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記》目錄

第七章

第七章

「貧僧饒舌了!種何因、結何果;佛菩薩垂戒,慎毋造因!道長,請聽貧僧的勸。」
馬大隆很講究飲饌,用手製的風雞、魚乾、松子、醃菜之類,佐以親自配方泡製的藥酒,與張永且飲且談,先打聽江彬手下的謀士是甚麼人。
「張公公,想來是一段新聞。」
「因為江彬的布置還未周全。」馬大隆說,「造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宸濠十年之功,毀於一旦。只要防範得法,江彬就不敢輕舉妄動。」
「以此為信物,若有關係重大之事,譬如調兵救駕之類,來人如果有此信物,你我就如面談一般。再者,一時尋不著指定聯絡的人,現派一個來通信,亦以此為憑信。」
再問就要吃眼前虧了!馬大隆很知趣地回頭。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又看到了茅棚;靈機一動,何不再問問苦行僧去?看來他不是未卜先知,竟是完全瞭解真相;從他口中一定可以問出自己所想知道的東西。
「正在想念道長。這幾天風濕又犯了,思量著去接了道長來替我扎一鍼。」張永很高興地說,「不想道長正好光降!」
由一沒有說話,只將信交了出去。張永一看,便有肅然的表情;看到一半,面露訝異;看完便是又驚又喜的神色了。
其實,喬宇亦未嘗不知,張永在宦官中與眾不同。他是楊一清的門生,當年楊一清與張永如何定計誅劉瑾,他聽他老師細細談到,對張永是相當的佩服;但此時卻有不便接見的苦衷。
「趨避得了嗎?照你所說,明明是想揭破江彬的隱私,人家那裏容得你如此!」
「張公公,」馬大隆問道:「保護聖躬,責任甚重;果然到了要保護的那一刻,得有個得力幫手,才能鋪排得開。這一層,不知道想過沒有?」
「不要緊!張公公,反正這道硃諭備而不用,平時又不拿出來,無人識得真假。」
「藥呢?」
庚申就是昨天,皇帝依然如前一天一般,由江彬扈從,微行去幽會仙女。這一次如願以償了。據說,四更將到,皇帝獨酌無偶,倦眼迷離之際,一陣煙霧,出現一位長身玉立、頭梳高髻、腰繫高腰長裙的仙女;說不了幾句話,雙攜共入羅幃。只聽得宛轉嬌呼,笑聲不絕,似乎不像大家閨秀,倒像個窯姐兒。
「好!馬先生既如此說,我今天就去拜訪他。」。
「嗯,嗯!」張永一面想,一面說,「這兩個人,不能跟在我們身邊,要守在外面甚麼安全的地方,一有消息,自動通知才好。」
「就打消了這件事,江彬還會出別的花樣,防不勝防。馬先生,」張永拿手按在他膝上,「想起乘輿失陷,有力難使,我真是寢食不安!」
「不見得。」
「怎麼回事?」馬大隆大為詫異,「這不是奇談?」
甚麼法子?張永想了一會才明白,「馬先生,」他問,「你的意思是仿照萬歲爺的筆跡,假造一張硃諭?」
苦行僧不作聲。馬大隆頗有莫測高深之感。一個人怔怔地想了一回,恍然大悟,深深一揖,悄然出棚。胡亂採了些草藥,往正西而去。
逛到黃昏,御駕以崇教寺為行宮;方丈遷讓,作為寢殿。到了半夜裏就發生了這樣一件怪事,御駕何在?至今不知。
「好極!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言重,言重!」門房趕緊答說,「敝上決無此意。」
