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目錄

第一章

第一章

江蘇的地方官最多,兩江總督駐江寧,江蘇巡撫駐蘇州;藩司亦有兩員,稱為​​江寧布政使與江蘇布政使,前者管江寧、淮安、揚州、徐州四府,及通州、海州兩直隸州;後者管東南膏腴之地的蘇、松、常、鎮、太五府州。照系統上說,江蘇藩司的直屬長官是江蘇巡撫;兩江總督隔了一層,是管不到的,而此時的情形不同。
適逢其會的是,恭親王所主持,新成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外交上相當活躍,與英國公使達成了一項協議:「禁止洋船濟匪」;同時嚴令「禁止漢奸附載長江英法輪船,貪利濟匪」。總理衙門並以同樣內容的照會,分致法國和俄國公使。英國海軍並派兵艦,巡弋長江作有效封鎖。於是安慶城內,大起恐慌;守軍乏食,紛紛出降。城內百姓到後來甚至吃人肉來苟延殘喘。
第二路先由陳玉成自桐城、霍山進入鄂北,佔領英山,陳玉成其前鋒偽裝清兵,長驅直下,向南疾進,十一日之間,行軍六百餘里,連下三城,由蘄水攻陷黃州。據說英國公使館的參贊巴夏禮,正陪英國海軍司令何伯,從上海坐兵艦西上,到漢口去調查開商埠的事,經過黃州,與陳玉成見面,勸他不可再向西進兵攻武漢,以免妨礙英國通商,否則必致與英國軍隊發生衝突。同時又告訴陳玉成,說一路西來,絕未聽到李秀成或有其他太平軍部隊進兵江西的消息;警告他孤軍深入,必無後援。陳玉成信以為真,放棄了與李秀成會攻武漢的計劃,回軍去援安慶——陳玉成的老母妻兒,全軍都被圍在安慶城內。
左是左宗棠,當時正提新軍六千,兼程赴江西,曾國藩預備讓他當廣德一路;張是張運蘭,在廣德與寧國之間遊擊接應;鮑則是鮑超,將由石埭攻池洲,所謂「左、張、鮑」三路「夾輔」者如此;曾國藩是以所部精銳,助李元度成大功,就像他多方設法助曾國荃成大功一樣,等於拿元度當同胞手足一樣。
當曾國藩受命總督兩江時,原有東援的任務;但他遲遲不進。這因為曾國藩的用兵,有他與眾不同的一套——清朝的皇帝以明為鑒,而有見識的大臣,亦無不如此;曾國藩熟讀明史,練兵學戚繼光,用兵則學楊嗣昌,以靜制動,穩紮穩打;他的整個戰略,乃是以高屋建瓴之勢,從長江上游,打到長江下游。自東晉開發江東,長江代替了黃河的地位以來,欲保長江下游的金陵,必守住長江上游的武昌;武昌、九江既為湘軍所掌握,那麼,下一步就必攻安慶,捨此而東援,則氣勢不貫,且可能腹背受敵,所以儘管上海、杭州吃緊,薛煥、王有齡乞援的公文,雪片飛來,曾國藩始終不肯撤安慶這圍。圍安慶的是他的幼弟,「老九」曾國荃。
不過到了六月初一,菱湖西岸太平軍的營壘,盡為曾國荃所破,則是記此戰役必須大書一筆的;因為從此安慶城外已無太平軍,而真正的圍城開始了。
其時蘇州城內,已有兩名太平軍的間諜埋伏著,一個叫李文柄,廣東人,原跟小刀會劉麗川在上海起事,上海克復,投降官軍,以後改了名字,捐官候補道,分發蘇州,走門路做了帶兵官。另一個叫何信義,也是廣東人,候補知府,帶過撫標中軍。這兩個人等李秀成的軍隊一到,開城出降;正好遇上徐有壬帶兵在巡邏,於是短兵相接,展開巷戰,徐有壬不屈被害。李秀成只派了二百七十多人進城,就佔領了蘇州。
