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賞格
所謂「積十世之修行」，意思就是「積十世之記憶」，章摩這樣說，我也不覺得奇怪，因為白素的母親，給予紅綾的知識，普通人窮十世之精力，也未必學得全。
一億英鎊，對尋人酬金來說，自然是驚世之舉，但若能恢復喇嘛教歷來的地位，那一億英鎊，也就微不足道，因為那種抗爭，若是成功，所帶來的利益之巨大，豈能以金錢來衡量。別說瑞士銀行中的一億英鎊，就算整個瑞士國，只怕也及不上！
當然，我不是懷疑喇嘛教真有「觀湖」的神通，只是我的假設更加合理而已。
白素也走了出來，她看了啟事之後，默默無語，我道：「如果刊登啟事的是喇嘛教，那表示發出去的訊息，傳得極快，大活佛那一方面，已經在積極地利用這個訊息了，他們的行動很快。」
上次我見到這個老喇嘛，已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時，他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那意思是，那時他的臉上，已經沒有空間容納多一條皺紋了，所以事隔多年，他的樣子，也不可能再改變，真正還是老樣子。
這時，在章摩身後的一個喇嘛，看來約有六七十歲的，忽然開口，他身形瘦削，但是聲音很是宏亮，一開口，令人為之一怔。
那喇嘛道：「在離開之後，我們走出了百餘里，便停了下來，寧活佛說，他又有神示，那長盒子中的物事，重要之極，不能落在外人手裏，衛七一定會帶著長盒子離開，我們就在他必經之地等他，再和他交涉。」
章摩嘆了一聲，沒有表示甚麼。
這時，已聽到溫寶裕奔上樓來的聲音，在他未曾敲門之前，我總算及時把門打開，閃身出去。
我一眼認了出來，白素自然和我一樣，我們兩人脫口叫了出來：「章摩上師！」
那喇嘛所說的「聖湖」顯示經過，我一直持懷疑的態度。我作這樣的設想，登珠活佛的地位十分尷尬，他是二活佛的親信，但是二活佛死後，他卻受到了排擠。政教合一的結果，出現了權力爭鬥，宗教的神聖意味，也就大打折扣。
四個人一起行動，自然是紅綾最快，身形一閃，已出了門口，我和白素緊跟著，才出書房門，就看到樓下的奇景，老蔡正在不斷後退，脖子上已掛了兩條白綢帶，一共有三個喇嘛，正走進來，第三個喇嘛，雙手捧著另一條白綢帶，要向老蔡的頭上掛去。
隨著老蔡的怪叫，是一陣宏亮的誦經聲。我和白素失聲：「來得好快！」
（那一段經歷，記述在《天外金球》這個故事中。）
那喇嘛繼續：「寧活佛立時啟程，一路召集我們，從各種神示上，知道那攜盒人的行蹤，一直跟到了他的家鄉，才知道他的名字是衛七——」
以他這樣的地位，居然登門造訪，可見得這次行動的重要性了。
紅綾對之不感興趣，一個轉身，又走了出去。
他想見我——我卻絕不想和他的行動，扯上任何關係，那一直是我竭力避免的事，我不喜歡捲入任何這一類型的漩
有喇嘛找上門來，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是，三個之中，有一個年紀極老的，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來！
我皺著眉，先向溫寶裕望了一眼，溫寶裕忙道：「我不會說，我沒對任何人說，連對小郭也沒說，這事……事關重大，我不會開玩笑。」
以章摩活佛這樣智睿的人，竟然無法形容紅綾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又向那粗魯的喇嘛：「我有些問題要請教。」
溫寶裕舉起雙手，作發誓狀，紅綾揉著眼走進來，剛好聽到了最後一段話，她也高舉雙手，然後，她看那啟事，很奇怪地問：「這啟事有甚麼特別？」
我一見這等情景，想起老蔡剛才所說的「不想上吊」，忍不住大笑起來——向他人獻上綢帶，是喇嘛的禮節，很是隆重，可是老蔡卻聯想到了上吊，豈非滑稽！
這種現象，雖然很多，但箇中原由，卻也不難明白。
我想阻止也來不及，章摩已經道：「老得記不得了，你是衛先生的女兒吧！」
溫寶裕熟知我的經歷，一聽叫出了名字，他也不禁「啊」地輕呼一聲。
章摩卻自顧自道：「衛夫人可願去見大活佛？」
他吸了一口氣：「當年，帶隊的是寧活佛，他足智多謀，熟讀經書，神通廣大，我們一共是四十九人——中原人民，少見喇嘛，我們行程也惹了不少麻煩。」
白素笑：「昨夜我聽廣播聽到的——看來，全世界的電台，都在傳播這個訊息。」
