吟兒的哭聲中消釋了,在珍妃這件事情上,慈禧最不放心的是吟兒。即便她問過她,但她仍然不放心。可吟兒這一哭,證明她確實不知道這件事的底細,要不她不會聽說珍主子要跳井,做出如此強烈的反應。
「你也不問問,我是打哪兒知道你的?」慈禧得意地笑著。
兩人再次商量起下一步的事兒。商量來商量去,榮慶堅持走,吟兒則非常猶豫,除了覺得對不住皇上,更害怕連累家人。
「我下過聘了,也在你們家拜過天地!」榮慶將她按在草堆上,近乎粗野地壓在她身上。
「我們鄉下人,不懂什麼聖駕不聖駕。」李蓮英瞅榮慶一眼,覺得他好像有些眼熟,他怕對方認出,低著頭不敢抬眼。
正如瑾妃所猜測的那樣,光緒在這兒裹足不前,確實是為了等他的愛妃珍兒。無論慈禧在前面還是在後面,對他來說不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珍妃,她肯定在他們後面。他離開紫禁城的時候,珍妃還沒上路,她跟吟兒坐下一趟車,半道上一直沒見珍妃的車追上。因此她在他們後邊是確定無疑的。
「你抬頭。」榮慶盯著李蓮英,走到他面前:「我瞧著你眼熟啊!」
「殉節?」光緒重複著這最後兩個字,手腳不由得發涼。
「求求你,再等等。」她求他,這種掙扎實際上已經沒有多大意義。
沒等慈禧的話說出口,門外傳來光緒和李蓮英的爭執聲。聽得出,光緒情緒非常激動,無論李蓮英怎麼勸也不聽,執意要進來。其實為了珍妃的下落,光緒已經不知問了多少遍,慈禧一直跟他繞圈子,現在看來,這事兒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慈禧思忖片刻,讓吟兒去門外請皇上進來。
吟兒進了東側屋,見皇上站在窗邊,心裡不由非常奇怪。沒等她請安,光緒突然指著窗外,低聲問吟兒:「他來了?」
「你不跟我走?」他急了,扳著吟兒肩膀問。
「手底下別停,給我多揉揉。」面對兒子的震驚,慈禧毫不在意,一邊指點吟兒繼續替她按摩。
「你是誰呀?」慈禧反問榮慶,心想他只要在朝廷上做官就好辦。「你管我是誰?」
眼瞅著太陽沉在西天,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拉車的馬兒也等得不耐煩了,不時噴著鼻息,後蹄拚命刨著車下的黃土。兩名雇來的嚮導不知光緒是當今皇上。他們也等急了,上前勸光緒,說這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世道不太平,女眷又多,還是盡快趕路為好。
「是這麼說的。」吟兒不得不點頭應聲,當時的確是這樣,至於後來發生的一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到後來的事,她心裡說不出的悲憤。天地良心!原來上下兩片嘴皮子,翻過來掉過去竟然可以這樣說話啊!