等小太監一走,馬大隆立即去看由一。將皇帝已安然出現的消息告訴了他;又說,他疑心牛首山那個深不可測的石窟,一定有甚麼花樣,可能與皇帝的一夕失蹤有關,預備好好去搜索踏勘一番。
馬大隆打個問訊,探詢石窟的途徑;原來誤打誤撞走對了,只看準方向,走個把里路便是那神秘的石窟。
這意味著如何防止江彬劫持皇帝,作亂造反,竊國篡位,張永將全部希望寄託在馬大隆身上,期待著他能策劃出一條萬全之計。
皇帝一一應諾,果然絕對不提。於是前天駕臨牛首山,半夜裏悄然去訪慈蓮——在石窟附近,不知那家荒廢了的一座別墅,其中竹林深處,隱著五楹精舍;皇帝在那裏喝酒喝到五更時分,亦未見仙女下凡。據慈蓮說:「到得庚申,仙女必降。」
只知祖訓,則皇帝的話,如果不符定制,亦可不聽;抑制宦官與邊將,當然先從疏遠開始。而張永偏偏便衣來訪,如果接見,即是破壞了自己的宗旨。為此深感躊躇。
這就可以確定了!馬大隆心裏在想,此行的收穫實在不少;不如早些回去,也免得由一惦念。
「防患未然,足見張公公保護聖躬的苦心。然而,」喬宇很謹慎地說:「江彬的情形,與劉瑾不同;誅除之計,只怕要等大駕回京之後,才能相機而行。」
「那就是了!」馬大隆笑道:「必是弄了個泰山碧霞元君廟,或者斗姥宮的女姑子來哄人。萬歲爺到底天縱聖明,不容易騙得過。」
「多謝,多謝!二呢?」張永問道,「彷彿道長自己還有事跟我談?」
牛首山的名勝很多,有白龜池、虎跑泉、捨身台、兜率巖、文殊洞、芙蓉峰、電樓等等名目,頗堪流連。不過,皇帝最感興趣的是兩處地方,一處是一塊碩大無朋的巨石,其形如鼓,橫倒在地,中間空曠之處,可擺七八桌酒席;皇帝在那裏盤桓了好久,認為是夏天避暑的地方。
「是,是!一點不錯。」張永深表同意,「宸濠逆謀竊發之時,幸虧陽明先生不在場,否則,大勢去矣!喬大人,請教第二。」
門上如言再度去陳報主人,喬宇大為驚奇!他沒有想到有權勢的太監,亦有像張永這樣謙誠的!
「江彬故弄玄虛?」張永困惑了,「那是為了甚麼?又何以見得不要緊?」
「他家有些甚麼人?」
「他手下的謀士不多,有一個是不第的舉人,小有才具、牢騷甚大;再一個也是我們內官,本來在谷大用手下,不知道怎麼投靠過去了?此人名叫馮澤,能言善道,跟各部的官員很熟;倘或江彬要想勾結甚麼人,大致會叫馮澤去活動。」
「我只能未雨綢繆,替張公公在幕後出出主意,到了緊要關頭,幫不上忙。」
定了主意,便即說道:「張公公這話,竊所未喻。不知誰是劉瑾?」
「張公公,這可真是『事關切要』,絲毫疏忽不得,請你仔細看,儘量挑毛病;有不妥之處,趁早可以改正。」
「採藥。」馬大隆隨口應一句。
「是在西山一條小溪旁邊。」
「我聽說,江彬在鼓動萬歲爺上登州去看海市蜃樓;果然被說動了,不但膠東的百姓大遭其殃,更怕萬歲爺要坐船出海,風濤險惡,危險萬分。馬先生,你說,那時怎麼辦?」
皇帝經驗過各種各樣的尤物;如今竟能以仙女薦枕,玩女真玩出名堂來了,豈有不願之理?當時便要江彬與慈蓮去接頭,請位仙女下來見識見識。
這是隱語,張永很欣慰地說:「好,好!今天我沒事,可以多談談。」
慈蓮不昧前因,潛心苦修,已成半仙之體,西王母的侍兒慈花與杏蕉,偶爾亦遊戲人間,都在慈蓮隨喜之處暫駐。過著有如凡夫俗子仙如傳奇中的柳毅淳于棼之流,對於同圓襄王之夢,問皇帝想不想修一段仙緣?
