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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直到他心安理得領著我出門,我都不明白是什麼又激起了他的醋勁。
他捏了捏我的耳垂,低喃昨晚他在我耳邊不斷重複的那句話:「不要去想以前的事。」
「等手傷痊癒,你可以繼續彈琴。」秦森仍攥著我的手,帶著我駐足在鋼琴前才驀地鬆開,口吻稀疏平常,「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再去教課。」
電視機里細碎的人聲徹底消失。
嘗試著伸手摸了摸眼前的琴,等真正觸碰到它,我才稍微鬆了口氣。我打開琴蓋,胡亂試了幾個音。幾年過去,音準已經不如從前了。可以請個調音師來調整。
鏡頭對著一個身穿黃色囚服的女人,她垂著腦袋坐在一張椅子上,梳成馬尾的頭髮搭在肩前,消瘦的身影因安全防護欄的遮隔而讓人看得不大完整,臉部被打上了馬賽克,神情也因此不再真切。我耳邊儘是吹風機發出的嗡嗡噪音,聽不清新聞播報員的話,卻能夠看到畫面底部閃動的字幕:「『V市雨夜屠夫』落網,即將送審……」
「還有一定程度的反社會人格。」秦森沒有避開「反社會型人格」這個敏感的專有名詞,只從容不迫地解釋,平靜的態度一如從前,「側寫師推測這和她的童年經歷有關。她曾經遭受過繼母的性虐待。」
忙把大火改成中火,我看了眼冰箱上的電子鐘,來到廚房門口朝外頭喊了幾聲:「秦森!」
我突然不再像剛剛那麼害怕。
「是嗎?」感覺到泡沫乘著水滴滑下額頭,我閉上眼防止它們跑進眼睛里。
或許是從我的表情里看出了點什麼,秦森等待半晌見我依然不動,便走上前拉了我的右手,以一副頗有些不由分說的架勢,把我拉到了鋼琴邊。我稍微低下眼瞼就發現,他的手背上留著幾個深紅的指甲印。看來剛才站在那裡等我的時候,他背在身後的手也緊緊掐著自己。他沒有看上去的那樣有底氣。
我拉住他的袖管。
倒是這幾年在秦森頭髮濕漉漉的時候,不論春夏秋冬,我都會找來吹風機替他吹乾,以防他感冒。
仔細感受這種觸碰,我握著遙控器抱著膝蓋,半晌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表情麻木地呆坐了許久。於是我嘗試著換台,「我是不是多了很多白頭髮?」
對我的辯解置若罔聞,秦森解下圍裙徑自踱到書房裡的衣架邊,取下他那件棕色的休閑西裝外套,駕輕就熟地展開胳膊穿上:「穿那件灰色的衛衣。」
我忽然有些疲累,挪了挪下巴把臉埋向膝蓋,「那應該也只有侮辱屍體罪。」
「很好,那證明我記憶力沒有倒退。」他理了理衣襟,微挑下顎神情嚴肅而略顯高傲地回視我,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倒真讓我產生了一種錯在於我的錯覺。
「嗯。」我點頭,將電視切換到了某個正播放新聞的頻道。
想要給他回應,但我發不出聲音。大腦的休眠拽緊了我的聲帶,有那麼一瞬間我無比的清醒。緊接著我感覺到身體不由自主地彈動了一下,陡然下墜,陷入無盡的黑暗。
他隨意應了一聲,轉身走到冰箱前把冷藏櫃里的餃子拿出來,又端出了高壓鍋里的雞湯。
這就是重新開始嗎?從更多的自由開始?
