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三俠》目錄

序曲

序曲

於是,張衡俯首直趨御榻;抬頭一看,榻後屏風,伸出一隻細白如女人樣的手,彷彿懸在半空裏,久久不動。
隋仁壽四年,秋七月。
「太子!」他手指著宮外馳道說,「密使已赴京城。」
就這一個機會,宣華夫人從他身旁逃脫;他一把沒有抓住她,卻抓傷了她的臉。但是,她沒有時間去想到疼痛;她所想到的祗是趕緊離開那裏逃到大寶殿去。那是她唯一可以避難的地方——托庇於皇帝之下。
然而他終於敵不過楊素。當召廢太子勇的敕書,由快馬遞送京城時;楊素已得到密報,深夜叩謁東宮。
淒厲的殘響未終,那隻細白的手輕輕跌落;張衡像隻獵犬樣直撲皇帝,伸雙手緊扼他的喉頭。
於是,那隻細白的手又出現了,緊緊地握著,有力地揮動著……。
那是出於愛惜的不滿,但她們不瞭解皇帝的心情。不甚讀書,卻還知道愛民的楊堅,一生艱難創業,重開統一海內、與民休息的盛運;到了晚年,確也應該享幾天清福了。以「仁壽」名宮,又自「開皇」改用「仁壽」的年號,都表示他自己也希望有一個安樂的餘年;然而事與願違,誰也想不到會發生一連串的倫常之變。
「元侍郎請坐,」宣華夫人換了一種語氣,自己先坐了下來。
這幾句話說得宣華夫人背上發冷,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皇帝到底老了!六十四歲,又有病,不該還整天把陳貴人和蔡貴人留在大寶殿裏。宮女們都這樣竊竊私議著。
大寶殿中,張衡的足步極輕,仍舊把皇帝驚醒了;他聽出是男人的腳步,厲聲喝問:「誰?」
「嗚呼!敬之哉,無墜朕命!」張衡拉長了聲調,搖頭晃腦地終於唸完了他自己的得意手筆。
張衡如夢初醒,想起還有許多大事要辦,掙扎著站了起來;把從御榻上摔落的漆枕放回原處,然後取一床黃羅夾被,蓋沒了大行皇帝的遺體。
宣華夫人悚然心驚。她知道事態嚴重了!老病衰邁的皇帝,要親手處分逆子;而東宮耳目眾多,稍微走漏消息,立刻就有不測的變局出現。
「放到該放的地方去。」
楊廣徐步出現。「建平!」他叫著張衡的別號,伸手相扶,「請起來!」
皇帝瞑目如死。好久,睜開眼來說:「找我的兒子來!」
楊素搖頭不以為然:「沒有人敢,決不敢。」
於是,一個物慾極重,而強自矯飾的獨夫;富有天下,縱欲惟恐不足的荒謬瘋狂的時代開始了!
好書史、善文辭的太子,似笑非笑地答了句:「禮豈為妳我而設?」
元巖倉皇下跪,磕著頭說:「元巖盡忠報恩,決不負付託之重。」
在音節上,那天生是喊不響的兩個字。但太子顯然害怕了,兩手要應付她的扭動得異常劇烈的身子,祗能用他的嘴去封住她的嘴。可是剛一觸及她的灼熱的唇,就讓她咬了一口,咬得極重,迫得他不能不歛一歛手。
「是!」楊素退了出來,他腳步蹣跚,耳目卻極靈;聽得太子召張衡的命令,知道太子另有打算。
一向深沉、喜怒不形於顏色的太子,倏然動容,「聖躬不豫,何以有此亂命?」太子的聲音,失去了慣有的從容,「莫非有人矯詔?」
「誰?」皇帝又問。
老來陷溺聲色的皇帝,一半是藉此排遣感傷寂寞;一半也出於補償的心理。獨孤皇后是他的賢內助,卻也是罕見的妒婦,太子勇的廢位,出自她的主謀,唯一的原因,就在她不滿長子多內寵。皇后在日,後宮如清規整肅的尼庵。容華絕代的陳嬪——南朝陳後主的胞妹,早為皇帝所看中了,祗是他不敢輕舉妄動,怕為陳嬪帶來殺身之禍;皇帝領教過皇后的手段,四年前,皇后乘皇帝聽朝之際,殺掉了一個新承雨露的宮女,為此,皇帝單騎出走,入山二十餘里,是楊素他們一班大臣,追來苦諫才回馬還宮的。
