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也好。我們就在老大那裏見面好了。」
終於是藹如打破了沉默，「你得答應我一件事，路上飲食起居，千萬要自己當心。」她說，「夏天容易得時氣，不要貪涼，不要吃生冷油膩。」
「怎麼？」洪鈞笑著問：「出師不利，找人換換手氣？」
「好！心動神知，月老自然知道我求的是什麼？」
「誰知道他何苦？」藹如冷冷地唸了句諺語：「『麻油拌青菜，各人心裏愛』。」
洪鈞點點頭，茫然地坐著，心裏七上八下地亂想，會不會是消息誤傳，一場虛驚？是不是保險真的過了期而未曾續保？照常情而論，司事決不該如此糊塗，必是張仲襄弄錯了！
「好端端的，起課卜卦幹什麼？」藹如答說：「我是一個人無聊，在『通五關』。」
「不會。好人必有好報！藹如，」洪鈞突然問道：「我在想，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倆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你會不會想我？」
「是，是！」萬士弘聽這句話，非常滿意；卻又怕他過於拘謹，為了面子，誤了實際，便索性明說：「你這一趟回去，總也要丟些錢給弟妹，兩百銀子，一定不夠，你在上海再提幾百銀子花好了。」
萬士弘談的是上海堂子裏的規矩，未破瓜的雛妓稱為「清倌人」；初次為客梳櫳，照例高燒紅燭，如入洞房，因而稱為「點大蠟燭」。在此以前，「清倌人」賣嘴不賣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養，不可存非份之想。這樣，也就不會有人常常「做花頭」，報效無窮了。
「來得及嗎？」張仲襄問。
「賈福！」他問：「什麼事？」
「我是說，天氣熱了，又費盤纏，又吃辛苦，不過回家看得一看。何苦？」
「不是說，消息還不確實嗎？」
「這個不算！待我一瓣心香，虔誠默禱，求個上上好簽。」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鈞隨口敷衍著，將話題扯了開去，「萬士弘他們似乎是約好了到這裏來打牌的？」
不一會，藹如帶著小王媽來開飯，一把杯閒談，張仲襄又談萬士弘，「老大為人豪爽厚道，實在不該遭遇這樣的厄運！」他說，「而竟然如此，豈非天道無知？」
「你為什麼問起這些？」
聽他語言誠懇，洪鈞心中一動，便試探著說：「話雖如此，到底有手足的名份，痛癢相關，與眾不同。」
「這封信我沒有封口，你不妨看一看。」萬士弘又說，「那一千兩銀子，在我等於白撿來的；怎麼處分，託你看情形辦。或者提出來，或者仍舊存在那裏。不過，你不必替我爭利息。」
等張仲襄辭去，接踵而來的是藹如。洪鈞將萬士弘的安排都告訴了她；藹如的臉上，頓現悽惶之色，悵然失聲地說：「這麼快！真是說走就走。」
「那倒沒有！」張仲襄心想，既然已經說破，就不妨說得明白些，「我是『旁觀者清』，替你跟藹如設想，想不出怎麼樣才能有美滿的收緣結果。照我看，藹如不見得肯屈居小星，請問你如何處置她？」
等到客人絡繹應約而來，起哄的就更多了；眾口一詞，要洪鈞的「定情詩」看。他只是分辯：「既未定情，云何有詩？」但沒有人肯信他的話。
洪鈞聽她的話，取骰一擲，恰是個六，還待再擲時，藹如揪住了他的手。
「不要先看！先看了就不好玩了！」藹如將錦匣撲轉，「嘩啦啦」一聲，倒得滿桌的牙籌；然後將它一一翻轉，背面向上，上有數字，從一到五十五，擺齊了，方始說道：「再擲！」
「不用問她，問我就是。」李婆婆沉著臉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就不懂，平時你的眼界也很高；為什麼平平常常的一個蘇州人，就把你迷得連娘都認不得了！」
「時候不早了。我先把文卿要帶去的信寫起來！」說著，張仲襄走向書桌，與萬士弘商議著重新寫過一封信，又交代了幾句辦交涉必須注意的要點，將洪鈞送走。他自己仍舊留了下來，要瞭解萬士弘如何應付難關。
一直躺在床上，為了賭氣，什麼人也不理的藹如，聽到了她母親的話，突然大聲喊道：「不要，不要去！」
然而他無法不重起爐灶另想。一次又一次地拋不開藹如的影子，使得他自己跟自己賭氣，或者說自己跟自己發誓，除非藹如心有別屬，不然就非遂雙宿雙飛之願不可。
「也好！」萬士弘問道：「明天有船嗎？」
「沒有什麼道理。只不過好玩，隨便改一個名字。」藹如有意不說實話。
這一念的堅定，使得他頭腦冷靜了，思路也開闊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話雖俗而確實不虛。他在想，只要南闈復開，中舉人，成進士，半年之間聯捷，亦是常事。當然，還要希望點翰林，那三年是緊要關頭，「散館」一試，無論如何要巴結上一個「一等」，穩穩地掙得個鄉試考官。如果運氣好，放到廣東，或者四川，那一趟「考差」下來，至少也能多個兩三萬銀子，何愁不能風風光光地迎藹如入門。
洪鈞卻一時想不到此，正想問她何以話說半句，只見藹如已站起身來，作出迎客的樣子。他回頭一看，是賈福一手拿著托盤，一手晃蕩著，送茶來與藹如。
「張二哥今年貴庚？」
洪鈞不即回答，轉臉看著藹如問道：「如何？」
「嗯！」萬士弘想一想問：「你倒說，該怎麼辦？」
李婆婆望著哭腫了眼泡的女兒，心頭有著無限的憐痛愛惜。在小王媽及其他下人面前，為著保持一家之主的尊嚴，不便太遷就藹如。此時別無外人，自無須有任何的顧忌，便盡量放鬆了臉上的皮肉，取一件搭在床欄上的裌襖，走到女兒床前，用哄孩子的口吻說道：「乖！起來！洗洗臉吃飯，回頭我還有事跟你商量。」
談來談去，談到藹如。洪鈞很坦率地說：「剛才她就在我那裏。」接著將她不速而至的經過說了一遍。
「不！我不餓。倒想喝點酒。」
「這不行！」洪鈞立刻有了主意，「我有個辦法，你跟阿翠睡大床，我睡小床。」
這一勾上了手指，洪鈞便不肯再放了。得寸進尺，握住了她的手，攬住了她的腰，耳鬢廝摩，偎依不釋，靜悄悄地互聽心跳，一切語言都變得多餘了。
小王媽大喜，「我為什麼不願意？」她說：「跟了洪三爺最好，我回頭就把他找來。」
藹如一扭腰肢，飄然而去。出了房門，便聽見她在說話，是對小王媽有所囑咐：
「是！不急。」小王媽答說，「將來要請三爺栽培。」
說完，洪鈞將骰子捧在手裏，當胸合十，閉上了眼，唸唸有詞，卻聽不清他禱告的是什麼，只看得出一臉肅穆，無半點兒戲之意。
然而她的行動卻又十足顯示她是溫柔賢慧的好婦人，為洪鈞拿拖鞋、卸長袍，扯開一床極淡極淡的綠色，在南唐名為「天水碧」的湖縐薄被，然後拉起窗簾，隔絕了四月裏的艷陽，帶來了一片恬適的柔光。
「不深，不深。道理很淺，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譬如有人看中了她，說要梳攏，一擲萬金，在所不惜，不達目的不止！請問，在那種推車撞壁的情勢之下，你如何應付？」
「不然，就太叫人灰心了！好人沒有好報。」
論文談藝，原是一個藉口。洪鈞的本意，是著實想交張仲襄這個朋友。所以延入寓所，煮茗清談，首先就問張仲襄的家世。
「小姐，你倒會打如意算盤！」洪鈞失笑了，「金陵還在『長毛』手裏，誰知道那天克復？就算克復了，撫緝流亡，料理善後，亦不是三五個月所能就緒的。那裏就能開科取士了？」
「我們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落到今天這一步，回不得家鄉，進不得祠堂，你倒說說看，究竟為的是什麼？」
「洪三爺少個書僮，我把阿培薦了給他。你如果不願意，就算了！」
這樣想著，越發渴盼與萬士弘交談幾句。無奈圓桌邊磋商，一時並無結束的跡象。而窗外暝色四合，窗內已須點燈。張仲襄便說：「看樣子我們插不下手去，幫不上忙，不如走吧！回頭再來。」
藹如很為難。她是跟她母親鬧彆扭，有意一個人出來馳馬。在外面逗留的時間已久，如果到晚還不回望海閣，不但會叫人不放心，而且也顯得太彆扭，傷了她母親的心。
「沒有！她很少很少親近這些東西。」
「洪三爺的公館在那裏？」她問小王媽，「你知道不知道？」
賣酒人家的子弟，何能不會？洪鈞點點頭說：「會打。不過不熟練。」
於是她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們蘇州的松子糖跟黃埭瓜子。」
「壞就壞在這上頭！」張仲襄頓一頓足，痛心地說：「船險過期了十天，沒有續保；貨色應保而未保。都誤在一個司事手裏。」
「打這麼多？」李婆婆插了一句嘴。
李婆婆當然懂。不說已在風塵中混了好幾年，就拿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論，亦可以想像得到——善妒是人的天性，不獨婦女為然。羽毛如雪的天鵝，高下迴翔，可以引得許多癩蛤蟆延頸而望，流涎不止；但如天鵝不是隻影翩翩，而是雙飛繾綣，癩蛤蟆再醜再笨，總也會識得些許風色，自然踟躕不前了。
「如今也不過金陵、常州兩三個地方沒有克復，不可以在你們蘇州鄉試嗎？」
這是大家小戶，只要閨閣中有人識字，使幾乎必備的一本書。裏面有各種用牙牌消遣的花樣，最常用、或者也是最實用的是「牙牌神數」。但洪鈞想起剛才夢迴之初所聽到的聲響，便即問道：「你在起課？」
萬家門口已圍聚了好多人，有老有少，獨多婦人，不是愁容滿面，便是涕泗橫流。不用說，這都是沉船中被難水手的家屬，來探聽確實消息。
「是小王媽的兒子，今年十五歲，在『燕子窠』當學徒。起早落夜，辛苦得很，倒還在其次，將來沾了抽大煙的癮，年紀輕輕，一輩子就算完了！三爺，如果你肯收留他，也是你陰功積德的事。」
為了爭取好感，易掇高科，就像一個人要爭取別人的好感一樣，修養固然要緊，儀表亦不可忽。尤其是第一次見面，品格才具，一時無從表現；而一貌堂堂，卻是他人入眼便先占三分便宜的。殿試的墨卷，就好比人的儀表。
「天后宮的香火很盛，天后娘娘靈得很。」姓趙的客人插嘴問道：「愛珠，你許的什麼願？」
「我說什麼？我說了，你們也未見得肯信。」
「是的。」它如答道：「我在天后宮燒香。」
洪鈞懂她的意思，搶著說道：「剛才是因為我看阿翠打盹打得快從凳子上栽下來了，所以那樣說法，好讓她睡去。」
稱揚藹如，在洪鈞覺得比恭維自己更覺陶然；何況大家讚藹如每每連帶讚他，說她具慧眼，固然是說她能識才子；說她眼界高，何嘗又不是抬高他的身分？如此，洪鈞酒到杯乾，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燕子窠裏呢？」藹如問道：「不會不放他走吧？」