原來南部兵部尚書,另有兩個頭銜,一個稱為「參預機密」;一個名叫「南京守備」,職責權力都很不小。尤其是皇帝親征,駐駕在南京,這兩個頭銜所發生的作用更大,他很瞭解自己的地位,此時此地,連宰相的權力都不及他;有江彬、張忠這批人在,皇帝的安危,南京的存亡,江南百姓的禍福,都繫於他一人之手。這樣沉重的責任,自明朝開國以來,任何人都不曾有過;而履行這許多責任,最傷腦筋的一件事,便是皇帝先就作了江彬、張忠之流的護符。因此,他覺得自己必須掌握住兩個宗旨:第一、只知祖訓,不知其他;第二、極力抑制宦官與邊將。
「可又有一件。要用到這張硃諭,萬歲爺已經在他手裏了;他如不信,去問萬歲爺,戲法不是拆穿了?」
這句話又勾起了張永的心事,沉思了好一會說:「馬先生,你的見解很高!我仔細想了一下,幫手雖多,但誠如所云,緊要關頭幫不上忙。譬如說,梁閣老,那怕是宰相,到了那時候,有權發揮不出,亦就等於無權。如今我倒又要請教,照尊意,我還該找那些幫手?」
「為甚麼」三字還不曾出口,那人已一聲斷喝:「走!別多問!」
「我與令師,曾經共過一番事。回想當年,令人感慨!」張永故意嘆口氣:「唉!今日之下,如果仍能跟令師在一起就好了!」
照張永的看法,江彬的陰謀是要將皇帝引到這些詭秘的路上去。既云詭秘,就得單獨行動;久而久之,大家見怪不怪,御駕一兩天不露面、無足為奇;而皇帝卻是單身一個人陷在江彬手中,不測之禍一發,神仙都難救了。
「貧僧在此已有三年,不聞那石窟中出甚麼草藥。道長,若非必要,還是不去的好。」
「張公公問過,萬歲爺笑笑不響。有兩個小太監跟在一起;張公公問他們,他們也不敢說。」
「怎麼呢?」
「老娘、老婆、妾、四個女兒、一個獨生兒子。」
「嗯,嗯!我亦聽說喬尚書很行,不過,他對我輩似乎有成見,所以我不敢貿然去自討沒趣。」
「確是奇談。昨天晚上起更時分,還好好地;到了二更左右,『坐更』的小太監發覺行宮寢帳中,萬歲爺就不見了。問來問去,都不知道聖駕在那裏。」
馬大隆不即答話,起身倒了一杯剛用山泉烹沏的西湖龍井茶,親手奉與張永,同時說道:「張公公處異常之變,以沉著為第一要緊之事。」
馬大隆點點頭。對於這一問,他一時亦無從回答,得要從頭思量。心裏在想,有權而忠忱不足,能力不高,無足為恃;可恃者又往往沒有充分的權力。張永要找幫手,就得既有權而又忠誠幹練的人。
「站住!」突然有人從草叢中跳出來,手持明晃晃的鋼刀,指著馬大隆問:「你是幹甚麼的?」
那門房頗有些見識,見此光景,心裏很替主人著急;怕他無緣無故得罪了張永,人家記恨在心,以後會有很多麻煩,便想了一句話來打動他。
這一來,喬宇不能不接見。因為張永是便衣,他亦就是隨身的衣著;既都是便衣,亦就只好在書房接見了。
「張公公,」他只能先這樣安慰他,「凡事豫則立,就怕掉以輕心,禍起不測,悔之已遲。只要張公公有此警惕,事情就不要緊!」
「是啊!」張永很興奮的說,「我就是要有這麼一條錦囊妙計,才能安心。馬先生,請你快說。」
「是!」
「怎麼沒有想過?奉煩足下,不就是在找得力幫手?」
「藥呢?」說完,雙眼又閉上了。
「越說越玄了!」
「叫趙之靜。」
「他故弄玄虛,是要看看,皇上失蹤以後,大家是甚麼樣子?到了真的有那麼一天,他就容易處置了!」
賓主相見,喬宇的態度相當冷漠;張永卻很慇勤,問起現時已經告老、在鎮江家鄉閒住的楊一清,可常有書信往還?
「我也想到了,這兩日天氣陰濕,張公公的膀子會不舒服,特意帶了金鍼來,最好備而不用。這是一。」
「我跟大隆商量,只在城裏近處覓一處道觀,由我去主持;大隆就悄悄兒住在我那裏。張公公以鍼灸為名,隨時光臨,不就隨時可以見面了?」
「為……?」
「是的。」張永答說:「劉瑾本不握兵權,又在京裏;江彬手握重兵,扈駕在外,當然不能急切從事,以致激出事故,危及乘輿。我的意思是請喬大人在緩急之間,能助我一臂。」
