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飇英雄的悲劇》目錄

長安之春

長安之春

像這樣在大都會裏,家家出門賞花的熱鬧場面,也真是罕見的了。那時候社會經濟的繁榮,民生的安定,不難想見。
唐人春日賞花的風氣,一直到唐末仍然不衰。韋莊的長安之春便說:
家家樓上如花人,千枝萬枝紅艷新。
唐人賞花,最初只為踏青迎春的雅興,大家攜手結伴,春日融融。可是到了開元天寶以後牡丹花一枝獨秀,竟有「國色天香」之稱,此後,牡丹以大內宮苑及公卿豪家的珍翫,普遍的傳入民間。於是在每年三月十五前後,「三條九陌花時節,萬馬千車看牡丹」,「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如狂」,這時所謂的賞名花,則非牡丹莫屬了。當時牡丹以紫、紅兩色最為名貴,白花則冷落無人問。可是牡丹雖然占盡了長安的春色,卻有一樁甚為遺憾,那就是天下竟無黑牡丹。到了後來,有一個富豪劉訓,居然一度揚言說他劉家有黑牡丹,客人大奇,到劉家院子一看竟只是一片黑壓壓的水牛!

據開天遺事上說:都人女士,每正月半後,各各乘車跨馬,於園圃搭建帳幕,或就野中為探春宴。這些士女遊春野步,如果遇見名花,便藉草設席,以紅裙遞相插掛,叫故「裙幄」。至於貴家子弟,春日遊宴,多帶油幕,如遇陰雨,則以油幕覆帳,盡歡而歸。長安俠少,則各自備有矮馬,往來花樹之下,令僕人執酒相隨,遇好花便駐馬而飲。長安少女,春遊之時又喜歡鬥花,她們把花枝插在頭上,以奇花多者為勝,所以千金買名花,也是常有的盛會。
在今天忙碌的大都會裏,能仰望青山的窗戶,已經不可多得的了。人類長期的離開自然,必將造成心靈的萎縮,失去創造人類文明的雄渾氣魄。都市人、文明人的這種心靈的創害,不是偶然的幾次蘭花、菊花的展覽,或是山水畫展覽,就能得到挽救的。當此辟邪驅鬼的爆竹聲,已經日漸減少的「工業新年」過後,休閒所帶給許多都市人的內心的茫然,應是震醒我們如何創建新的現代都市的時候。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的上元燈市,是唐人留給後世的優美的影像。在那些蓮花燈、白鷺燈等暈黃的燈影之後,我們似乎可以看見他們的心靈和手指是如此的接近著自然。而上元以後,都城士女的結伴踏青迎春,又構成了另一幅大都會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景色,這在今天「市廛如豆」的工業都會裏,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唐代的首都長安城,是天可汗所居位的地方,也是繁華的國際都會。城北的皇城和宮城的建築,碧瓦丹墀,固是雄偉壯麗;城南東西兩邊一百一十坊的街市建築,也都寬敞而整齊。城東南坊角的曲江,南有紫雲樓、芙蓉國,西接杏園、慈恩寺,此地「花卉環周,煙水明媚」,最是城中繁花如林之處。得年陰曆從立春以後,經雨水、春分到清明期間,先是杏花、李花、桃花、薔薇,接著就是海棠、木蘭、桐花、牡丹紛紛開放。於是寺院道觀、三條九陌,到處都出現了迎春看花的人,真是「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了。
唐人長安春遊之盛,有時也是「園林樹木無閒地」,但在農業社會的時代,土地空曠,長安花木園地之繁多,必然星羅棋布,才能容人走馬觀花。而且唐人性格豪放不羈,這和現代工業都會的「樊籠之鳥」的性格,大異其趣。此所以唐人能欣賞嬌艷的牡丹,同時也能欣賞「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那種狂飇似的「梨花」!像這樣俊雅剛健的生命力,大概只有天可汗所居住的那個繁花如林的長安城,才能培養得出來。

由此,忽然使我感慨起來。我想起了島崎藤村的「都會」。他說:有一次他去伊豆看了原野蔥綠的景色,回到東京以後,再看看那住慣了的都市草木的顏色,不禁大為吃驚。那些積染灰色的塵埃,失去了健康活力的都市草木的顏色,也就是城市人的顏色。很久以前,他曾在淺草橋附近的新片町住過七年,那裏的舊兩國附近,有一種古江戶時代殘留的都市,德川初期畫家英一蝶的子孫就住在那兒。不過據熟悉當地的人說,那裏「暖簾」的商號雖然依舊,但人物已非,能在當地持續三代以上的人家,已是少之又少了。
長安二月香塵多,六街車馬聲轔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