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巨宅中的異事
本來，只聽齊白敘述，我已經認為那「建文帝」是鬼的可能甚少，是人的可能大，但也不能完全肯定他是人不是鬼。
可是肯定了他是人之後，疑問卻更多了。
齊白的神情也很遲疑：「衛斯理，現在，只有你和我知道這個秘密所在！」
我冷冷地道：「你不必緊張，他很快就會醒過來，醒來之後，他就會清醒，不會再認為自己是什麼皇帝！」
他的神情更迷惘：「我——我——」突然之間，他叫了聲：「朕——」
我摸劍在手，也看得愛不釋手。這時，那「建文帝」也從偏廳中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個看來灰撲撲，毫不起眼的劍鞘，一副討好的神情：「你要是喜歡，就——當是御賜。」
他自認是「建文帝」，這可以說他是一個瘋子。但一個瘋子。怎能發現那麼隱秘的所在——而這個所在，又恰好正是建文帝的避難之所！
齊白打蛇隨棍上：「是啊，應該屬於我！」
他這樣說，未免太過分了，我怒道：「你這盜墓賊，講話的時候，先按按自己的胸口，看看心還在不在！」
我的想法是這樣：這個人，是瘋子也好，是被某種力量影響了腦部活動也好，我施以適度的打擊，就可以使他變得清醒。
到快看完整個宅子時，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來，立時問齊白：「他曾說，逃到這裡來的時候，有一百餘人？」
我在巨宅前站了一會，視線漸漸適應黑暗，更看出那巨宅建造之精細。那麼大的一所宅子（行宮），無一處不是五百多年前的古物，要說起價值來，那簡直是無可比擬。
齊白苦笑了一下：「那畢竟是歷史了。」
齊白真的發怒了，他厲聲罵我：「費力醫生罵你的話，我完全同意！」
我不和他爭辯：「把他弄出去，交給精神病醫生作詳細檢查！」
可是，到真正見到了他，我卻可以肯定，這是人，不是鬼——我曾把手放近他的臉部，他呼出來的氣，甚至是溫熱的！
齊白又盯了我半晌，才嘆了一聲：「你，衛斯理，除了破壞之外，什麼也不會！」
齊白這時，也來到了他的身前，雙手伸進他的脅下，把他扶了起來，放到了一張交椅上，他的一邊臉。由於我的一摑，又紅又腫。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還是那人不禁打，他跌倒之後，人在案後，我和齊白，一時之間，都看不清他的情形，可是過了一會，未聽他有什麼聲響發出來，也不見他站起來。
如果他真是建文帝的話，雖然他曾被「反賊」逼出京城，流落荒野，但是保證他也沒有可能聽過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在我說話的時候，齊白用力在按著那人，輕扣著他的太陽穴，不一會，那人閉著的眼睛，眼皮輕輕顫動，終於張開眼來，眼神散亂、茫然，一副迷惘之極的神色，口唇發著抖，自喉際發出「啊啊」的聲響，更可怕的是，當齊白扶著他坐直身子時，他的口角，竟然流下了一條長長的口涎來！
齊白惱怒道：「這是什麼話，我自然和你一起行動！」
他喃喃自語。「我——是人——不是鬼！」
我打量了一下書房，又看了看在几上的那柄寶劍，單是在這間書房中，就觸目皆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真使人有點捨不得離開！
他本來神情又驚又怒，可是一聽得我這樣說，他陡然震動，剎那之間，神情變得茫然之至。
「建文帝」又驚又怒：「這是什麼話？我貴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皇土——」
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實在也無法為自己作什麼辯解，我吸了一口氣：「不論在這個人的身上發生過什麼事，但是這是一個人，不是鬼，這一點總可以肯定！」
齊白苦笑：「把他帶出去看精神病醫生？」
我居高臨下望著他，在氣勢上先佔了優勢，我順手拿起一方翠玉紙鎮來，在手心中輕輕拍著。那是絕佳的翠玉，捏在手中，那種輕柔滑膩之感，難以形容，只有最好的美玉才能給人這種感覺。