我「嗯」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頭：「這秘密暗號，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絕不能告訴他人，不然，一傳出去，只怕有上萬人會來爭認是二活佛的轉世靈童了！」
那喇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顯然慣於打坐靜修，這一口氣，吸得極長。
章摩雙手合什，喃喃自語，紅綾作了一個鬼臉，後退了幾步。
所以，很有可能，當年大活佛和二活佛（假的）兩方面，都有人在監視登珠活佛的行蹤。七叔和登珠活佛相遇之後不久，就被人發現了，這才是訊息的來源。
章摩望向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全是笑意，當真有點神秘莫測。
我這才回答溫寶裕：「不，我不知道是甚麼人！」
白素笑了一下，伸了一個懶腰，丰姿傭美：「我看，這幾天內，一定會有人來找你，向你套取進一步的訊息——喇嘛教也不知道轉世靈童的暗號是甚麼，而他們一定很想知道。」
只見溫寶裕捧了一大疊報紙，滿面通紅，喘著氣，把報紙向我一送。
我點頭：「我知道，那是聖湖。」
那喇嘛道：「等了四天，就等到了！」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當年你們如此招搖，自然少不免有些阻滯。」
我悶哼一聲，雖然沒有出聲，可是臉色已難看之極。
他道：「寧活佛有神通，他在神湖之旁，看到了湖中顯示的異象——」
章摩在一旁道：「曲科吉神湖。」
我立即再向白素，投以嚴厲的眼光，我實在不想白素答應去見大活佛，
我道：「請你從頭說起，你們是得到了甚麼訊息，才會去找衛七的。」
我一笑，三個喇嘛一起抬頭向上望來。但是他們只是望了一下，立刻又被已下樓的紅綾所吸引，紅綾來到了他們的面前，圍著他們打轉，神色好奇之至，就差沒伸手去摸捏他們了。
白素見了我這種情形，就道：「上師，大活佛駐蹕何處？」
如果是他們，目的是甚麼？難道他們也想到了，真正二活佛轉世，有助於對抗外來強勢？
這句話，令我陡然呆了一呆，他能問出這樣的話來，可知當年那一隊喇嘛，他是身在其中的了！
那喇嘛怔了一怔，望向章摩，章摩沉聲道：「問甚麼，答甚麼，過往神明在，不能有半字虛言，要如同面對業師一樣。」
這也是我想到的第一個可能。喇嘛教有極雄厚的財力，雖然已失去了根本重地，但是當年大活佛出走之時，聽說把神宮之中，數百年來積存的無數珍寶中的精品，全都帶走了，這些精品，要用數以百計的馬匹來運載，所以大活佛當年的出走隊伍，實在是一個浩浩蕩蕩的大隊伍，而居然未被攔截，難怪白素認為必然有超力量在起作用，屬於神蹟之一。
白素望向我：「有人找上門來，我們共同應付，尤其是喇嘛教的人——」
章摩仍是神情奇訝：「她……她……根本已是神仙中人！她……她……」
思想能也可以稱為腦電波，人人都有，不斷在活動，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都與它有關。
章摩竟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是，來之前，我們曾在發言女神像前拈取卜丸，也知道你不會去見大活佛——」
老喇嘛剛才抬頭時已見過我們，這時再抬起頭來：「兩位久違了！」
所以，一切權力鬥爭中慣用的手段，也一樣會出現在宗教之中。
溫寶裕這小子居然立刻道：「是啊，去見一見大活佛，又不會有甚麼損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不禁呆了一呆。不是教徒，大活佛在我的心目之中，也不過是普通人，我不會對他有任何宗教上的崇拜。但是大活佛卻又不是普通人，他的信仰，他的地位，牽涉在極其複雜的勢力爭奪之中，他是一個宗教領袖，也是一個政治人物，這是政教合一的結果。他和他的追隨者，都聲稱他的國家，他的人民，他的信徒，均處於外來強勢的控制之下，而他要改變這種情形。
章摩早已被奉為活佛，在教中的地位極高，在五名之內，而且由於他年紀老，早就受到破格的尊敬，如今自然更是地位崇高，連大活佛二活佛，對他也要格外尊敬。像他這種地位，一般來說，早已不問世事，至多在寺中向教眾宣解經義，本身也已具大神通的了。
