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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安化第一美人

第二章 安化第一美人

為了顯身分,赴席不能不遲;太遲了卻又怕吳良覺得他架子太大,心中不悅。因此,孫伯葵仔細斟酌,不亢不卑,晚半個時辰到;帖子上寫的是申刻,他過了申正才到;日色已經偏西了。
看他神色鄭重,孫伯葵有些不安,「良翁,」他問,「莫非你覺得我有什麼事騙了你不成?沒有啊!」
對此一問,孫伯葵不願否認,但亦不便承認。承認是撒謊;否認則根本違反原意。他心裏在想,陶澍肯不肯退婚;孫太太肯不肯背約,都不是癥結,頂要緊的是巧筠願不願另嫁富家?這一層尚無把握,話就不能不說得含混些。
「孫小姐,這樣;我是認識了一個珠寶客人,要借孫小姐的光,能多銷點貨。還是要請妳幫忙;這四樣東西擱在這裏,反正大正月裏出客也還要用。將來賺出利息來,孫小姐隨便給幾個錢好了。」
這是暗示,該在巧筠身上下些工夫;但孫太太卻不能領會,她相信她女兒是個不事二夫的烈女,所以聽得秋菱的話,連連點頭,愁懷一寬。
「言重,言重!請坐吧!」
茶坊酒肆中有個流言在傳布:陶秀才窮得娶不起親,要將孫家的婚約退掉了。
「良翁太客氣了!如今狸的身價,大非昔比;以此珍肴相餉,還說沒有菜。」
「女孩子心眼兒窄。雖不是愛慕虛榮,總是爭強好勝的;她也知道寒素家風,荊釵布裙,不足為恥;無奈眼看人家珠圍翠繞,不免有所感觸。所以遇到人多的地方,她是從不去的。」
原來是冊頁!孫伯葵跟了過去;只見綾面松綵箋的籤條,題著:「春風廿四譜」六字。打開函封,廿四幅冊頁,已裱成一冊,卻是松綵綾子封面,粉紅箋的籤條,一筆軟軟的趙字,題的是:「廿四番花信風圖」;下面並刊兩行小字:「十洲真跡」;「雅扶珍藏」。
原來安化出果子狸;黃毛白臉,所以稱為玉面狸。近年香糟玉面狸列為貢品,供不應求,所以身價大漲。孫伯葵的家境,僅堪溫飽,一年難得吃一回狸,自然視之為盛饌;在吳良卻不算一回事;不過這天請客,另有可誇耀者在。
這多少使得孫伯葵感到屈心,著急便不擇言,「我哪裏不說實話。」他說,「不過說了實話——。」他驀地裏醒悟,這句話不能說完;說完就沒意思了。
「此事說來話長。」他這樣回答:「也是我的一樁煩惱。天下父母,哪個不願兒女上進;無奈——。唉!」他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有、有、都有。」一語未畢,神態有異;陶三姑的臉上不由得出現了戒備的神色。
「有沒有直貢呢的鞋面?」秋菱問說。
「這倒是我的不是,無端惹動了伯翁的心事。不過,我不明白——。」說到這裏,吳良發覺有小腳踢了他一下,心知不宜再說下去,便即改口:「我又錯了!不該再提。來,來,請!」
「我跟妳說,不是謠言;有人造這個謠言,他要生氣,更要著急;怕岳家真有這個意思,故意放出風聲去。如今平平淡淡,像沒有這回事,就是已經知道有這回事,自然用不著大驚小怪。」