其時太平天國,正在大開慶功宴;接著由李秀成主持會議,商定戰略,先取蘇杭上海,再購置輪船二十艘,水陸並進,西取湖北。這是閏三月二十一的事;四天以後,開始行動,由李秀成統率全軍,方略如此:
就在這時候,前軍有一批餉銀解到,王浚依然如故,每名士兵僅發銀二兩,而且名之為「借給」,因而包括張國樑所部在內的全軍大譁,各營普遍表示:「如果不發餉銀,不換翼長王浚,決不接仗。」而和春執迷不悟,無所處置。

照曾國藩的打算,皖南一地可以託付李元度,他便好去整頓江北大營,既以援安慶,亦以復蘇常。那時候祁門大營,自然由李元度主持;雖不能當欽差大臣,至少會有個「幫辦軍務」名義;然後補實為監司,署理巡撫,順理成章地以方面大員,當方面之任。
李秀成於九月初二進圍浙東的重鎮衢州,守將總兵李定太,深溝高壘,務求自保;於是李秀成捨衢州而去,在嚴州與李世賢會師,商定了進取杭州的計劃,分南北兩路,李秀成由北路直指杭州,李世賢任南路,繼續攻嚴州。這是九月初十的事;七天以後,嚴州守將張玉良棄城而走,李世賢連佔遂昌、松陽,勢如破竹。
閏三月二十九,清軍不戰自潰,頓兵觀望的太平軍,向丹陽西門進擊;其時一片混亂,但見張國樑率親兵,往來馳驟,不斷衝殺,卻無法殺出重圍,而太平軍改扮清軍,乘機混入潰卒中,反向張國樑襲擊,以致渾身重傷,力竭時還手刃數敵,躍馬入丹陽南門尹公橋下而死。
今已秋後屆期,若因停勾之年,再行停緩,致情罪重大之犯,久稽顯戮,何以肅刑章而示炯戒?
其時除了杭州以外,上起嘉興,下至浙江與江西、安徽交界之處,都有太平軍的蹤跡。所幸者,錢塘江南岸的寧波、紹興兩府,完整無缺,但全省十五路軍需,亦不能盡靠寧紹。此外湖州孤懸,而趙景賢守得極好;此人是一奇才,與太平軍作戰,幾乎從未吃過敗仗,是王有齡唯一可以信任的帶兵官。
王有齡留在浙江,是為了改官兩江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在寧國府克復後,由何桂清與江蘇巡撫趙德轍會銜出奏,說王有齡在浙江籌餉如何精敏,現在江蘇的稅捐,非他來清查整頓不可。這也有個名堂,叫做「奏調」;向例封疆大吏除了翰林以外,外官道員以下,京官司員以下,都可以奏調。而且文宗派何桂清繼任江督,本就是為了籌餉;所以奏調王有齡的摺子,自是「准如所請」。
曾國藩當時很不怕得罪人,首先就指責張芾,奏摺中說:「徽寧兩處防軍,歷年取用浙餉,約計千萬;浙中恃為長城。本省別無防守之師,一旦藩籬盡撤,任賊長驅,杭人慘遭浩劫,張芾不能不任其咎。皖南地方遼闊,處處與江浙毗連,一片逆氛,幾無完土:惟系臣兼轄地方,自應力籌兼顧。斷不能更顧浙江。」另外有一道奏摺,則更說得老實:「臣由皖南進兵,以急援寧國,急攻廣德為要;力不能兼顧,則以專救寧國為要。」
其次當曾國藩出奏之時,曾有一封長信給李元度,所作規劃,可見愛重之意。
因此,儘管王有齡賞加頭品頂戴聖眷甚隆,但他支撐浙江的局面,其中艱難困窘,怨謗叢集,幾次欲哭無淚之苦,實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最感棘手的,還是兵餉兩事。餉則竭澤而漁,先以協濟他省的,至此自給不足,先是積欠三四個月始能發給一個月,換句話只能照原額發放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到了咸豐十一年春天,積欠三四個月竟只能發放半個月了。