那喇嘛大口呼著氣，沒有再說甚麼。我倒捏了一把汗。因為，他說得出那三樣東西，我也拿不出來！
我大概只用了二十秒看啟事，溫寶裕已問了三十多
他指著我：「尊駕就是當日在衛七身邊的那孩子麼？」
儘管我知道，溫寶裕一向行事誇張，但是出現了這樣的場面，也可以知道，一定事情非同小可，我自床上直跳了起來，白素欠身坐起，低聲道：「別緊張，只不過是有人出重酬，要知道七叔的下落。」
正如我前面分析過，這種改變，會牽動世界局勢的變化。所以，大活佛可以說是一個超級敏感的人物，通常，他的行動，例如他訪問甚麼地方，也會引起國際間的外交風波。
那也使我很是興奮，因為我曾作種種假設，其中的一項，是七叔離開之後，又和那隊喇嘛相遇，被喇嘛所殺害，搶走了法物！
章摩已向白素望去，我急叫：「別答應他！」
那喇嘛說到這裏，向我望了一眼，意思是以後發生的事，你都明白的。
白素沒有立時拒絕：「不知大活佛要見我，有甚麼要商討的？」
那喇嘛雙手合什：「請說！」
白素這樣說的口氣，也很猶豫，我立時否定：「不會是他們——他們的行事作風是鬼頭鬼腦，絕不會鬧得全世界都知道——對他們來說，一個城市是下雨還是出太陽，也是『氣象秘密』，不能亂說的。」
章摩雙手合什，垂首不語，那粗魯的喇嘛忽然道：「不對，當日在戲台上，衛七說過，他如不在，就可以找你負責！」
喇嘛的服飾異特，身邊的法物又多，初見的人，都覺得新奇，紅綾天性率真，不知禮儀，自然好奇。
下了樓，照例有白綢帶掛向頸上，紅綾在我身邊低聲問：「這老人有多老了？」
他應聲道：「有，你可勸衛夫人去見大活佛。」
我再看啟事末的附註：「此啟事會於世界各處傳播媒介中出現，持續十天。」
章摩是有神通的上師，也就是說，他有和人心意相通的能力，這種能力基於他的思想能，和別人的思想能，可以有直接的接觸和感應。
章摩高宣佛號：「在瑞士洛桑，衛夫人這就啟程？」
我接過了報紙，就看到了頭版上的「尋人懸賞啟事」六個大字。
我吸了一口氣：「當年你們大隊人馬來找七叔，無功而退，難道就此離去了？」
溫寶裕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搖頭：「當然不是我，你想岔了！」
這老喇嘛，我熟，白素對他更熟悉。
我和白素，見了這種情形，都很高興。章摩還在望著紅綾，臉上的皺紋，不斷地在聳動，其狀怪異之至。我忙道：「她有一段奇遇，並不是甚麼人轉世，你別誤會。」
只不過想達到這個目的，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曲折的歷程，而且，還避免不了流血和犧牲——那是要改寫歷史者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也避免不了動亂和各種災劫，我閉上了眼睛一會，心情也很矛盾，喇嘛教要謀求自己應有的地位，這自然是他們的權利，我是不是應該積極去參與呢？
他說著，後退了幾步，看樣子已準備離去，白素欲言又止，溫寶裕自告奮勇：「上師，可
所以我用很堅決的語氣拒絕：「我不去，絕不去！」
章摩呆了一呆：「不是。」
白素默然走進書房，我和溫寶裕跟了進去，白素才道：「也有可能，是不想真二活佛轉世的反對力量，要找七叔，消滅一切證據？」
那發言女神，是供奉在大活佛寢室之內的神像，地位很高，只有很重大的事，才向之請示，拈取卜丸，以定去向，據說極靈驗。為了來見我，他們竟進行了這樣的儀式，可知隆重，也可知事情重大。
我還不知道造訪的目的是甚麼，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齊聲道：「上師久違了！」
章摩又合什：「想請尊駕去見大活佛——大活佛想見尊駕。」
所以，喇嘛教隨時可以拿出一億英鎊來。
可是既然占了卜，說我不會去見大活佛，他們還來這裏幹甚麼？
那喇嘛的神情，看來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我也使自己的思緒回到了過去。
我冷笑一聲：「七叔也說過，來找我的人要說得出暗號來，你說得出，還是你已找到了說得出暗號的人？」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如果大活佛想見我們，是為了二活佛轉世靈童的事，那我們不能提供任何幫助！」
毫無疑問，為了白素。上次，「天外金球」那件事中，最先出手幫助他們的，也是白素！
白素立時問：「上師看我這女兒怎麼樣？」