「是你不是?」
「可是兒臣一直沒見她露面啊!」
榮慶站在那兒,伸手在額上搭起涼棚,瞅著頭上的太陽,心想已經過了午時,他這一路少說也跑了近一百里地。憑著他馬兒的腳力,按理早該追上皇上的車隊,聖駕不比平常的車子,人多車多,走不了那麼快。
「二位先在這兒歇會兒,我先走一步。」榮慶聽了慈禧的話,刷地從地上站起。
吟兒回到清真寺,天色還沒透亮,但光緒已經醒了。
「您有那麼大面子?」榮慶心裡疑惑,不知這位叫元大奶奶的人哪來的這麼大的神通。慈禧笑而不答,但臉上那分自信掛在她的笑容裡,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榮慶被她弄糊塗了,支吾了一陣子,這才試探地問對方:「您可別逗我,我聽說宮裡規矩大,就是皇上答應我們見面,上頭還有老佛爺管著呢。」
「不會的。」光緒急了。
李蓮英是農民出身,對這種地邊的草棚很熟悉,很快便在小涼席邊找出幾隻瓦罐,裡頭分別裝著一些白米和鹹菜頭。李蓮英找到一隻空瓦罐,領著榮慶在水塘裡舀了滿滿一罐清水,又在地裡找了一些乾柴草。回到草棚,李蓮英便蹲在幾塊泥磚搭起的鍋灶裡點了火,然後將水倒進那只缺口的破鐵鍋裡,煮了一鍋粥。
「她叫吟兒。」榮慶回答。
「快說!皇上在哪兒,要不可別怪我不客氣。」榮慶右手按在腰刀上,作出一副準備抽刀的樣子。
「你想,皇上剛沒了珍主子,傷心透了。要是我再一走——」見他不說話,她接著皇上的話題說下去。
榮慶說了他如何逃出宮外,茶水章奉皇上之命找到他,他們一行如何假冒皇上,企圖說服兩湖總督張之洞發兵勤王。眼看事成了,沒想瑞王家的小格格和他舅老爺突然從北京南下,壞了整個計劃,吟兒聽到這兒,追問起他與瑞王府小格格的定婚的事。榮慶說了武昌新婚之前逃到上海的經過。
光緒情緒激動地跪在地下,仰天長叫一聲:「珍兒」,止不住地放聲痛哭。吟兒心裡本來就難受,見光緒哭得那樣傷心,越發覺得對不住他。她沒能在最後一刻跟著珍主子,所以才——想到早上親眼看到的那一幕慘劇,而老佛爺直到現在仍然在騙萬歲爺,說珍主子準備跳井,其實她早就讓人推下井裡了。想到這兒,吟兒心裡憋了一整天的悲傷突然湧出心窩,情不自禁地跟在皇上後面放聲大哭。
「你們——想造反?」李蓮英瞪起雙眼。
首先認出吟兒的是小回回,他將吟兒領到光緒面前。見到皇上,吟兒本能地要下跪。小回回一把拖住她,說這兒有外人,不能讓他們知道這是皇家的車隊。
「想說什麼你就說。要是一時半時想不周全也沒關係,等想好了,到了太平地方,頭一個給你辦。」
「既然你們都是宮裡的,怎麼會不跟皇上在一塊兒呢?」榮慶問。
「我不是,不是。」李蓮英慌忙辯解,說自己不是宮中太監。
過了好一陣子,她看見皇上閉上眼。畢竟光緒太累了,顛了一天不說,從早到晚米水沒沾過牙,加上為了珍妃的事傷心過度,終於昏昏睡去。瞅著皇上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下,吟兒估計他睡著了,這才悄悄爬過去,吹了小木箱上的油燈。
「我是皇上的奶媽子。」慈禧臨時編了個謊話。
「聽人說你成天伺候皇上,皇上很喜歡你,打算把你收了房了。有沒有這回事?」他幹過了那種事兒之後,靠在草堆上,有種說不出的滿足。這時,他想起小回回說的話。其實他早就想問她,但不敢問,特別在幹那種事之前。皇上是他主子,也是萬民的主子,而且有恩於他,如果她真讓皇上收了房,他還敢跟她幹那種事兒?
「何止是認識,」慈禧笑起來。她看一眼身材健碩的榮慶,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吟兒說得那樣,是個不成器的賭鬼和煙鬼。她是故意騙我,還是她哥這幾年有了長進。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對李蓮英說:「吟兒跟我說她哥不成材,又沒出息,光惹她媽生氣。我瞧著你頭是頭腳是腳的,不像他說得那樣啊!」
吟兒靠在牆根坐在地上,屋裡漆黑一片。聞著滿屋子艾草煙的香味兒,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得先忙完了主子的,然後才論到奴才的,哪怕是想心事,也得等安頓好主子,當奴才的才能擠出時間來想自個兒的事。這不,直到她安頓好皇上安安穩穩睡下,這才想起小回回跟她見面時說的話,說他前一陣子見到榮慶了,榮慶讓他轉告她,他還活著!