何桂清撫浙,王有齡自然更得意,咸豐五年調補首府杭州府知府,不久又兼署督糧道。同一年,賞戴花翎,並奉旨交軍機處記名,遇有道員缺出,請旨簡放;這稱為「內記名」,越過吏部這一關,是補缺最優先的「班次」。
第二路、由陳玉成自皖北西引入鄂,進攻北岸,直取漢口、漢陽。此兩路為大箝形攻勢。期以下一年春天會師武漢,奪取三鎮,則下游安慶之圍必解。
這些情形,李秀成不知道,第二天又迫近城下,由南門轉往西門,英法聯軍,水陸並攻,開炮轟擊,以致李秀成亦受了輕傷。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外援內應,皆不可恃;只能撤退。臨走時留下一封長信,痛責英法公使;無非出氣而已。
於是何桂清被綁赴菜市口,一刀斬訖。而余光倬則跟何桂清的私黨結了怨;他本來已考上了御史,而且「京察」一等,照例立即可以升補,為人藉故彈劾,京察一等及御史記名,一律撤銷,竟致閒廢。
師徒二人言語碰僵了,李鴻章當天收拾行李,投奔江西。曾國藩果然親自擬稿出奏;十月初十奉到上諭:「皖南道李元度不能堅守待援,著即革職拿問。」
和春自然萬分憤怒,但一則自己也有聽信王浚,扣餉不發,以致士兵譁變的罪過;再則此時卸甲丟盔,狼狽不堪,諸事要靠何桂清照應,所以只得暫且隱忍。
其實,這是色厲內荏。何桂清先以書生論兵;其後則全靠王有齡替他策劃、替他擔當。王有齡一到浙江,何桂清頓時六神無主;因此王有齡不得不每天給他寫一封信,規劃一切,由專差逐日遞到常州;若有一天信不到,何桂清便忽忽如有所失。
閣下不赴浙履任,浙人避免怨閣下而兼及不佞。然僕以貴部守寧國之名城,而以左、張、鮑三軍左右夾輔,則僕之為閣下謀也甚忠。
第四路、由李世賢經徽州進入贛東。此兩路可以牽制南岸湘軍。
當時對洪楊的征剿,責任區分,大致如此:金陵城外由欽差大臣主持、成立江南大營;後路蘇、常一帶,則由兩江總督與江蘇巡撫防守。在軍事指揮系統上,有時不免紊亂;江南大營之毀於一旦及蘇、常之失手,此為主因。
在鮑超之後還有一隊官兵,就是李元度的安越軍,兵到衢州,入了浙江地界,大概耳聞目擊,無一處不是亂糟糟的景象,覺得犯不著蹚渾水、打爛仗,因而屯兵衢州,觀望不前;以後敵兵阻隔,更到不了杭州,儘管王有齡跟杭州城內的官民,如大旱之望雲霓,安越軍卻始終只在鬧賊人家的後門口徘徊。
現在再回頭來談王有齡。
在常州的兩萬餘人是這樣集中的,當金壇被圍時,和春先後調守防揚州的總兵馬德昭,及援浙的參將羅希賢,各領三千人赴援;走到中途,何桂清下令馬、羅兩人,改援常州,而以由浙江趕回來的副將周天孚,以及戰鬭力不甚堅強的新募潮州兵數千,換到金壇。其次是張玉良的全軍,亦不下萬人,為何桂清所留住,加上宜興、廣德及王有齡特從蘇州調來的精兵一千人,將常州保護得十分周密。在江南大營後路未斷時,和春想調張玉良,不許;想調馬德昭,又不許。在這時,何桂清已經打定了主意,棄和春、張國樑於不顧;在常州擁眾自衛,打算著和、張兵敗以後,另起局面。其時常州附近,並無太平軍的蹤跡,因而他又飛章報捷,奏陳常州、鎮江一帶的軍情,分常州、宜興、鎮江、丹陽、金壇五路部署,各路都請歸張玉良節制,自願力保蘇、常辭氣甚壯。