那人在被我掌摑了一下之後，變得對語言一點領悟能力都沒有，根本就不懂齊白的話，還好，我帶著他向前走，他倒十分聽話。
齊白在這時，急得唉聲嘆氣，顯然他不同意我這時的行動，可是我對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示意他不要干涉，接著，就十分粗魯地伸手在「建文帝」的胸前，用力一推，推得他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連忙扶住了一根柱子，不住喘氣，說不出話來。
我想到這裡，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了一股怒意，齊白還在一迭聲地叫著，我陡然大喝：「催什麼，這就來了。」
我一面說，一面用力一揮劍，本來我不想去砍削什麼，可是順手一揮間，卻恰好砍向一根相當粗的柱子，若是尋常的劍，倒也罷了，那柄劍真是鋒利之極，「刷」地一聲，已削進了柱子幾寸，我一收勢，劍留在柱中，再一運勁，劍身便從柱中透了出來。
所有工匠「下落不明」上萬的家屬號哭涕流，多少家庭從此破碎；這其中，不知有多少血，多少淚，而為來為去，只不過是為了一個人避難。
我連忙也到了洞口，齊白手中的電筒不是很亮，可是也足可以看得清洞口的情形。洞並不深，式樣十分奇特，看來一半天生，一半人工。洞是長形的，兩旁都有許多小洞，蜂窩一樣，不下百十個，每一個都呈圓形，洞口都有石碑封著，石碑上，刻著字，全是官職和人名。首先看到的一個官銜是「正四品少詹事」，那是負責輔導太子的詹事府中的官員，正合隨建文帝出亡的身份。
齊白也看得咋舌：「好劍。」
我和他合力把那人扶了起來——那人連話也不會說了，當然不再自稱「朕」，似乎也沒有必要再把他當作「建文帝」了。他十分聽話，扶起之後，站著一動不動，連眼珠也不轉動一下。
在半小時之後，齊白的視線，就盯在一處洞壁上。山洞
我就在等這個機會，他才說了一個「朕」字，我就揚起手來，一個耳光打過去，「拍」地一掌，重重摑在他的臉上。那一掌。我用的力道相當大，打得他的頭陡然向旁一側，他本來是坐在椅子上的，頭向旁一側的力十分大，使他連人帶椅，一起跌到了地上，發出了「咕咚」一下巨響。
齊白陡地吸了一口氣，用冰冷的目光，向我望了一眼，就雙手托著頭，坐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向我表示了極度的不滿。
出了大門，繞著宅子轉了一轉，那山洞十分大，正中是巨宅之外，四下還很多空地。從宅子的圍牆到山洞的洞壁，每一處都超過三百公尺以上——我一進來時就說過，那山洞大得異乎尋常。
「建文帝」神色難看之極，一伸手，又抓了劍在手，看樣子，像是想「御手」親刃我這個叛逆，但他神智倒並不糊塗，剛才吃了一次虧，有了經驗教訓，所以，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盯著我看。
齊白到過這裡，由他帶路，「建文帝」走在中間，我押後。
齊白搓著手，樣子有點發惱：「五年，三年，請你保守秘密，兩年，請你——一年，真的，一年，我只要一年之內，能常到這裡來休息一下，保證不損壞這裡的一切，一年之後，我把一切公開！」
那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口角的流涎，愈流愈長，看了令人噁心。我連問了幾遍，那人一點別的反應也沒有，只是偶而在喉間發出「荷荷」的怪聲，皇帝的威風，自然半分也不存！
齊白甚至是聲嘶力竭在叫：「你完全漠視現實！這個人根本就是建文帝！他知道過去的一切，也知道這個秘密的避難所在！」
齊白提議：「這次離開之後，你未必有興趣再來，不好好看看這地方，十分可惜！」
齊白盯著一處看，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洞壁上，有看來像是天然，但仔細一看，就可以看出是人工開鑿的痕跡的踏足處，跟隨著那些可以踏足的突出石塊，可以登上一個突出約有二十公尺的石坪。
我伸手接過劍鞘來，還劍入鞘，一時之間，也弄不清楚劍鞘是什麼材料所製，我把劍順手放在一張几上，冷冷地道：「你有權處置麼？」
我來到他的面前，他雙眼發直，直勾勾地望定了我，我伸手在他的面前搖了搖，他眨著眼，可是一副木然，反應遲鈍。
