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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把「刀」

七、一把「刀」

當然他的勇冠三軍,是早就共許的。自從姜瓖叛變以後,他經常單身出擊,騎一匹黃驃馬,來去如風;有時生擒清兵,自馬上一掠,人已到了他脅下。清兵畏之如虎,一看見黃驃馬就逃,因此,便有人特為借他的黃驃馬用,清兵依然望影而避,根本就不知道馬上不是馬鷂子。
接著母后皇太后一病不起,國有大喪,自更非多爾袞親自主持不可。不過他對大同的軍事,一直沒有放鬆,一座孤城,圍了半年,始終未下;外圍亦未肅清,到底是姜瓖的部隊厲害,還是阿濟格不中用?
聽到這裡,多爾袞霍地起立,瞪著蘇克薩哈問:「真有這樣子的女人?」
出居庸關之前,阿濟格便繳飭大同總督耿焞,備辦糧草,屯積城外備用。見此光景,姜瓖不由得疑心大起,因為蒙古藩部,久受朝廷籠絡,即令溫布額爾德尼部有不臣之心,亦可以透過其他部落,勸解疏通,何必勞師動眾?於此可見,阿濟格的來意不善。由於重兵壓境,眾寡不敵,姜瓖決定先發制人,就在耿焞率領司道出城迎接大軍時,一面緊閉城門;一面派兵拘捕官員,耿焞僥倖得免,但他的家屬,全數被難。姜瓖恢復明朝衣冠,自稱「大將軍」,分兵四出,西入陝北;南至五臺,聲勢不小。
不過聖母皇太后實際上已在著手了,選了四名宮女,預備派巴哈送到山西,多爾袞的大營中;這時是順治六年二月間,他正親自領兵在征討大同叛將姜瓖。
明朝天啟七年八月,熹宗得病,勢將不起,他沒有兒子,特召皇五弟信王入見,勉以為堯舜之君,善事中宮,任用魏忠賢。不久,熹宗駕崩,魏忠賢親迎信王入宮;但此時局勢曖昧,群臣皆被摒於宮門之外,魏忠賢想篡位自立,而閹黨的意見不一,在舉棋不定之下,一會兒說皇帝已崩,應易喪服;一會兒又說仍在彌留之中,不應服喪,如是三次,群臣疲於奔命,喘息不止。最後,終於因為閹黨的首腦,兵部尚書崔呈秀以時機未至,打消了魏忠賢的逆謀,信王乃得即位,改元崇禎。
「大概六七年前的事吧。」
「是甚麼話?」
「是。」
「對!我正要問你,那是甚麼緣故?」多爾袞說:「總有一點兒特別的地方吧?」
「當時,天啟皇帝的張皇后,派吳良輔到信王府去傳話,進宮要自己帶吃的東西;信王叫人做了好幾張餅帶到宮裏,連水都不敢喝,是怕魏忠賢下毒。」麻喇姑又說:「如果十四爺真的跟皇上不和,咱們天天耽心他不知道甚麼時候在皇上的膳食裏頭下毒,那日子還能過嗎?」
「是,就是他。」蘇克薩哈又說:「柳如是嫁的,名氣就更大了,十王下江南,領頭歸順的錢牧齋。」
王進朝挑中了不識字的,就是馬鷂子;改名王輔臣。他被挑中的原因是,生得一貌堂堂,身高七尺,玉面隆準,兩道臥蠶眉,一雙丹鳳眼,猶如年畫上所畫的溫侯呂布的模樣。
有一回談到劉三秀,「十王的那個側福晉不肯死,我當時心裏真是軟了。」多爾袞說:「我實在很奇怪,四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有那麼大的魔力。說實話如果不是十王的人,我決不教她死!」
「有兩個,隨你挑,一個識字;一個不識字。」
「你是說陳圓圓?」多爾袞不勝嚮往地說:「他在京的時候,請我到他家吃過兩回飯,我真忍不住想跟他說,把你的如夫人請出來見一見。有一回話都要出口了,譚泰悄悄拉了我一把;跟我咬耳朵說:平西為了這個女人,連他老子都不顧。王爺別惹她,平西會翻臉。我才不作聲;我就想不出來,到底是怎麼個傾國傾城?」
蘇克薩哈是有意賣關子,多爾袞聽得不知所云,想了一下問道:「是那一種伺候爺兒們的本事,好人家不教女的?」
多爾袞對馬鷂子的興趣很大,但就算馬鷂子三頭六臂,總也不至於影響整個戰局。他認為還是阿濟格統御無方之故;同時他對他的這個同母胞兄,一再想當輔政叔王,在多鐸去世後,復又提出要求,雖經他以攝政王的身分,嚴辭訓斥,仍舊怕他不安分,會在外面生事,因而決定將他召回。