太平軍「東征」的先鋒,是陳玉成的部將劉瑲琳;陳玉成因為要渡江攻揚州,所以亦在東徵軍中。劉瑲琳受計,不攻正面鎮江,由句容往西南,先取珥村,其他在金壇之北、丹陽之南,相距各四十里,是鎮江與常州往來間道的中心,亦為北面丹陽、南面金壇、東面常州這個三角形的中心,奪取其地,可以進而截斷常州與丹陽的通路,果然,何桂清聞警,派馬德昭往西北方面的奔牛鎮迎敵;而敵人則化裝成清軍,直趨西北的呂城——東吳大將呂蒙所築的城,東距奔牛鎮十八里,隔絕了常州通丹陽的大道;至此,水陸兩途都為太平軍所衝斷,丹陽孤立無援了。
於是刑部補具手續,特降諭旨:
一直到了咸豐十年李秀成方能出金陵;三天以後,張國樑率領水陸諸軍,攻克浦口九洑洲,約期攻上關、下關,以為金陵指日可破。而何桂清則以九洑洲之戰,籌餉有功,加官銜「太子少保」,與胡林翼齊名,並稱長江上下游、胡何兩宮保——此為何桂清一生事業頂點;過此就走了下坡,而且一落千丈,垮得極快。
咸豐七年,太平軍兩萬攻玉山;而李元度便以七百人迎敵,燒斷了浮橋,敵人無法渡河,由上游淺處涉水而過,包圍玉山。
李元度回城拒守,被敵軍連續不斷的攻了兩晝夜;他在城頭親自督戰,左頰還中了子彈,負傷不退。而敵軍忽然罷攻;仔細查察,發現地面下有雜聲,知道又在挖地道了。於是,相準了地方,先挖一條壕溝等著。地道挖通,太平軍恰好自投羅網,亟亟退去,而李元度已按下伏兵,以寡擊眾,打了極漂亮的一仗,廣信府轉危為安,也就因為這場戰功,得由知府以道員記名,並加按察使銜,賜號巴圖魯——滿州話「勇士」之義,此後又以應援浙之功,放了實缺,是浙江溫處道,但浙江的官卻一直未到浙江效力,為此,浙江前後兩任巡撫羅遵殿、王有齡對曾國藩頗有怨言。
這時何桂清曉得糟糕了,和春是欽差大臣,論軍事指揮權,在兩江總督以上;九度行檄,乞取援軍而何桂清置之不理,該負戰敗的全責。和春先因身在前線,拿他無可如何;現在退到後方,自然要跟他算這筆帳。如果據實嚴劾,何桂清百口莫辯。非革職嚴辦不可。因而連夜致書慰勞;同時請和春移守丹陽。
這個幕友也是他的門生,就是李鴻章。李鴻章先從呂賢基回安徽辦團練,後來在安徽巡撫,也是在他的老師福濟幕府中,極不得意;輾轉投入曾國藩大營,專司章奏公牘。平日謹遵師命,唯獨這一件事,卻提出了異議。
楊輔清進溧水、雨花台;
這時的李秀成,已聚集五十萬人,會議解金陵之圍,當時的部署是如此:
可惜,他們的行動慢了一步;李秀成使了一條奇計,找了許多瞎子來當更夫,一面偃旗息鼓,全師而退,走天目山,經孝豐,一日一夜行軍三百里,回到廣德。
何桂清這一案的關鍵,本在他為何由常州脫逃?如果這一點能有所辯解,則可以不死;所以刑部審問時,他提出一份薛煥等人所具的公稟,請他退到蘇州,以保餉源重地,證明他本心並不打算棄地。事過境遷,當時是否有必要退至蘇州?是非無從判斷,同時這張公稟,究竟真的出於當時,還是事後補具,以為卸責的餘地,亦無從查究,因而朝廷特意降旨,命現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查核具奏。
咸豐六年,王有齡又奉委兼署鹽運使,護理按察使,集糧政、鹽務、司法於一身,為浙江第一能員,也是浙江第一紅員。因此遭人之忌,有個通判叫徐徵,告了一狀,告何桂清獎薦不公,奉旨明白回奏。何桂清「年少氣盛」,覆奏的語氣,不免亢激,因而下詔責;何桂清便只好稱病辭官,已經打點行李回鄉了,而忽有意外的轉變,奉旨以二品頂戴署理兩江總督。