「這——」他被問住。
「不!我等不及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就這樣,她硬是不肯走,說洋人打進來,她就一頭跳下井口!」慈禧明說到這兒,不由得拭著眼窩裡的淚水,喃喃低語,「珍兒,你給咱們全宮的后妃長臉了!」
慈禧原先以為李中堂和恭親王能跟洋人談得攏,不等洋人攻進城就能簽和約,萬萬沒想到洋人會一陣風似地殺進北京城。洋人還沒進城,城裡已經先亂了套。李蓮英好不容易臨時讓人準備了七八輛車,沒等拉到神武門便被亂兵們半道上搶走了。後來,李蓮英實在沒辦法,只得將三輛宮中的馬拉轎車上的豪華裝潢全部拆了,又從街上臨時雇了一輛帶鐵網的蒲籠車,這種車又稱趟子車,用來拉貨拉人,按一趟來回計價,所以稱為趟子車。
「快別亂說!」她伸手堵在他嘴上。
吟兒呆呆地望著這位一向令她敬仰的老佛爺,這會兒才真正覺得她的厲害,不愧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高手,她本以為在珍主子這件事情上,由她那張巧嘴說破了,也是他對不住皇上和珍主子,沒想到她竟然能將這事兒說活了,珍主子一下子成了洋鬼子害死的英雄。
吟兒坐在地下,像宮中守夜的那樣坐在光緒身旁,燒著艾草用來熏蚊子,一邊不停地替皇上扇扇子,怕熱著他。望著皇上那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她心裡說不出的衝動,想將珍主子被人落井下石的真相告訴皇上。話到嘴邊,她又嚥回去,覺得這會兒不是時候。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總有一天,她要親口告訴皇上珍主子被老佛爺害死的真相。
慈禧望著吟兒,問起宮女中還有誰跑出來了。吟兒說除了娟子,眼下就她一個人跑出來。
「我不信?不過我也不怪你。」
吟兒頓時愣了,不知說皇上的「他」指什麼人,光緒諱莫如深地一笑。
「這是朕賞給你倆的。」光緒笑笑,從手上取下那綠玉扳指遞給她,說這是送給他們倆的,作為他賀喜的賞物。
「兒臣給皇爸爸請安,」光緒終於開口說道。
「吟兒!你——為什麼不說話?」光緒問,心裡有種不祥之兆。
轎車外傳來一片吵嚷聲。慈禧不知出了什麼事,正想訓斥李蓮英,突然覺得不對,心想這兒可不是宮中。她掀起轎簾往外一看,發現轎車四周圍著許多亂兵,指著李蓮英鼻尖大聲罵娘。就在她掀轎簾的一瞬,亂兵們發現了慈禧,見轎車內不過坐著個老婦人,頓時叫得更凶,指著慈禧要她下來。李蓮英先是好言好語地勸著亂兵,一見他們掀起簾子要老佛爺下車,忍不住發起脾氣。
吟兒跟著皇上的車隊到了西貢市,天已經黑了。這地方名兒叫西貢市,其實連個鎮都算不上,只不過是一片較大的村子,一邊靠山,一邊扼守著由北京城裡通往昌平的大路。村裡房子不少,可兵荒馬亂的,一般人家都不肯收留像他們這樣的難民。再說人也太多,誰家也住不下。幸好村口有座被人廢棄的清真寺。慈禧和皇上以及皇太后、大阿哥等人住在裡頭,元大太太,四格格等人也都勉強跟著皇上皇太后在清真寺裡住下。其他人,太監和宮衛侍,甚至連李蓮英本人,只得住在清真寺附近的一些人家裡。總之,這些人住的很雜亂,東一個西一個。
和李蓮英不一樣,慈禧一路上沉默著,既不抱怨也不罵人,咬著牙隨人群一步步向前走去。
「皇上是個癡情人。為了珍主子,宮中其他嬪妃從不親近,這樣的皇上從沒聽說過,要不是在他身邊親眼見了,誰個也不會相信的。」
「是我妹妹。」榮慶猶豫片刻,其實他在向他們打聽之前就想好這種人物關係。
