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萊》目錄

十七

十七

「是。」
他說他的這個「自己無法解除的麻煩」,是自絕生路。這回《長生殿》演出,王狗子得了絕大的好處,不但聚和班由此奠定了梨園魁首的地位,而且「堂會」一個接一個,大發利市。外行無不心醉神移;內行評為自有傳奇以來第一部,詞藻或許稍遜「臨川四夢」及阮大鋮的《燕子箋》,但情節、排場、角色、音律,色色精工,可謂之集傳奇之大成。
於是套上一件皮馬褂,匆匆來到李家,果然訪客盈門。向門房一打聽,才知道李天馥雖非升官,但也是一樁喜事。原來禮部尚書熊賜履丁憂,奔喪回籍;朝局因此而有一番變動,兵部尚書調禮部,李天馥調兵部,他的刑部尚書遺缺,則由左都御史徐元文調補。
「喔,你說!」
張素存便是兵部尚書張玉書,比李天馥晚一科,但交情很厚。這回南巡,皇帝特頒諭旨:「沿途供應,皆令在京所司儲待,一切不取之民間,即有日用應需,該衙門於所在地方,照市價平買,不許錙銖抑勒小民。」但馬料無法由京師運至各地供應,必需沿途發價購買。不過上諭是這麼說,承辦官員還不是責成地方官辦差,至少也要打個折扣。馬料雖賤,但扈從官員、侍衛、禁軍乘騎,至少也有上千匹馬,積少成多,這筆回扣的油水,可說很肥。
到得第三天,李孚青派人送了一封信來,約他去小酌,信中注明有事要談,務必早到。要談的當然就是這件事。
接下來便是作為軸子的《長生殿》上演,第一齣《傳概》只是副末上場,唱一支「滿江紅」、一支「沁園春」,然後「報家門」,說明整本傳奇的情節是:「唐明皇歡好霓裳宴,楊貴妃魂斷漁陽變,鴻都客引會廣寒宮,織女星盟證長生殿。」了無足奇。但到第二齣《定情》,生旦先後出場,內侍、宮女引駕,光是全新的行頭與砌末,便如花團錦簇,令人目眩神迷。
「行了。替我謝謝老師。」
這天辰初二刻,皇帝御吉服,率領文武大臣,至慈寧宮行禮,朝賀皇太后四旬有八萬壽。辰正起駕,出大清門迤邐往太平倉而來,莊親王率領親屬男丁,在府門外跪接;莊親王福晉率領女眷,則在銀安殿前跪接,然後正式朝賀,請入花園。演劇之處,名為「涵和軒」,戲臺前面的一片水磨青磚地,在離臺尺許之處,用香色綢子隔開。兩旁設親貴及隨扈大臣的座位,中間設寶座三張。正中一張為皇太后所坐;東西兩寶座,尺寸稍矮,東面是皇帝,西面是皇貴妃佟佳氏——她是皇帝生母孝康章皇后的姪女,算起來是皇帝的表妹。
「看樣子,只怕難過。」李孚青說,「老爺子交代,送你一百兩銀子。如果應付不了,叫我再替你想辦法。」
但洪昇回到家跟黃蘭次一商量,發覺其中的困難很多,歸納起來有「四怕」:第一、沿途採購儲備,道路奔波,又值嚴寒,十分辛苦,怕洪昇的身子支持不住;第二、沒有得力的人,可供差遣,假手於人,怕僅擔虛名,並無實益,甚至還要替人受過;第三、馬料是軍需,萬一供應不上,以軍法論處,怕獲嚴譴;第四、倘或此行連捐官的「本錢」都撈不回來,徒累師門,怕連以後乞援的話都難以出口了。
見他躊躇不語,李天馥當然料得到他的心事。「捐個知縣,大概要六、七百兩銀子。」他說,「莊王送的一千兩銀子,照我猜想,還還賬,再寄一點回杭州,大概也差不多了。我幫你的忙,你不必愁。」
「我怕將來還不起。」
但洪昇雖已甘作負心人,將玉英置諸腦後,而黃蘭次卻念念不忘。莊親王府御前演出這件大事,已經過去了,玉英的事應該可以談了。幾次向洪昇提到,他裝聾作啞,置若罔聞。迫不得已,她只好又找李孚青去商量,請他跟洪昇切切實實地談一談,如此好事,何以放過?總有個理由吧?
莊親王答應著,立即派人通知王狗子,分三天唱。其實洪昇與徐靈昭都在後臺照料,王狗子便跟他們商量,五十齣戲分三天唱,如何分法?