「賈福要看家。我想，就我一個人上路。」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來。」張仲襄說。
所謂「時文」就是闈中獵取功名的八股文章。多讀了些書，或者比較不俗的文人，多薄此不談。洪鈞當然也不會向他請教此道，微笑答說：「張二哥該罰！怎麼門縫裏張眼，就將人看扁了，以為我要跟你請教時文？」
「李少荃呢？」張仲襄也問，「常州不是在四月初就克復了？要說整頓休息，有一個月下來，也儘夠了，應該進兵了吧！」
「總當三爺在萬大爺家有事，分不開身。」阿翠又說：「遲來一步，就要淋雨了。」
「怎麼辦呢？」洪鈞泫然欲涕，「眼看老大遭此打擊，我們竟束手無策，豈不急煞人！」
「那，那你此刻就去吧！」李婆婆接口說道：「我來做兩樣菜，回頭你帶去送洪三爺。」
那知話到口邊，萬士弘忽然改變了原意，「老三，」他說，「只要你科場得意，我一定想法子促成你跟藹如的這段良緣。」
正在開銷花酒賬目的張仲襄，耳朵尖聽到了，隨即接口：「是啊！文卿，我也覺得你忽忽若有所失。是怎麼回事？」
「不錯，只有我知道。藹如的娘跟我談過。堂子裏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紅倌人』，在我亦是聞所未聞，不過說破了，亦就不足為奇，照堂子裏的規矩……」
洪鈞突然之間覺得全身的每一個骨節都鬆弛了，雙手一伸，撲在方桌上，喝了酒發燙的臉，熨貼著冰涼的雲石桌面，有種無可言喻的舒服。
「那麼，我明天去送你。」
「無非因為白天清閒，可以多談談。」
這一下可把小王媽急壞了！她們母女倆在說話時，她在門外聽壁腳，所以盡知原委。本是好意，不料惹禍，心裏怨恨李婆婆處置不善，卻又不好埋怨；就算埋怨，無濟於事。最讓她著急的事，這晚上由張仲襄為頭，「羅漢齋觀音」回請洪鈞和萬士弘。眼看紅日西沉，客人都快到了，如果藹如仍舊鬧彆扭不出房門，這個局面豈不大僵特僵？
「誠然、誠然！不過，」張仲襄皺著眉說：「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擔心。」
「怎麼？我今天就不該有空嗎？」
倘若婉拒，又覺得辜負了他們主僕的盛情；尤其是對賈福，藹如不願拂他的意。
這一說，使得藹如惶恐之感更深，趕緊將話題扯了開去，「蜜倒沒有！」她說，「粥也冷了。我叫人去換熱的來。」
床後的套房門一響，藹如走了過來，掀開帳子問道：「要喝水不要？」
「三爺，」藹如打斷他的思路，「假如說，今年秋天能讓你去考，你有幾分中舉的把握？」
於是洪鈞便隔著煙盤，躺在萬士弘對面。口中不言，心中自問：看他的意思，預備幫忙，如果致送旅費，應該不應該接受。
「唉！怎麼闖這麼一場禍？」洪鈞忽然想起，「不都保了險的嗎？」
李婆婆愕然，走到藹如床前問道：「為什麼不叫小王媽去？莫非你跟洪三
「也好。我們找個地方去消磨兩個時辰，再來聽消息。」
於是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洪鈞在偶然的注意中，驚奇地發現雨聲減低了。先當是自己的錯覺，但看到藹如也在側耳靜聽，知道自己不錯。
於是，藹如不由分說，遂自動手替他整理行裝。洪鈞知道攔她不住，也就索性搬來一隻衣箱，幫著她收拾衣物，忙了個把時辰，方始歇手。
「當然是期望你揚眉吐氣！那還用問嗎？」
聽這一說，李婆婆的臉色和緩了些，「你快上去吧！」她說，「道台衙門的黃師爺，老早就來了。」
「那容易！我替你多帶點來。」洪鈞問道：「還有呢？」
「多謝管家。」藹如很客氣地，雙手去接他單手遞過來的茶。
「阿翠弄錯了，要明天才得到家。」藹如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約你這時候來？」
「整三十。」
張仲襄的這個相好，貌僅中姿而一雙手極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發張，手法極其熟練。洪鈞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信口唸道：「『紅牙縷馬對樗蒲，玉盤纖手撒作盧』，看她們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唉！」他頓足自歎：「欲除煩惱須無我！」
受了搶白的母親，不但不以為忤，反有歉疚之意，自愧顧慮不周，也就沒話可說了。
「路上沒有一個人服侍怎麼行？」藹如想了一下說：「我薦個書僮給你好不好？」
洪鈞取起第四簽翻過來一看，不由得也失笑了。籤文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經此一番激勵，洪鈞倒真的收拾閒情，死心塌地去用功了。由於他所望甚奢，作了必當翰林的諾言，所以雖是秀才，目光已越過鄉試、會試兩關，專注在殿試上面——金殿對策，文章要做得冠冕堂皇，氣象高華，自不待言；不過殿試又別有一門學問。鄉試、會試的試卷，照例糊名謄錄，試官所看到的，不是本人親筆書寫的「墨卷」，而是由謄錄生用銀硃抄寫過的「硃卷」，用意在防止考官認出筆跡，易於舞弊。至於殿試，說來是皇帝親自主試，當然談不到舞弊，所以也就無須另錄硃卷進呈。不過殿試照例派十名大臣充任「讀卷官」，負衡文之責；雖然一榜皆取，無所黜落，但名次高下，大有關係，鼎甲之榮，更是非同小可之事，仍不能不略加防制，以故不謄錄而糊名，在「前十本」未經御筆親定名次以前，即使皇帝亦不知所取中的狀元、榜眼、探花，以及稱為「傳臚」的二甲第一名是什麼人。
「什麼大概是！」李婆婆叱道：「連這點事都弄不清楚。」
洪鈞大驚，急忙問道：「出了什麼事？」
「你又不是不回來了！」藹如搶著說道：「這時候結什麼賬？」
說罷，藹如轉身而去。洪鈞聽出她話外有話，要看個究竟，便又走到西間，只見四個人都叫了條子，一面打牌，一面談笑。張仲襄索性讓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後作壁上觀。
聽這回答，洪鈞心頭一寬，「你家老爺呢？」他問。
「剛打過四點。」
客人中，張仲襄最先到，一坐下來先問洪鈞：「昨晚醉得怎麼樣？」
「當然！」洪鈞答說：「我們雖是兄弟，人家到底也是大哥的老朋友。我不能不知道分寸。」
「想來又是騎馬去了？」
「是何言歟？二哥，我們有什麼話不好說。」
「我知道明天就有一條沙船回上海。」
「你莫問我；我且問你：你要不要求支籤？」
「難！」張仲襄停杯不飲，「船破人亡，明擺在那裏的事實。我真想不出有什麼化險為夷的意外機緣！」
朦朧中見窗前有個影子，隨即聽得阿翠的聲音：「小姐，小姐！洪三爺醒了。」
見此光景，他自然意會。雖覺心癢癢地，躁急難耐，然而亦不便強求。左思右想好一會，方始問了一句：「你睡在那裏？」
「藹如！」他吃力地喊著。
「你是說他可望而不可及？」
他這樣刻苦用功，藹如當然也很高興，往往午前就來跟洪鈞作伴。到黃昏方始辭去。因為如此，洪鈞很容易做到藹如的叮嚀，足跡不上望海閣。但五月十三那天是例外。
「什麼叫一樣？」藹如的臉上，仍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真正莫名其妙！」
「為什麼呢？」
「不！」洪鈞的想法很單純，以船的動靜為動靜，「只要有船，我非走不可！」
「好啊！是怎麼樣一個人？」
話雖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覺，卻也很容易拋開。因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藹如和他立即便呈眾星拱月之勢。作為女主人的藹如，應酬的手腕，雖不能如久閱風塵的門戶中人，八面玲瓏，風雨不透；但誠懇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謂「林下風範」，卻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怎麼，一夜沒有睡？」
等到醒來，只覺口渴得厲害，嗓子乾澀得發聲都困難。勉強嚥下口唾沫，翻個身向外，但見羅帳燈昏，有骨牌的聲響，雖輕而脆，沉沉夜中，聽得非常清楚。
就這時隱隱雷聲，從海上而來；正當洪鈞與藹如側耳凝神，細辨雨勢時，只聽從空而降的霹靂，如天崩地訴般，將望海閣的門窗都震得格格作響。藹如粉面失色，但極力保持著鎮靜；洪鈞急忙一把將她攬在懷中，輕拍著她的背，作為撫慰。
雨倒是停了。一街的流潦，路很不好走。洪鈞有著說不出的懊惱，自己都想不明白，一直是好好的，何以臨別之時，弄成這般模樣？
「有一條沙船，明天趁午潮出口，我已經替文卿講好了，搭那條船走。」
洪鈞便直投望海閣會踐約會。走到半途，空中飄下雨點，好在望海閣已經在望，緊一緊腳步，一口氣趕到。只見大門虛掩，樓頭燈火熒然，顯然的，藹如正在等候。
這就是李婆婆想說不忍說，而終於說了出來的一句話。愛之深，望之切，不自覺地將話說得重了些，以致傷了藹如的心。
「小姐，小姐，你又錯會我的意思了！」小王媽著急地解釋、央求，然而無用。
「不相干，要睡還怕沒有床？我是怕你醒了，要茶要水，沒有人照應。」
藹如有些惱了，「娘，」她說：「你又不會喝酒，怎麼盡說些莫名其妙的醉話？」
「看來是賢德夫人。」
「昨天飯前先打牌，只打了四圈，頭錢倒打了四百塊。」
「公事倒沒有。」洪鈞老實答說：「我有打中覺的習慣，昨天睡得又晚，真有點睏了。」
說到這裏，只見小王媽捧來一盆熱水，然後幫著李婆婆撮弄藹如起床，坐在梳妝台前。她那雙哭腫了的眼睛，用熱手巾一敷，浮腫果然消了許多。
像洪鈞之於藹如，在門戶中稱為「恩客」。李婆婆亦聽人講過，上海「堂子」裏的「紅館人」，養「恩客」的很多，但有的會養，有的不會養。會養的「借小房子」私下聚會，外面瞞得滴水不漏，冤大頭照常報效，無損淫業；不會養的毫無顧忌，以致風聲所播，闊客絕足。李婆婆心想，像「洪三爺」這種場面上的人，何能藏而不露；加以有「萬大爺」在從中拉攏，更瞞不住人。傳出一句話去：「望海閣的主兒，何等心高氣傲？如今有了恩客，越發不拿普通客人放在心裏。何苦花錢買沒趣？」這一來可就維持不下這個場面了。
那知黃委員全未理會。所以筵罷打牌，牌完送客以後，猶自不走；看沒有礙眼的人在旁邊，便拉住藹如的手，色迷迷地笑道：「今天可得陪陪我了吧？」