這一夜各營起火,情況不明,王浚部下首先逃散,接著是和春的部下各自為計,這一下牽動大局,和春、王浚所部,全軍皆潰。最倒楣的是何桂清的同年,原任江蘇巡撫許乃釗,本不知兵,而強賦以領兵之任;先以失機被革職,卻又不放他回杭州原籍,賞給光祿寺卿的頭銜,仍留江南大營幫辦軍務。和春與何桂清不和,與張國樑相左,都靠他從中調停,費盡口舌而不討好;此時失陷軍中,吃盡千辛萬苦,才得回到鎮江,狼狽不堪。
咸豐六年七月,向榮病歿軍中,由和春繼任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以張國樑幫辦軍務,升官湖南提督,所以稱為「副帥」。文宗頗有知人之明,曾有好幾次優詔,獎許張國樑忠勇,有一次,張國樑因作戰炮傷中指,文宗特頒御用傷藥,並且親筆硃諭:「勇猛中宜加慎重」。尚方珍玩,不斷賞賜以外又命圖形進覽,所以張國樑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當向榮病歿後,金壇被圍,而和春還未接任,就由於張國樑的招集流亡,激以忠義,解金壇之圍,進克句容,使得江南大營的聲勢,復又大振。
常州城破之日,逃到無錫滸墅關的和春,悔恨交集,吞鴉片自殺。其時何桂清已到蘇州;徐有壬閉城不納,下令凡總督的隨從,一個人不許進蘇州。同時上疏嚴劾何桂清棄城喪師,縱兵殃民。何桂清無奈,由蘇州到常熟,當地紳士遞了一個公稟,說「常熟小邑,不足煩督府親駐,請免稅駕以召寇」。何桂清表示親兵缺餉,當地百姓送了一千兩銀子的餉,二百兩銀子的程儀,何桂清住了三天,以借洋兵為名,逃到上海。
對於軍務政事,曾國藩當然亦有一番籌劃。湘軍的士氣可用,紀律亦勝於原有的綠營,以及其他各省自招的勇丁;但有個先決條件,就是按月發餉。「皇帝不差餓兵」;就肯奉差遣,也一定是克敵不足、擾民有餘。曾國藩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兩江總督,不比專領一軍的將官,只管打仗,糧餉可以跟朝廷、跟地方去要;在他的職責來說,吃了敗仗,可以指名參劾失機之將,如果糧餉不能按時支應,就是自己的責任。因此,他不僅以克復城池為已足;還要維持安定,振興市面,道路暢通,商旅不絕,方能使唯一糧餉所出的「釐金」,源源不絕。
何桂清豈肯留在危城?一面派人敷衍,一面喬裝改扮,溜出東門,正待上馬時;遇見在城外巡邏的常州府知府平翰。
入皖南膏腴之地,大有可為。頃已奏閣下調補斯缺。明年國藩有維揚之行,此四府一州者,敬以相屬。大抵地方事,閣下主之,軍務事季高主之,升遷舉劾,則兩公商辦。
徽州原屬兩江該管,與浙江無干;但地勢上卻是密切相連的,因此徽州的防務劃歸浙江。這是加重了浙江的負擔,而何桂清毅然挑起這副擔子——文宗最恨封疆大吏,自劃界限,不但各人自掃門前雪,如秦人之視越,甚至將雪掃到他人門前,推出了事,所以此時想到何桂清的好處,也是毫不猶疑地接納了彭蘊章的建議。


士氣之壞,壞在和春所用的一個翼長王浚,翼長有二,顧名思義,可知如鳥之雙翼,為欽差大臣的左右手。王浚以受和春的寵信,把持軍政,剋扣糧餉,因而部下無不懷恨;除了張國樑直屬的部隊以外,其他各軍,紀律廢馳,普遍傳播著這樣一個說法:敵人如果來攻,我們堅守不出;看大帥跟翼長如何退敵?