喇嘛教有許多信仰神蹟，在神湖之中，會有異象呈現，也是神蹟之一，有神通者，通過「觀湖」的儀式，看到已發生、正發生和將發生的事。
接著便是尋人的內文，內文並不驚人：「尋找衛七先生，衛先生多年前，曾於錫金剛渡，與登珠活佛會晤。亟欲與衛七先生會晤。」
這樣的一則啟事，竟然沒有正式的具名，具名的是：「欲見衛七者」，聯絡的一個電話號碼，看國際地區分碼，是在瑞士洛桑。
我點了點頭：「你們離去之後呢？」
（上一次和「神宮」、「喇嘛教」打交道的經歷，是我和白素的冒險生涯之中，最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一節，若不是當時年輕，決不會發生——現在回想起來，猶自會感到寒意。）
這時，三個喇嘛又各自取出白綢，掛向紅綾的頸上，紅綾欣然接受。
我一聽「瑞士洛桑」，就立時問：「在全世界傳播媒介之中，找衛七先生的是你們？」
章摩古理古怪地笑：「轉世的人我見得多了，就算積十世之修行，也達不到她這程度。」
啟事並未說明是甚麼人亟欲與他會晤，但是卻提出了嚇人的重酬：「凡通風報信牽線，導致可與衛七先生會晤者，重酬一億英鎊。能提供任何有關衛七先生十年內之訊息者，經查證屬實，也可獲得不少於一百萬英鎊之酬金。總數兩億英鎊之酬金，已存於瑞士銀行，可隨時提取，歡迎向銀行查詢，決不食言。」
溫寶裕解釋：「這是一大筆賞金，數字極大，足以引發人性之中所有的醜惡。」
我不禁大是驚訝：白素她是怎麼知道的
我盯著那喇嘛看，當然無法找出當年的印象來。我沉聲道：「是，當年的事，上師參加過？那正好，我有許多事正想問一問。」
白素一看到了我的眼色，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想了一下才回答：「上師，我會和我丈夫共進退，他剛才拒絕了，我想說服他之後，再答覆你。」
章摩吩咐得如此隆重，那使我意外，那喇嘛一聽，立時向我行禮，神態也恭謹之至——喇嘛教中，極尊重業師的地位，那喇嘛自然再也不敢粗魯了。
他說到這裏，我已心頭狂跳。
一步一步接近的唯一結果，就是被捲進漩渦去！
溫寶裕搔頭：「會是喇嘛教？」
那喇嘛看來甚是粗魯，一伸手，想來抓我的肩頭，但是他才一出手，另一個中年喇嘛就揚手把他的手拍了下去，同時向他怒喝了一聲，令他立時低下了頭，神情甚惶恐，看來中年喇嘛地位很高。
那喇嘛道：「寧活佛看到，登珠活佛圓寂了。在登珠喇嘛的法體之旁，正有一個漢人離去，他的脅下，挾著一隻長盒子，聖湖再顯示，那盒子中的東西，對本教有重要的作用——」
但地位再高，我知道也決高不過章摩，所以我向章摩問：「上師大駕遠來，是為了——」
章摩有極敏銳的感覺力，他一接觸到紅綾，就感到紅綾的思想能特別強烈，與一般地球人大不相同。他並不知道紅綾曾有奇遇，她的腦部功能經過「釋放」過程，一般人腦部功能的運用，只有萬分之一，而紅綾若是可以運用十分之一的話，已經比普通人強了一千倍，章摩自然要驚訝莫名，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只好說紅綾是「神仙中人」了。
章摩道：「天機不可洩露，見了大活佛，衛夫人自然知道了！」
章摩神情黯然：「女神已預言衛先生不會去，衛夫人你是不是——」
章摩長嘆一聲，其音幽幽，充滿了蒼涼悲傷：「那就算我打擾了！」
白素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了門鈴聲和開門聲，接著便是老蔡的怪叫：「我的媽，你們是甚麼人？喂！喂！你們這是幹甚麼？我又不想上吊，給我這東西作甚麼？」
這種神通，相當神秘，有一點類似排教，祝由科法術之中的「圓光術」，但規模大得多——圓光術只是在一盆水中觀看，「觀湖」卻是在一個大湖的湖水之中觀看！
紅綾會有此一問，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在蠻荒長大，回到文明世界之後，一直沒有機會接觸金錢。所以，「一億英鎊」這樣的字眼，在她看來，和「一銖泰幣」，並沒有多大的分別，所以她才看不出那啟事有甚麼特別之處。
對於章摩有超異的能力，這一點我絕不懷疑。紅綾正點頭間，章摩已伸出手來，在她的臉上，撫摸了一下，老臉之上，神情變得驚訝之至。
去見一見大活佛，本來沒有甚麼壞處，但是這卻也表示，我們向這個漩渦，近了一步！
白素又向我望來，我長嘆一聲，沒有再作甚麼特別的表示，因為我知道白素心中，實在想去！