「比我大四歲。」洪鈞又問，「伯父、伯母都在滄州？」
「我的性子心直口快，想來你也知道。」張仲襄想了一下說，「『最難消受美人恩』，文卿，逢場作戲，應該適可而止。」
藹如沒有留他，只說：「萬大爺請客那天，你早點來！」
藹如一楞，然後莊容答道：「那是自討苦吃！我才不會那麼傻。排遣的方法也多得很，看看書，寫寫字，聊聊天，望望海，日子也很容易混過去。」
藹如深深點頭，表示領悟；從她自己開始，便不談此事，只問：「還沒有吃飯吧？」
等他們一站起身，萬士弘便即發覺，迎了上來問道：「你們要走？」
目送賈福的背影消逝，藹如輕聲向洪鈞說：「你這幾天不要來！我有空會來看你。」
她想，他也在想。只恨自己不是大員的子弟，否則便可以參加順天鄉試；又恨自己家貧，不然在京裏花上一筆銀子，捐個監生，亦就取得在北闈應試的資格。
「那你睡去吧！累了一天，到這時候還不能上床，真叫我過意不去。喔，」洪鈞突然想起，探手入懷，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向藹如：「不知道夠不夠開銷？」
「洪三爺要回蘇州了，」李婆婆沒話找話，「其實回去不回去，都是一樣的。」
一聽這話，黃委員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像前些日子的黃梅天那樣，倏忽之間，陽光盡斂，天色陰沉沉地，接著，響起了暴雷。
「這話倒也是！」藹如沉吟著，是想得很深的樣子。
所謂「大事」，便是義結金蘭；原來就是洪鈞發起，只要張仲襄徵得了萬士弘的同意，事情就成定局，亦無「待商」。此時不過敘肯定排行而已。
「怎麼？」洪鈞在她臉上擰了一把，「當我說了話不算？」
「那……」
「好，好！就是這樣說。今天我可不能陪你們了，等把麻煩料理清楚，我們好好喝一喝。」
到花廳一看，除了張仲襄以外，還有好些陌生人，與萬士弘圍著一張圓桌在商量什麼。看到萬士弘臉上，洪鈞心便往下一沉。因為萬士弘的氣色極壞，真所謂「面如死灰」。光看他這臉色，就可以想像得到，禍事不小。
藹如的臥房並不華麗，與一般娼家紅姑娘的香巢，迥然有別。最顯眼的是一架書，其次是床前的帳簷，一幅白綾，萬點墨梅，尋常閨閣都無此雅緻。再細看時，越發驚訝，這幅墨梅署款「雪琴」，竟是湘軍水師主將，現任兵部侍郎彭玉麟的手筆。
到這樣的地步，萬士弘依舊關懷著他人行旅的安危，著實令人感動；洪鈞不知那裏來的膽量，挺一挺腰板，很不在乎地說：「大哥，你儘管放心！絕無危險。」
「就是這樣子嗎？」
求得的是第二十二簽。對面注視的藹如，立即含笑說道：「恭喜，恭喜！真正是上上好簽。」說著，拈起那支籤送到洪鈞眼前。
「出月就是六月。」坐在床前方凳上的藹如說：「天氣太熱，路上太苦，不如早走！」說著，向上一探手，將掛在床欄上的皇曆摘了下來，翻了翻說：「十九是『出行』的好日子，過了這天就要到月底了。」
李婆婆大驚，「怎麼，」她急急問說：「他沒有走？」
藹如在樓梯口迎接，一見面便問：「張二爺，你怎麼有空來？」
於是吃過午飯，到衙門裏打個轉，隨即回到寓所，親手理書檢點舊稿，然後細心訂了一張課程表，剛日讀經，柔日讀史；逢三、八作詩文，逢五作試帖詩。又開了一張書單子，預備託萬士弘找上京便人在琉璃廠購買。
「是啊！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上。事到如今，什麼安慰都是多餘的。且看他們商量下來怎麼說。或許有可以為他奔走的地方。」
望海閣這天沒有客——不是沒有客上門，而是李婆婆體諒女兒，將狎客盡皆辭謝。因此，張仲襄敲了好一會的門，才見雙扉開啟。
「靖庵兄，」張仲襄問道：「可有什麼江南的新聞？」
接著，藹如便向後走去。洪鈞不太明瞭她的意向，而最主要的是，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覺得一顆心空得難受，因而緊跟著她到了套房。
轉念到此，憂從中來，失聲說道：「不行！我得跟她說！」
這樣一想，洪鈞頓覺責任重大，有負荷不勝之感，因而提議：「二哥，我看得要你到上海走一趟。商場的一切，我是外行，怕辦不好這個交涉。」
儘管萬士弘仍如平時一般，不減豪情快語，但洪鈞終不能不問：「大哥，事情到底怎麼樣了？」
「也不見得一定就失敗。天道難測，或許有意外的機緣，化險為夷，亦未可知。」
「大哥，」張仲襄打斷他的話說，「別看千把銀子，至少也是個退步。我跟文卿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無須再客氣。人家有難，你救過人家；現在你遭遇拂逆，人家也該幫你的忙。其實也不是要人家幫忙，只不過該歸你的歸你而已。」
說不得只好自己去賠個小心，去到房門外面，低聲下氣地喚了兩聲：「小姐，小姐！」她說：「是我多嘴不好！回頭要打要罵都由你，好歹起來洗洗臉、換換衣服。別叫客人看笑話！」
「打到那裏算那裏。」萬士弘不由分說，看著藹如說道：「勞你駕，叫人擺桌子吧。」
這該怎麼說呢？莫非說家累太重？洪鈞只好報以苦笑了。
「確不確是一回事，有沒有人知道又是一回事。」
萬士弘與張仲襄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在洪鈞未來以前，他們已經談過他與她的情形。萬士弘與張仲襄的看法，大致相同，認為洪鈞的這段艷福，是「塞翁失馬」，應該勸他慢慢疏遠，以至淡忘，才不會誤他下帷苦讀的功夫。
藹如據實答道：「到半夜才醒。」
「是一條船沉掉了，死了十來個人。」賈福又說：「都說萬老爺這下怕要傾家蕩產！」
不防她母親打破砂鍋問到底，藹如不免一愣。心想已經撒了謊，就索性再說兩句謊話：「我買衣料。回頭會送來。」
「好！」萬士弘拍手笑道：「這句『清平調』引用得好！」說著，自己很高興地乾了一杯酒。
藹如覺得有些話不投機的味道，就不再多說。小王媽見此光景，料知洪鈞是走定了，便下樓關照打雜的老劉，點起燈籠，
「對了，是葡萄汁。」洪鈞起身下床，「江南要到初秋才有葡萄，名貴異常。四月裏的是桑椹，所以我一時錯覺了。」
她不吵也不爭，只是賭氣；悄悄走回自己臥室，關緊房門，任誰呼喊都不理。
「本來就是這樣。」
「好的。」小王媽欣然同意，向阿翠招一招手，一起下樓，好讓洪鈞與藹如話別。
這話似乎問得早了些；正在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開口時，小王媽已將阿翠支使開；還有她自覺職責所在，不得不言的幾句話要說。
「我自己會求。你亦莫問我。」
洪鈞亦黨心頭一寬。想到自己的事，覺得有跟張仲襄商量的必要，「二哥，」他問，「我是不是緩些日子，再回蘇州？」
洪鈞倒抽一口冷氣，楞在那裏，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有個法子。」藹如取來一粒骰子，指著說道：「骰子上的六不算，只當空白，你先擲一粒看！」
就這片刻之間，她的心境一變，原本打疊著無數的離情別意，待並肩低訴，此時一齊收起，只問歸程：「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過一天跟你細談。」藹如又加了一句：「我是為你好。」接著，緊緊地捏一捏他的手。
「不要！」洪鈞言不由衷地，「不要麻煩你。」
「那就要看他們的緣分了。」
「倒不是不吉。是月下老人罵你，罵你是個色鬼！」說著，撲在桌上，笑不可抑。
「此山望著那山高！」洪鈞嘆口氣說：「弟兄得力，不在多寡。像我，雖有兩兄一弟，毫無幫助。如果有張二哥這樣一位兄長，我就輕鬆得多了。」
「言重，言重！」藹如笑道：「我可不敢那樣子罵你。」
「喔，」張仲襄更注意了，「怎麼，其中有何講究？」
前面都說得很動聽，唯獨最後一句話說壞了；藹如大起反感，隔著房門，冷笑答道：「自己要鬧笑話，就不要怕人看。」
「是，是。該罰，該罰！」張仲襄一連疊聲地說：「走吧。我去拜讀拜讀你錦心繡口的好詩文。」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說是積年老妓要造貞節牌坊那樣，荒唐得可笑。」
「今天燒香比較費事，因為我是去還願。」
「這樣說，是中意了！既然如此，」藹如轉臉向小王媽說，「你明天就把阿培喊回家來！燕子窠那種地方，越早離開越好。」
藹如所注意的是第四句，「你將來科名一定得意。三爺，」她說，「到金榜題名的時候，可別忘了今天的這支籤，想著到杭州白雲庵去燒香還願！」
「我們一起走。」洪鈞接著他的話說：「我先到老大那裏看一看。」
「那有這個規矩？」
「為的是報答師門。」譚平答道：「曾中堂倒真是肯顧大局的人，他那位老弟曾九帥的想法不同；眼看九轉丹成，功德要圓滿了，豈肯讓旁人來分功。李少荃看透了這一層，愛屋及烏，有意頓兵不進，好讓曾九獨成大功。」
聽這一說，藹如的笑容頓斂。洪鈞倒是一驚，以為拿她比作豪門家伎，惹得她多心動氣了。但細看卻又不像，而是頗有感觸的神氣。
這一說越使洪鈞覺得過意不去。不過，他心裏在想，藹如其實既可以睡，亦可以照應茶水；她那張床寬得很，睡在自己腳後，一喊就醒，亦很方便。
「張二哥獨力撐持門戶，恐怕很吃力？」
「對！」張仲襄欣然舉杯，「你這話說得好。」
在這樣慈愛的照拂之下，藹如再也不忍負氣了。但臉皮到底還薄，繃緊了的臉皮，一時放鬆不下來，只是手撐著床，慢慢坐了起來。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夢境中一樣。」
轉念到此，藹如爽然若失。這一批洋貨，所費不貲，他的盤纏不見得充裕；而如自己拿錢託他代辦，又可以斷定他決不會收。看來只有不買！
「這一層，你不必顧慮。對方既然飲水思源，不忘舊思，如今見士弘遭此拂逆，更要感恩圖報。你到了上海，不過代士弘立一份化借款為股本的合約而已。不過事不宜遲。」
這可不巧了！洪鈞一面想，一面接信來看。信是張仲襄的親筆，只得三四行，說跟萬士弘在一起，「大事待商，務即惠臨。」
這使得洪鈞記起一件事，隨即歉然說道：「你兒子的事，只好等我回來再說了。」
「情形變過了！」洪鈞答說，「本來是回去看看娘親的，現在變成是替萬大爺去奔走，當然早去早回。大概二十天功夫，我們又可以見面了。」
於是先改稱呼，擇定五月十三日關聖帝君誕日，正式盟誓換譜。張、洪二人請出「大嫂」來見過了禮，然後杯酒言歡，暢談各人的志趣、抱負、事業，以及身世家庭。娓娓言來，動聽的固然也有，瑣碎乏味的也不少，但在洪鈞而言，無不親切。這當然是因為名份一定，自感關懷的緣故。