「咦,咦,孫小姐!」陶三姑彷彿很著急似地,「這不是沒影兒的事,誰會笑話妳?」
「這無所謂。我還有精品,幾時找出來,再請伯翁賞玩。」說著,已找來一方包袱,親手將冊頁包好,放在靠門的茶几,以便客人帶走。
嚮往多年的張小腳,終於有緣識面,而且是以待客的身分出現,孫伯葵心中不免得意,但也有些張惶,不知該如何稱呼?想一想只好答她一聲:「女主人,請少禮。」
談的是巧筠的婚事。吳良特委託楊毅來作媒,就因為知道孫伯葵不敢在他面前惺惺作態;必有確實答覆。果然,孫伯葵一口應承,但卻有話要聲明。
他想,自己跟吳良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居然發帖相邀,而且帖子上註明:「專誠奉邀,以申敬意,不敢再約他客瀆擾。」這樣客氣,當然是為了劉媒婆碰了釘子的緣故。看起來生個漂亮女兒,讓他人享了豔福;自己也有豔福可享,真是非始料所及。
這楊毅是一年來訪兩三次的稀客,但卻是很受歡迎的嘉賓。因為他不上門則已,一上門必有事;一有事必有好處,諸如寫個發動地方公益的緣起之類。楊毅既是難得補缺的廩生,筆下自然很來得;但卻有意將這種差使推給孫伯葵,讓他賺幾文潤筆,亦是一番照顧同窗的情誼。
孫伯葵心中一跳;淡淡地問:「是說些什麼?」
來的是個媒婆,姓劉;儘管她能言善道,但遇見孫太太,點水滲不進去,「劉媒婆,妳一定弄錯了!」她說,「陶家並沒有來退婚;就想退也不能!我家小姐已經姓了陶,決不能再姓吳。」
何嘗有此一說?但孫伯葵卻不肯照實回答;想了好一會,仍舊覺得先宕開一筆為宜,便即答道:「此事說來話長。改日再談如何?」
「妳收起來吧!我買不起。」巧筠突然心酸,「只怕這一輩子,我也不配戴這些東西。」
「唷!」陶三姑裝作吃驚地,「孫小姐,怎麼啦?」
做主人的已經發覺了,微笑著說:「伯翁倒看看這廿四幅冊頁。」
巧筠如何不中意?拿起那副鐲子掂了一下,沉甸甸地壓手,不是包金,更不是鍍金。鐲子如此,其他可知;巧筠心往下一沉,看都不看了。
「哪裏,哪裏!張嫂,妳這話謙抑得過分了!」孫伯葵不暇思索地答說:「如何談得到瞻仰二字?」
於是,他故意裝得很困惑地說:「替他兒子打主意?他兒子不是娶親了嗎?莫非想我們巧筠做他兒子的偏房。」
「妳後天來聽回音,我會告訴妳該怎麼辦。」
這個想法很有趣,巧筠大為動心;遙想白衣庵中,珠光寶氣,壓倒群芳,心裏已有無比的得意。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心灰意冷。
「不敢當,不敢當!」孫伯葵急忙辭謝,「內人不諳禮節,憚於應酬,她不敢領情的。」
迫不得已,孫伯葵只好說實話,而仍是吞吞吐吐地難於出口;因為不是有面子的事。
「請裏面坐吧!」張小腳隨即說道:「裏面也暖和些。」
「吳老爺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吳良冷眼微笑,等他看完,隨即說道:「伯翁帶去玩吧!」
「妳剛進來不大一會,鑰匙不會掉在這裏的。」秋葵說道:「妳倒仔細想想,掉在哪裏了?」