我的怒意，自然也表達在聲音之中，齊白和我很熟，當然聽得出來。我看到他在前面一個偏廳的門中，探頭向我望來，一副不知發生了什麼的樣子。
巨宅餘下的部分，我們只是草草了事看了一下就出了大門，那人十分順從的跟著，完全像是一個嬰兒，這樣子的神經病，看來是腦部受過十分嚴重傷害的人。
齊白的神情十分激動，我不等他開口，就道：「你別胡思
齊白竟然十分認真，真的把手按胸口，過了一會才道：「一半是破壞，還有一半——天知道！」
齊白又一次發出驚叫聲，我也有點發怵，身子一橫，自案上躍了下來，看到他仍歪在地上，口角流著血和白沫，他竟被我這一掌打得昏了過去！
我略為躊躇了一下，實在是由於那人在給我掌摑了之後，一直癡癡呆呆，不帶著他走，他就木立不動，所以我也不以為意，以為我們攀上洞壁去，他一定會留在原地，不會亂走的。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人，不是鬼。」
我極快地打斷了他的話：「那你一直躲在山洞裡幹什麼？」
齊白雖然曾受過我嚴重警告，可是這時也忍不道：「衛斯理，客氣點，他是皇帝。」
這一點，也是我種種推測中，最難解釋的一點。我道：「或許他是先發現了這裡，才以為自己是建文帝的；更有可能，請承認靈魂存在，我也希望這一掌，可以把靈魂自他腦中驅出去！」
齊白給我說得出不了聲，那「建文帝」更是臉無人色。
但是，要是叫我就在這個古宅之中過日子，那麼寶物再多，也不構成吸引力。
「建文帝」看來也慌了手腳，連連點頭，我心想這個——不論如何，性格和歷史上記載的建文帝倒有點相似，絕不是一個能幹的人，難怪當不了幾年皇帝，就非逃難不可了！
齊白仍然語言冰冷：「用夾板的方法，也可以把駝子夾直！」
由於突出石坪的阻隔，石坪上的情形，就不是很看得清楚。
我瞪了他一眼，他作了一個鬼臉。回頭向那人道：「走！我們要離開這裡！」
而對著這樣一個無反應的瘋子，我也不禁無法可施，齊白冷笑著：「你比殺人兇手，也差不了多少！」
我咕噥了一句：「歷史，一直在反覆重演。」
我再重複了一句：「你是人，不是鬼！」
不一會，我聽得齊白的叫聲自內傳出來，他在叫我：「快進來。」
「建文帝」口唇發著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齊白忙道：「到御書——」他本來自然想說「御書房」的，可是一看神色不善，就立時改了口：「到書房去——那裡很適合！」
齊白伸手向上一指，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就在這上面！」
我轉過身去，伸手指著他又一伸手，自他手中奪過劍來：「哪裡說話比較舒服點？」
我問他：「你是什麼人，現在你知道了？」
那石坪大約離地有五十公尺左右，居高臨下看下去，整所巨宅看得更清楚，我看到那人仍然呆立著。齊白不論何時，都隨身帶著電筒，向洞內一照，我就聽到了他一下吸氣聲。
那人並沒有回答。齊白也回頭了一下，悶哼道：「他許是知道自己葬在那上面！別理他，我們上去看看
齊白並不知道我會有這樣的動作，嚇得陡然怪叫起來，手足無措。
我們用電筒一塊一塊石碑照過去，可想而知，石碑之後，一定是棺木，棺木之中自然是死者的遺體。
我再說：「你是人，所以，你絕沒有可能是建文帝，你看來三十來歲，是一個現代人，你不可能是五百八十多年前失蹤的皇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麼多人，死了之後要落葬，他可曾說葬在什麼地方？」
齊白還想說什麼，我不容他開口，就大喝一聲：「就是因為有你這種人，聽到了皇帝兩個字，就先發起抖來，才會有皇帝這種東西出現。」
我對齊白的判斷絕不懷疑，他是盜墓專家，哪裡埋著死人，他甚至不必看，單憑第六感覺，就可以知道。他說著，就已急步向前走去，我也快步跟了幾步，想起那個人，回頭看了一下，只見那人正仰著頭，看著那石坪，神情有點怪異。我大聲問了一句：「你想到了什麼？」
他這樣改正了剛才的那句話，自然是在向我道歉，我也不為已甚，就此算數。
我笑了起來：「對皇帝一定要客氣嗎？宋徽宗叫人擄了去，在燒紅的石頭上走路，李後主吃了牽機藥，是怎麼死的？歷史上多少皇帝死於非命，皇帝只是在有人服從他的時候才有威風，不然，也就是普通人。」