「是。」莊親王立即答說,「請皇上的旨,分三天還是四天唱?」
「刪掉固於情節無損。不過似乎應該看莊親王的意思。」
「分四天你又太破費了,分三天吧。」
「事在人為,你跟我談的那些顧慮,實在是多餘的。船到橋門自會直,人家能幹得下來,你當然也能幹得下來,我勸你再考慮。」
「還剩三十一齣戲,看第二天是唱十五齣,還是十六齣?」
李天馥點點頭。沉吟了一會說:「你的事,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清高一點的衙門,像內閣、翰林院、詹事府,給你補個錄事之類的小差使,實在太委屈你了。捐班,我從前跟你談過,你又不屑於此,如之奈何?」
洪昇答應著,在李孚青的書齋等候,隨意抽了一冊書看,恰好是徐文長的《四聲猿》。直到快將《狂鼓史漁陽三弄》這一本看完,方見李孚青回來。
「理由只有一個,」洪昇說道,「我不能自找我自己無法解除的麻煩。」
太平倉的莊親王府,早在九月中旬,便開始預備迎駕了。一直忙到九月底,諸事皆備。十月初一進宮,與內務府大臣商定了迎駕的細節、靜待十月初三萬壽之期。
「洪大哥,」李孚青以萬分惋惜的神情說,「老爺子從宮裏回來,跟我說的第一句是:洪昉思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
但他所得的只是浮名,並無實益,相反地復以名高招謗遭妒。前數年在蘇州納鄧氏,已招來好些令人難堪的譏評。如今在輦轂之下,復以《長生殿》之故,納玉英為姬,則在刻薄文人口中,更將蜚短流長,造作許多謠言。他的生計,全靠達官貴人,愛才憐貧,時加接濟,如果將他形容成為一個十斛量珠的豪客,哪裏還打得起秋風!
黃蘭次聽他說完,一直沒有作聲,好久才說了句:「你這樣下去,也不是一回事,總得弄個差使才好。」
「開不出也要開!」黃蘭次又痛心、又憐惜地說,「你嘔心瀝血做幾首詩、填幾支曲子,當個『行卷』去投,等人家送你幾十兩銀子,這種日子過得也太沒有意思了。」
「不是我懶得求人,是開不出口。」
「說得是。」洪昇拱拱手說,「拜託你去接個頭。」
「老爺子問你,今年這個年過得去吧?」
眼看著玉英深鎖眉頭,默默無言地在收拾箱籠,洪昇當然也有難以言說的咎歉。不過,這倒也給了他一個啟示,對於「最難消受美人恩」的玉英,以後唯一能採取的應付辦法,怕也只有一個「拖」字訣,拖到後來,不了了之,這當然也是一種薄倖,但實逼處此,徒喚奈何,幸好終棄而未始亂,良心上還有逃避之處。
「翰林院派的隨扈官員,名單上沒有我,未便擅自出京。再說,家裏也不能沒有人,老爺子的意思,我就不必請『掌院』補派了。」
「明年正月裏,皇上第二次南巡,我可以找個隨扈的差使,不過,你得先有個底子。譬如先捐個候補知縣,我再託人派你差使。那要看你的運氣了,派上一個好差使,這一趟隨扈下來,也許能弄個三兩千銀子;否則,只怕捐官的本錢都撈不回來。」
「另外一個差使,比較好一點。不過也要憑訣竅、會盤算。」李天馥說,「今天我託了張素存,他說,他可以派你一個購馬料的差使。」
原來捐班以縣官為最多,自康熙十三年開捐,至康熙十六年,短短三年,捐班知縣至五百多人之多,先捐的補缺容易;後捐的就不知哪一年才能補上。至於京官,雖可捐到郎中,但照例不得分發吏、禮兩部;同時分部後需先學習三年,期滿加以甄別,合格者方得奏請補官。在這三年之中,只有極微的俸祿,而且天天要上衙門,還得伺候堂官的顏色。以洪昇的性情,是件辦不到的事,所以過去雖曾談過,結果不了了之。
原來《刺逆》演的是安祿山的義子李豬兒,受安祿山的長子安慶緒指使,入宮行刺安祿山。那劉應官是蘇丑,跌撲功夫十分了得,確是可造之材,既然王狗子有意捧他,洪昇也就同意了。
「是、是!」洪昇急忙答說,「請老師指示。」
「現在有兩個差使。一個是隨同『蹕路大臣』辦事,那個差使可以搞錢,不過要把良心擱在一邊,而且披星戴月,十分辛苦,決不是你幹得了的,可以不提。」