「不是說嫌犯自殺了嗎?」我感到迷惑,只能抬頭去瞧秦森,「是個女人?」
我閉著眼一笑,隨口問他,「感覺怎麼樣?」
而後他轉身去拔沙發邊插座上的插頭,收起吹風機的電線準備將它放回卧室。
等自己這個問題的尾音落下,我隱約聽到了秦森不輕不重的一聲回應。
他似有若無地輕哼一聲,粗糙的指腹力道適中地抓著我的頭皮:「我跟你一起洗的時候不算。」
沒過多久我又聽到他的腳步聲。他從書房抱來了他那床毛毯,先是抖開它,然後走到我跟前把我整個人都裹了起來。我正感到莫名其妙,就見他坐到了沙發另一頭,手裡已經握著剛剛還在我腳邊的遙控器,將電視音量調到了最小。
我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那是我最老氣的一件衣服。」
禁不住短嘆,我扭頭看看他洗好擱在盆里的絲瓜,小心擦乾水漬,再削皮削成塊。沒忘了注意時間,等高壓鍋內的雞湯壓好,我又做好一道絲瓜湯,才聽到客廳那邊傳來關門的動靜。
午餐內容不算豐盛,倒是冰箱里儲存的餃子不多了,我進食的時候便一直心不在焉地想著要再買食材回來包一些。剛好秦森下午打算帶我出去,於是我早早換好了衣服去書房找他。他還沒有摘下圍裙,多半是剛洗完碗筷從廚房出來,正給養殖箱里的小白鼠餵食。
「醒了?」秦森直接進來了廚房,手裡還拎著超市的塑料袋。他似乎對於我出現在這裏並不感到驚訝,兀自在工作台邊駐足,把袋子里一瓶生抽和一瓶醋拿了出來。我這時才後知後覺想起他沒有蒸米飯,終於明白了他中途跑出去的原因:「中午主食吃蒸餃?」
「她是個性變態?」我以為很少有女人會這麼做。
我想了想,裹著被子躺下來,把腦袋枕到他腿上休息。電視機里的人聲細微得彷彿夢中才能聽到的囈語,看著畫面閃爍的屏幕,我居然漸漸有了睡意。秦森替我拉了拉毛毯,我暴露在微涼空氣里的脖頸也被裹在了暖烘烘的毛毯里。
餘光能夠瞥見秦森稍稍抬高了下顎。這是個看上去有那麼點不可一世的動作,但我知道一旦他無意識地做出這個動作,就表示他已經放鬆下來。「我準備接受王復琛的委託。」果然,他很快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不過案子還在偵查階段,我沒辦法介入調查,至少要等到下個星期才能去A市。」頓了頓,他問我,「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
重新抱住膝蓋,我縮在沙發里仔細回想,希望能記起剛才到底要說什麼。
「那為什麼……」為什麼張潤海要自殺?
「實話?」他反問得漫不經心,「還不錯。」
「休息一個小時。」吹風機的噪音戛然而收,秦森像是沒有聽到我的疑問,替我粗略捋了捋頭髮,「下午我們出去逛逛。」
秦森止住腳步,側過臉用他那雙漆黑的眼睛捉住了我的視線。我攥著他捋到肘部的衣袖同他對視,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我記得我好像是要說點什麼,結果不過這麼一兩秒的時間,就把自己想說的話忘光了。因此茫然地和他對望,片刻之後,我才鬆開了他的衣袖。
「不是。」放下我那縷頭髮,他又拿吹風機胡亂吹了吹我頭頂的髮根,「他們是共犯。」揉一把我的腦袋,秦森伸手撥弄我頸后的長發,大約是摸出濕潤的觸感,便接著將它們吹乾,「張潤海是個貨運司機,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他在一次嫖娼期間殺死了第一名受害者,事後用貨車把屍體運回家,被何友梅發現。何友梅幫助張潤海拋屍,並且割下了受害者的乳房和外陰。」
恐怕的確是感覺不錯。不然他也不會在幫我洗完頭髮之後,還堅持要拿吹風機替我吹乾頭髮。氣溫日漸升高,空氣中慢慢漂浮起了初夏的氣息。通常在這種季節,我不會急著用電吹風把頭髮吹乾,因為那樣有傷發質。在遇到秦森之前不大在意保養自己的頭髮,還是他從前總愛時不時捏著我的發梢把玩,我才開始注意這些。久而久之,已經成了習慣。