「是,是!我失言了。伯翁以誠相待,我知道。伯翁,」吳良湊過臉去問:「我有千真萬確的消息,陶秀才自覺配不上令媛,堅請退婚;而且伯翁已經答應了。只是庚帖尚未退還而已。可有這話?」
「你不用費心,」楊毅搶著說道:「我自有道理。」
「然則陶秀才真的想退婚?」
吳良體味了一會,明白了他的話;原來要說的是:「說了實話,怕你會不高興。」心想,看起來不宜激將;事緩則圓,不必心急。於是笑笑說道:「伯翁何必著急?你我相處的日子方長;說說笑話,豈可當真?」
「妳說!我先聽聽妳的。」
「噢!」吳良「噗嚕嚕」、「噗嚕嚕」地抽著水煙,沉吟了好一回說:「十之八九,有這回事。窮秀才死要面子,不肯明說而已。」
到得第二天午後,來了個稀客。此人是孫伯葵的同窗,名叫楊毅,安化縣的廩生——原來俗稱秀才的生員,有諸般名色,故而統稱諸生;其中以廩生最難得,每縣皆有定額,能補上缺的,每月可領廩米,所以稱為「廩膳生」;此外童生進學,照例要由廩生作保,當然須送謝禮。所以即令是安分守己的廩生,日子也可過得很舒服;至於作為秀才的首腦,在地方上興風作浪,把持公務,非分之財,源源而來,發了大財的,亦是數見不鮮。
「受了點兒寒。」說著,巧筠咳了起來。
「那麼,」劉媒婆又起勁了,「吳老爺,你看我該怎麼辦呢?」
接著老奶媽想買的頂針也到手了;孫太太換了針,又買了絲線,陶三姑便問:「小姐呢?上次她說要通草花;我今天特為帶來了,好出色的新樣子。」
何以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而且理由非常牽強;吳良微感困惑,而張小腳卻別有會心,便插進來說:「西城白衣庵,重塑觀世音的金身,定在臘八節開光;白衣庵的觀音菩薩有求必應,孫老爺何不勸小姐去燒個香,許個願。那裏的當家妙淨師太,我很熟;只要關照一聲,自會盡心接待。」
「有啊。」
席面上自然不會有結論;酒闌客辭,張小腳問道:「你道這件事毛病在什麼地方?」
這番門面話,既恭敬、又親切;孫伯葵感動之情,見於形色。兩人攜手上階,下人揭開簾子,只見薄施脂粉的一個半老徐娘,笑盈盈地迎了上來。
「然則內人到府上去拜訪嫂夫人——。」
聽這一說,孫伯葵覺得很難表示態度;心裏一急,倒急出個計較——他心懷鬼胎,明知劉媒婆來過,故意不問不聞;這種裝傻賣獃的做法,很可以再試一回。
這麼一折騰,出了些汗,巧筠反倒舒服得多;臉上泛起粉紅色的霞光,嬌豔非凡。陶三姑便有說話了。
於是張小腳獻計,要覓人到孫家走內線,但須越過孫太太這一關,直接跟巧筠打交道。莫道「黃金難買美人心」;她認為世間目睹華貴首飾而能無動於衷的烈女,絕無僅有。
「為什麼不去?吳良什麼身家,他肯折節下交,我憑什麼不給他面子?」孫伯葵緊接著說:「我總以為教蒙館教了一世,再無出頭的日子;不想時來運轉,命中有貴人。」
「我聽說,姓吳的下了個帖子請你吃飯。」孫太太問丈夫,「可有這回事?」
「陶三姑,」孫太太說:「怎麼好久不來?那回跟妳買的一包針,用不到一半,就都銹了。」
「花倒是好,可惜是通草的?」巧筠不知何時收斂了笑容,摘下花來扔在盒子裏。
這種莫測高深的態度,使得孫太太大為擔心;悄悄向秋菱問計:要如何防備這樁婚事發生變化?