「馮澤不足為憂,既是內官,如何逃得出你的掌握?」馬大隆說,「倒是有一條以防萬一的救急之計,宜乎從速布置,愈快愈好!」
「我說明白了,張公公你就知道,無足為奇。實不相瞞,我昨天到牛首山西峰,石窟附近去查訪過了。」接著,馬大隆將當時所見所聞,細細說了一遍。
「是!這件事,我也還在行。你弄幾張萬歲爺的手諭來,等我看一看,保管亂真,不能讓江彬識破。」
張永由於有馬大隆的話在先,明知喬宇故意不見,卻不以為忤,平靜地問道:「喬大人是不是因為我便衣拜訪,認為我失禮。果真如此,等我回家換了公服再來。」
於是,彼此指定了一名親信,約定每日中午在兵部衙門聯絡。得此結果,張永與喬宇都很高興;一直談到黃昏,方始分手。
馬大隆嚇一跳,定定神細看,此人穿的是便衣,但瞞不住明眼人,是個「官人」,心裏便有了幾分數,從容答道:「不幹甚麼!走路。」
「張公公,請不必忙!大隆一不願公然露面,二不願接受官職;就是相見,亦須秘密安排。他說,這不是他矯情,實在是為張公公著想。」
馬大隆也笑了。凝神想了一下問道:「不知道仙女說話。是何處口音。」
張永大驚,急急問道:「照馬先生這麼一說,這是打算造反的第一步?」
「是,是!」馬大隆稽首相答,十分恭敬:「大和尚開示,謹記在心。」
「喔,」馬大隆仍然不解似的,「那麼是甚麼呢?」
「萬歲爺可曾告訴大家,是到那裏去了?」
聽得這話,張永喜上眉梢,離座長揖,同時說道:「我為蒼生向喬大人致意。」
「張公公,我想借一步說話。」
「是的。」
於是馬大隆潛心玩索,既要學皇帝的筆跡,又要學皇帝的語氣。體味有得,試著擬寫;一遍兩遍,直到上十遍,自己方始滿意。收拾拜盒上床,已是曙色將透;一覺醒來,時已過午,正在盥洗之際,張永已經悄然來到。
「啊!啊!好個以毒攻毒!此計妙得好。」張永凝神想了一下,覺得不妥,「不過,到了那時候,江彬只說嚇唬他的,不信這回事,又待如何?」
馬大隆得此不答之答,深為欣喜;不因苦行僧看不見而失禮,再次恭恭敬敬地打個稽首,方始離去。
「若有楊一清,自然知道誰是劉瑾。」
「是的。」馬大隆答說:「三更天起來『修煉』,直到天亮才『功德圓滿』。故而起得遲了。」
「我已經料到,而且知道在甚麼地方。」
「據說仙女不大知道天上的事。萬歲爺提起董雙成、許飛瓊,照說都是跟這位仙女在一起的,那知她茫然不知所對。萬歲爺就有些疑心了。」
「是!」喬宇凜然答說,「那一夜,我通宵警戒,不敢閤眼。」
張永果然又仔細看了一遍,搖搖頭說:「沒有毛病,字像話也像。萬歲爺就不稱家眷而稱『家小』」。
這喬宇,忠直清剛,對宦官從不假以詞色;所以一聽張永來拜,關照門房擋駕。
「好極了!」張永笑道:「如果我不知有這回事,有人拿這東西給我,我亦會當是真的。」
張永做事很痛快,隨即喚小太監捧出一千兩銀子來,道是請由一自行處置,銀子不夠再添。千金之數,何得不敷?由一買了一所幽靜精緻的房子,掛上「清玄宮下院」的招牌;撥了幾個小道士與火工道人過來,與馬大隆住在一起。
「辦不到,萬歲爺決不肯下這麼一道硃諭。」
等張永一走,馬大隆跟由一談論這件怪事,也細細研究。這樣到了中午,張永有消息來了。
說完,出了茅棚,將那苦行僧的話細想了一遍,突又翻身進棚。剛閉上眼的苦行僧,張目問道:「道長何以去而復回?」
「登州的海市蜃樓,連秦皇、漢武那樣精刻、智力過人的人,都為所惑;萬歲爺當然也為動心。這件事,倒是要趁早設法打消。」
這句話與這杯茶的功效很大,張永果然把心定下來了。從容細談這樁「異常之變」。據說,皇帝是昨天上午駕臨牛首山的,為的是要去看南宋建炎三年,岳飛在牛首山設伏,大破金兀朮的遺跡。
「高人」是指馬大隆,張永將收買趙之靜以及派人監視江彬在京家屬的計劃,為喬宇細細說了一遍。