「自然是收股份。當初人家是多少錢下本？」
洪鈞不以為然，但不便辯護，因而沉默不答。
「又不是當皇后，為向天下示母儀，要賢德幹什麼？」
「你別管我，你別管我！」洪鈞趕緊答道：「我跟二哥談談。」
賈福懂他的意思，隨即答道：「時候還不算晚，現辦材料也來得及。不知道李姑娘愛吃什麼？我去關照廚子預備。」
不問還好，一問勾起了她蓄積已久的委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不是講規矩的時候。我也不是跟你假客氣，我是為我自己。睡在大床上想起你在小床睡不安穩，我又怎麼能呼呼大睡？」
「藹如，」洪鈞激動了，「古人有言，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不想我的知己，出於紅粉。」
「那當然。簽到五十五為止，不能挪兩把。」洪鈞將骰子握在手裏搖了兩下，還吹口氣，然後撒手擲去，滾出一個紅四，便伸頭去看籤文。
一覺醒來，遽然間不知身在何處。先聽濤聲，後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從枕上衾底間接領略到藹如的香澤時，不覺心旌搖搖，自己都能覺察出氣喘的聲音了。
這是讚藹如識大體，通機警；而洪鈞卻彷彿自己受了恭維似地，不由得就浮現了得意的微笑。
這一說，洪鈞又高興了。「但願如你所說。」他說，「那時候我們一起到杭州去燒香。」
「主人怎麼樣？」萬士弘問。
「你怎麼來了？」
「但願諸事順利，萬大爺安度難關。不然……」藹如沒有再說下去，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不，不，我不想睡。」洪鈞用鼓勵的語氣說：「你不是想聊聊天嗎？我們談點什麼有趣的事。」
轉念到此，腳步有些畏縮不前；停下來細想一想，鼓起勇氣，踏上樓去。門簾一掀，視線正好與黃委員相接；定睛看時，還有兩位客人，亦皆相識，一趙一錢，都是候補州縣，幹著稅務上的差使。
「不敢當，不敢當！」張仲襄受寵若驚似地，「不過，時文我實在是外行。」
「好！」張仲襄輕讚一聲，翹起大拇指，伸向洪鈞，是心悅誠服地讚藹如。
藹如知道他這句戲謔之詞中，包含著怎麼樣的一種想法。她的感覺在羞澀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張仲襄完全誤會了！但很難分辯，如俗語所說的「越描越黑」，越分辯似乎越顯得情虛。藹如唯有報以無可奈何的苦笑。
藹如聽出口風不妙，不敢接口。只有意裝得心無城府似地說：「娘，你的話什麼意思？我不懂。」
「談不到這一點。反正你怎麼說，我怎麼辦。你明天就把他帶來好了。」
「藹如，藹如！」他輕聲喊著，側臉外望。
這一聲提示很有效，洪鈞很馴順地起身，讓她牽著送上床。心裏想跟藹如說兩句話，可是她的動作很俐落，替他蓋上了被，隨手放下帳子，銀鉤晃蕩，鏗然作響。洪鈞只得收攝綺思，去尋夢鄉。
兩人繼續凝神靜聽，雖仍沉默，並不難堪。不久，小王媽上樓，一面收拾殘餚，一面說道：「我去打水來，三爺洗洗臉請安歇吧。」
為了證明她不是說假話，藹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籤來給張仲襄看，又談洪鈞所抽的是怎樣一支籤。可是，儘管言者諄諄，張仲襄始終將信將疑。
很容易地消磨到黃昏，一閒下來，便覺無聊，望海閣中的一切便壓不住了。想起前兩天華燈璀璨、玉笑珠香的光景，彷彿魂靈兒出竅，飄飄蕩蕩，無所歸宿。洪鈞這才知道，詞中常見的所謂「銷魂」，便是這般滋味！
「我知道，我知道。」張仲襄連連點頭，「不過，用功貴乎有常課。記誦之學雖是通人所不取，到底很實用；將來殿試朝考，有個典故不明出處，就會吃虧。」
當阿翠來掛起帳門時，藹如已經進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於是藹如坐在床沿上問道：「睡得可舒服？」
「是！」洪鈞環顧室內，到處是書，便毫不愧作地答說：「可以告慰二哥的是，我沒有一天敢放下書本。」
「沒良心！」藹如輕輕地拍手，另一隻手扶著他的頭，「上床去吧！別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五十萬！」洪鈞失聲驚呼，「可真要傾家蕩產了！」
李婆婆是近午時分到家的。洪鈞和藹如還都在夢中——他們是在曙色將透的時候，方始上床；睡得正沉，毫無所知。
「你知道就好。總而言之，這一千銀子就歸你處分了！」
這話在藹如有些不服氣；因為洪鈞作此規勸以前，心裏必是先存著一個對她的騎術不信任的念頭。她想告訴他，她在徐州的鄰居是個善於養馬的蒙古人，她從小便跟鄰家的子女騎慣了無鞍馬，決不會從馬背上摔下來。轉念又想，他總是一番關切的好意，何苦斤斤置辯，因而重重地點頭應諾。
有這一句話，就算回去得成了。接受不接受他的好意，洪鈞當然也不必再考慮；替他辦事，花他的盤纏，天經地義，受之無愧。因而點點頭說：「假是一定請得准的。只是這裏還有些瑣碎雜務要料理，總得出月才能動身。」
想到這裏，自覺心頭已經踏實。於是恬然入夢，睡到中午方醒。
阿翠不敢回嘴。李婆婆也不作聲，換衣服、洗臉，然後喝茶歇息。等小王媽經過，招招手將她喚住，細問這兩天的情形。
張仲襄聽出他的意思，便作考慮，覺得洪鈞溫文爾雅，器宇不凡，有此一弟，也是樂事。他為人亢爽熱情，想到這裏便說出口來：「如果你不嫌棄，我們換張帖子如何？」
這天的局面，與平常吃花酒不同，而且五桌客人，已將望海閣塞滿，再容不下花花草草，所以摒絕笙歌，只尚清談。
「喔，」李婆婆楞了一會又問：「以後呢？」
時已薄暮，藹如不便再逗留了，約了第二天中午再見，匆匆而去。回到望海閣，只見門前已有轎馬；踏進門去，迎面便遇見她母親，臉無笑容，顯然是因為她沒有在家待客而感不快。
洪鈞還在躊躇，一起在看信的藹如卻正中下懷，催促他說：「既是大事，不要耽誤功夫了！你趕快請吧。」
「賈福，」洪鈞想留藹如吃飯，怕碰釘子，故意問道：「今天有什麼能吃的菜？」
「你自己聞！」話雖如此，他卻捨不得放開，依然將她的手掌壓著。
「沒有什麼來不及。」洪鈞答說，「本來還想辦些土產送人，如今也只好算了。」
阿翠亦說不清首尾，只能講她所親歷的——在她十一點鐘上床時，藹如是在套房中獨坐。半夜裏被喚醒來伺候宵夜，不多久，她又回套房去睡。天亮起身，藹如方睡在她床上，而洪鈞仍睡大床。
洪鈞默然。心裏在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來回盤纏之外，總要辦些土產，分送親友；家裏更得丟下些錢，沒有兩三百銀子動不了身。
「那麼，」洪鈞忽然意動，「我倒想求一支。就不知道有沒有籤筒，怎麼求法？」
「她改了名字了！」姓錢的說：「不叫愛珠叫藹如。和藹的藹，如意的如。」
「嗯！」藹如重重地點著頭。
「三爺，」藹如接口問道：「你看阿培怎麼樣？」
「我不倦。」
「真是！高高興興到家，也不知遇見什麼了，一下子變得這樣子！」藹如突然有所醒悟，拉長了嗓子喊：「小王媽！」
盤算未定，萬士弘又開口了，「文卿，」他說：「你會不會打算盤？」
「你叫阿翠來！」
「平白無故地，幹什麼跟人家鬧翻？」藹如的聲音既尖且促，「不看看我這雙眼睛，怎麼見人？」
「我知道。」萬士弘不容他說出口，「你不必費心，只管去請假好了。請准了假，預備什麼時候動身，告訴我一聲，一切都是我替你辦。」
「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的東西。」洪鈞喉頭已潤，聲音清朗；側過茶盅迎光一看，白細瓷上留著紫灩灩的水漬，便即問道：「是桑椹汁？」
「你意料中應該怎樣？」洪鈞問說：「亂糟糟，像狗窩豬圈？」
「那，我明天就走。」
「沒事，沒事！是忽然想家。」
「不錯。不過還有一個原因，正就是因為我娘還不曾回來，我們可以談得深些。」藹如同道：「前兩天那位譚老爺說得神乎其神，金陵一定可以克復。三爺，那時你作何打算？」
藹如順手掛起帳門，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燈，很快地端了一個大瓷茶盅來。洪鈞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顏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擇飲，無暇細思，一仰臉就喝。等一上口，就捨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是這樣有把握的語言和態度，洪鈞心頭一寬，帶著欣慰的微笑，陪張仲襄安步當車地到了望海閣。
對這針鋒相對的答語，藹如沒有任何反應。當然，她決不會不懂；而亦因為如此，越顯得她的默然是一種極可玩味的深沉。
「到底得要一個月。」藹如默默計算了一下，「我們認識到今，也正好是一個月。」
「你不必謙虛，反正你對我的一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洪鈞更引一句佛家的話：「『譬如食蜜，中邊皆甜』。」
「是
「你別跟我掉書袋，我不管什麼高眉、低眉。」藹如笑吟吟地說道：「我給你看樣東西。」
「啊，遲了！」洪鈞突然想起，「我有個要緊約會，趕緊得走。」
「為什麼呢？真有那麼急？」
「那也好辦。」躺在煙榻上的萬士弘說：「你就請假回去一趟，看看老伯母。」
黃師爺是道台衙門的文案委員，亦是報效望海閣的大戶之一。往來一年，花了有兩三千銀子，卻始終不得一親薌澤。藹如對他相當頭痛；因為一次又一次地藉故閃避，則情勢必然一次比一次地來得緊迫。這一夜宴罷，倘若黃委員要借宿，她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脫身了。
「這，」李婆婆不解，「放什麼心？」
「我的處境比紅拂好！」她用極平靜的聲音說：「世間果有李藥師這樣的英雄，我可以請我娘替我作主，用不著夤夜私奔。」
「現在就是四千兩了，你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在內。」張仲襄說，「大哥，我替你寫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就說全權委託文卿，代表你立一張合夥經營的筆據，你看如何？」