孫伯葵已知道這是二十四幅秘藏圖。欲待不看,心癢癢地割捨不下;欲待翻閱,又覺得撕破了道學面孔,會遭人輕視。遲疑之間,不由得就想到「天人交戰」這句話;而吳良翻開冊頁,第一頁美人出浴圖已經入眼了。
「真正是安化第一美人!」她打開一盒新樣的通草花說,「不曾出汗,臉色太白像梅花;這會,看!可不是跟牡丹一樣?」
「伯翁,今天想談點正事。彼此至好,請你說實話。」
「挑一點兒好了。」巧筠正好派剛進門的秋菱一個差使,好靜靜地想一想心事,「秋菱,妳看一看,有文氣一點兒,挑個十來朵。」
「幫什麼忙?」
於是奉茶敬果盤,張小腳很殷勤地周旋了一番;到得掌燈時,有個丫頭走來,輕聲說道:「預備好了!」
原來她是個牙婆,「三姑六婆」中的「六婆」之首,大戶人家買妾買丫頭;小戶人家賣兒鬻女,都要找牙婆來說合。這行生意,不是天天有的;所以陶三姑兼作賣婆,猶如貨郎一般,她那三屜籐箱中,凡是閨閣中所用之物,大致齊備。只要她一來,孫家上上下下的婦女,無不歡迎;但孫伯葵卻沒有好臉色給她看,不獨由於「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這句成語而起的惡感;主要的原因還在陶三姑一來,家用帳上就要支出了——此時正是看到孫伯葵從中門中踏了進來因而不免戒慎恐懼。
「我想請孫小姐替我做個活招牌——。」話一出口,陶三姑便即縮住,伸一下舌頭,自己打了個嘴巴,「妳看,這叫什麼話!是這樣,我是想借孫小姐的光,這四樣首飾,戴在妳身上,格外出色;一定會有人打聽,倒是哪裏打的首飾?這一下,我陶三姑的名氣就打出去了。」
吳良想了一回又問:「陶秀才說這話的時候,是怎麼個樣子?是氣呢;還是著急?」
「老早打聽過了,大家都說,聽是聽人這麼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見此光景,陶三姑聲色不露,只問:「這一盒通草花都留下吧?」
秋菱抖開鞋面打量了一番說:「哪裏,做一雙都不夠。」
「楊大哥,我話得說在前面,第一、要小女自己願意;第二、陶家退婚之事,雖然流言紛紛,其實頗成疑問。這兩點辦不到,就是妄想高攀。」
「她有點咳嗽,要避風。」孫太太說,「妳拿給她去挑好了。」
聽得這話,巧筠囅然一笑;但隨即黯然不歡地說:「我去幹什麼?人家——。」她看一看那盒通草花,沒有再說下去。
「今天沒有什麼菜;只有一隻狸,三吃。」吳良帶些歉疚的語氣說,「莫嫌怠慢。」
「不錯,光有衣服,穿戴的缺一樣也不行。」陶三姑彎身下去,從籐箱中取出來一個布包;解開來是一團棉花,撥開棉花,一面托著送到巧筠面前,一面問道:「孫小姐,妳倒看,這四樣首飾,中意不中意?」
孫伯葵心中冒火;但就在要發作的那一刻,很見機地把話縮了回去。他心裏在想,這件事吵不得,一吵反而會將局面弄僵。因此,他笑笑不作聲,揚長而去。
「我知道。陶家這方面慢慢來想辦法。至於令媛那裏,要你好好開導,不過,我想,令媛決不敢不從父之命。」
巧筠耀眼生花,細看是一支金翠三鑲的簪子;一副絞絲金鐲子;一隻紅寶石戒指;還有一副耳環,細金鍊子墜著晶瑩滾圓,比黃豆還大的珠子。
※※※
「良翁如此客氣,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以後不敢奉擾了。」
哪知孫伯葵竟一反常態,視如不見,管自己到藏書的廂房中去了。陶三姑鬆了一口氣;不過聲音還是壓得很低,「喏,直貢呢鞋面。」她看一看秋菱那雙放大了的腳,「夠妳做兩雙。」
因此,當劉媒婆回報孫太太如此峻拒時,吳少良竟承受不住這個打擊而懨懨成病。這一來,逼得吳良非設法將孫家女兒,變成吳家媳婦不可!