「當時我心裏想,格格要問他,不就是『先下手為強』那句話嗎?他聽我一說,隨即答說:『問到這件事,我就更不便去見聖母皇太后了;因為有些話在聖母皇太后面前不便說。』」
「說了半天,到底是甚麼法子?」聖母皇太后有些不耐煩了,「你別拐彎抹角地,儘說廢話。」
「馬鷂子是甚麼人?」
「是的,明朝——。」
原來姜瓖本是明朝的宣化鎮總兵,李自成犯京時,迎降於居庸關。及至多爾袞入京,李自成西走,姜瓖乘機攻入大同,驅逐流寇,佔領沿長城的寧武、代州等地,然後奉表投誠;多爾袞授以「征西前將軍印」,鎮守大同。曾隨阿濟格入陝,頗有戰功,因而受命統攝宣化大同諸鎮兵馬,招撫屬邑,勢力日強一日,漸漸為朝廷所忌。
不教她死,自然是納為侍姬;蘇克薩哈心想,聖母皇太后交代的密計,可以施展了。於是他說:「江南像十王側福晉那樣的女子多得很,不過出身多不大好。」
「不就是丁憂回籍的太常寺少卿龔鼎孳嗎?」
「怕甚麼?咱們倆還有不能說的話嗎?」
「嗯!」聖母皇太后說:「這件事就咱們兩個知道;你連吳良輔那裏都別再提。」
此人只是姜瓖帳下的一名小校,本姓李,河南人。明朝末年的中原,窮苦百姓只有兩條路好走,不是輾轉溝壑,就是鋌而走險,馬鷂子有個姊夫是流寇的小頭目,他也就順理成章地當了流寇,驍勇善戰,神出鬼沒,因而得了「馬鷂子」這麼一個外號。
阿濟格得報,星夜趕到大同;姜瓖固守不出。大同在秦漢名為平城,漢高祖為匈奴三十萬人所圍,至第七日始為陳平出奇計脫困,即是此地;北魏、契丹亦皆曾建都於此,城池堅固,難以攻破,阿濟格除了乞援以外,特別要求趕運「紅衣大炮」,以便攻城。
多爾袞接到奏摺,決定「御駕親征」,領了正白旗的精粹,出居庸關而西,經察哈爾入山西,旗開得勝,收復了大同以南的渾源州;這也就是聖母皇太后選了四名宮女,要送去慰勞多爾袞的時候。結果未曾成行。原來輔政的豫親王多鐸,遇到了一樣旗人談虎色變的病症,那就是俗稱「天花」的痘瘡,據說這是胎毒所蘊積,有終身不出的,但一出便有性命之憂。痘瘡的種類很多,以其形狀而命名,多鐸得的是最重的「茱萸痘」,不過三天工夫,便即一命嗚呼。多爾袞一向鍾愛幼弟,親自回京主持喪禮。旗下貴族有殉葬的風俗,多鐸的福晉有二,一旗一漢;這個漢家女子是個中年寡婦,名叫劉三秀,天生尤物,已為祖母,而色勝少艾,多鐸征江南時,選之於難民之中,寵擅專房。她自然不肯死,但多鐸的親信,說是「十王在黃泉路上少不得她服侍」,硬逼得她像當年的大妃那樣,懸樑自盡。
楊吉弩有個侄孫名叫蘇納,尚太祖第六女,生子蘇克薩哈,授世職輕車都尉,滿洲話叫做阿達哈哈番。他雖一直隸屬多爾袞的正白旗,但因為是額駙之子,算起來是小皇帝的表兄,因而得以出入禁中。麻喇姑發現他跟巴哈是好朋友,特意向聖母皇太后舉薦。當然,這是需要極其慎重的一件機密大事,她必須親自考查了以後再說。
「喏,這就要回到王爺剛剛問的話了,錢牧齋快七十了,他不行,柳如是能叫他行,真正教枯木逢春。」
「就是這話囉!」蘇克薩哈接下來又說:「咱們不提陳圓圓跟劉三秀,我另外講兩個人。一個叫顧眉生;一個叫柳如是,這兩個人,都是江寧秦淮河的窯姐兒,可是嫁的都是江南的大名士,一個叫龔芝麓……。」
「他不行不要緊,這道理我回頭再說,先說顧眉生跟柳如是,不但都嫁了大名士,而且都算正室;而且他們的原配都在。王爺,你說那是甚麼緣故?」
「在王爺面前,我敢嗎?」
「我也是這麼問他;他說,」麻喇姑的聲音更低了,「如果十四爺覺得皇上會跟他作對,自然要除掉皇上。廢立很費事,頂容易的辦法是下毒;御藥房甚麼毒藥都有。他還講了一個二十年前的故事。」
前明田貴妃所住的,便是母后皇太后住過的永和宮;多爾袞聽那裡的宮女談過好些田貴妃的故事,卻未聞有此一說,因而又追一句:「你不是在吹牛?」
「二十年前,」聖母皇太后問道:「不是明朝嗎?」