「再多些日子，他也不會進兵。」
一頓搶白，將李婆婆氣得發抖。小王媽見此光景，急忙攙住她說：「小姐的氣話，你老人家別當真。你看，還是你老人家厲害，兩句話就把小姐從床上弄起來了。」
這番話語重心長，不管是否中聽，總是自己人才說得出的。因此，洪鈞誠惶誠恐地表示感激，但並未表示受教。
「是小王媽告訴你的？」洪鈞忽然變得機警了，「你可關照小王媽，不要亂說。」
這一夜當然又是輾轉枕上，心事轆轆。通前徹後地想了又想，總不免自慚形穢——當然，他從未認真想過藹如能有資格做他的妻子；即使自己未娶，亦不會從青樓中去求偶。他所不斷在想的是，如何量珠以聘，藏諸金屋？而總是想不完整，想不到頭；想到中途，突然記起自己寒素的家世，一切金碧輝煌的幻覺，立刻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爽然若失之感。
「那件事」是什麼，洪鈞當然知道，仔細想一想，張仲襄的看法不錯。如果萬士弘真的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有那茶葉莊一千銀子的股份在那裏，至不濟可以股東的身分，親自參加經營，便是有了一個棲身之處。
「不放也得放！」小王媽毅然決然地說，「那怕打官司，也不能再叫阿培待在那種昏天黑地的地方。」
「你的運氣一定不會壞，我是說你的筆下。」
藹如的聲音非常溫柔。僅聞其聲，決不能想像她佩劍馳馬的姿態；只有看到臉上，長眉入鬢，一雙鳳眼的眼角，往上斜挑，就像戲台上扮演黃鶴樓的周瑜，轅門射戟的呂布，粉妝玉琢之中，自然流露出勃勃的英氣。
洪鈞笑笑，不作分辯，只說一句：「你看著好了。」
「本是如此。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一直陪著你。」
張仲襄大感意外，脫口回答：「這倒是聞所未聞的事。」
「算了，算了！你們蘇州人就是嘴甜。」藹如其詞若有憾焉，「白天睡午覺醒了，賴著不肯起床；不說你要我陪你，倒說你是陪著我說說話。」
不過話雖如此，譚平依舊持樂觀的態度。最明白的證據是，倘或「太平天國」的局勢仍有可為，洪秀全便不會自裁。
「你到那裏去了？」李婆婆問。
「還得辦善後！十三家人家的撫恤，不是一筆小數目。」
「我去打熱水。」小王媽機警地接口，「眼睛上，拿熱手巾敷一敷就好了。」說著轉身而去。
藹如見此光景，想起他所談過的家世，約略也能猜到他的難言之隱是什麼？凝神想了一會兒，心中有了計較；但此時不便明言，只說：「我們吃飯吧。」
由酒上又引出感慨，原來酒是萬士弘送的。煙台出葡萄，萬士弘打算聘請法國技師釀製葡萄酒，期以十年，必可成功。去年試釀了好些，窖藏經歲，廣贈親朋品嚐。如今看來，這個打算將要成為泡影了。
「那就是了！」藹如搶著說道：「鄉試是秋闈，如今才四月裏。」
「那更好了！」洪鈞問道：「老萬多大？」
藹如又笑了，「真是奇談！」她說：「手心裏還能擦什麼？」
「她」是指藹如；小王媽答道：「小姐笑笑答他一句：『我知道，萬老爺，你請放心好了』。」
「那又何必回去？難道這裏就不能打中覺？」
洪鈞忽然有一種不願隨人擺佈的傲氣，使勁搖一搖頭，「不必！」他說。「我一定得回去。」
「倒弄得很乾淨！」藹如環視著說：「很出乎我的意料。」
裏面裝的是長約四寸、寬僅分許的牙籌，頂端紅字標明數字，中間刻的是籤文，隨手拈起一支籤來看，是第二簽，刻的是王勃「滕王閣序」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談到這裏，小王媽來請入席。洪鈞與萬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讓，結果是敘齒，萬士弘年長，坐了首席。張仲襄提議，將藹如亦算作客人，奉為上座。她卻說什麼也不肯，理由是：從無這樣的規矩。其實，她是因為大家鬧著要看洪鈞的「定情詩」，心裏有些受屈而無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因而有意疏遠洪鈞，藉著照料廚房為名，連席面上都很少來。
「我從沒有見小姐待客人這麼好過。婆婆，你要稍微留點心；好，頂好好在心裏，面子上不要太露。不然……」她沒有再說下去，相信李婆婆會懂她沒有說出來的話。
「這一杯葡萄汁下肚，醉意全消，這會兒覺得很舒服。」洪鈞一面扣鈕扣，一面問道：「今晚上喝醉以後，可有什麼失態之處？」
「其實倒也不爭在幾天的功夫。不過講義氣就管不得那麼多了。」
「我在想，老萬也是很講義氣的人，要不要問問他，我們來個桃園三結義？」
「就算退一步言，藹如願為妾侍，文卿，我要說句很不客氣的話，板門白屋之中，養這樣一株名葩，似乎也不相稱。」
「這倒新鮮，改個名字，說是好玩。」黃委員將話題拉了回來：「趙老爺問你，為什麼許願，你還沒有回答呢？」
「那麼，他開銷了沒有呢？」
談不到幾句話，只見賈福在門口探頭探腦，似乎見有人在，不便陳述似地。起初洪鈞還不在意，第二次又是這般光景，他可不能不問了。
於是他與張仲襄找個偏僻的地方坐下，問起消息；張仲襄黯然喟嘆：「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老大這個跟頭栽得不輕。」
「這倒沒有聽說，只知道李秀成心還不死，扶保他的『幼主登基』，還想負隅頑抗，亦徒見其自不量力而已。」
這一下名份不同，交談更深；張仲襄細細問了洪鈞的境況，用安慰與勉勵的語氣說道：「文卿，你不是池中之物，不可妄自菲薄。眼看局勢好轉，大亂將平，戎馬倉皇之時，軍功濫保，仕途蕪雜。一到海內澄清，少不得還是讀書人出頭，及今之日，正該好好下一番苦功。」
「但願如此。」藹如問道：「你求什麼？」
洪鈞想說：「青春作伴好還鄉」。話到口邊，突然覺得，她說。「談得深些」，是極正經、極鄭重的態度，如果答以戲謔之詞，不但惹她不快，也顯得自己太輕率，辜負了她的一片心。
「那麼，今天是去換袍？」
「看你，豬八戒吃人參果，不辨滋味，連葡萄汁都嘗不出來！」
就他們兩人這三、五句話，使得洪鈞大受鼓勵，矍然而起，踱了兩步，突然轉身，向上長揖，「大哥，二哥！」他說：「兩位厚愛，我如果不能爭一名翰林來報答，自己都對不起自己了！」
萬士弘笑了，是自覺安慰的笑；五月十三關帝廟結盟，畢竟有些用處。「我有你們兩位共患難的兄弟，我還怕什麼？」他拍拍洪鈞的肩說，「我也懂點麻衣相法，你的福命大，一定一路順風。」
想是這樣想，卻不便與她辯這個理，只覺得心裏像是遭了人的白眼似地不舒服。轉念又想，到底才見了四面，她即令有心，也還不到投懷送抱的程度。何況望海閣到底是勾欄人家，這樣的排場，日常開支不輕，自己還不曾花過錢，憑什麼就以為藹如應該不避形跡，同床而眠？
李婆婆的手腳還很靈快，她趕緊雙手一抖，就將那件裌襖披在了藹如身上。然後伸出手去，柔緩地抹著藹如的頭髮。
「還有件事，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洪鈞遲疑著，顯得很吃力似地，「端午本來應該結一結賬，你說擱到八月半再算。如今，我要回蘇州……」
於是喚醒阿翠，收拾桌子；藹如打發她先回套房去睡，親自為洪鈞重整衾枕，在大床中間折一個窄窄的被簡，只容得下洪鈞一個人。
「說你早就出去了？」
聽這一說，李婆婆鬆了口氣。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知道女兒為自己留著身分，頗感安慰。但是，他們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天后宮在北大街，相去不遠，為何到這時候才回來？黃委員心中懷疑，便照實問了出來。
「因為要持齋一個月。」她特地補充：「吃一個月素齋。」
「如果是『紅倌人』的身分，便無此『點大蠟燭』之窘。至於想一親芳澤的，藹如怎麼樣閃轉騰挪，那是她的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倒也還好，不過，總是弟兄多的好。」張仲襄說：「我實在很羨慕你。」
「是！不過消息還不確實。」
因此，原就嫌酸的這瓶葡萄酒，越發令人攢眉；洪鈞只飲得一杯，意興便已闌珊。而窗外風雨未歇，欲歸不可，未免躊躇。
「你手心擦了什麼？好香！」
「有伯樂而後有駿馬。只要有紅拂的慧眼，自然就有李藥師那樣的英雄。」
「比作紅拂私奔。」
「沒有！」小王媽搖搖頭，「昨天客人沒有醉，洪三爺先醉了。大家七手八腳拿他扶到大床上，倒頭就睡。到我睡覺的時候，還沒有醒。」
「文卿，」他揚一揚手說：「我不能陪你。」
於是小王媽高高興興地去將兒子領了回來。傍晚時分攜著李婆婆調製的四樣精緻餚饌，照藹如的指示，找到了洪鈞的住處。
萬士弘與張仲襄亦贊成藹如的主意，事情就這樣定局了。到了第二天，萬士弘親自來訪，帶來二百兩銀子和一封信。又說，兩天之後有一條英國的貨船從天津來，停泊一晝夜，直航上海。如果洪鈞願意坐這條船，可以得到許多便利。船上的管事是他的好朋友，一定會盡心照應。
這句話發生了洪鈞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效果。藹如已經深銘心版了：洪鈞是個為朋友不惜出生入死，從井救人的義氣男兒。
「好快！」洪鈞回憶這一個月來交往的經過，有著無可言喻的嚮往與悵惘，「就像昨天的事。真正是『歡娛嫌夜短』！」
「那，」洪鈞不敢說滿話，「總有五六分把握。」
「你找她幹什麼？」李婆婆很關切地問。
藹如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頭去，忽然歎口無聲的氣：「不要想得那麼遠！」
醒來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去探望藹如。但一念甫起，一念又生；想起夜來枕上的打算，自責心志不堅，硬生生將望海閣上的一切壓了下去。
黃委員盛了一肚子的氣，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見藹如這樣慇勤，明知是虛情假意，卻不便發火；但怒氣不但不消，反因她的笑臉一攔一封，越發憋得難受，非發洩不可。
「可是衙門裏有公事？」
「沒有想到吧？」藹如站在門外，把罩在頭上的一方青絹取了下來，順手揮了兩下，只見黃塵簌簌，顯然的，她是從郊外而來。