「不礙!萬歲爺不知其事,也可以看作萬歲爺不肯承認,這也是情理之常。」馬大隆的花樣很多;這時又想到一著棋,「還有個取信於江彬的法子,要所派監視江家的人,十日一報江家的動靜,譬如那天有江彬的家書、江彬送了些甚麼南方珍物孝敬他母親之類,鉅細靡遺,越多越妙。這一下,江彬難道還不肯承認,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在你張公公手裏?」
「那麼,現在御駕在他手裏?」
「那就給他官做。」馬大隆說,「張公公不妨找他來,問他要做甚麼官,想法子如他的願;這一來,趙之靜不就歸入你門下了?」
「慢慢想,平心靜氣,冷冷靜靜地想。」馬大隆定定神,一面思索,一面說,「我想,江彬總也知道;號令不行,就請他做皇帝,他也幹不長的。所以江彬如果想造反篡位,他一定先要想到,做了皇帝會有那些人聽他的話?在京的大臣,固然可以學宸濠的樣,用生死來威脅;可是在外的封疆大吏,又有幾個人肯接受偽命?就是在京大臣,照我看亦有許多寧死不屈,如梁閣老那種風骨錚錚的鐵漢。是則,江彬在圖謀大事之前,必定先有一番布置。張公公,你道是與不是?」
「某雖不才,亦知見賢思齊,不辱師門之教!」
道理很簡單,馬大隆曾為朱寧的上客;豹房落成時,內部的裝修布置,他亦很出了些主意,這是頗不乏人知悉的事實。如今朱寧已定了重罪,他的賓客轉入張永門下,當然會引起非議;江彬、張忠、許泰亦很可能在御前進饞,對張永非常不利。
「咦!」張永大為驚異,「馬先生,你這話太玄妙了!」
張永倒真是很誠懇,說到做到,辭別馬大隆;立即去拜訪喬宇——明朝的官制,有一點與前朝不同的特色,六部尚書,共是兩套,這因為南京本是太祖高皇所定的都城;當年燕王起兵「靖難」,百戰艱難,破了南京的金川門,逼得他侄兒建文帝去做了和尚,即位為帝,年號「永樂」,卻仍喜歡住在燕京,稱為「行在」。因此,南京仍舊保持了六部。當然,在南的尚書,比不上在北的尚書,但亦不可一概而論;如南京兵部尚書,總制江南的兵馬,又為守衛南京城的最高長官,權力還是不可輕視的。
「可是江彬認得御筆。」
話雖如此。喬宇卻並沒有全然裝糊塗的意思,只覺得張永是在試探,自己亦不妨還以試探。
苦行僧雙目大張,然後微笑,慢慢地將眼睛閉上,很快地成了入定的模樣。
進得茅棚一看,大失所望,蒲團上空空如也!苦行僧不知那裏去了?
進屋的那一天,張永就送來一席盛筵;到晚來親自來訪,與馬大隆真有一見如故、相遇恨晚之概,自此幾乎沒三日不見之時;馬大隆感於知遇,亦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公公喚我拜上馬先生,說是御駕安然無恙,請馬先生放心!張公公明天回城,會先來看馬先生。」那小太監又說:「張公公格外關照:明天請馬先生千萬不要出門,務必等他。」
「喔!」馬大隆問道:「萬歲爺是在那裏找到的?」
「那太好了!」由一欣然答說,「這樣子辦,還隱秘些!」
「這,一時也說不完,只有改日奉陳。如今張公公應該趕快去看梁閣老;也許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文武百官不明內情,自然會著慌,一亂開來,謠言紛紛,民心不安,於大局很有關係。」
「怎麼?剛起身?」
一時想不出緊急通訊的善策,張永只得將自己所感到的為難,據實相告。喬宇沉吟了好一會,點點頭說:「張公公,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而且也提醒了我。我想,第一,你我二人,不必同時扈駕,盡可能分開;有尊駕的地方沒有我,有我的地方沒有尊駕,免得『一鍋煮』。」
「豈敢,豈敢!」喬宇避到一邊,手指著一道小門說:「張公公,請裏面坐。」
「那就是了!不要緊。」馬大隆說,「十之八九是江彬故弄玄虛。」