「洪大哥,」李孚青這天一早來看他,開門見山地說,「兵部張尚書,昨天催老爺子,說採辦馬料的人,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你到底怎麼樣呢?」
而且就情節來說,《絮閣》是唐明皇密召梅妃,幸於翠華西閣,為楊貴妃發覺,突然闖到西閣,是他們那一段「天長地久」情緣中的一個波折。下一齣便是「漁陽鼙鼓動地來」的《偵報》,這正是情節轉變的關鍵之處,第一天到此為止,算是告一段落,也頗適當。
因此,儘管李孚青不斷奉父之命,來催洪昇料理,而且備妥了十六個「大元寶」,共計八百兩銀子,供他到戶部「捐納房」去「上兌」,而洪昇一直舉棋不定,坐視韶光,寸寸虛耗。
及至正式開戲,先上的不是《長生殿》,而是「南府太監」扮演的一齣吉祥戲——原來宮中演劇,另有規矩,分為「開場」、「軸子」、「團場」共三部分,軸子之前的開場,與軸子之後的團場,照喜慶令節的不同,各有劇碼。這天是皇太后的萬壽,開場戲演的是「五方呈仁壽」,無非扮演來自各方的士農工商、黃童白叟,擠滿一臺,合唱數支稱頌人壽年豐的「喜歌兒」,沒有什麼情節可言,劇幅也很短,一盞茶的工夫,便已唱完。
「喔,」洪昇將筆丟下,「我去看看。」
「我看,頭一天最好到十九齣《絮閣》打住。」洪昇說道,「論唱,這一齣才能壓軸。」
「一共五十齣,分兩天唱完。」
「我也是這麼想。」洪昇答說,「無奈看重我的幾位大老,如今都不得意。李老師從前當工部尚書,或許還有機會,一調刑部,根本就談不上了。」
聽得她這樣說,洪昇心裏也很難過,心潮起伏動盪,終於下定了決心:「好!我今天就去。」
「分兩天唱,可也太長了。只怕皇太后精神支持不住。」
徐靈昭遷至聚和班,洪昇也將行李搬回家,那是莊親王府演完《長生殿》第二天的事。說搬就搬,王狗子另外派了 幾個人來照料,眾目睽睽之下,玉英竟找不到機會可跟洪昇私下說幾句話。
這話有言外之意,怕派的是苦差使,連「本錢」都撈不回來。再進一步的意思,就是最好先謀好一個優差,再來捐官,以免落空。李天馥覺得這樣打算,也未始不可,因而點點頭說:「我懂你的話。等我先來打聽打聽。」
「第二天呢?」徐靈昭說,「我們索性也商量商量,看唱到哪裏歇鑼?」
聽得這話,洪昇放了一半心。果然,《進果》演了下來,皇帝毫無不愉之色;同時《盤舞》極聲色之娛,必為外行所歡迎;《絮閣》求音節之美,必為內行所讚賞,也都如洪昇所預料。頭一天的戲,到申牌時分結束,十分圓滿。第二天、第三天亦復如此,全部戲唱完,皇帝特賞聚和班二百兩白銀,進一步證明了《長生殿》是完全成功了。
「武戲收場的好。」他說,「劉應官的開口跳,兩位老爺都看過。讓他來壓軸,捧一捧他。」
「老師,今天門生媳婦跟我說,長此以往,不是個辦法,要我來求老師,看有沒有機會,能給我弄個差使。」
「時也、運也!總緣鯫生福薄,也不去談它了。」洪昇問道,「老師隨扈,你是不是要跟了去?」
「這部戲,」洪昇將徐靈昭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我擔心的是第十五齣《進果》。這齣戲借古諷今的意味太明顯了一點,你看是不是應該刪掉?」
徐靈昭答應著去了。好久方復回後臺,所得到的答覆是:莊親王表示,本子已經進呈御前,皇帝萬幾之暇,曾經親自披閱,對《進果》這齣戲,並無意見,不妨照演。
寶座之後,便是嬪妃公主,與未足十歲的幼年皇子。本來嬪妃公主都應該是侍立的。太后格外體恤,都賞一張小板凳坐。
「老師栽培,」洪昇站起來請了個安,「門生感激不盡。不過,我覺得還要從長計議。」
「既然你不必跟老師隨扈,我們改天再談。你要陪客,很忙,我告辭了。」
「第一天到《舞盤》為止。」徐靈昭說,「十六齣戲,恰好是三分之一。」