說著，譚平首先一飲而盡，還照了照杯，是有什麼值得浮一大白的新聞要談的神氣，座客便都舉杯側耳，目光專注在他臉上了。
洪鈞的原籍徽州，是出墨的地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的製墨名家，程君房、方於魯、曹素功都是徽州人。流風所被，耳濡目染，徽州的讀書人都講究用墨。洪鈞於此道亦曾下過功夫，如今是用得上了；以親手調製出來的墨漿寫大卷子，得心應手，十分愜意。寫出來的字，「黑大光圓」四字俱全，真個漂亮之至。
「我在想，」藹如接口說道：「萬大爺為人四海，再厚道不過，不但人緣好，總也交了好些好朋友。就算這一次栽了大跟頭，將來亦總有再起來的時候。」
「你就去一趟。只說：聽說他要回蘇州，不算餞行，請過來吃便飯。我有點事要拜託他。」
「有，有！多得很，而且還有好消息。各位請先乾一杯，再聽我說。」
說完，重重將手一甩，掙脫了捏在藹如手裏的袖子，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而去。
「這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真想不到『北裏志』中有這樣別開生面的一篇。真值得好好做兩首詩，感嘆一番！」
就這時「唏㖀㖀」一聲馬嘶，洪鈞隨即笑道：「如果是在宵深人靜的時候，此情此景，就好有一比了。」
「就是船能出海，你也不要走。犯不著冒險。」
「咦！你忘了嗎？黃老爺，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為了還願，要吃一個月的素！」
「我話還沒講完，其中有個道理。」小王媽張望了一下，看清楚沒有第三者，湊近李婆婆低聲說道：「我聽見萬老爺在跟我們小姐說：『洪三爺將來會發達，要做大官，辦大事。不過，眼前他境況不好；今天我們替你打場頭，就算洪三爺請客』。」
「如果你支持得住，我陪你！」
藹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紅倌人」，說穿了無非為了淫業，想引人上鉤。「然而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萬士弘說：「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處子之身！」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幾副了。」
唯一的例外是作為兩位主客之一的萬士弘，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語。那笑容很奇怪，有些眾醉獨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擾，只覺得好笑。張仲襄很機警，知道他別有
「『四海之內皆兄弟』，能得朋友的力，也是一樣的。」
「怎麼？消息不確？」
「人呢？」張仲襄又問，「回衙門去了？」
「茶莊的股份？」萬士弘茫然不知所答；定一定神才想起來，「喔、喔，我倒忘記了。千把銀子的事……」
阿培就是小王媽的兒子，她答應著問道：「喚他回來很方便。不知道要他做什麼？」
於是等擺好牌桌，四人相將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談輸贏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來。洪鈞生性不好此道，站在萬士弘身後看了兩把，覺得無聊，一個人在藹如的畫室中閒坐，望著浩邈天際，想得很遠。
「我沒有去過，不過到新關總打聽得出來。」
「簽一共五十五支。頭一擲作十位數，你擲個六，當作空白，便是十以下的簽了。」
他瞭解她的心情；而且他自己也確有些膽怯。可是，他無法想像明天如果不走，張仲襄和萬士弘對他會有怎麼樣的觀感？
藹如點點頭，突然眼睛發亮，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西湖上有個白雲庵，你可知道？」她問。
「我懂了。第二次再該擲兩下，加起來便是個位數；如果擲兩個五，便恰好是十。」
「對了。倘若你頭一次擲的是五，第二次就只擲一把好了。」
「還沒有。」
「你先收著，明天再說。」她拿銀票塞回洪鈞手中，還將他五指屈了起來，捏緊銀票，倒像怕他掉了似地。
原來已經北風圈，而就在這幾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齊，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結束。張仲襄一家贏了一千銀圓，但三家所輸的總數卻不止一千，因為頭家就打了四百塊。
「我得問問她，」藹如憤憤地說：「她倒是在你跟前搗了什麼鬼？」
「不然如何？」
「我去買點零碎東西。」
萬士弘最長，是老大，依次為張仲襄、洪鈞。最妙的是，行二的仍舊行二，行三的仍舊行三。萬士弘別無兄弟，當然亦算居長。
「也不知是我醉，還是你醉？」李婆婆「吧唧、吧唧」地盡吸著煙袋。她有句話想說而不忍說；不說卻又不甘心，所以一面吸煙，一面不斷地嘆氣。
萬士弘作東以後，洪鈞回請。客人除了萬士弘、張仲襄之外，還有一王一李，都是煙台的富商。賓主相見，略一寒暄，萬士弘就說：「時候還早，得找些消遣。」
在萬家，一直到午夜他們異姓手足才有交談的機會。可是到了可以說話的時候，卻反而沒有話說；因為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先父早就見背了，老母在堂。」張仲襄說：「家兄三年前去世，我又別無兄弟。說起來應該在家侍奉，無奈衣食驅人，不得自主。」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
「知道啊！供的是月下老人，其實就是古時候的『高媒』，專管人間姻緣子嗣。相傳『高媒』是商朝的始祖，契的親娘高辛氏。」
一直到席散，她也沒有跟他說上十句的話，更沒有留他不走的意思。見此光景，洪鈞當然很知趣。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測：為何藹如的態度突然一變，與他彷彿格格不入的模樣？他有意表示並無留戀之意，高聲向張仲襄問說：「張二哥，今天晚上可有功夫？」
「以後？以後就要問阿翠了。」
「那是安撫被難家屬的話。船、貨、十三條性命，都完了。」張仲襄說：「損失不下五十萬！」
藹如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可以。」
「沒有了。」藹如將話題扯了開去，「你總要帶個人吧？是帶賈福去？」
這也是問洪鈞。藹如覺得是一個解釋的機會，便從容答道：「你是問洪三爺？他起課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趕回衙門去了。」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不自覺地收斂了笑容，細想一想答道：「十年窗下，無非期望闈中能夠揚眉吐氣。不過看樣子，總要在三年之後了！」
藹如也在躊躇。她想留他，可又怕有著說不完的話，害他通宵不寐。就這沉吟之際，洪鈞已經站起身來；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他的衣服，遲疑地說：「要不你就歇在這裏。」
這一下等於證實了藹如的想法不虛，便故意不理她母親，仍是大聲地喊：「小王媽、小王媽！」
一看是首最俗氣的詩：「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洪鈞笑笑不響，心裏並不高興。他問的是自己與藹如的將來，而四樁人生得意之事，無一與藹如有關。問的是可能金屋藏嬌？答的是「洞房花燭」；竟似提醒他莫忘掉花燭夫妻！豈不大煞風景。
「我想邀你到我下處去坐坐。有些窗稿想請你指點。」
「嗯，嗯，我自己會當心。」洪鈞答說：「不過，有一件事，你也一定要答應我。」
「你是懂點文墨的人，我唸首打油詩你聽：『閱盡煙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雖然不及他人貌，睡到天明不要錢。』不但不要錢，還不受氣！」
萬士弘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洪鈞看在眼裏，不禁想哭，「大哥！」他終於找到一句話說：「不要氣餒！」
不知是阿翠撒謊，還是另有緣故，李婆婆不曾從成山回來。
不知隔了多久，發覺雨勢漸小，但風卻更大了。奔騰澎湃的大潮，一波接一波，似乎直到樓前。風掀窗帷，暗沉沉一片。而在藹如的感覺中，卻似有無數光怪陸離、猙獰兇惡的怪物，在半空中張牙舞爪，作勢下噬。驚悸之餘，喘息著說：「三爺，你明天不要走！」
一擲是個六，不算，仍舊算是四；洪鈞伸手去取簽，卻又讓藹如將手撳住了。
就這樣已經顯得有些狼狽；一上樓，主婢二人先拿乾毛巾替洪鈞抹乾頭面衣服上的水漬。接著，小王媽端來一個托盤，四碟小菜一盂粥，請洪鈞宵夜。
「桌子現成。」藹如問道：「那四位入局？」
「不，不！」張仲襄省悟了，萬士弘不是輕率好弄玄虛的人，他是望海閣的「護法」。若非確有所知，不會這樣說。因而用虛心請教的語氣問道：「其中必有講究，看來老兄知道？」
「有葡萄酒，我去拿。」
暴雷一個接一個，閃電一道接一道，而最可怕的卻是雨勢，那種緊密的喧嘩之聲，直如翻江倒海。加以風聲、潮聲，雜然並作。洪鈞與藹如的耳中，都是嗡嗡作響，相顧驚駭，緊緊抱在一起。
於是小王媽從頭說起；藹如如何約洪鈞午餐，並且特地替他預備蘇州菜；萬士弘如何作東，洪鈞如何回請，講得熱鬧非凡。
洪鈞聽出他的意思，如果自己有急用，提這一千銀子來花，也未嘗不可。他想，這番盛意，只宜心領；果然動用了，或許會讓萬士弘瞧不起。因而鄭重其事地答說：「大哥交辦的事，我一定盡心盡力。一千銀子小事，要緊的是要顧到大哥對朋友的交情。」
「那，」萬士弘笑了，是一種自覺好笑的神氣，「就是我們四個，各霸一方。」
「你說！」
到了午後，又是張仲襄來訪，也送了五十兩銀子，不說幫他的盤纏，只說託洪鈞在上海買些穿的、吃的「孝敬老伯母」。這一來洪鈞就不便辭謝，老老實實地收了下來。