不久,進犯杭州的兩路太平軍,不戰自退;這是因為李秀成攻上海不利,收兵回蘇州,預備重新整頓補充,檢討局勢,另作部署的緣故。
此時的李元度,已經回到了老家平江。他的從祁門大營不辭而別,倒不是畏罪潛逃;只覺得自己決不是無人欣賞的「道旁苦李」,預備回平江另外招募人馬,帶出來報仇雪恥。
「慢慢!」徐有壬揮手阻止小跟班送煙,「老兄官做到藩司,還不曉得官場的通例嗎?」
其時金陵被圍,已經一年有餘,存糧將絕,人心惶惶;而太平天國內部,大鬧奪權的內訌,楊秀清與韋昌輝的衝突以後,石達開獨樹一幟,遠走西南,偽朝只能託命於兩個人,一個是外號「四眼狗」的陳玉成;一個是被公認為太平天國第一人物的李秀成。
「果然如此,門生也要告辭了。」
到了十月初旬,嚴州一路失利,新城、臨安相繼不守,富陽隨即失守,前敵兩員主將,總兵劉芳貴,副將劉季三、雙雙陣亡。這一下,不但省城吃緊,而且由富陽渡江,可以威脅寧紹;浙東在此時是全省主要的糧源,不能不保,因而王有齡作了一次奇襲。
此案既疊經廷臣等會同刑部定擬罪名,自應按律科斷,即不必於法外施刑,以昭公允;何桂清著仍照本律,定為斬監候,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此後為定照定律,詳慎用刑之意起見,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也。
及至十月初十的降旨李元度革職拿問時,他已帶兵出平江。其時李秀成由皖南、江西,竄入湖北;沿途收羅人馬,復又原途回金陵。李元度就跟在太平軍的後面,由湖南入江西;一前一後,旌旗相望,而實在不曾接仗,但李元度卻誑報克復了江西義寧等地。湖北、江西,居然據以出奏;這一下革職拿問之事,便無形中擱置了下來。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居然有人相信,拿他捆送營務處,要求立即處決。官府當然要依律審問,搜查他的寓所,毫無佐證;而暴民鼓譟轅門,群聚不散,結果將王道平拉了出來,「臠割其肉立盡」,這股乖戾之氣,實在可驚亦復可憂。
何桂清當他是來追自己回城,親自拔出洋槍,威脅平翰;等他一走,何桂清率五百親兵,絕塵而去,十里外運河邊上,已有船在等著,下船直放蘇州——他是第二個脫逃的大吏;第一個是查文經,前一天上公稟為何桂清開路,以此「功勞」,得用「護運餉銀」為托詞,奉總督批准,先期脫出。

三、英王陳玉成再攻揚州,目的牽制江北清軍,不能南援蘇常。
在清朝與太平軍之間,英國最初嚴守中立,其後由於兩廣總督葉名琛的顢頇,換約問題,引起軒然大波;英國改變策略,有意利用太平軍來威脅清朝,與江寧方面的接觸,不絕如縷,清朝是希望洋將「助順」;如果「助逆」,則出入之際,關係太大。這只是恭親王與英法議和時,不能不委曲求全的苦衷。及至北京條約成立,塵埃落地;英國因為有條約的關係,不論是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也好、遵守國際公法、盡其應盡的義務也好,都不能不支持清朝。且不說以後李鴻章的「用滬平吳」,得力於此「正常化」的中英關係;即就當時而論,上海的局面便立刻發生了極深刻的影響。
安慶之克,是平洪楊戰史上的一件大事,亦是曾國藩「以靜制動」戰略成功的一大效驗。雙方的重視安慶,可由曾國藩的函札中見其大概,咸豐十一年四月初四日致其長子紀澤的家書中說:
李鴻章以去就力爭,而曾國藩絲毫不為所動,將手向外一伸:「悉聽尊便!」
王有齡真不負何桂清,看出他好大言而無用,是個經不起考驗的人;在此一生禍福,千秋功罪所繫的緊要關頭,萬萬錯不得一步,所以一再以極嚴重的語氣,警告何桂清:千萬離不得常州一步。他的信中有這樣幾句話:
安慶是於上年六月間起被圍,城內的太平軍只有一萬多人。曾國荃在城外構築長壕,紮營三處:集賢關、鹽河及城東北的菱湖,互為犄角,並有楊岳斌的水師支援,陣勢相當鞏固。外圍則有多隆阿的馬隊作接應;多隆阿原屬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部下,與鮑超一在皖北,一在皖南,為曾國藩麾下最重要的兩支部隊。