「這叫甚麼話?」宣華夫人沉下臉來叱斥,「你別忘了,我是你庶母!」
楊廣含淚點頭,跪在群臣之前。張衡肅然側立,開啟金匱玉匣,宣讀「遺詔」:
「宣華!」皇帝在喊,「宣華!」
「一時無法細說。我奉了密旨,責任重大;祗有請元侍郎,秘密傳與柳尚書,依旨遵行。你是陛下的老臣,我不用多說。元侍郎!」宣華夫人翩然而起,斂衣下拜,「千鈞重擔,我交給你了!」
忽然,眼前一陣大亮,閃電劃過,隨後是一聲暴雷,震得大寶殿嗡嗡作響。「要遭天譴了。」張衡的心在發抖,雙足一軟,跪在御榻前面。
「事機緊迫,不容耽延。必須面奏陛下,恭請宸斷。」
於是在群臣拭乾眼淚,手舞足蹈的歡呼聲中,楊廣即位,自定年號為「大業」。
於是楊廣在東宮召集群臣,涕泗橫流地宣佈大不幸的凶聞,一時搶天呼地,莫不號咷大哭。
宣華夫人羞憤交加,使盡全力,奪回衣襟,退後兩步,想拿起花瓶砸他的頭。可是他比她更快,一躥上前來抱住她,由於用力太猛,雙雙倒在榻上。
「請太子節哀順變!」群臣之首的上柱國尚書左僕射越國公楊素,收淚發言,「國不可一日無君。伏乞開讀遺詔,順天應人,即登大位。」
宣華夫人怕他一口氣接不上,就此崩逝,嚇得止住了眼淚;抹著他的胸口,盡力用平靜的聲音說:「陛下!太子跟我,祗是一點點小誤會。沒有甚麼!」
因此,張衡三更奉召謁見太子,四更就已部署完成,可以開始行動了!
「也好。」
張衡是太子的第一號親信。當太子在藩時,由河北行在拜并州總管,轉牧揚州,張衡一直跟隨左右。奪宗的密謀實現,張衡拜為東宮官屬的右庶子,但仍領門下省給事黃門侍郎;這個兼職,使得他具有與元巖同樣的權力,能夠出入宮禁,能夠指揮天子側近的警衛部隊;此外,精壯的東宮士卒,實際上也由他在統馭指揮。
「不要!陛下。」她用衣袖替他輕柔地拭汗,「有西域進的馬乳葡萄,你嘗嘗新。」
皇帝浮現了既安慰、又感傷的微笑,他吃力地抬起瘦長的手,讓她握住,「說甚麼謚號?我現在就封妳為『宣華夫人』。」他毫不含糊地說。
第三道:說「皇太子廣」「仁孝著聞,堪成朕志;」如果「內外群臣,同心戮力,以此共治天下,朕雖瞑目,何所復恨?」又囑咐:喪禮「務從節儉,不得勞人。諸州總管刺史以下,各率其職,不須奔赴。」
首先是皇三子秦王俊好色不肖,善妒的王妃崔氏,進瓜下毒,因而致疾;自并州召還,皇帝又加以痛責,病中的秦王,驚怖而死。
張衡定睛注視著。他無視於皇帝,而皇帝卻從他眼中直看到他心裏。「宣華!」驚悸的皇帝突然狂喊。
「去幹甚麼?」太子問。
「就妳我!那還有別人?所有的人都叫我攆出去了!」
在悄然沉思的陳貴人有些奇怪,「宣華」是誰呢?她的視線掃過整個大寶殿,除了廊下煎藥的宮女以外,殿裏就她跟皇帝倆。於是她掀開蟬翼紗帳,把一隻白皙豐腴的手,溫柔地放在皇帝的祗剩了皮和骨的額上,輕輕問道:「陛下!你叫誰?」
凌亂的腳步,驚醒了皇帝。看到她的滿臉驚恐,他也慌張了,「出了甚麼事?快說?」衰病的皇帝,眼中陡露警戒之色。
皇帝知道了,這必是太子得到風聲,深恐廢立,遣張衡來求情。哼!皇帝在心裏冷笑;決定先敷衍一下。「好吧!」他說,「太子有甚麼話,且先說與我聽,再作道理。」
「阿楚!」她稍稍提高了聲音,又喊一聲。
「當斷不斷,反受其害。」楊素輕聲回答。
「別動!」皇帝拉住了宣華夫人的手,不准她起來,「等明天禮部替妳辦了冊封,妳再給我磕頭。」停了一下,他忽然又問:「妳今年二十幾?」
「甚麼太子?畜生!」皇帝喘了口氣說:「叫柳述連夜去把睍地伐接來。」睍地伐是廢太子勇的小名。
於是,一個仁人志士,自救救人的時代也開始了!