李蓮英將慈禧扶到路邊,說皇上的車在後邊,他們在這兒等皇上的車,只要他們的車一到就好辦了,望著逃難的人群像潮水般地從身邊湧過,聽著北京城方向傳來陣陣槍炮聲,主僕二人心裡說不出的惶恐,等了老半天,仍不見皇上車隊的影子,先是李蓮英沉不住氣了,後來慈禧也覺得再傻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再說來的路上有幾處岔道,哪條道都能去昌平。路上人多車多,誰也保不準皇上的車會走哪條道,要是他們不走這條道,他們在這兒就白等了。
「你吶?這些年沒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她偎依在他懷裡。這會兒她才覺得她完完全全是他的人了。
「主子還是太監?」慈禧反問,一邊在琢磨對方的心思。
後院那名守夜的衛士抱著長槍靠在院牆邊睡得死去活來。她在院子裡走了一圈,根本不見榮慶的人影。她心裡奇怪,剛才明明見到有個人影躲在樹下,這會兒怎麼不見了。她不甘心地穿過一道夾牆,四下察看,這時身後突然有個人輕輕將她抱住,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是我。」吟兒身子掠過一陣痙攣,本能地轉身將那人緊緊抱住。
「吟兒是你什麼人?」慈禧追問,想從中套出一些有用的話。
「別費那個勁了,珍兒她沒出來。」慈禧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她身體貼牆根站著,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喘。那些敗兵走了沒多遠,她正想挪動身體,突然胡同裡鑽出一個大兵,一見吟兒,那人便咧著大嘴衝她笑。吟兒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本能地向後退著。
「你就是元大奶奶?」榮慶在宮中早就聽說過元大奶奶的名字,但從來沒見過她本人。這老婦人是慈禧的娘家親戚,死了男人後,一直在宮中陪著老佛爺。此人出身高貴,加上慈禧的厚愛,王爺的福晉和格格們見到她都得請安。不過她名聲很好,從不生事,更不愛拋頭露面,別說榮慶沒見過,就連儲秀宮的一些宮女也很少見過她。
慈禧一聽這話就順耳,加上對榮慶印象挺好,當下笑得更高興,轉臉對李蓮英說:「李總管,你給他帶班引見吧。」
「嗨!吟兒進宮好幾年了,就不許人家有長進?」李蓮英一邊說,一邊討好地向榮慶笑了笑。他看一眼榮慶,心想怪不得這人眼熟,看上去真的有些像吟兒一家人,長得挺神氣,那雙大眼睛跟吟兒一樣黑白分明,笑起來特別討人喜歡。
目睹珍主子的死,吟兒早就忘了要回樂壽堂替光緒取行裝的事兒。她一個人呆呆地蜷縮在牆角裡,瞪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神,腦於裡閃過剛才那一幕幕怵目驚心的場面,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坐了多久,等她回過神,匆匆趕到神武門,老佛爺和皇上的車隊早就出發了。
疲憊不堪的吟兒幾乎不敢相信她已經追上了皇上的車隊。
為了怕路上暴露身分,所有人都換了便服。慈禧坐頭一輛車,光緒和大阿哥坐第二輛,隆裕和瑾妃等人坐第三輛,三格格,四格格和元大太太只能委屈和幾名宮女擠在最後那輛趟子車上,李蓮英和崔玉貴領著一些年輕力壯的太監,穿著老百姓的衣服,不顯山不顯水地跟在車前車後。
「北京都讓洋人佔了,皇上皇太都自身難保,誰還管得著你?」
「你——你這沒心沒肺的,你沒瞧見呀!罷才身上全是那些——」吟兒羞澀地說,雙手摟住榮慶的脖子,腦袋抵在他胸口一通亂撞。榮慶明白她沒說出口的意思。剛才他壓在她身上幹那事兒的時候,她下身見紅了,血染濕了她衣服。大概再沒比這更好的證明,她給他的是正經的女兒身啊,想到這兒他心軟了,一邊親她,連聲說錯怪了她。