我一時跟不上他的思緒,只能茫然地看著他的眼睛,攤了攤胳膊:「已經換好了。」
「何友梅殺了那些暗娼?」
算是自由選擇權?我笑笑,指腹摩挲每一個琴鍵:「我陪你去。」
「魏琳。」入睡前我聽到他沉聲叫我的名字,「你不是何友梅,我也不是張潤海。」
「何友梅才是真正的『V市雨夜屠夫』?」這個消息出乎我的意料,我記得一開始不論是警方還是秦森,都毫無疑問地推測犯人是名男性,「張潤海是為了替她頂罪,才自殺的么?」
早餐過後我洗了個澡,擔心洗頭髮會沾濕左手,只好讓秦森過來幫忙。低著頭彎腰站在盥洗台邊的滋味不大好受,尤其是在他稍微加大力道將我的腦袋按下去一些好淋濕頭髮的時候,我甚至有點恐慌,下意識地想要掙扎。所幸最後忍住了,僵著身子沒有動彈。
一個猜測不由自主地鑽進我的腦海里。我稍稍抬起頭看了眼電視屏幕,拍攝何友梅的畫面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穿著體面的新聞播報員。
「去換身衣服。」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難道剛剛吃餃子的時候,我在他碗里倒的醋太多了?
「不算多。」秦森的聲音在吹風機製造的響聲中略顯模糊,「毛髮色素細胞一般是從35歲開始衰退。這幾年你多一些白頭髮是正常現象。」
看來他的精神狀態也沒有好到能夠完全生活自理的地步,不然也不會出門之前忘了處理灶上的雞湯。
絲毫未受我低頭的影響,秦森繼續揉弄我腦後的長發,似乎想要確保它們不再帶有半點濕氣:「張潤海的精神分裂症引發了陰莖勃起障礙。他害怕和妻子發生性行為,同時又感到羞恥,所以多次嫖娼排解。沒想到每一次都被何友梅發現。」
這大概是這幾年來我們頭一次算得上愉快的意見統一。
我不想跟他僵持,站在沙發邊和他干瞪了一會兒眼睛,還是嘆口氣坐下來,縮在沙發的一頭任他折騰。秦森先去打開了電視,把遙控器遞給我,再插上吹風機的插頭來到我身邊。他沒有拿梳子,嗡嗡的聲響中只用五指捋順我的頭髮,指尖與頭皮觸碰的感覺比剛才洗頭髮時更加清晰。
「我們結婚五年,這還是我第一次給你洗頭髮。」秦森將冰涼的洗髮露抹上我的頭髮,冷不丁這麼出聲時語氣十分嚴肅。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臉,但我能想象他此時那副微皺著眉頭的正經表情。這讓我稍感放鬆。
也不知道是夢境隔斷了聲音,還是秦森關掉了電視。
秦森在一邊站了近半分鐘才離開。
我一直睡到中午,直到迷迷糊糊聞到雞湯的香氣,才從沙發上爬起來。秦森當然早就不見人影,我腦袋底下枕著的被換成了一個塑形枕頭。找到被他擱在沙發一角的拖鞋,我裹上毛毯跑到廚房,不出意外發現灶上的高壓鍋已經開始噴氣。
深知這樣僵持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我選擇面無表情地回二樓卧室換上了他指定的衣服。沒想到等到我下樓,秦森又正兒八經地找了條絲巾給我繫上。我真懷疑我是不是患上了什麼傳染性皮膚病,不然他也不至於把我打扮得這麼嚇人,就差在臉上貼上「危險」的警告標誌。
沒有人回應。
他瞥了眼電視屏幕,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奪過我手裡的遙控器換台,而是面不改色地掀了掀嘴唇吐出那個女人的名字:「何友梅。」他撩起我臉側的頭髮,另一隻手舉著吹風機將我的髮根吹乾,若無其事的表現就好像我看新聞這件事並無不妥,「就是那個多次出現在拋屍現場的女人。自殺的是她的丈夫,張潤海。」
扭頭看清我之後,秦森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