提到老師,喬宇起身答道:「是的,常有書信。」
「吩咐二字不敢當。說實話,我亦不知江彬還有甚麼鬼蜮伎倆。只覺得緩急之間,外面接應要有人。」
「對了!」張永笑道:「不然還疑心點兒甚麼呢?」
話外有話,馬大隆心頭一凜,便裝糊塗地問:「大和尚,請問可有毒蛇猛獸?」
「大概如此。」
「宿衛的人怎麼說?」
當天晚上,張永派一名貼身親信,送來一個上了封條的紫檀拜盒,當面將拜盒及鑰匙交了給馬大隆;還帶來一句話:「張公公說:拜盒中的東西,只能馬先生一個人看。」
裏面是間密室,儲藏著沿長江各省的兵馬冊籍,以及各種機密文書,等閒之人不得到此;能夠到此,自然可以無話不談了。
「既然如此,請你再回一聲看,說我有事面告。」
這一下,倒讓喬宇想到了一個處置的辦法,「好!」他說,「你去問他,如果是公事,我可以會他;倘或是甚麼聯絡感情之類的應酬,你告訴他,我忙得很,謝謝他就是。」
「那個不第的舉人叫甚麼名字?」
「喔,這我倒不大明白。道長,請你說個道理我聽。」
「是!」
「真是新而又新、聞所未聞的新聞!」馬大隆問道:「此刻呢?萬歲爺回城……」
「對對!是一段新聞。」張永答說:「萬歲爺跟前有個走到那裏、跟到那裏的小廝很聽我的話。昨天不得其便,不曾聞訊;今天一問,可問出新而又新、聞所未聞的新聞來了!」
「因為萬歲爺關照過,那個要多說一句,立刻剝皮。」
「說是徹夜巡邏,沒有斷過人;也沒有看見萬歲爺微行。」
「正是!」喬宇又說:「第三,我這裏有個匠人,潮州人,善製煙火。我想請他研究,特製幾枝力量特強的號炮,請張公公交給貼身隨從,密密藏好,真到沒奈何之時,放起號炮,作個求救的信息。」
「說實話,」張永蹙眉低聲,「當今這位萬歲爺,唉,不提也罷!總而言之,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皇真正是有道之君;就這麼一位寶貝兒子!如果另有皇子,我都會……」
「只為尚有迷津,煩大和尚指點。」馬大隆說:「那裏雖無毒蛇猛獸,卻有真龍。可是這話?」
「然則皇上長了翅膀不成?」
「有這樣的事!」馬大隆好奇心大起;定神想了一下說,「請你上覆公公,我明天上午有事;要來,請他下午或者晚上來。」
「不是我的事。是我一個知交的事;可也是張公公的事。」
「喔!請吩咐。」
另外一處是在牛首山的兩峰,有個石窟,望進去一片漆黑,不知深淺;照當地父老說。這個石窟從來沒有人敢進去,倘或不信,一去就永不回來了。當時皇帝非常想入窟探一探險,大家極力勸阻才怏怏地作罷。
「是,是!」張永很欣慰地,「這樣做法就萬無一失了,萬歲爺的手諭,我那裏還有四件,回頭派人送來。明天下午,我再親自來承教。」
「此人是不第舉人而有牢騷,當然是因為功名不遂之故。我在想,如果能夠弄個關節給他,讓他考上舉人,牢騷自然就沒有了,也不會幫江彬造反了。」
「啊!啊!不錯。準定照此行事。」張永又問:「馮澤呢?」
「在。」
怏怏而出,仍舊往東踏上歸程;暮靄四合中,影綽綽望見一群人,而且還有人是騎在馬上。馬大隆想起剛才的遭遇,很機警地避開;伏身草叢,屏息窺探,只見騎馬、步行的一隊人,約有十來個從面前經過;步行的還挑著竹蔑圓籠,隱隱透出火腿的香味,原來是食盒。
迤邐到了牛首山西峰,蔓煙荒草,不見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茅棚,裏面有個苦行僧在靜修。
「據說,帶著點山東腔。」
「那麼請張公公也仔細收好!」
江彬去了回來覆命,說是慈蓮已經應允,不過第一、要看緣分,仙女也許來也許不來;就來了,也許只是一夕清談,並不能同圓好夢。第二、千萬記得天機不可洩漏;皇帝對任何人說,天上的仙女,立刻就會知道,再也不肯下凡了。
「我知道,我知道。請你上覆張公公,我一定遵辦。」