孫伯葵先不作聲,考慮了好一會才說:「也不盡子虛。」
等到媒婆一走,吳良隨即發帖子,請孫伯葵吃飯;其實是吃花酒——安化縣城有個私娼,外號「張小腳」;原是販賣水銀、硃砂的大商人張老四的下堂妾。貌僅中姿,而且年紀三十開外,即使是美人,亦已遲暮,可是身價極高。因為張小腳工於應酬,善於詞令;看客人的身分、性情,有各種不同的談吐。住處本是人家荒廢的花園,用圍牆割取一角,借它高槐老柳的清蒼之氣,卻不見殘垣頹屋的荒涼之跡;圍牆裏面原為五楹敞軒,她鳩工重修,隔成三間,由西而東,第一間是大廳;第二間起坐;第三間便是她的香巢。布置得精雅宜人,不帶絲毫風塵氣息;能在此飛觴醉月的,不是達官,就是巨賈。不過安化到底是小地方,除了外縣慕名而來的訪客以外;本地人在這裏設席請客,一個月不過五、六次,其中一半是吳良作主人。
「是!楊大哥的意思,我一定照辦;好好開導小女一番。至於陶家——。」
一語未畢,孫伯葵雙手亂搖:「更不敢當,更不敢當!」他說,「我說過內人不諳禮節,而且脾氣古怪;說話會得罪客人。」
※※※
「那麼,陶秀才呢?妳該託人到陶家到打聽、打聽看。」
既然如此,自然不必再裝偽道學;細看了圖,才發現右上角還有一方圖章,刻著一句長恨歌:「溫泉水滑洗凝脂。」
「那也不難。用我太太的名義,具帖請孫夫人、孫小姐吃個便飯;到時候妳來了,不就見識到了?」
他說的「畢制軍」是指狀元出身的畢沅,乾隆五十一年特授湖廣總督,迄今猶在任上。現任督撫的廚子,居然在此執役,孫伯葵大為驚奇,對張小腳越發另有一番仰慕之意;而吳良彷彿視張小腳為外室,可見闊氣。這樣一層一層想下來,吳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又大大地昇高了。
「良翁!」孫伯葵還著禮說:「辱蒙寵召,真不敢當。」
「也不氣,也不著急。平平淡淡地,倒像沒有這回事的模樣。」
陶三姑急忙放下籐箱,去為她捶背抹胸;捶背猶可,抹胸不慣,但人家是一番好意,不便堅拒,只能閃避,那就成了像閨中女伴戲謔呵癢似地,巧筠又咳又笑,嗆了嗓子;直待喝了幾口秋菱倒來的熱茶,慢慢地才平復下來。
「實不相瞞,所謂仇十洲的真跡,說說而已;不過東西實在不壞。」
「不!她不會去的。」
「是不是!」張小腳微笑著對吳良說:「大家閨秀,哪裏肯讓我們這種人瞻仰?」
「那怕是掉在大門口了。」巧筠便說:「秋菱,妳替她好好去找一找。」
「東西不值錢,她家的這個廚子,倒是大有來歷,曾經伺候過畢制軍。」
剛談到這裏,只聽外屋地板聲響,巧筠不自覺地感到心慌,急忙將那四樣首飾用塊手絹蓋住。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不願秋菱看到這四樣珍飾?這時候當然也沒有工夫去細想原因。
這是她故意激將。孫伯葵果然著急非凡;因為話中隱然指他看不起她的身分,連跟他的女兒見一面都不許。這個誤會太大了;非得有強有力的理由,無從解釋。
「只是孫太太一個人不贊成。孫老爺是願意跟你做親家的;只要再讓孫小姐自己點個頭,這樁姻緣就成功了。」
來求婚的大戶姓吳,千頃良田,兩世惡名。老子叫吳良,外號「無良」;獨子叫吳少良,便喚做「小無良」。想求孫家這門親,是吳良爭面子,娶了這個全村的第一美人作兒媳婦,是多麼值得誇耀的一件事!當然,吳少良更是喜心翻倒,興奮得連覺都睡不著了。