「三爺，」藹如很注意地問：「你有什麼事靜不下心來？」
「非也！至今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讓她去輸幾個。」
雙目灼灼，有咄咄逼人之感；洪鈞賠笑答道：「我是隨口一句話，你別動氣。」
這樣費心費力地安排，即便是同胞手足的友愛，亦不過如此。洪鈞感激之下，自然唯命是從。
「有！大有講究！」萬士弘答說：「我說一句，你們恐怕會當笑話：藹如還是黃花閨女。」
「在花廳裏。我領洪三老爺去。」那聽差又說：「張二老爺也在。」
殿試的卷子，夾宣糊裱，十分講究，稱為「大卷子」。寫「大卷子」有許多講究，第一是字體，柳骨顏肉，富麗堂皇，概用正體，不許有「帖寫」，名為「館閣體」。第二是行款，每行幾字，平整勻貼，講究橫看豎看，皆整齊如畦。抬頭更要緊，單抬、雙抬、三抬都有定規。單抬誤作雙抬，還不太要緊；雙抬誤作單抬，便是失敬，有得處分的可能。第三是調墨漿，名士愛用淡墨，殿試正好相反，要用濃墨；可是墨太濃了，黏滯不化，放不開筆。調墨漿的學問就在這裏：既要濃，又要不黏不滯，能得流麗之美。
「文卿，」萬士弘忽然對這件事很起勁了，招招手說：「你也來躺躺，我替你籌劃。」
「這樣說起來，還得要用功。」
洪鈞也笑了。「說實話，今天發憤清理了一番。」他說：「現在想起來，倒彷彿是專為準備你要來似地。」
一聽這話，洪鈞頓覺猶疑不安，「二哥，」他問，「莫非有人在背後批評我什麼？」
「大哥！」張仲襄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跟文卿商量過了，他明天就走，替你去料理茶莊的股份。你是怎麼個打算？趁早交代文卿。」
「不要再去騎馬了！『乘船騎馬三分險』，倘或要是出遠門，沒有車子只有馬，不能不冒險，那叫無可奈何。為了好玩，萬一摔傷了那裏，豈不冤枉？」
藹如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這句話，轉臉向洪鈞問道：「你不是到萬大爺家去了？」
「沙船？」萬士弘躊躇著說：「這兩天風浪很大，我真有點不大放心。」
「有，有！我到廚房看看去。」
「雨小了！」他說。
藹如是有準備的，立刻做出惶恐的神氣，「罪過，罪過！黃老爺你可不能害我造孽！」她說：「天后娘娘靈得很，一點都欺她不得。」
這一說，提醒了洪鈞，頓覺心頭一寬，「如果停航，」他說，「我自然不走。」
「你記我也記！將來對換了看。」
「不敢當！『花徑不曾緣客掃』……」藹如是突然省悟，輕薄文人想入非非，常將這兩句杜詩暗喻為洞房花燭之事，如果再唸下一句「蓬門今始為君開」，豈非自輕自賤地開自己的玩笑？因而縮口不語。
這時李婆婆與小王媽聞聲都趕了過來，見此光景，茫然不知所措，李婆婆只得問藹如：「怎麼回事？」
於是張仲襄和洪鈞匆匆飯罷，相偕離了望海閣。藹如原以為洪鈞總有一句話交代，而竟無有；到送他們下樓時，她到底忍不住了，拉住他的衣服，悄悄問了一句：「今晚上你還來不來？」
吃完午飯，還不到一點半鐘。過了立夏的天氣，白晝一日長似一日。洪鈞打算回去睡個午覺再來，卻又有些不忍說要走的話。藹如的眼睛很厲害，一眼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裏，自然要問。
「這要等他走的時候才知道。」
「那他就是老大，二哥還是二哥。」洪鈞又說：「不管老萬願意不願意，我叫二哥是叫定了。」
「快十一點了，」張仲襄掏出懷表，打開蓋子看看說，「回家睡覺，你還想到那裏去玩？」
是傾家蕩產的巨禍，誼如手足的洪鈞，豈能不關心。當即站起身來，吩咐賈福犒賞小王媽；然後什麼都不管，逕自出門，直奔萬家。
「不用聞。」藹如答說，「撲胭脂，勻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點香味。莫非你就沒有見過你太太梳妝？」
萬士弘和張仲襄所希望的，就是他肯如此立志發奮，所以無不欣然。當下重新換酒添餚，暢飲到三更天，方始盡歡而散。
「這不用問得。大哥的事，當然我去辦。不過……」
套房倒並不小，但擺滿了大箱大櫃，以致於在一桌兩椅、一張小床以外，幾無迴旋的餘地。那張小床睡兩個人已嫌擠，而阿翠的睡相又不好，頭與身子對著兩斜角；藹如正在推她，要她睡好。
於是他說：「老三，你可得要好好用功了！別辜負大哥的期望。我說過，藹如是一株名葩，板門白屋中養不起；要移植在金馬玉堂之中，才能『名花傾國兩相歡』！」
「這倒也是夠義氣的朋友。」李婆婆問道：「她怎麼說？」
「喝點茶就歇午覺吧！」
一聽這話，張仲襄先就感到意外；不過他的思路也很快，既然萬士弘拿藹如作為鼓勵洪鈞上進的「獎品」，那就不妨將計就計順著這層意思去幫腔。
藹如從鼻孔中發出「嗤」的一聲，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鈞便拉住她的手，壓在右頰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洪鈞覺得很安慰。他的感覺與她不一樣，不以為那是失態，「笑有什麼不對？」他說，「莫非像我眼前的境遇，不瞅著你笑，倒要朝著你哭？」
「不敢當！」藹如是真的有著惶恐的感覺，怕洪鈞對她期望太深，將來會很失望，只是這層意思想得到，說不出，只有一再重複：「不敢當，不敢當。」
她這樣爽快，他倒不便再多說了，只問：「你要不要帶什麼東西？開張單子給我。」
「也好。」洪鈞吩咐賈福，「菜亦不必預備了。你去告訴萬宅的來人，說我馬上就去。」
「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巨變！」
「我麼？」藹如望著賈福，歉意地笑一笑，「只好謝謝管家的好意了。」
如今看來，似乎不容易疏遠；即令洪鈞絕跡於望海閣，其奈藹如移樽就教何？不過，既成異姓手足，萬士弘覺得不能不作規勸——至少應該提醒洪鈞，才是做兄長的道理。
洪鈞看大門口為人群塞住了，便走側門，問萬家的聽差說：「是不是有船上的消息？」
「是啊！『業精於勤荒於嬉』。不過用功第一要心靜，靜不下心來，徒勞無功。」
想想果然，從來妓家拒客，只能獅子大開口，用大價錢將人家嚇回去；從未聽說，花足了錢也不行的！果然如此，又何必幹這一行辱沒祖宗的營生？
「你最好不要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
「原來你是體諒她。」藹如打個呵欠，「我倒有些倦了。」
「是的。子、午、卯、酉，鄉試的年分。」
「風也小了！」藹如面有欣慰之色。
語聲未畢，人影在窗，定睛看時，疑
「三爺，你在想什麼？」藹如問道：「若是倦了，還是去睡吧！」
這不是如意算盤，事在人為。洪鈞在想，倘如一切順利，不過五年之間，便可如願。五年的日子，誠然不短，可是眼前卻總只能這樣打算。
「這，」張仲襄搖搖頭，「說是為了示人以隨時可為入幕之賓，以廣招徠，這種煞費苦心的做法，在情理上還講得通。若以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處子之身，其故安在，可就莫測高深了。」
「買的什麼？在那裏？」
於是洪鈞陪著藹如，在方桌兩面對坐。桌上有一副象牙天九牌，一本小書，名為《蘭閨清玩》。
這是吩咐他的轎班，點上燈籠，預備回家。藹如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子盛怒，急忙賠小心說道：「黃老爺，還早嘛！再坐坐，這麼早回去幹什麼？」
洪鈞又躊躇了。看藹如並未答話，心中微有反感，但也因此使他下了決心，「不！」他毅然答說：「我的行李還沒有理好。雨小得多了，我還是回去。」
藹如確是很講理的人，覺得這話不錯；不過心裏的氣，還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來，開了房門說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吃了這碗飯，不能不招呼花錢的大爺。從明天起摘牌子！不吃這碗飯了，行不行？」
原來如此！是有意為藹如打頭。洪鈞總算明白了，但心裏卻有異樣的滋味。
「很聰明、很好的一個孩子。」
「這一來，」洪鈞問道：「蛇無頭而不行。金陵城內不就要大亂了？」
「我們就是從他那裏來。」
推門進去，有打雜的來接過他手裏的燈籠，送到樓梯口；阿翠迎了上來，高興地說：「總算來了！」
「這已經夠受了！還要怎麼樣？」
「為什麼？是不吉之語？」
「好有一比」是蘇州人慣用的說法。藹如便學鬚生，用大嗓子唸一句科白相戲：「比作何來？」
「不是！是去商量換袍。天后娘娘的壽誕還有一個月，到那天才換袍。」藹如又歉然地說：「黃老爺，今天真對不起了，回頭不能陪你喝酒。」
因為難於言語，洪鈞只答了一個字：「要！」
「是不是說萬大爺的買賣出了事？」
「不熟練不要緊。」萬士弘說：「是這麼回事，前年冬天我在上海，有個同鄉開的茶號，生意不好，周轉不靈，跟我借錢，我借了他一千銀子。當時是這樣說的，倘然生意仍舊沒有起色，這一千銀子就算我的股本，蝕在裏頭，無須再還；生意好了，隨時還我，不必計息。這件事，我做過也就丟開了。那曉得前幾天我那同鄉來信，說近來茶市暢旺，生意很好做。我的一千銀子，仍算股本，已有盈餘，約我去結賬。我那裏抽得出功夫。如果專請一位朋友去，一共千把銀子的事，也太顯得小題大作了！現在正好，你回蘇州就拜託你順便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這樣的天氣太壞了，到煙台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只怕明天什麼船都要停航了。」
看伺候在一旁的阿翠，坐在小凳子上東倒西歪，只是睜不開眼，洪鈞心有不忍，找個空隙，打斷了藹如的談興：「該上床了！」
就這樣一直到終席，話題始終不離江南的近況。因而將洪鈞積壓已久的鄉思勾了起來，酒鬧人散，猶自未已。藹如看在眼裏，不免關切，找個機會悄悄問道：「你好像心事重重似地，到底什麼事不快活？」
「這就奇了！我們要好，與天后娘娘什麼相干？」
「不是！」張仲襄答道：「看樣子，藹如志氣很高，不會肯甘於妾侍之列；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只怕到頭來是一場空。」
「夠了，夠了！」洪鈞毫不考慮地回答。