尚書的官位無異,但兵部與刑部的權勢,大不相同。明朝的兵部尚書,亦名為「本兵」,兼綰軍政與軍令,本兵行邊,遇有不稱職的總督,當時便可撤換,權重無比。入清以來,兵部尚書雖不如明朝的本兵那樣威風,但權勢僅次於吏部。而況此番南巡,內則拱衛京畿,外則扈從萬乘,大半責任落在兵部尚書肩上,所以此番李天馥的調職,被視為聖眷優隆,行將大用的先兆。官場一向勢利,自然賀客紛臨。而且李天馥本來不在扈從之列,一調了兵部尚書,護衛乘輿的千軍萬馬,都在他的調度之下,自非隨扈不可。所以來接頭公事的文武官員,也是絡繹不絕。李天馥忙得不可開交,自然沒有工夫接見洪昇。
「我——」洪昇躊躇了好一會,痛苦地說,「哎,我只能辜負老師的栽培了!」
說完隨即出門,到了李家,恰好李天馥下朝無事,想找人來聊天喝酒,一看洪昇來了,非常高興。照平日陪侍的情形,總是由李天馥先擇定話題,或談時事、或談詩文,遷就他的興趣;洪昇如有事要談,也總是壓在後面再開口,但這天好不容易下了決心,怕剛鼓起來的一股勁,時間一長會消失於無形,所以開門見山地直陳來意。
唱十五齣,是到第三十四齣《刺逆》;十六齣是到第三十五齣《收京》。就情節來說,當然是以郭子儀收京作一收束為宜,但王狗子這回卻有意見。
聽這一說,洪昇又為難了,別的不說,籌措這一筆捐官的本錢,便是個難題。
原來傳奇雖是南曲,但必插用北曲數齣,以為調劑。因為北曲大致如詞中有蘇東坡、辛稼軒一派,所以遇到慷慨激昂的戲,用北曲才能唱出氣氛。
這天——十二月初十,他的小廝文壽,從外面回來,逕到書房報告:「老爺,我剛經過李大人家,大門口轎子、車子都擺滿了,好像李大人升官了。」
但音節最美的是「南北合套」,大致用於情節變幻奇特的戲中。洪昇在《長生殿》中,有四齣戲用了「南北合套」:第十九齣《絮閣》、第二十四齣《驚變》、第二十七齣《冥追》、第二十八齣《罵賊》。如果第一天唱到《舞盤》,那麼這四齣「南北合套」便都集中在第二天,似乎太密了。
聽他這麼說,徐靈昭自無話說,王狗子更是唯命是從。當即通知後臺所有的角色,有些人諸如扮織女、扮哥舒翰的,第一天的戲,挪到第二天,就不必上裝扮戲了。
先進茶果,等傳懿旨「開戲」。照例先「跳靈官」——官場演劇「跳加官」;御前上演只「跳靈官」。王狗子親扮王靈官,執旌仗劍出場,塵揚舞蹈一番,為太后祝釐,蒼生祈福。跳完以後,聽皇太后一聲「放賞」,便有八名太監,合力抬起兩個滿裝新出爐的制錢的籮筐,使勁往臺上一傾,只聽滿臺「嘩喇喇」地一片暴響。隨即便由王狗子率領扮了裝的生旦淨末丑,一齊在臺上跪倒,齊聲高喊:「謝恩!」
「燈前枕上,跟內人也不知考慮過多少回了。我想,以後總還有機會的。」
洪昇也懊喪非凡,老師當了兵部尚書,他所顧慮的「四怕」都不存在了,甚至只要掛個名,便可坐而分肥。如今購料的人早已派出去了,而且再有十天,各衙門便將「封印」,想趕辦捐官的手續也來不及了,真正是坐失良機。
「捐班縣官補缺很難,就能補上,你也不肯當風塵俗吏;部院衙門司官,你又不肯『學習』,此途看來似乎不通。不過,你如果想弄個差使,則又另當別論。」
「『年年難過年年過』,總會過得去的。」
「好吧!今天我不留你喝酒了。不過,你請稍為等一等。老爺子還不知道你來了,等我去回一聲,或許有話交代。」
洪昇躊躇不語,王狗子便問:「洪老爺你看呢?」
「不管談得上談不上,你總要先去求他,他才會替你留意。」黃蘭次不免埋怨,「你就是太懶,求人的事更懶。」
李孚青黯然無語;洪昇爽然若失。其時急景凋年,家家都在忙著度歲,洪昇要在年內趕兩篇壽序出來換米,半個月未到李家。
這齣戲有十一支曲子,皇帝從開頭,便自荷包中取出來自「羅剎國」的打簧金錶來計時,等生旦唸下場詩時,轉臉問侍立在旁的莊親王:「這本傳奇,一共多少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