這是孫伯葵放出去的風聲;作用是想另釣一個金龜婿。風聲很快地傳入一家大戶,第二天便託人到孫家來說媒。
「燒香哪一天都可以,用不著開光那天。」
「戴鮮花可得明年春天了。」陶三姑探手往懷中一摸,微吃一驚地說:「咦!我的鑰匙呢?」說著,便低頭去找。
「不用吳老爺關照,早打聽過了,陶秀才說,沒有這回事。」
「為什麼呢?」
「進大門的時候,我掏手絹擦鼻子,還有的。」
「不是就不要緊了!」孫伯葵搶著說:「不然,我就不能去吃他這頓酒!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莫非我孫伯葵的女兒能做人家的妾?諒他也不敢存這樣的心思。」
「孫小姐說哪裏話!妳不配,還有誰配?」陶三姑放低了聲音說,「孫小姐妳幫我個忙行不行?」
其實,孫伯葵是決心要跟吳良做親家了;不過畢竟唸過幾句書,還有些頭巾氣,要他瞪著眼睛說瞎話,明明自己散布的流言,卻說陶澍自慚形穢,要求退婚,多少覺得礙口。如今看做主人的似有不悅之意,反覺惴惴不安,所以刻意敷衍,不斷奉承;吳良則是成竹在胸,而且智珠在握,因而亦頗假以詞色;更有張小腳從中湊趣拉攏,越發盡歡,大醉而散。
「陶三姑,」老奶媽也趕來了,「我要個頂針。」
說著,將手中的牡丹,交在巧筠手中;順手撈起她那一彎黑髮,三挽兩捲,結成鬆鬆的一個髮髻,再取花相簪,退後兩步,仔細端詳。
「一雙都不夠?」陶三姑朝廂房望了一眼,「喔,是給孫老爺做鞋?」
原來吳良派陶三姑來試探,已知巧筠不甘荊釵布裙,辱沒了她的如花容貌;辜負了她的似水流年,故而楊毅有此極有把握的話。
「這位就是孫老爺了!常聽吳大爺提起,說孫老爺是真正讀書人;今天到底光臨了!」說著,襝衽為禮,神態頗為端莊。
「那麼,就算是見識。」張小腳微笑著說:「不知道我可有見識見識安化第一美人的福氣?」
正中一張大方桌已設下酒食;張小腳來安席,奉孫伯葵上位坐定,敬酒佈菜。肴饌精潔,主人多禮;加以有這個徐娘雖老,未顯遲暮,反覺味如醇醪,越陳越香的張小腳相陪,孫伯葵真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慨。
接到請帖,孫伯葵又驚又喜。差堪溫飽的塾師,也沒有什麼闊氣的朋友,所以張小腳之名雖嚮往已久,卻總無緣問津;這是孫伯葵一直不釋於懷的憾事,不道意想不到地竟有了彌補的機會。
這一下就不但是深於世故的張小腳,連吳良也明白了巧筠的性情。儘管孫伯葵為她女兒多所掩飾;可是欲蓋彌彰,愛慕的是珠圍翠繞;所恥的是荊釵布裙。
「當然會有人笑。戴不起首飾就別戴,借了東西來充闊,教人瞧不起。」
「那——,」陶三姑停了一會,自言自語似地說:「其實,要戴還會戴不到?這樣的人才,比這貴重十倍的首飾,也有人願意送啊!」
肅客入內,那起坐間中又另是一番光景;最觸目的是烏木條案上放著一函書。開本很大,卻不厚;最觸目的是用粉紅色綾子裝裱,在孫伯葵卻是初見,不由得便多看了幾眼。
「無風不起浪!退婚的話,一定有來歷的。」吳良叮囑劉媒婆,「妳再替我去打聽。」
且飲且談,由官場談到縉紳,由縉紳談到市井,少不得議論新聞流言。
「那倒不是——。」
「開光熱鬧啊!朱家三少奶,劉家二小姐,張四爺的妹妹;安化提得起的出色人物都要去。不過,我敢說一句,誰也比不上孫大小姐妳!」
秋菱想一想答說:「從來好事多磨!太太也不必擔心;只要小姐拿得定主意,到頭來老爺也不能不依她。」