料營官有個同事,名叫王進朝,有一天跟他說:「你手下的人,有沒有好的?我想收個乾兒子。」
因此,多爾袞儘不妨緩緩行去,一路多暇,縱飲聚談,能言善道的蘇克薩哈必定在座。但在大庭廣眾之間,除非問到他,沒有他發言的分兒,因為他的職位很低;可是當多爾袞命酒獨酌時,侍飲的蘇克薩哈的話就很多了;而且話題總是多爾袞最感興趣的聲色犬馬。
「都只為有個馬鷂子之故。」有人這樣告訴他。
攘外必先安內,為了防範阿濟格及其他親貴妄作非為,他採取了幾樣必要的措施:第一是鑄一顆「行在」印,隨身攜帶,以示大權在握。其次是頒一道「令旨」,嚴禁王公親貴,八旗大臣,干預各衙門政事;漢官升遷黜陟,不論其所言是否有當一律治罪。最後是出師前夕,召集內三院及各部院衙門官員,親自訓話。
他說:「我這回領兵西行,很快就會回京,你們都是國家重臣,應該各勤職守。我這回到山西,不是說前方諸王,作戰不力,我是怕行軍打仗,或者騷擾良民,所以想親自去看一看。我最遠只到寧武關、朔州,不會再往前走,亦不會久留,各衙門事務,由正黃旗都統譚泰、鑲白旗都統何洛會;內大臣冷僧機;大學士剛林、范文程會同裁決。特別重大的軍國大事,由英親王阿濟格召集議政大臣、各旗都統,共同商議,可緩者緩;不可緩者,飛報給我。」
多爾袞不作聲,負手蹀躞,過了好一會,突然轉身說道:「我也得找這麼一個人。」
麻喇姑終於物色到了一個人。
「是,」麻喇姑毫無表情地說:「十四爺早就不行了。越不行還越好色;吳良輔說:這就跟害癆病一樣,嘴饞得要命,想這個,想那個,儘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等辛辛苦苦弄了來,嘗一兩口倒又吃不下了。如今只順著十四爺的性子將就他,他愛行圍打獵,就慫恿他行圍打獵;他好色,就替他找女人,還要勸他服春藥。『色字頭上一把刀』,拿這把『刀』天天砍他,那怕他是金剛、羅漢,也把他砍倒了。」
此人是太祖武皇后的族人。太祖武皇后的父親楊吉弩,是「扈倫四部」中葉赫那拉部的酋長,本為蒙古人,姓土默特氏;明朝中葉滅了滿洲的那拉部,以地為姓,後來遷居吉林葉赫河兩岸,因而稱為葉赫那拉氏。
「床上的功夫。」
「是月經。要小姑娘頭一回身上來的經血,煉成一種藥,就叫『紅丸』,壯陽的;光宗就死在這種壯陽藥上。」麻喇姑緊接著說:「吳良輔的計策,就是拿這個法子治十四爺。他說——。」
麻喇姑想了一下說:「他說,有個法子,包管他出不了三年,就會一命嗚呼。明朝有一位皇帝,就是這麼死的。」
去年十一月底,在綏原的蒙古藩部,喀爾喀溫布額爾德尼部落,有借行獵侵邊之勢,多爾袞命阿濟格統兵備邊;那知道阿濟格另有打算,帶領博洛、碩塞、鰲拜等人,竟各率勁卒,直奔大同。
馬鷂子好賭而且賭得極潑,有天偷了他姊夫六百兩銀子的積蓄,一夜工夫輸得光光。流寇殺人不算回事;他姊夫拿了把刀藏在門背後要殺他。動到兇器沒有好事,結果是馬鷂子殺了他姊夫;奪刀而逃,投入姜瓖營中,營官姓料。
「他說的那些話,連我都覺得在格格面前不便出口。」
「那不就是光宗嗎?」
「不但要極靠得住,而且要十四爺極信任的。這得慢慢兒找。」
「是。」
「對了,光宗。」麻喇姑說:「這位皇帝很可憐,他是萬曆的長子,早就封了太子;可是萬曆寵一個鄭貴妃,一直對太子不好;這時候怕他報復,所以等光宗一接位,就在他的宮女裏面,選了八個絕色女子送他,光宗精神不夠用,服一種藥,名叫『紅丸』——。」
「喔,」聖母皇太后被提醒了,「老聽說明朝末年,宮中出了三件大案,其中一案,就是『紅丸』;到底『紅丸』是甚麼?」
「錢牧齋快七十了,還能行嗎?」
因此,順治皇帝的業師,除了金之俊以外,還有一個太監,名叫吳良輔。他跟他的同事在私下談論,「叔父攝政王」不論如何權勢薰天,與小皇帝畢竟是君臣的名分,倘有不臣之心,殺掉他是應該的;只要有機會。但有「皇父」二字冠首,便是太上皇帝的身分,從古以來,豈有皇帝殺太上皇帝之理?同時既稱「皇父」,對皇帝便可「訓政」,除非布告天下,業已「歸政」,否則皇帝在任何情況之下,都無法獨立行使君權,此一出入關係是太大了。