吟兒說她去叫他。她匆匆進了後院,抓起一把沙土向院牆上撤去。一下二下,她一共撒了三下,卻不見牆外有任何動靜,她急了,慌忙從大半人高的土牆的一處豁口爬進隔壁人家,進了那間緊挨著土牆的草棚,不由得愣住,棚子裡空空的,榮慶不知去了哪兒。他說好在這邊等她的暗號,怎麼會突然離開,她滿心疑慮地等了半天,仍然不見他回來,心裡不由得發慌,擔心他出了什麼事。
「元大奶奶!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就實話實說吧。何況這位壯士一看就是正派人。」到底是李蓮英機靈,脫口編了個身分給慈禧安上。他想榮慶很可能是宮中的侍衛,甚至可能在皇上身邊當過差,所以對皇上身邊情況比較熟。但從他認不出慈禧,也看不準自己的身分來看,他肯定沒見過元大太太。慈禧連忙順著李蓮英的口氣,說她是元大太太。
「是的。」榮慶肯定地點點頭。
「虧你在皇上身邊待過,他是那種人?」她反問。
「那你還不肯跟我走?」他再次提出要她跟他逃跑的計劃。
「是不是貪上榮華富貴了?你捨不得皇上,想給皇上填上一房?」他激動地瞪著一雙大眼。
一天的辛苦,空空的肚子突然塞進這麼多湯湯水水,人突然變得困頓,一個個坐在地下腦殼發漲,眼皮子發澀。榮慶眨巴著眼皮子,沒話找話地跟慈禧和李蓮英聊起天來。
榮慶將馬兒繫在路邊草坡上,讓它啃一會兒青草,然後領著慈禧和李蓮英鑽進草棚,這是當地農民用來看秋的。地裡種的是棉花,棉花剛剛綻開棉苞,離熟了還有半個月,所以看秋的人還沒住進來。
「她,她沒出來?!」光緒頓時愣在那兒,張著嘴,一時鬧不清慈禧話中的意思。吟兒聽到這兒,不敢相信她的耳朵。這麼天大的事兒,由老佛爺嘴裡說出來,就像說晚上的飯菜味兒太淡,明兒多加點鹽。看來珍主子一條命,還不如老佛爺幾句話精貴啊!
出了德勝門,路上難民不斷,路面越來越擠。他們不敢擺皇家的威風,加上又沒有衛士,眼看著車隊被人群擠散了,車與車之間拉開了距離。越往前走,光緒越覺得不對頭。別說見不到珍妃和吟兒的車子追上來,連慈禧打頭的車子也不見了。
慈禧正說著,站在草棚口的李蓮英看見大路上黃塵滾滾,一隊人馬向這邊跑來。李蓮英見勢頭不對,慌忙說洋人來了,慈禧一聽頓時慌了神,爬了半天也沒從地上站起。榮慶上前扶起慈禧,說不用怕,讓李蓮英帶慈禧先躲進不遠處的樹林子,他從腰下抽出那柄幌亮的大刀以防不測。
李蓮英的舉止引起榮慶的疑慮。他轉身打量著李蓮英,儘管對方扮成老百姓,榮慶仍然覺得李蓮英和慈禧身上有種與眾不同之處。
慈禧和李蓮英一聽榮慶這話,心裡不由得暗自吃驚。顯然這人也是個有來頭的,對宮中情況很熟悉,至少他見過或聽說過皇上的奶媽子,要不怎麼會一眼識破慈禧的謊話。
到了豁日,她突然想到她們家就在這一帶,索性回去看看。畢竟兩年多沒回家了,一想到家這個字,心裡湧上一種難以言盡的激動。不行,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她得趕上車隊,無論如何也得將珍主子之死告訴皇上,她覺得皇上太可憐了。直到現在,他坐在車上,還以為珍妃在後邊的車隊裡。這兩年多來,她一直認為皇上皇太后,包括珍主子,他們鬧來鬧去都是家裡人。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裡頭其實並沒有多大的是非。現在她才明白,這裡頭是有是非的。對老佛爺,她也終於有了更深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