當時湖北防務,甚為空虛,武昌只有巡撫的直屬部隊,所謂「撫標」二千餘人。所以聽說黃州失守,在前線的胡林翼,大為震動;調兵回救,則陳玉成已經遠去,安徽巡撫李續宜的部隊,和彭玉麟的水師,一路追擊,頗有所獲。於是湖北解嚴而安慶的大戰爆發了。
李秀成是極有政治頭腦的人,他並不以攻城略地,耀武揚威滿足,而是要取得膏腴之地來支持他「北征」的計劃,因此攻取蘇州時,僅派二百七十人入城,一面嚴申軍紀;一面極力安平,務求促使地方士氣。上海在短短三數年間,一躍而為東南的精華,當然更不肯輕加兵火,所以他以運動會黨及官軍起義與聯絡洋人,雙管齊下,打算和平接收上海;此中的關鍵,當然繫於英法公使的態度,李秀成早於五月間遞送了一件「照會」,申明佔領上海、松江的必要,自以為已取得諒解及默契,而其實不然。
正月十四日發第二號家信,諒已收到。日內祁門尚屬平安。鮑春霆自初九日在洋塘獲勝後,即追賊至彭澤,官軍駐牯牛嶺,賊匪踞下隅板,與之相持,尚未開仗。日內雨雪泥濘,寒霜凜冽,氣象殊不適人意,偽忠王李秀成一股,正月初五日圍玉山縣,初八日圍廣豐縣,初十日圍廣信縣,均經官軍竭力堅守,解圍以去。現竄鉛山之吳坊、陳坊等處,或由金溪以竄撫建,或經由東鄉以撲江西省城,皆意中之事。餘屬劉養素等堅守撫建,而省城亦預籌防守事宜,只要李逆一股,不甚擾江西腹地,黃逆一股,不再犯景德鎮等。三、四月間,安慶克復,江北可分兵來助南岸,則大局必有轉機矣!目下春季尚早,必有危險迭見,餘當謹慎圖之,泰然處之。
當時湘軍還未入江蘇地界,江蘇的最高地方長官是薛煥,他是何桂清所提拔的人,自然向著何桂清;其次是浙江巡撫王有齡,也要救何桂清,所以多方庇護,一再聯銜上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以贖前愆」,文宗不許。於是又說他在上海激勵團練,運動內應,設法光復蘇州,請求等到蘇州克復,再赴京伏罪,文宗又不許。以後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出奔,接著發生辛酉政變,肅順被誅,恭親王掌國,西宮太后垂簾聽政,由於這一連串的大事;拿問何桂清一案,便拖了下來,容他在上海苟且偷生了兩年。
何桂清著即行處決!
在北京條約沒有簽訂以前,英法公使雖循薛煥之請,以武力保護租界,並派兵協守上海縣城,但對外仍表中立;這就等於間接答覆李秀成,太平軍攻上海,英法將出以「默成」的態度。等到北京條約一成立,英國人公使布魯斯對太平軍的表面如舊;暗底下卻已準備「助順」。這一轉變,李秀成自然不知道,同時當時中國人對國際事務的缺乏瞭解,他亦看不出北京條約對他會發生這樣迅速而嚴重的影響,因此在上海吃了個大虧。
林文察受命援浙,是在咸豐十年十二月初。當時太平軍由江西出浙江婺源,攻下常山,接著江山亦易手。林文察以孤軍受命收復江山;在失守後的第五天,與太平軍大戰於大溪灘,旗開得勝,連夜追擊,李世賢屯江山一帶的部隊有兩萬多人,傾巢而出,分三路抄襲。林文察所部只有二千人,分別迎戰,又大勝一仗,斬獲千餘;李世賢退回江山城內,自此日有接戰,互有勝負,形成膠著的形勢。
這個計劃是招募洋人編練洋槍隊。有個美國紐約人,叫做弗立克.華爾,軍校出身,在國內犯了法,亡命到上海;本來是想投效太平軍的,為人所勸而中止。結果為吳煦所物色——一說華爾為美國領事署所逮捕,預備押解回國,歸案審判;經吳煦代為向美國領事說項,得獲解放,華爾受惠感恩,是自願投效的。
從以上介紹的形勢,可知集賢關易守難攻;但為解安慶之圍,實亦不容此處的太平軍,固守自保,所以從七月二十起,這四五萬太平軍,分十餘路猛撲曾國荃所部的長壕。城內太平軍亦在四門列隊,準備接應,這樣到了七月廿八,始終無功。
「祁門形如釜底,是兵家的所謂『絕地』,本不宜安營。」李鴻章又說:「老師如果一定要奏劾李次青,門生不敢擬稿。」