聽罷緣由,張永頗為高興,「難得馬先生想得周到。他這個美意,倒不可辜負。」他問,「然則,如今該怎麼處置呢?」
這話說得很透徹,馬大隆不能不接受忠告;但要他放棄此行,卻所不願,想了一下、只有預作防備,便找了個藥籠,攜一把小小的鶴嘴鋤,扮作採藥的道人,作為掩護。
馬大隆卻不肯直截了當地指點,先問:「江彬家眷可在京裏?」
馬大隆遜謝不遑,避席答說:「不敢當、不敢當,我總盡心就是。張公公,我們先小酌數杯。」
「你的意思是,眼前還不要緊?」
「你來採藥?」
「原來如此!馬先生,我很佩服你。萬歲爺是不是以火腿下酒,我不知道。不過,你測度的情形,一點不差。等我講段玄而又玄的故事你聽!」
「眼前幸喜無事,而來日隱憂方深。」張永略停一下說:「我已定下兩條密計,亦是高人指點……」
「江彬的部下,擔任宿衛。」
第二天下午,張永便衣來訪。屏人密談,一坐下他第一句就是:「昨天晚上,萬歲爺又失蹤了。」
張永舒了一口氣,「照這樣說,眼前確是還不要緊!」他說,「江彬除了邊軍以外,我想內自內閣六部,外到總督巡撫,都還沒有甚麼勾結。」
「道長,你是採藥?」
意會到此,馬大隆的心情很複雜,既感動,又興奮,又有責任沉重、不勝負擔之感。
「話是不錯。可是光有警惕之心也不行,得想辦法才好。」
所謂「玄妙」,實指荒誕。馬大隆微笑答道:「萬歲爺在那地方,一定還喝了酒,下酒菜有一味火腿。」
「走路為甚麼東張西望?」
「就是這話囉!」張永答說,「現在派了人四處八方去找了。我想,這件事太奇特、太不可測,想進城來跟梁閣老商量;轉念一想,不如先來請教你。馬先生,我的心很亂,請你替我出個主意。」
聽到這話,張永面現矍然之色;想了好一會,慢慢點頭說道:「嗯,嗯!確是可疑。他當然也很慌張,不過,細想起來很奇怪,彷彿是那種做出來的慌張神氣。」
這樣過了有個把月,突然有一天清早,張永神色倉皇地奔了下來;一進門也沒有功夫跟由一招呼,一直就往馬大隆所住的那個院落。
及至張永見他的神色,追問緣故;由一坦然直陳。張永想了一下說:「也怪不得道長有此顧慮;實在是鬧得太不像話了。既然如此,也沒有甚麼難處,我買一所小小的精舍,供道長養靜,同時安置馬先生,你道如何?」
「不然!」馬大隆說,「此是喬尚書對張公公尚未深知。以誠相感,木石尚且不能無情,何況是喬尚書這樣的愷悌君子?」
馬大隆匆匆盥洗,將張永延入內寢;取出拜盒,拿他所擬的硃諭遞給張永。只見上面寫的是:「江彬居心不善,偽稱仙緣,誑朕入牛首山,跡近戲侮,實為可惡。今江彬竊弄兵權,朕躬在外,不能不隱忍自重。唯其居心叵測,不能不防;著即密派妥人回京,將江彬家小暗中看住。倘若江彬有何不軌逆謀;可即便宜行事,將其家小先誅後奏。事關切要,毋得絲毫怠忽。切記,切記!」另外一行是「右諭張永」;再一行由頂格寫起「正德十五年二月十一日御筆。」
馬大隆道了謝,剛要辭去,和尚喊住他問道:「道長,那石窟難得有人到,你去做甚麼?」
新聞果然起於石窟。江彬向皇帝密奏:那裏住著一個道姑,來頭不小,本是西王母駕前管理酒的老媼,只為貪杯,謫下凡塵,做了道姑,法名慈蓮。
「是的。」
「很好,很好!這樣安排,極其妥當。不過,那處道觀合適,我可不大清楚;請道長費心,自己覓妥了,來告訴我。我自有計較。」
「既然如此,張公公你不妨從容應付,操之過急,或者過分張皇,反倒打草驚蛇,會激出變故。」
「這太危險了!怎麼說不要緊?」
這一問在馬大隆是猝不及防,因為他自己並不知道是在東張西望。好在他的機變很快,略楞得一楞,隨即說道:「我是在看,那裏有我要的草藥。」
「不!我自有趨避之道。」
「疑心仙女是假的?」
張永心想如果是預知江彬有何異圖,事先便可預防;所須喬宇緊急支援的,即在逆謀突發,乘輿陷入非常危險的處境之中,而在那種情況之下,可能自己亦被困在內,消息隔絕,又如何得以通知喬宇?