七月初一,多爾袞率師出居庸關,迤邐西行;先鋒是代善第七子,為多爾袞所看重,承襲了禮親王的滿達海;他的任務是收復朔州及寧武關。多爾袞說到了這兩處地方就會班師,即因他看準了滿達海能達成任務。
「你這話是怎麼說?」
太監稱為宦官,自秦漢以來,沒有一朝沒有;但論編制的龐大,人數的眾多,聲勢的烜赫,不能不推明朝為首——十二監、四司、八局,謂之「二十四衙門」;以下還有房、庫、廠,以及派駐各重要行省,權過封疆大臣的「鎮守太監」。自多爾袞領兵入關,「二十四衙門」自然瓦解了,令人談虎色變的東廠、西廠,亦不復存在,但宮中執役的太監,仍舊構成一股龐大的勢力,尤其是在後宮;因為御前侍衛及上三旗包衣,等閒是走不到妃嬪面前的,尤其是宮門下鑰以後,後宮成年的男子,只有太監。
「你馬上回京,去找何洛會,看應該怎麼辦?」
「啊,啊,啊,」多爾袞恍然大悟,「做娘的教女兒這個,不成了老鴇子了嗎?」
「怎麼不說下去?」聖母皇太后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是談正經大事,有甚麼好忌諱的!」
這些太監,只要稍微有些身分,無不讀過書,因為他們除了要批本衙門的公事以外,「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票擬章奏,地位有如內閣的大學士,自非讀好了書不可。所以太監之中,博古通今,議論風生的亦很不少;沖幼之主及王子,由太監授讀,更是明朝習見之事。
麻喇姑答應著傳懿旨,不道吳良輔的回答是:他不便來見聖母皇太后,因為太監之中亦有「皇父攝政王」的耳目,不能不防有人搬弄是非,他本人遭殃事小,怕「皇父攝政王」對兩宮猜疑事大。所以有甚麼話還是由麻喇姑宣示為宜。
「這倒是個謹慎的人。」聖母皇太后問:「他還有甚麼話?」
這番話說得聖母皇太后一顆心七上八下,沒個安頓處;「你把吳良輔找來!」她說:「我要好好兒問一問他。」
「是。」
「有。」蘇克薩哈從容答道:「這種女人,揚州最多,名叫『瘦馬』。崇禎皇帝面前得寵的田貴妃,就是揚州的『瘦馬』。」
「想貌在其次,伺候人的本事,是從小兒教起起來的。漢人講究三從四德大家閨秀,都知道怎麼順從丈夫?那倒不足為奇,不過有一樣伺候爺兒們的本事,是好人家從不會教女兒的;所以我說他們的出身不大好,就是這個緣故。」
錢牧齋名謙益,在前明便已具有入閣的資格,入清投降後,北上服官,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為人所排擠,不甚得意,辭官回里。多爾袞記得這個人;想了一下問道:「他娶柳如是,甚麼時候的事?」
「那就索性再說一段廢話。」麻喇姑又說:「雖是廢話,倒蠻有意思的。明朝有一位皇帝,就是天熹,崇禎他們的老爺子,只當了一個月的皇帝;這位皇帝的年號叫泰昌,八月初一接位,八月二十九駕崩,還來不及改元,只好把萬曆四十八年,作為泰昌元年。」
「毒手!」聖母皇太后驚惶地問道:「他這話是甚麼意思?」
聖母皇太后很注意地聽完;沉吟久久,下了決心,「這得找一個極靠得住的人去辦這件事。」她說:「你倒想想看。」
「平西王的側福晉,王爺見過吧?」
誰去替他呢?多爾袞考慮下來,只有自己去一趟。大同被包圍已久,糧盡援絕,招降姜瓖,應該可以成功。此外,整飭紀律,激勵士氣,亦非他親臨,不足以收效。
「我聽了這些話,私下找吳良輔來問,他承認他說過;又說,應該早想辦法,因為皇上發育得好,現在看起來,都已經不像一個孩子,這兩年甚麼事都懂了,一定跟十四爺不合,萬一起了衝突,恐怕會遭毒手,不如先下手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