我也正有此意，當然同意，又怕那人亂走，所以帶著那人一起。齊白到過兩次，對巨宅已十分熟悉。他帶著我到處走，解說著巨宅的結構，以及每一間房間的用途，和巨宅中積聚的物資的豐富。
齊白到了洞壁，立時踏著那些可供踏足的石頭，向上攀去，不一會，就到了石坪上。一到石坪，齊白就發出了一下歡呼聲，指著洞壁上的一個山洞口，我在那時，向石坪下看了一下。
這是我的設想，我在他自以為是皇帝，說出一個「朕」字來的時候，施以打擊，時間也拿捏得恰到好處。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也不禁心下犯疑剛才那一掌是重了些，可是，也總不至於把一個正常人，打成了瘋子！我只好假設他本來就是瘋子，一掌打上了去，把他發瘋的形態改變了一下！
我看了他半晌，點了點頭：「好，一年，畢竟，這裡是你發現的！」
我「啊」地一聲，皺了皺眉：「你想把這古宅——據為己有？」
而我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在《茫點》這個故事之後，我和梁若水醫生。以及好幾個精神病專家詳細談過，他們都說當人的情緒在激動、狂亂的時候，重重摑上一個耳光，有相當程度的鎮定作用，由於臉部的三叉神經和大腦作用有某種程度的聯繫，加以打擊，可以改變某些腦部活動。
明明是人，不是鬼！
所以，我還是比較傾向於一個假設：建文帝的靈魂，進入了他的身體。或者說，建文帝靈魂干擾了他腦部的活動，俗稱「鬼上身」，就是這種情形！那「建文帝」聽得我的責問之後，反應的奇特，也在我的意
我正在想如何可以把一個看來什麼知覺也沒有的人帶出山區去，所以只是隨口答應了一聲，齊白舔了舔唇，又道：「那也就是說：要是我不說，你不說，就永遠只有你我才知道！」
我向他揮了一下手：「沒有什麼，不關你的事，我只是想起了那幾千個巧手工匠的悲慘命運，有點不愉快。」
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在「參觀」的過程中，譬如說，到了一個華麗的大殿中，那人的木然神情，多少會有一點變化，在他茫然的神情中，會有一種異樣的表情，像是正努力在追憶什麼，可是又想不起來，那就使得他神情更迷惘。
我跨進了大門，又發出了一陣讚嘆聲，看來齊白所找到的記載，不是怎麼可靠，記載上只說有上千名巧手工匠參加了這個工程，照眼前的情形來看，只怕還不止。「上千名」，究竟是幾千名？三千還是五千？而從一磚一瓦的考究程度來看，就算是八九千人，辛苦幾年，只怕難以完成。
在很多情形下，他都指著那個木頭人一樣的人說：「這些，和許多宮廷秘史，全是他告訴我的，所以我才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真是建文皇帝！」
齊白現出貪婪的神情來，「咯」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我嘆了一聲：「沒有可能，你吞不下的，這裡的物件，你也無法運出去，要是為了這些東西，犯法被抓到青海去墾荒，我看犯不著。」
齊白一「啊」地一聲，顯然他一直未曾想到過這個問題，他立時一揮手：「我看，一定也在這個山洞中，我也是，一看到了他，就驚呆太甚，憑我的經驗，一定很容易找得到！」
我沒好氣：「你喜歡在這裡陪他，盡忠報國，也無不可！」
那人這時的樣子，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個毫無希望的瘋子！
迴廊曲折，走了沒有多久，掀起一堂珠簾，已進了書房。這書房中的陳設，曾令得見多識廣的齊白也嘆為觀止，自然也看得我眼花繚亂，「建文帝」來到了書房之中，彷彿恢復了自信心，在案後坐了下來，我則老實不客氣，一縱身，坐上了「御案」。他翻著眼，拿我沒辦法，只是用十分怨怒的眼光，盯了齊白一眼，令齊白的神情尷尬之至。
齊白點頭：「他確然這樣說過。還說——有陸續死亡的，而他對自己是什麼時候死的，卻記不清楚了，一提起來，就像現在這副德性。」
本來，我有話要對「建文帝」說，在哪裡都是一樣，但是我對這古代巨宅，也充滿了好奇，想好好看一看，能到處走動一下，自然可以好好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