瞎子茫然,五更三點,照打不誤。李秀成走了三天,瑞昌才發現杭州是座空城;於是張​​玉良率親兵六百人,直搗空城,一路往廣德追了去;李秀成早已算到,將從杭州藩庫、鹽庫、關庫中得來的數十萬兩銀子,沿路散佈,張玉良的兵撿銀子要緊,顧不得追敵,李秀成得以安然脫身。

可是皖南一路,依然吃緊。由廣德過來的大股太平軍,目標是在湖州。湖州的防務,完全得力於趙景賢;當時各地紛紛舉辦團練,自保地方,而功效卓著,則首推湖州。此亦不能不歸功於王有齡當湖州知府時,慧眼識英雄,能夠支持趙景賢。
外圍的太平軍,當然也要作最後的掙扎,楊輔清會合陳玉成由無為州繞道桐城以北,攻懷寧以西的太湖,同時一路搶割已熟的稻子。這一帶屬於多隆阿的防區,雙方兵力為十比一;但多軍士氣正旺,迎面痛剿,斬獲甚多,太平軍桐城西南二面的七座營壘,為多軍攻破。但多隆阿甚為機警,防備太平軍夜襲,每每紮營以後,又復他去,敵人常常撲空,反為多隆阿所伏擊,死傷甚眾。
徽州失守後,李元度下落不明;曾國藩馳奏以後,並奉到文宗的溫諭:「李元度謀勇兼優,戰功屢著,此次挫劫,深為可惜。人才難得,著該大臣迅速查明下落具奏。」結果不待查明,李元度自己出現在祁門大營。
這一退,沿途拋棄的糧餉軍械、鍋碗帳篷,以及其他軍需,不計其數。張國樑的部隊,此時尚屹然未動;但一聽大軍潰散,自然動搖;張國樑頓足痛惜:「八年心血,毀於一旦!」憤激傷痛之下,跟曾國藩靖港兵敗一樣,打算自裁;為部將苦勸而止。
據說轉變的經過是如此,兩江總督怡良,因病免職,文宗召見軍機,商量繼任人選;他說:「兩江總督一缺,以籌餉為命。派誰去好?」
在這封信的十天以前,祁門解圍,而陳玉成回軍皖北,曾國藩急遣鮑超赴援時,曾有信致其四弟曾國潢,得失縈懷,憂思忡忡,溢於言表:「忽聞四眼狗逼集賢關外,九弟季弟又十分緊急,不得已抽朱雲嚴五百人,赴安慶助守於壕內;及調鮑春霆帶八千人赴安慶助攻於關外。此次安慶之得失,關係吾家之氣運,即關係天下之安危;不知沅、季能堅守半月,以待援兵否?若安慶能轉危為安,則事尚可為耳。」
到了第二天,兩軍接戰,劉瑲琳的部隊首先開火,不斷一排槍、一排槍地放,清軍真個「不接仗」;相持了一個多時辰,和春部下熊天喜的馬步,在丹陽蘇西南的白土鎮潰敗,熊天喜本人自殺。
曾國藩的覆奏是這樣說:「督撫權尊,由來已久,司道以下,承迎風旨,不敢違拒,若此類者,無庸深究,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當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罪狀,不必以公稟有無為權衡。」
第一天到任,會過學政,便是接見藩司;王有齡習性不改,上院帶兩個極漂亮的小跟班,每人手裏一支雲白銅的水煙袋,站在他左右,輪流替他裝煙。
於是太平軍重行部署,以掛車河為中心,分左、右、中三路,共三萬人發動總攻擊,多隆阿首當其衝,分五路迎敵。由於陳玉成「後期」,以致三路皆北。這是四月中旬的事,不久,陳玉成先鋒,安徽桐城人的程學啟,率領部下千餘人,在集賢關投降湘軍。程學啟是太平軍的名將,後來為李鴻章所用,深為得力。
由張玉良擔任浙江方面的主將,是何桂清與和春會商後所作的決定;同時何桂清又在奏報援浙經過,順手放了浙江巡撫羅遵殿一枝冷箭,說他「主守不主戰,守近不守遠」。所謂「守近不守遠」,是指羅遵殿將守湖州一路的重兵,移防省城,湖州虧得有趙景賢的團練,不然危乎殆哉!當然「守近不守遠」確是措置乖方的事實,但何桂清放那枝冷箭,卻是別有用心,目的在為王有齡開路。
慈禧太后為了籠絡大臣,倒不一定想殺何桂清;但正人君子饒不過他。首先是最早參劾何桂清的御史卞寶第,抗章駁祁雋藻。原疏抬出仁宗睿皇帝的聖諭,這頂帽子太大,本難指駁,而卞寶第駁得十分痛快,他說仁宗上諭,只就承平時期尋常罪名而言。輕輕一語,就把他那頂大帽子卸掉;然後又說:道光年間浙江提督余步雲失定海,咸豐年間湖北巡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