「元兇巨憝遭天譴了！」譚平加強了語氣說：「確確實實的消息，四月廿七那天，洪秀全服毒自盡，一命嗚呼！」
「嗯！」藹如又問：「你的行李還沒有收拾吧？」
「承情之至！」洪鈞抱拳說道：「感何可言？」
在藹如，原是遇到機會，有意激他，當然亦不宜再多說什麼。喚起在套房中熟睡的阿翠，將坐在炭爐上，用微火偎著的一鍋鴨粥取了來，陪著他宵夜。一面啜粥，一面閒談；不知怎麼，藹如對蘇州的一切大感興趣，從玄妙觀的風光，問到吳中閨閣的瑣事，絮絮不休。洪鈞則是有問必答，但答不出所以然的也很多，因為他到底不是蘇州的土著。
這樣的回答，出乎洪鈞的意料。正在想不明白，而偶然一瞥，發現她眼角淚珠瑩然，頓時恍然大悟。她是借此開導，勸他別後莫以相思自苦。用心之深，著實令人感激。
正想改口，卻讓藹如說在前面了：「我等你！」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的聲音。
「既有此雅興，何不早些來？」
「這……」洪鈞不知道怎麼說了。
「為什麼？」
李婆婆也是一夜未睡，通前徹後，盤算了又盤算，終於下了個決心，讓藹如早早從良。只要有合適的人——第一個想到的是洪鈞。藹如那樣子中意他，想來總有道理在內，倒不妨仔細考查考查。
「我很快就會回來，至多一個月，又可以見面。」
「我也不要你見情。我只是……」她沒有再說下去，望著窗外的茫茫大海，若有所思。
這一問倒是提醒了藹如。她想，天氣一天熱一天，洋紗又薄又透氣，不妨帶兩匹來裁製夏衣。還有，外洋來的雪花膏，又白又香又細膩，作粉底最好；粉也是西洋的水粉，強似蘇揚的鵝蛋粉。至於洋胰子更非皂莢可比。香水也是一定要的，只是價錢太貴。
「冷不冷？」藹如將他的夾袍披在他的身上，溫柔地說：「還是睡去吧，你今晚上醉得很厲害。」
「他是屬老虎的，今年是鼠年，應該三十五。」
「文卿，」張仲襄有些遲疑，「還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一言為定。」洪鈞將小指伸了出來，「我們勾一勾指頭，誰也不許不守約定。」
「一點不錯。」張仲襄答說：「到你這裏，就是吃飯來的。」
「你幹嗎？」李婆婆的聲音也不好聽了。
因為如此，她雖然仍舊不放心他去涉歷可以預見的風濤之險，可是寧願暗地裏擔驚受怕，不願作任何勸阻。因為她自負不同於一般的庸俗女子，覺得阻撓洪鈞去行俠仗義是件可羞可卑的事。
「他跟我說過，是三千兩銀子的本錢。」
突然間發覺有隻手搭在肩上，回頭一看，是藹如悄悄站在他身後。「你在想什麼？想得出了神！」她問，「連我進來都不曾發覺。」
言語曖昧，但這柔荑一握，卻是明明白白、確確實實的感受。洪鈞便問：「我暫時不去，送信給你可以吧？」
這是藹如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一個藉口。持齋就是齋戒，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奉行同樣的戒條，皇帝獨宿齋宮，民間亦是夫婦不得同房。在望海閣，當然也不能有滅燭留髡之事。藹如拼著吃一個月的素，可以免了黃委員在這一個月中的糾纏，自以為是種很巧妙的辦法。
「談何容易？南闈上萬的舉子，不說蘇州沒有試院，就是客棧，也容不下那麼多人啊！」
「為什麼改名字？」黃委員問：「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是誰替你改的？」
「叫我好等！」黃委員說：「總算等到了。」
「這也還來得及。」張仲襄放下酒杯，轉臉說道：「藹如，請你替我裝半碗飯來。我得找人到沙船上去接個頭。」
「那還用說？」藹如微含嗔怨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直瞅著我笑，就像得了失心瘋似地，害得我讓大家取笑。」
「彼此一樣！」洪鈞說道：「從我動身那天起，就要記日記，就好像跟你面談一樣。」
「以後就是『寂寞恨更長』了！」
洪鈞想不到自己的心願，竟這樣容易達成，喜出望外，更無遲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他隨即改了稱呼，不再叫他的姓了，「全聽二哥的吩咐。」
「要來！」洪鈞應聲而答。話一出口才發覺不妥；萬士弘遭此挫折，困難重重，在他那裏也許徹夜籌謀，豈不是讓她白等一宵？
李婆婆不見女兒的蹤影，少不得要問，阿翠答說：「還睡在那裏。小姐是等我起來了，才睡的。」
說著，她端起洪鈞的茶起身往裏走；他便跟在後面，一直跟進她的臥房，站定了腳，先四面看一看。
這個說法為她接受了，同時也是感動了，停下來想了一會說：「索性不睡了，我們再聊聊。」
洪鈞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好！我有船就走。」
「那就不曉得了。照我想，總是有了這四百頭錢，不會再要洪三爺開銷。」
「別替我擔心！」萬士弘拍著他的背說：「你還是照常行事，該幹什麼幹什麼。等你蘇州回來，煙消雲散，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來啊！」他站起身來，重重一頓足，放開嗓子暴喊：「點燈。」
「那還用說？」洪鈞問道：「什麼時候了？」
這一下倒反使賈福覺得自己吊兒郎當，待客不誠，急忙垂手彎腰，恭恭敬敬地說：「姑娘請用茶。」
「你呢？」
「虧你怎麼想來的！」藹如好笑，「那有寡婦向月下老人求籤的。」
「是的。」
不過處在這樣必須要立即作個決定的情勢之下，不容她猶豫，亦不容她拒絕，只能微笑點頭，表示欣然同意。
「也不是有此雅興。」藹如遲疑了一會說：「回頭你就知道了。到外面來坐吧，客人都要來了。」
這天是萬、張、洪結義之日，一大早在萬家會齊，相偕到關帝廟拈香磕頭。然後又回萬家「換帖」見禮，中午小酌，算是「家宴」。晚上「三兄弟」聯名具柬，在望海閣宴客，筵開五桌，場面相當熱鬧。
做娘的自然要顧大局，忍住一口氣不與女兒計較。藹如當然也不免心存歉意；雖然胸口還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發脾氣。叫阿翠打了臉水來，淡掃蛾眉，薄施脂粉，換一件顏色花樣都很素雅的衣服，閒坐候客。
「倒有點意味。」洪鈞笑道：「若是居孀的求得這支籤，似乎好事可諧。」
於是賈福立即退了出去，關照廚子添菜。不旋踵間，去而復轉，手裏持著一封信，走到洪鈞面前說道：「萬老爺打發轎子來接老爺。他家的來人說，請老爺即刻就過去。」
藹如心頭的氣惱，也消了許多，看著小王媽在鏡中的影子說：「回頭你把阿培喚了回來。」
張仲襄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剛聽來一個消息，說萬老爺家出事了！」
「這就很難說了。筆下當然是要緊的，不然就不用讀書了。不過運氣也很有關係。俗語說：『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試官』，那怕你文名滿天下，遇見二百五的『房官』，根本就不『薦』，那裏去中去？」
「藹如，」洪鈞有些激動了，「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居然也讓我真的經歷了。」
「這，」張仲襄欣然說道：「真值得乾一杯。」
「動氣？」藹如也警覺到，換了一副柔和眼光，「我也知道，你指的是那些故事。那是你恭維我，怎談得到動氣？」
「大概是。」
「對不起，對不起！」藹如連聲致歉，一一問好，然後在黃委員身邊坐了下來。
「喔，」藹如答說：「去年我娘生了一場病，是我在天后娘娘面前許了『換袍』的願才好的。」
「現在你明白了吧？」萬士弘欣慰地說，「你想，她是那樣守身如玉，即使對洪文卿一見傾心，亦決不會輕易相就，是不是呢？」
她這種態度，在珠圍翠繞、飛觴醉月的熱鬧場面掩蓋之下，旁人是不容易察覺得出來的。而萬士弘與張仲襄不同，洪鈞更是不同。
這一哭哭了一夜，將一雙眼睛都哭腫了。
「愛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動氣了，走來大聲說道：「你平日自以為最講理，看來糊塗之極！家裏大大小小得罪了你，萬大爺他們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憑什麼來看你的嘴臉。」
「你是有意裝糊塗！從這上頭就可以看出來你的心虛。」李婆婆緊接著說：「人生在世，不是圖名，就是圖利；如果兩樣都落空，你就未免太對不起你自己了。」
「別說這種沒出息的話！」藹如收斂了笑容，「我不喜歡妝台奴隸。」
「對不起！」洪鈞賠笑說道：「我佔了你的床，害你枯坐了半夜。」
「還好，還好！」張仲襄笑道：「爛醉如泥到天亮，辜負良宵，那就大煞風景了。」
她起身從衣櫃的抽斗中取出來一隻錦盒，洪鈞看盒上紅綾籤條，用鐘鼎文題著「月老神簽」四字，不由得也大感興趣，忙不迭地打開盒蓋去看。
「萬大爺家的事，到底怎麼樣，還不曉得。做大買賣的，頂要緊的是信譽，我們要幫萬大爺穩住！你可千萬不能在外面多嘴。如果有人問起，你懶得答理，就說不知道；願意跟人談談，就說萬大爺財雄勢大，沉條把船，算不了什麼！」
「怎麼啦？」藹如伸手摸著他的額頭，詫異地問：「沒有喝多少酒，怎麼就醉了？」
「怎麼呢？今年不是大比之年嗎？」
「我打得慢。」姓王的說，「八圈下來，恐怕耽誤大家入席。」
張仲襄點點頭：「這很值得斟酌。照道理說，你回蘇州，並不是有什麼急事，似乎應該緩一緩，留在這裏跟老大共患難。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他託你在上海辦的那件事，倒像是很有關係，甚至是一條退路。」
「我跟阿翠一起睡。」藹如接著說：「你不是倦了嗎？睡吧！」
萬士弘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硬擠出一絲笑容，「你不要替我難過！」他說，「局面還不致於不可救藥！人欠欠人，清理下來，還可以相抵。」
「什麼『稗官野史中的故事』？」藹如轉臉相問。
酒到半酣，來了位不速之客，是萬士弘的一位同鄉譚平。剛從上海到煙台，輪船一到，直投萬家，聽說望海閣有此盛會，連衣服都顧不得換，便趕了來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