兩年來,六十開外的皇帝像個少年風流子弟。有時想到皇后的規諫,以及他自己訓誡兒子的話,不免內慚,但祗要一見到陳貴人,便甚麼人都不在他心上了。
「遵旨。」張衡把三道偽製的遺詔,放入金匱玉匣。
這是個渺茫的希望,但已能改變她的心情。「遵旨!」她欣然回答。
於是,南朝金粉的陳嬪和蔡世婦,很快地得了寵,拜為「貴人」。
門下省黃門侍郎是最親近皇帝的大臣,侍從左右,掌管宮內庶務;深夜召喚,不足為奇。而且隨扈在仁壽宮的元巖,素性耿直,足以託付大事。宣華夫人認為這樣做法,是最妥當的。
宮女們都被悄悄喚醒,在雪亮刀鋒指迫之下,一個個噤若寒蟬地被驅入遠離寢宮的空屋中。整個大寶殿被包圍了,東宮士卒扮成宮女;但翠綠絲絛上掛的不是香囊粉袋,而是鋒利的白刃——寢宮之內,嚴禁警衛士卒進入,所以故意易服,作為掩護。
奇怪的是任何反應也沒有。「天熱,」她寬厚地在想,「大概都到後殿廊下納涼去了。」
「陛下,我知道事情輕重。」她謹慎地答說,「你不要想得太多。養好了病,比甚麼都強。」
怪不得叫阿楚不應!然而,「還有你父親。」她提高了聲音喊:「陛下!」
宣華夫人一頭撲在皇帝懷裏,哭道:「太子無禮!」
自夢中被喚醒後的兵部尚書柳述,聽得元巖的密語以後,真是又驚又喜。他是駙馬,皇帝最寵愛的女婿;在郎舅之間,他親近「大哥」——他做過廢太子勇的親衛,對於「二哥」——太子廣,另有一種不便明言的嫌隙;他的妻子,美而賢的蘭陵公主,是帝后最寵愛的小女兒,楊廣曾想將她下嫁給他的妻舅蕭瑒,皇帝已經答應了,卻又不許,而以柳述尚公主。因此楊廣深惡這位妹夫——柳述一直為此不安,現在好了!因為,「大哥」將重為太子。
「熱!」內心重生興奮的皇帝,臉上有了罕見的紅光,「拿冰水我喝。」
「太子!」公主出身的宣華夫人,就在那樣的情況之下,也仍然能夠維持她的聲音的尊嚴:「不得無禮!」
「奉太子之命?」皇帝疑慮更深了,「有甚麼話,明天再說。」
二十七與六十四是兩個太懸殊的數字,彼此都在心頭一驚;才二十七歲就將永遠失去男人的愛撫,這太殘酷了!宣華夫人陡然想到龍馭上賓以後,那深宮寂寞清冷、毫無生氣的歲月,驚出一身冷汗。
第一道: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心懷叵測,暗蓄逆謀,逮交大理寺嚴訊議罪。——等張衡剛讀完這道「遺詔」,群臣還在驚愕之際,東宮士卒已把柳述和元巖掩住嘴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