巧筠心中一動,不過到底是有家教的,心知這話不能搭腔;但也不願作何嚴正的表示。只說:「妳收起來吧!」
陶三姑正要她說這句話;將秋葵調開以後,她便問:「孫小姐,臘八節,白衣觀音開光;妳可要去燒香?」
於是由秋菱陪著,到了巧筠臥室;她裹著半截被子,倚床而坐,臉無血色,加以一大把漆黑的頭髮披著,襯得臉更白了。
「妳不要問其中的道理。能幫忙一定幫忙;可不能為幫妳的忙,讓人家笑話我。」
「真是,好花要美人戴!」陶三姑轉臉說道:「秋菱,妳看小姐戴這些花好看不好看?」
「陶三姑,我不能幫妳這個忙。」
「喏,喏,是不是,」吳良拿手指著孫伯葵對張小腳說,「我早說過,孫老爺不會肯說實話。」
挑了八朵通草花,才四十個制錢;巧筠看秋菱從櫃子裏取出紅頭繩串連的一百多個小錢,一個一個,鄭重其事地數給陶三姑,心裏悽涼得想哭。
陶三姑向外望了一下,提著籐箱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悄聲問道:「孫小姐,想來是做衣服來不及?」
二十四幅圖鈐著二十四方圖章;鐫刻的是二十四句唐詩。由「溫泉水滑洗凝脂」、「笑倚東窗白玉床」,到「英姿爽颯來酣戰」、「玉人何處教吹簫」,看得孫伯葵竟有些血脈僨張的模樣了。
不過,在張小腳家,卻仍舊只得賓主二人。數九嚴寒的天氣;在北風怒號,窗紙簌簌作響的小客廳中,圍著紫銅火鍋喝酒,不由得就會感覺到,彼此的距離是很近了。
「說陶秀才自覺高攀令媛不上,有意退婚。」吳良略停一下,又說:「想來必是子虛烏有之事?」
第三天,吳良再度請孫伯葵在張小腳家喝酒;這次不是下帖,是寫了一封信,一筆字劍拔弩張,也算草書,後面綴了一句:「愚姪少良附筆請安」。看來這封信是出於吳少良的手筆。
「喔,」吳良作出突然想起的神態,「有個關於陶秀才的傳說,不知伯翁可有所聞?」
「我換,我換!」陶三姑放下她手中的三屜籐箱,抽開第二屜取出一包簇新的鋼針,放在桌上,「孫太太,有多少,換多少。」
「嗯!」吳良問道:「那麼,要怎麼樣才能讓孫小姐點頭呢?」
因此,楊毅上門,連孫太太都很重視。他貪嘴好吃零食;孫太太趕緊叫老奶媽買茶食,裝果盤,送到書房;不過雙扉緊閉,賓主二人咕咕噥噥地不知在談些什麼?
「人美,妳的花也好。」秋菱笑著回答。
「別說做妾,就是做太太也不行!一家女兒不能吃兩家的茶。」
※※※
秋菱不理她的話,只點點頭說:「勉強也夠了。」
「伯翁,」吳良大踏步降階相迎,一面拱手,一面笑容滿面地高聲說道:「久違,久違!」
「不,不!」孫伯葵答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衣服倒無所謂,光有衣服——。」巧筠搖搖頭,又不願往下說了。
兩人對乾了一杯,張小腳提起銀壺,一面斟酒,一面說:「孫小姐是我們安化第一美人,可惜大家閨秀;我們想瞻仰瞻仰亦辦不到。」
「那麼,你去不去呢?」
「你先不要高興。會無好會,宴無好宴。」孫太太說:「吳良說不定為他兒子在打我們女兒的主意。」
「好說,好說!老早想親近老兄了,一直沒有機會。那天在縣大爺席上,聽學老師說起,我們安化第一位有學問的人,就要數伯翁。是故下了決心,一定要專誠向老兄請教;這裏比較清靜,地方也還過得去,所以邀請在這裏小酌。不成敬意,伯翁不要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