「是的。」
「大和尚!」
「自然,自然!請張公公吩咐。」
這才知道那苦行僧的指點,乃是未卜先知;馬大隆將藥籠提了過來,就不必說話了。
「雖不是毒蛇猛獸,卻比毒蛇猛獸更可畏。」
「這位馬先生,我久聞其名,緣慳一面;何況又是王巡撫的保薦!請問道長,人在何處,我馬上去派人接了來相見。」
話鋒更逼近了。喬宇沉吟著,有意無意地看一看張永的臉色,是一臉的正氣,眼中又有殷盼的神色,斷定他此來確很誠懇,決定亦報以誠懇。
「話是不錯!可是今年不是大比之年。」
偽造上諭,是滅族的罪名,馬大隆絲毫不敢輕忽,連由一都瞞著。直到夜靜更深,道童都熟睡了,方始關上房門,打開拜盒,內中有皇帝的十來道給張永的手諭,有硃筆、有墨筆;另外是五張上用的箋紙;一支舊硃筆;一錠硃砂特製的墨,想來亦都是皇帝慣用之物。這樣偽造成功的硃諭,便越發逼真了。
張永立刻顯露了警戒的臉色;定神想了一下,招招手將由一引入一間窗戶緊閉、簾幕深垂的小屋,方始輕聲說道:「這間屋子,決沒有人敢進來;有話,請你放心說吧!」
「是的。我不會疏忽。」張永親自將偽造的硃諭,收入拜匣。
「為甚麼呢?」
「結此仙緣,萬歲爺一定喜不自勝。」
「是!」馬大隆急忙回身。
而茅棚中卻又在叫了:「道長請回!」
「馬先生,馬先生,有件怪事!我急得沒主意了,只能跟你來商量。」張永看一看左右,只有由一在旁,方始壓低聲音說道:「萬歲爺失蹤了!」
這是感慨於繼起無人。喬宇又驚又喜!心裏在想,張永幫陽明先生的忙,只道是扶持善類;誰知他把江彬、張忠之流,看得如劉瑾一般。而特來相訪,發此感慨,亦顯然有著激將之意。不過,俗語道得好,「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茲事體大,冒失不得!
「是!我有好主意,一定奉告。現在先要問一句:江彬的態度怎麼樣?」
「那時候,你就拿硃諭給他看,顯然我們早就看出他心懷叵測,預先已埋下伏兵。如果他敢動萬歲爺一根汗毛,問他:他的老娘和他的獨生兒子還想不想活?」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意思是很明顯的,對於當今皇帝,異常不滿;如果孝宗不是獨子,而另有皇子,他甚至會主張廢掉這位「寶貝皇帝」,另立先皇之子為帝。
「那好!」馬大隆將聲音壓得極低,「張公公,你千萬須挑機警幹練而又妥當可靠的人,拿江彬全家看守住。平時絲毫形蹤不可露;緊要當口,一下就能把他全家弄到手。這是以毒攻毒,劫持對劫持的一條救急之計。」
「算了吧!」由一勸他,「吉凶悔吝生乎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想,御駕駐蹕之地,少不得處處有人,成了禁區,豈可以亂闖的?」
照這個條件,他一個一個去衡量;終於想到了一個人,欣然說道:「張公公,有位大臣,你必得傾心結納;是南京兵部喬尚書。」
「牛首山之事,喬大人有所聞否?」
「不敢當。」馬大隆笑道,「只為我愛君之心,不如張公公之切,反倒能夠冷靜思量。」
「這裏沒有甚麼藥好採,你回去吧!」
「是,是!」張永矍然改容,「馬先生見教,高明之至。」
張永將喬宇的三點辦法想了一遍,覺得還有疏漏。便從腰間解下一件珍玩,是寸把長的兩條玉魚,一紅一黃,雕鏤極精;他解下一條紅的,交到喬宇手裏。
「這也不要緊,我自有法子。」
「第二,我們各遣親信一人,逐日定時聯絡,那怕沒有話也不要緊,只要見了面就表示彼此平靜無事。倘遇緊急情況,亦由這兩個人,隨時通知。」
「是!」喬宇慨然答說:「我為張公公打接應。不過,須有一個緊急聯絡的法子才好。」
「喔,」馬大隆問道,「宿衛歸誰負責?」
由一心想,張永亦是勢焰熏天的人物,說出一句話去,沒有人敢不依,若強去奪一處道觀,得罪同道可就不妥當了。因而遲疑不答。
「是,是!」張永斂容相謝,「請馬先生指教!」
門房心想,談公事要緊,聯絡感情又有甚麼不好?人總有見面之情,到那時即使不是談公事,莫非又攆他出去不成?這樣一想,定了主意,出來打個轉,回進去報告,張永是有公事要談。
「馬先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過眼前雖還不要緊,卻總須想個根除後患之計。這,」張永起身長揖,「我為國家、為先皇,跟馬先生致謝。」
「說得是!」張永立即站起身來,「我得趕緊去料理這件事。一有消息,我會派人來奉告。」
「是的!萬歲爺的資質上上,甚麼事一看就懂,一學就會。可有一件,若是遇到絕色女子、新奇玩意,人就迷糊了!」張永憂形於色地說,「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張太監這麼客氣,一定是有道理的;我看他穿便衣來拜老爺,一定也有緣故。說不定是緊要公事,耽誤了不好!」
「不是這麼說,要緊不要緊,危險不危險,要看江彬是不是布置妥當了?」馬大隆問道:「張公公,這一點,你總該很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